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六)
夕陽落下去了,空氣里有了涼意。諸航看著那角還在天光里的院牆,一棵青松成了黑色的剪影。
長長的歲月,就這麼又撕去了一頁。
這生活有如風燭殘年,天亮時睜開眼睛,然後慢慢靜待天黑。
仰起頭,她的天空是四方的。
唐嫂甚至在走廊上給她搬了把躺椅,陽光不錯的時候,讓她曬太陽。她就差一幅老花鏡,一個毛線球,一隻卧在腳下的老貓。
不能看電視,不能看書,不能喝涼水,不能吃冷盤,不能吹風,不能淋雨,不能出門。。。。。。。從醫院到這軍區大院,其實就是從一個監到另一個監。
唐嫂和呂姨是那牢頭獄霸。
悲催的人生何時是個盡頭呀!二十多年沒幹這樣的事了,她又掰著指頭數日子,如兒時盼著過節去外婆家做客。外婆家在市裡,她家是個小鎮。市裡的遊樂場和動物園,那是孩子最留戀的地方。
還有十二天,就是所謂的「滿月」,聽說那是她的赦免日。
院中也沒人來串門,從院中看見路過的其他住戶的保姆們,一個個都是腰板挺得筆直,目不斜視地向前走,似乎都藏著重大的機密,一停下,就會被人竊聽。
唐嫂和呂姨也很有職業道德,不論人家長短,交流的都是做飯心得、護理孩子。唐嫂手巧,正在為小帆帆做棉鞋,鞋頭上綉著個老虎頭。
小帆帆和她一樣,不太適應環境。現在除了睡覺,醒著就是哭個不停。那音量一點都不藏奸,有多少力氣就使多少力氣,小腦門上密密的汗,小手還在空中揮動著。
唐嫂怎麼哄都不行,一次急得對諸航叫道:「夫人,你不能只看著,你也該抱抱孩子。他聽不到媽*聲音,沒有安全感。」
說完,把小帆帆朝她懷裡一塞。
她雙臂僵直,肌肉繃緊,一動也不敢動。
小帆帆哇哇大哭,她驚恐地瞪大眼,無措地哼哼著:「帆帆好,帆帆帥,不哭,不哭!」
奇迹出現,小帆帆小嘴叭啦一下,哭聲漸弱,最後似乎還嘆了口氣,往她懷中蹭了蹭。
她面容都扭曲了,一半是因為羞窘。
「我說了吧,帆帆就是在找媽媽,現在,他是餓了。」唐嫂洋洋得意,把一個灌滿奶粉的奶瓶塞到帆帆嘴裡。
吃飽的帆帆依在她的心口睡熟了,小手還勾著她的一個指頭。
從這天起,她不得不多出一項工作,早晨起床后,要去嬰兒室陪著小帆帆。他不一定要她抱,只是醒來時,必須聽到她的聲音。
嬰兒室隔壁是客廳,再過去就是主卧室。
主卧室和沐佳汐的畫室,並不是禁地。呂姨每天打掃,都會把每個房間的窗和門打開著,裡面的布置,人站在院中一覽無遺。
可能唐嫂與呂姨以為她是忌諱裡面有佳汐的痕迹。雖然她們掩飾得很好,有時也能捕捉到她們射過來的探究目光。
她只當沒看見。
首長只休了三天假就恢復上班了,只不過,上下班很守時。晚上回來都會和她一起吃晚飯,早晨她會多睡會,起來時,他已走了。晚上的時間,他都是給小帆帆。
一天之內,他們之間講的話用一隻手掌就可以計算完畢。
她以為帆帆晚上是和唐嫂睡,後來才知唐嫂是獨自睡在嬰兒室,早晨首長才把帆帆抱給她。
她聽得瞠目結舌,無法想像那麼高大的男子和一個幾十厘米的小娃娃躺在床上是什麼情景。萬一小帆帆尿床呢?萬一小帆帆要喝奶呢?
