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席烈的百年忌

詩人席烈的百年忌

英國詩人席烈(PercyByssheShelley)死在義大利的海里,今年是整整的一百年了。他的抒情詩人的名譽,早已隨著他的《西風之歌》和《與百靈》等名篇,遍傳世界,在中國也有許多人知道,可以不必重述,現在只就他的社會思想方面略說幾句。

席烈生於一七九二年,在大學的時候,刊行一篇五頁的論文,題雲「無神論之必要」,為當局所惡,受退學的處分,又和他妹子的一個女同學自由結婚,不見容於家庭。其後他們因為感情不合,又復離別,席烈便和哲學的無政府主義者戈德文(Godwin)的女兒瑪利結婚,寄寓義大利,做了許多詩曲;一八二二年七月八日,同友人泛舟,遇風沉沒,至十八日找到屍身,因衣袋中有希臘索福克勒思的悲劇和濟慈的詩集,證明是席烈,於是便在那裡火葬了。

席烈是英國十九世紀前半少數的革命詩人,與擺倫(Byron)並稱,但其間有這樣的一個差異:擺倫的革命,是破壞的,目的在除去妨礙一己自由的實際的障害;席烈是建設的,在提示適合理性的想象的社會,因為他是戈德文的弟子,所以他詩中的社會思想多半便是戈德文的哲學的無政府主義。戈德文在《政治的正義之研究》里主張極簡單的共同生活,在現在的術語分類,可以說是無政府的共產主義,但他主張性善,又信託理性與勸喻的力,所以竭力反對暴力,以無抵抗的感化為實現的手段。席烈心中最大的熱情即在湔除人生的苦惡(據全集上席烈夫人序文),這實在是他全個心力之所灌注;他以政治的自由為造成人類幸福之直接的動原,所以每一個自由的新希望發生,常使他感到非常的欣悅,比個人的利益尤甚。但是他雖具這樣強烈的情熱,因其天性與學說的影響,並不直接去作政治的運動,卻把他的精力都注在文藝上面。他的思想,在兩篇長詩里說的很是明了,其一是《伊思拉謨的反抗》,記拉安與吉忒那二人的以身殉其主義。他們純用和平的勸喻使被治者起而逐去暴君,迨至反動復來,他們為敵人所得,仍是無抵抗的就死。他們雖然失敗了,但他相信這種精神不會失敗,將來必有勝利的時候;他在篇中說拉安進逼暴君,侍臣皆逃。

「一個較勇敢的,舉起鋼刀

將刺這生客:『可憐的人,

你對我幹什麼事呢?』——鎮靜,莊重而且嚴厲的,

這聲音解散了他的筋力,他拋下了

他的刀在地上,恐慌的失了色,

於是默然的坐著了。」

戈德文在《政治的正義》里記著相類的一件事,說當兵士進瑪留士的獄室去殺他的時候,他說,「漢子,你有殺瑪留士的膽量么?」兵士聞言愕然,不敢下手;即是同一的思想。其二是《解放的普洛美透思》,系續希臘愛斯吉洛思(Aeschylus)三部曲中《束縛的普洛美透思》而作,借了古代神話的材料來寄託他的哲學的。普洛美透思從太陽偷了火來給人類,觸怒宙斯大神(即羅馬的由比忒爾),被縛在高加索山上,受諸苦刑,古代傳說謂其後以運命之秘密告宙斯,因得解放,但席烈以為人類之戰士而去與人類之壓迫者妥協,不足為訓,故改變舊說,宙斯終為德謨戈爾剛所倒,普洛美透思復得自由,於是黃金世界遂開始了。第三幕末雲,

「可嫌惡的假面落下了,

人都是無笏的,自由,無拘束的,

只是相等的人,不分階級,沒有部落,也沒有國家,

離去了畏懼,崇拜與等級,

是自己的王,正直,和善而聰明。」

關於女人的情狀,又這樣的說,

「口說先前不能想到的智慧,

眼看先前怕敢感著的情緒,

身為先前不敢做的人,

她們即在現今使這地下正如天上了。」

第四幕末德謨戈爾剛話中的一節,即是達到這個目的的路,也就是席烈的人生哲學的精義。

「忍受『希望』以為無限的苦難,

饒恕比死或夜更暗的委屈,

反抗似乎萬能的『強權』,

愛而且承受;希望下去,

直至『希望』從他自己的殘餘創造出他所沉思的東西;

不要改變,不要躊躇,也不要後悔;

這正如你的光榮,

將是善,大而愉樂,美而自由;

只此是生命,愉樂,皇國與勝利。」

他的無抵抗的反抗主義,在《無政府的假面》里說得最是明了,如第八十五六節雲,

「籠著兩手,定著眼睛,

不必恐慌,更不必出驚,

看著他們的殺人,

直等到他們的怒氣平了。

那時他們將羞慚的回去,

回到他們出來的地方,

而且這樣所流的鮮血

將顯露在他們紅熱的頰上了。」

這樣純樸虔敬的聯句,幾乎令人疑是出於勃來克(Blake)之筆。這個思想,我稱他作無抵抗的反抗主義,因為他不主張暴力的抵抗,而仍是要理性的反抗,這便是一切革命的精神的本源。他還有一篇《與英國人》的詩,意思卻更為激烈了。

我寫這一篇小文,似乎不免偏重,但我決不看過別一方面,承認他終究是詩人之詩人,不過因為關於他的社會思想尚少有人說及,所以特別說一番罷了。社會問題與文藝的關係,席烈自己在《解放的普洛美透思》序里說得最好,現在抄譯一節,

「或者以為我將我的詩篇專作直接鼓吹改革之用,或將他看作含著一種人生理論的整齊的系統,那都是錯誤的。教訓詩是我們所嫌惡的東西;凡在散文里一樣的能夠說得明白的,在詩里沒有不是無聊而且多事。我的目的只在使……讀者的精鍊的想象略與有道德價值的美的理想相接;知道非等到人心能夠愛,能夠感服,信託,希望以及忍耐,道德行為的理論只是撒在人生大路上的種子,無知覺的行人將把他們踏成塵土,雖然他們會結他的幸福的果實。」由此可知社會問題以至階級意識,都可以放進文藝里去,只不要專作一種手段之用,喪失了文藝的自由與生命,那就好了。席烈自己正是這樣的一個理想的人,現在且引他末年所作的一首小詩,當做結末的例。

輓歌

「太切迫的悲哀,不能再歌吟了,

大聲悲嘆著的烈風呵;

陰沉的雲正是徹夜的

撞著喪鐘的時候的狂風呵;

眼淚是空虛的悲哀的風暴,

挺著枝條的裸露的樹,

深的岩穴與荒涼的平野呵,——

都哀哭罷,為那人世的委屈罷!」

一九二二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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