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之笑
來集之著《倘湖樵書》卷十一有《婦人之笑》一篇云:
「唐人詩云,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風白玉床,言夷光好笑而麋鹿走於姑蘇也。又雲,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言楊妃好笑而鼙鼓動於漁陽也。乃妲己不好笑,必見炮烙之刑而後笑,褒姒不好笑,必見烽火之戲而後笑,吾又安知不好笑之為是,而好笑之為非。如息媯入楚不言,何況於笑,而唐人詩曰,細腰宮裡露桃新,默默無言幾度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蓋責備賢者之意也。予謂《詩》雲,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婦人之美多在於笑也。《史記》,箕子過殷墟,欲哭則不敢,欲泣為近於婦人,是婦人之性多善於泣也。諸美人以一笑而傾人城,杞梁妻又以一哭而崩杞之城,是婦人者笑又不得,哭又不得,笑既不得,而不笑又不得。諸婦人以長舌而喪人之國,而息媯又以不言而喪兩國,是婦人者言又不得,不言又不得。左氏雲,尤物移人。又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彼美予懼其生龍蛇以禍汝。則但問其尤物何如耳,不必問其笑不笑言不言也。」《樵書》本來是一種類書,與《玉芝堂談薈》相似,類聚事物,不大有什麼議論,這條卻是一篇好文章,又有好意思,是很難得的事。向來文人說女人薄命的也都有,但總不過說彩雲易散,古今同悲這些話頭而已,來君所說則更進一步,標出女人哭笑都不得,肯替她們稍鳴不平。《癸巳類稿》卷十三《節婦說》中云:
「男子理義無涯涘,而深文以罔婦人,是無恥之論也。」又《書舊唐書輿服志后》中云:
「古有丁男丁女,裹足則失丁女,陰弱則兩儀不完。又出古舞屣賤服,女賤則男賤。」《越縵堂日記補》辛集上讀《癸巳類稿》所記有云:
「俞君頗好為婦人出脫。……語皆偏譎,以謝夫人所謂出於周姥者,一笑。」李君自然是恪守周公之禮者,覺得士大夫沒有侍妾便失了體統,其不能了解俞理初的話也是當然,但俞君的價值固自存在,在近代中國思想中蓋莫能與之比肩也。皇帝多嬪妃,公主也就要面首,這可以說有點偏譎,若是體察別人的意思,平等來看待,那正是不偏,孔子說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又豈不是恕乎。俞君頗好為婦人出脫,此即是他的不可及處,試問近一二百年中還有誰能如此說,以我孤陋寡聞殊不能舉出姓名來,來元成的這一篇小文頗有此意,但其時在清初,去今已有二百五十年以上了。再找上去還可以找到一個人,即是鼎鼎大名的李卓吾。友人容元胎近著《李卓吾評傳》,第二章李贄的思想中有云:
「他的平等的見解應用在男女問題上,他以為男女的見識是平等的。他說: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可乎?謂見有短長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焚書》卷二。)這是平等見解最好的表見。在中國十六世紀的後半紀,這種見解的確是了不得的。」李卓吾之學出於王陽明,卻更為解放自由。在《道古錄》卷上講格物的地方有云:
「聖人知天下之人之身即吾一人之身。我亦人也。是上自天子,下至庶人,通為一人矣。」這話說得很有意思,「我亦人也」與墨子的「己亦在人中」頗有點相像,在思想上自然是平等,在行為上也就是兼愛了。但是他在當時被判為惑世誣民,嚴拿治罪,行年八十死於獄中。這姑且算了吧,後人的批評怎麼樣呢?我們先問顧亭林看,他在《日知錄》卷十八有李贄一條,抄錄張問達劾疏及諭旨后發表意見云:
「愚案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於叛聖人者莫甚於李贄,然雖奉嚴旨而其書之行於人間自若也。」奇哉亭林先生乃贊成思想文字獄,以燒書為唯一的衛道手段乎,可惜還是在流行,此事蓋至乾隆大禁毀明季之遺書而亭林之願望始滿足耳。此外王山史馮鈍吟尤西堂等的意見都是一鼻孔出氣,不必多舉。不佞於顧君的學問豈敢菲薄,不過說他沒有什麼思想,而且那種正統派的態度是要不得的東西,只能為聖王效驅除之用而已。不佞非不喜《日知錄》者,而讀之每每作惡中輟,即因有此種惡濁空氣混雜其中故也。
來君著作我只見到這部《樵書》。宋長白著《柳亭詩話》卷十五有姑惡一則云:
「姑惡鳥名也,相傳上世有婦人見虐於其姑,結氣而死,化為此鳥,詩人每譜入禽言。來元成有句雲,不改其尊稱曰姑,一字之貶名曰惡。來氏以《春秋》名家,書法之妙即於此見之。」此一聯未必佳,恰是關於婦女生活的,抄錄於此,亦可以與上文相發明耳。
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