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與文藝
中國人平常都抱地方主義,這是自明的事實。最近如浙江一師毒飯事件發生后,報上也載有死者的同鄉會特別要求什麼立碑建祠,正是一個好例。在現今這樣的時勢之下,再來提倡地方主義的文藝,未免心眼太狹了,決不是我的本意。我所要說的,只是很平凡的話,略說地方和文藝的關係罷了。
風土與住民有密切的關係,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各國文學各有特色,就是一國之中也可以因了地域顯出一種不同的風格,譬如法國的南方普洛凡斯的文人作品,與北法蘭西便有不同,在中國這樣廣大的國土當然更是如此。這本是不足為奇,而且也是很好的事。我們常說好的文學應是普遍的,但這普遍的只是一個最大的範圍,正如算學上的最大公倍數,在這範圍之內,盡能容極多的變化,決不是像那不可分的單獨數似的不能通融的。這幾年來中國新興文藝漸見發達,各種創作也都有相當的成績,但我們覺得還有一點不足。為什麼呢?這便因為太抽象化了,執著普遍的一個要求,努力去寫出預定的概念,卻沒有真實地強烈地表現出自己的個性,其結果當然是一個單調。我們的希望即在於擺脫這些自加的鎖杻,自由地發表那從土裡滋長出來的個性。
現在只就浙江來說罷,浙江的風土,與毗連省分不見得有什麼大差,在學問藝術的成績上也是彷彿,但是仔細看來卻自有一種特性。近來三百年的文藝界里可以看出有兩種潮流,雖然別處也有,總是以浙江為最明顯,我們姑且稱作飄逸與深刻。第一種如名士清談,庄諧雜出,或清麗,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覺可喜。第二種如老吏斷獄,下筆辛辣,其特色不在詞華,在其著眼的洞徹與措語的犀利。在明末時這種情形很是顯露,雖然據古文家看來這時候文風正是不振,但在我們覺得這在文學進化上卻是很重要的一個時期,因為那些文人多無意的向著現代語這方向進行,只是不幸被清代的古學潮流壓倒了。浙江的文人略早一點如徐文長,隨後有王季重張宗子都是做那飄逸一派的詩文的人物;王張的短文承了語錄的流,由學術轉到文藝里去,要是不被間斷,可以造成近體散文的開始了。毛西河的批評正是深刻一派的代表。清朝的西泠五布衣顯然是飄逸的一派,袁子才的聲名則更是全國的了,同他正相反的有章實齋,我們讀《婦學》很能明白他們兩方面的特點,近代的李蒓客與趙益甫的抗爭也正是同一的關係。俞曲園與章太炎雖然是師弟,不是對立的時人,但也足以代表這兩個不同的傾向。我們不作文學史的嚴密的研究,只是隨便舉出一點事實以為一例。大抵不是什麼派的道學家或古文家,較少因襲的束縛,便能多少保全他的個性,他的著作里自然地呈現出這些特色。道學家與古文家的規律,能夠造出一種普遍的思想與文章,但是在普遍之內更沒有別的變化,所以便沒有藝術的價值了。這一件事實在足以給我們一個教訓,因為現在的思想文藝界上也正有一種普遍的約束,一定的新的人生觀與文體,要是因襲下去,便將成為新道學與新古文的流派,於是思想和文藝的停滯就將起頭了。我們所希望的,便是擺脫了一切的束縛,任情地歌唱,無論人家文章怎樣的莊嚴,思想怎樣的樂觀,怎樣的講愛國報恩,但是我要做風流輕妙,或諷刺譴責的文字,也是我的自由,而且無論說的是隱逸或是反抗,只要是遺傳環境所融合而成的我的真的心搏,只要不是成見的執著主張派別等意見而有意造成的,也便都有發表的權利與價值。這樣的作品,自然的具有他應具的特性,便是國民性,地方性與個性,也即是他的生命。
我們不能主張浙江的文藝應該怎樣,但可以說他總應有一種獨具的性質。我們說到地方,並不以籍貫為原則,只是說風土的影響,推重那培養個性的土之力。尼採在《察拉圖斯忒拉》中說,「我懇願你們,我的兄弟們,忠於地。」我所說的也就是這「忠於地」的意思,因為無論如何說法,人總是「地之子」,不能離地而生活,所以忠於地可以說是人生的正當的道路。現在的人太喜歡凌空的生活,生活在美麗而空虛的理論里,正如以前在道學古文里一般,這是極可惜的,須得跳到地面上來,把土氣息泥滋味透過了他的脈搏,表現在文字上,這才是真實的思想與文藝。這不限於描寫地方生活的「鄉土藝術」,一切的文藝都是如此,或者有人疑惑,我所說的近於傳統主義,便是中國人最喜歡說的國粹主義。我答他說,決不。我相信,所謂國粹可以分作兩部分,活的一部分混在我們的血脈里,這是趣味的遺傳,自己無力定他的去留的,當然發表在我們一切的言行上,不必等人去保存他;死的一部分便是過去的道德習俗,不適宜於現在,沒有保存之必要,也再不能保存得住。所以主張國粹只是說空話廢話,沒有一顧的價值。近來浙江也頗儘力於新文學,但是不免有點人云亦云的樣子,我希望以後能夠精進,跳出國粹鄉風這些成見以外,卻真實地發揮出他的特性來,造成新國民文學的一部分。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二日。(為杭州《之江日報》十周紀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