半夜裡,起床去洗手間,發覺月光明亮如霜,多看了一眼,忽見院中樹下有人影一閃。她嚇了一跳,還當是小偷,再看,又是首長。夜裡的風有些大,將他的頭髮吹得微微飄起,指間的煙頭也忽隱忽亮,像田野里的螢火。
在寂靜無人的深夜,才可以察覺他是這般的孤單、凄清。
深愛的妻子突然與自己天人相隔,那種痛沒有詞語可以恰切的描繪。
她心中不由發酸。怕他發覺,放下窗帘,又埋進了被窩中。
她曾經不肯生下小帆帆,哪怕已是六個多月的身孕,因為她無法給帆帆一個光明的前景。
墮胎是可恥,但在腹中只有短短的幾個月,出生后卻是幾十年長長的人生。她什麼時候都可以*,無所謂地誇下豪言壯語,她斟酌了又斟酌,她負不起這個責任。
他說服了她,他說他來帶,他會做個稱職的父親。
他沒有食言,是吧?
早晨通常是被小帆帆的哭聲叫醒,今天安靜得有點出奇。她起床時,看了下時間,小帆帆該醒了。
叮叮咚咚的琴聲隨著薄涼的晨風一同吹來,唐嫂笑*地在院中晾衣服,呂姨不在。
唐嫂朝主卧室挪了下嘴。
她沿著琴聲走過去。
那幅畫面,美得令她怯步,生怕一踏進去,會打碎那份美感。
他的主卧室很大,外面是間起居室,鋼琴挨窗放著,上面蒙著針織的白色琴罩,琴罩上是沐佳汐的照片,黑白色的,背景很暗,越發襯得人美如詩。
卓紹華一手抱著帆帆,一隻手歡快地在琴鍵上*。她對音樂是門外漢,只覺著曲子清靈剔透,如潺潺的泉水緩緩流過心田。
小帆帆安安靜靜地呆著,很是享受。
「諸航,進來吧!」他明明沒有扭頭,不知哪隻眼睛看見她了。
她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諸航----豬航-----會飛的豬,姐姐叫諸盈,明顯就比她的秀氣多了,還好她不是個秀氣的人。爸媽和姐姐叫她航航,同學叫她豬,只有他認認真真地叫她「諸航」。
低沉溫厚的嗓音叫出這兩個字,聽著似乎也不那麼難聽了。
她猶豫了下,跨了進去。
今天是周六,他穿便裝,深V領的駝色毛衣,卡其的休閑長褲。
他收回手,讓她抱著帆帆,微微往一邊挪了挪,給她挪了個地方,然後十指如飛,一曲溫婉輕柔的音符從指*淌出來。
一寸陽光打上他俊美的面容,如果寧檬在,肯定要流口水。
首長很帥。
一曲彈畢,又是一曲。難得她聽出來了,是貝多芬那首有名的《快樂頌》,短短几句,奏得神采飛揚,歡愉無比,結尾音符活潑似跳舞。
她先是筆直地坐著,在琴聲中,慢慢放鬆下來,她低頭看小帆帆。這傢伙很不厚道,秀氣地打了個呵欠,眼皮眨了幾眨,睡上回籠覺了。
悠揚的音符在空中完美的畫上句號,他轉過身來。
她姿勢彆扭地拍了拍掌,急忙遮住小帆帆的臉,免得首長深受打擊。「很好聽,很好聽,再來一首。」
「噓!」他豎起手指,壓著自己的唇,「別把帆帆吵醒了。」
「呵,他剛睡了一會,沒有很久。」她蒼白地辯解。
他淡淡一笑,接回帆帆。兩人一同進嬰兒室,把他放上搖籃。
「有沒覺得帆帆長大了?」首長溫柔地拉起帆帆的手,吻了又吻。
有嗎?抱在手中還是小不點哎!她瞪著帆帆白白的小手,發獃。
「諸航,你小時候是什麼樣的?」
「我?」她愣了下,不習慣這麼跳話題,「我媽媽講我很野,男孩子愛玩的我都愛,而且玩得比他們都好。經常闖禍,呵呵,一闖禍就要罰跪。我家有個香案,每次要跪足一柱香。一柱香很長時間呢,姐姐要是在家,就會偷偷把香掐斷,只留一小截。」
「在性格上,帆帆可能隨你了。」他少年老成,從沒有這般肆意飛揚的時刻。
「呃?」這是誇獎還是譏諷?
