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_第896章 最真實的人間
睡著的端陽郡主不知道大雨是什麼時候停的,但是被賀然叫起來的時候,外頭的天色已經大亮了。
跟昨日的雨勢匆匆遮天蓋地不同,一夜過去,頭頂的天空宛若是染上了一層藍墨,澄澈透亮還泛著日出的金光,一眼萬里。
入目皆是燦爛柔和。
她打著哈欠往外走,被守在門前的賀然往手裡塞了個小小的布包。
「這是什麼?」
「沒吃完的燒餅?」
賀然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在自己身上顯得正好,被她穿上卻顯得哪兒哪兒都大得離奇的衣裳,扯著嘴角說:「不是。」
「是還沒來得及吃的饅頭。」
端陽郡主低頭看著手裡的小布包陷入詭異的沉默,少有的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說。
賀然沒理會她的安靜,一手把剛剛打開的門拉回去,說:「進屋去啃饅頭吧。」
說完門就啪嘰一下又關上了。
被關在屋內的端陽郡主直接氣得笑出了聲,正想把小布包砸到門上時,卻看到了從布包里露出的一個小小的邊角。
是她昨日穿的那件衣裳的顏色。
很深很沉的湖藍,昨日浸透了雨水時顏色濃如夜色怎麼都化不開,可幹了之後就能發現,這其實真的是很好看,也很溫柔的顏色。
一刻鐘后,換好了衣裳的端陽郡主從屋內走出來,昨晚散亂成一團的長發被利索地挽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除此之外再無多餘的配飾。
賀然看清的瞬間眼底甚至閃過了一絲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驚艷。
如果說在記憶里的端陽郡主是一朵長在盛京厚土中的華貴的花,那麼眼前不施粉黛輕裝打扮的人,則更像是一朵開在懸崖邊上的幽蘭。
沒了那層讓人不想直視的排場和威風,剝開那些顯得累贅的金玉之物,驚得人挪不開眼。
注意到賀然的沉默,端陽郡主奇怪地眨了眨眼:「賀大人這是怎麼了?」
賀然匆匆壓下眼中莫名的顏色,抿緊了唇說:「沒什麼。」
「既然是準備好了,那就出發吧。」
賀然口中無狂言,說不遠的地方就是真的不遠。
慢行半日到了地方,懷揣著好奇而來的端陽郡主也成功看到了他口中的人間煙火氣。
親眼所見的事實真的很人間。
真實得讓人甚至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互為鄰居的兩個婦人,為了五個雞蛋的下落吵得不可開交,最後牽動了家裡的男人,兩家人從老到小一起出動,從言語上的咒罵交鋒發展到拳腳上的扭打撕咬,戰況簡直是亂得一塌糊塗。
眼看著實在是打得分不開了,村裡人實在是勸不住,也做不了主,只能是把這事兒報到了官府,請官府的人來處置。
賀然特意跑了一趟,為的就是處理這事關五個雞蛋的案子。
等調解好兩家人的口角紛爭,收拾著出村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時分。
晨起初見的晨光變成了緩緩而落的夕陽,如殘血般紅的夕陽今日落入眼底,卻彷彿都多了一絲往日沒有的意趣。
端陽郡主回想著不久前聽到的各種吵鬧叫罵,沒覺得粗魯,也不沒生氣,只是一味地想笑。
注意到她上揚的嘴角,賀然聽不真切地笑了一聲,說:「這人世間是不是很真實?」
端陽郡主還在回味那婦人叫罵時層出不窮好像不會詞窮的各種用語,很是唏噓地點頭。
「真實得有點兒過分了。」
為了五個雞蛋打成那德行,特別讓人開眼界。
聽出她話中的玩味,賀然笑了笑沒說話。
又往前走了一截,端陽郡主突然說:「不過話說回來,賀大人在盛京乃是深得皇上重用的棟樑之才,在盛京皇城辦的也都是大事兒,如今來了這麼個小地方,為了五個雞蛋的口角之爭就得費神跑一趟,你覺不覺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
五個雞蛋,在日子過不下去的村裡人看來,或許真的是絕對不能讓步的東西。
但是在更多的人看來,那真的不算什麼。
賀然出身本就富貴之家,又官途坦順,深受重用,這樣的天之驕子落入這樣的地方,心裡應當是不好受的吧?
