關於夜神

關於夜神

一毋庸懺悔

刈丁先生在《酒後》懺悔他對於雪萊的《致夜神歌》之誤解,原語如下:

「一,Star-inwrought我譯作『星星點綴』,以為是形容夜衣的,這是我錯了。原文在此兩字後有一感嘆號,還應歸之於夜神,作『鑲嵌星星的夜神』解。……」

案該詩第二節首兩行原文如下:

Wrapthyforminamantlegrey,

Star-inwrought!

據我「素人」(Layman)看來,這二行的一字確是形容夜衣的而似乎不應歸之於夜神。雖然詩人的感想有時或很奇特,不是我們門外漢所能妄測,不過我總覺得夜神而鑲嵌星星似乎太怪,——也太可怕:遍身都嵌滿了星星,這豈不成了《西遊記》上的蜈蚣精了么?至於這感嘆符號乃是屬於第一個字Wrap的,刈丁先生求之過深,所以反是懺悔錯了。吾鄉小兒「吟」醫生雲,

「郎中郎中,

手生雞爪風。」

刈丁先生也錯刈了自己的手指,把它當作一棵臭草。但是,我不是文壇上的人,我的英文只是為讀土木工學的書而學的,實在不「配」來談英詩人的文章,上面所說不一定是對的,要請各大考據家批評家哂政是幸。五月二十四日,吃黃酒五十格蘭姆之後。

二痴人說「夜」

「Wrapthyforminamantlegrey,

Star-inwrought!」

「嗟汝嵌星者!

灰氅裹汝身。」——鄙譯

請大家先念一遍,這是雪萊作《致夜——歌》的第二節首兩句。經天心先生指教,第二行「鑲嵌星星」一語系指夜的,這既然用了聲調及符號上種種道理證明過,一定不會再錯,我如想漂亮地做,(有誰不想漂亮點呢,)除了隨著刈丁先生一同懺悔之外,實在別無好的辦法。我與其為臭草而被刈,自然情願懺悔。所以我對於刈丁天心兩位先生決不願再有什麼抗辯,只是對於別一個人還想說幾句話,便是想找到我們的詩人雪萊先生不敬他一下子。

雪萊先生說夜神的身上是鑲嵌星星如蜈蚣精的,——天心先生雖說這只是「致夜」而非夜神,但第一節第二行明明是說SpiritofNight,第四節又說到詩的兒子「睡眠」,所以她還是夜神,而且是希臘神話的夜神。天心先生以及在下確沒有見過夜神究竟是什麼模樣,但希臘神話里是曾經說過的,她是睡眠與夢等神的母親,是一個女人,與世間的女人一樣。雪萊先生也說她有頭髮,穿外套,執杖,——不過身上鑲嵌星星!夥頤,夥頤!雪萊先生怎麼說起笑話來了?希臘神話雖無明文規定夜神不得鑲嵌星星,但是她決不會的,因為這不是希臘精神。大家都知道希臘宗教及神話的特色在於能美化鬼神,減去恐怖,據哈利孫女士(JaneHarrison)說,其有恩於歐洲文化者亦正在此。察看這種變遷之跡,實很有益,亦多趣味,如神話中除三五妖物外悉完全改作人形,均極偉美,且即此少數妖物亦逐漸美化,只須一查Harpy與Gorgon故事與圖畫之轉變,即可明了。嗟夫,此希臘之所以為大也!雪萊先生為英詩人中最希臘的之一,奈何竟以夜神為蜈蚣精。豈真聰明一世而懵懂一時,抑原始思想之隔世遺傳地再現歟?吾儕即退一步說,所指者只是夜而非夜神,可以隨便寫其一種現象以為形容,如柏拉圖情詩中「願得化身為千眼的天以回看你」,但也要一是必要,二是自然,這才可用。現在說身上鑲嵌星星,於本句本節中全無聯絡關係,(只與外套一字可以相關,)乃是廢話,異於千眼回看她的兩眼之成意義,而且千眼當是生理地長成,星星則是人工地嵌鑲,如琺琅或螺鈿細工然,真真古怪極了;這實在已非《西遊記》的蜈蚣精而為非洲嘴上鑲鳥喙的土人矣。從這兩點講來,雪萊先生的這兩行詩無論在聲調上符號上怎樣合法,是怎樣好的詩句,我終要說它是不通。冒犯現代的文人已經不得了,(好在我還不曾有過,)何況冒犯古時的詩人,這一定罪是更重的了;不過我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解救,倘若有我們的詩人的朋友能夠替他說明,我知道錯誤,當即懺悔以謝。

還有一句別的話,雪萊先生的這首詩里,不知怎地頗有奇怪的地方,第二節第四行的「她」到底指的是誰?說是「白晝」呢,第三節里的「白晝」明明是說「他」:諸大家是怎樣譯的呢?明天須往閱報室去查它一查才好。

還有一句話是對天心先生說的。天心先生說倘若那感嘆符號是屬於Wrap,則Blind等三字之後應各有一個符號。我看了半天,才看出來Blind這一行是用「半支」,Kiss與Wander這兩行都用「逗」,所以感嘆符號只有一個在Come這一行之後:似乎這符號是不好用在「逗」或「半支」上的。這一節話恐怕也不很靠得住,可以隨時取消,倘若大雅君子認為不對。

妄言多罪。余豈不得已哉?余好辯也。十四年六月一日,在北京正紅旗區。

附註,卷首譯句如嫌欠古,可改作「寄語嵌星人,玄帔被爾軀」,又如用疏逖體譯作「唯爾星填,緇衣是纏」,或用勃豀體作「軀中有明星之鑲,體上其玄衣之裹」,均可,末一聯似最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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