午飯後,家裡來客人了,是戳破他們東窗的姑姑卓陽和姑夫晏南飛。
真是恨呀,他們開車去郊外玩,路上,車出了點問題,才到那家小超市買點水,結果就撞上他們了。
不然,事情不會這般複雜的。
諸航還是開心,至少今天不需要看著日頭等天黑。
卓陽對諸航並不熱情,表面上的禮貌還是有的,打過招呼,便和卓紹華去了畫室,她陪晏南飛去嬰兒室看帆帆。
晏南飛帶了V8,拍了會帆帆,「奶奶想帆帆呢,只是忙,不能抽身過來。」他解釋道。
諸航聳肩。
帆帆喝了果汁,剛剛解過大便,洗過小屁屁,哼哼唧唧了一會,睡著了。
諸航領著晏南飛去餐廳喝茶。
「不了,我們就在走廊上坐坐。」他看見諸航的那把躺椅,放鬆地坐了下來。
早晨呂姨剛清掃過院子,現在又落了一層樹葉,最後一朵黃玫瑰也凋謝了,秋,臨近尾聲,擋不住的蕭瑟幽幽漫來。
「紹華心情怎樣?」晏南飛人很溫和,年近中年,但外型仍很俊朗。卓陽就一般了,連清秀都勉為其難。可是她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舉手投足間儼然以美人自居,這要麼是自小被家人寵壞了,要麼是晏南飛的深愛,讓她混淆視聽。
諸航不太明白地擰了下眉,「和以前一樣啊!」她站的地方恰好對著對面的畫室,她看見卓陽*著牆上的畫,不時抹淚。
佳汐音容不在,靈魂卻已永恆。
晏南飛嘆了聲,「也只有紹華吧,背了這麼大的處分,還能這般雲淡風輕。你呢,好嗎?」
「我說我很好,你會不會很失望?好吧,我有強烈的罪惡感。」她把幾根不聽話的頭髮別到耳後,一不留神,頭髮長及肩頭了。
晏南飛挑眉,不禁莞爾,「你的神情可不像。不過,我欣賞你這樣。人應樂觀地向前走,而不是怨天尤人地陷在回憶里。」
她訝異他的態度。作為卓家的長輩,恨她才是正常的。
「你一定很愛紹華!」
她差點撲倒在地。
「這麼年輕的女生,心甘情願地為他生兒育女,連個象樣的婚禮都沒有,還要被長輩們誤解,不是愛又怎麼撐得下去呢?」
腹中笑得內牛滿面,面上一派嚴肅。
「我當然是愛他,這樣我的行為是神聖的。如果不愛,我不過是破壞別人婚姻家庭的壞女人。」
晏南飛沒有笑,「不要這樣講自己。我看得出你不是個壞丫頭。誰沒有年輕過,誰年輕的時候沒做過一兩件*的事?」
「你會相面?」
他搖頭,「丫頭,你的姓是朱還是諸?」
「諸葛的諸。」
他怔怔地盯了她有一分鐘,眼神幽深恍惚。她心中毛毛地摸摸臉,「我臉上沾東西了?」
「啊?」他回過神,遮住眼底的失落,「沒有,沒有。下次不要這樣講,諸葛是單獨一個姓,你要說是諸子百家的諸。」
有區別嗎?首長提過這位姑夫原先是中國駐希臘的參贊,最近才回國調進工信部任職。
「我以為你和他們應該是一派的。」他對她太親切了,她朝畫家飛過去一眼。
他戲謔地回道:「因為我姓晏呀!」
她點頭,豎起大拇指,隨嘴溜了句,「怎麼沒帶你家孩子一起來玩?」
「哦,我們沒生孩子。」
她愣住,訕訕地笑,「丁克家庭呀,好前衛呢!」
「我喜歡孩子,卓陽怕痛,也怕影響體型。現在我也習慣了,兩個人也很好。」不知怎麼,深埋在心底的這些話,晏南飛沒有絲毫猶豫地就在諸航面前說了出來。
「如果可以,我也不生孩子。」
晏南飛笑,「現在講這話是不是有點晚了?」
諸航跟著笑。
夕陽又西沉了,今天的時光過得有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