端陽郡主小心留意著賀然的表情,可誰知賀然聽完后卻只是淡淡地笑了。
他漫不經心地說:「那在你看來,什麼樣的事兒才算是大事兒?」
端陽郡主不通朝政,也不懂民生,哪怕是想了想,最後也只能含混地說:「可能是在朝中為皇上辦事兒?」
朝政之事,事關百姓事關朝野,自然是大的。
賀然聽完眼中笑意漸深,輕聲說:「可對於那兩戶人家而言,五個雞蛋其實也是大事兒。」
「多五個雞蛋能多賣五文錢,再添兩文就可買上足以讓一家人吃上兩日的米,縱然是不拿出去賣,也可以留著給家裡饞嘴的娃娃偶爾燉個雞蛋羹,在尋常人家的飯桌上,一碗雞蛋是很不錯的葷菜,能多吃上一嘴能足以讓人回味好幾日。」
「五個雞蛋不少了,也是大事兒。」
這是賀然第一次在端陽郡主的面前一次性說這麼長的話,話里話外沒更多的意思,字裡行間卻都流淌著鮮少露於人前的溫柔。
他是真的看重這人世間的百姓。
所以他才會重百姓心中所重,想百姓心底所想。
哪怕只是區區五個雞蛋,也足以讓他不辭勞苦親自走一趟。
這是處在高處的貴者,彎腰拂草的柔情。
端陽郡主默了許久,毫無徵兆地勾唇笑了。
她隨手扯了根野草在手裡把玩,戲謔道:「看不出來,賀大人還是個難得的好官兒。」
「不過這樣還挺好的。」
民間市井之處,皆是雞毛瑣碎,也不乏滿地的狼狽。
可就是在這樣真實的狼狽之下,才是活著的滾燙。
要是像她這般什麼都感受不到,徒在金玉囚籠中殘喘餘生,又有什麼意思……
端陽郡主捏著雜草晃晃悠悠地往前走,還沒等回到昨日暫住的小木屋,來尋她的隨從就滿臉焦急地迎了上來。
按規矩,他們這些隨身侍奉的人其實是不能離開端陽郡主身側的。
可端陽郡主執意如此,他們也不敢不聽,只能是忍著心焦掐著時間到說定的地方來尋人。
可誰知到了地方沒能找到本應在此的端陽郡主,只在河邊找到了一個被遺落在草叢中的荷包。
只見東西不見人的時候,這些找過來的人嚇得魂不附體,差點急得去官府報官求援。
如今可算是看到了好胳膊好腿的端陽郡主,這些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滿臉劫後餘生的慶幸。
「郡主,您到底是去哪兒了?」
「您知不知道,小的們差點沒嚇死,您……」
「好了,我這不是好好的么?大驚小怪地做什麼?」
說起昨日之事端陽郡主覺得很是沒面子,粗暴地擺手打斷隨從的話,轉身對著站定的賀然揮了揮手,語帶笑意地說:「多謝賀大人照拂,就此別過,以後有緣再見。」
她說完拔腿就要走,可誰知還沒能動,就聽到身後的賀然說:「郡主。」
端陽回頭:「嗯哼?」
「你覺得,剛才看到的人間有趣嗎?」
賀然這話問得有些莫名,可端陽郡主還是很認真地想了想才笑著點頭。
「有意思啊。」
「那你還想再多看看嗎?」
端陽郡主面露愕然:「你說什麼?」
賀然用力掐住掌心,深吸一口氣說:「我說,那麼有趣的人間,你還想再多看看嗎?」
「如果你想看的話,可以來找我。」
我不能帶你去看金玉萬千。
但是我想帶你去看看,那些你不曾見過的,最真實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