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及格與退學 [日]丘淺次郎
譯序
這是日本理學博士丘淺次郎所作的一篇小文,收在《從猴群到共和國》的裡邊。我在去年冬天見到這本書,很是喜歡,特別是這篇小文,頗想將它翻譯出來,但是因為種種事情沒有動手。現在月刊又要出版,編輯先生問我來要稿,近來不知怎地頭腦十分疲倦,什麼意見都沒有,哪裡寫得出呢?我總疑惑這是多管國事看報看壞的,天天讀那些虛假、荒謬的事實和議論,把腦子弄得麻木不仁了,哪裡還夠得上寫文章,不變成白痴已經要算運氣。前回終於沒有動手來譯,我想,說不定也就為的這個緣故。但是,現在交稿的日子逼近,沒有法子再拖延了,沒有別的法子,只得再把這本《猴群》拿出來,勉強靜了心來開始譯述,因為這到底比自己做總要容易一點。
十六年八月十七日,於北京。
(一)
前回我在京阪地方旅行的時候,有人問我:「你為什麼不進理科大學的本科,卻是進了選科呢?」我要答這個問,同時也就引起對於從前的考試製度學校教育的感想,所以合起來在這裡簡單地說一下。差不多可以說是自敘傳里一節,未必是值得公表的東西,但是曾經在某雜誌錯誤地登載過了,現在由我自己來記述出來或者較好一點吧。
明治十五六年(一八八二年至一八八三年)時大學只有東京一處,這是分作法理文三學部及醫學部,三學部在一橋,醫學部在本鄉。三學部里附設預科,四年畢業,凡要進大學的人都非從這裡進去不可,正與今日的高等學校相當。學年在九月開始,至次年七月終了,大學畢業式等也在每年七月舉行。我在明治十五年,不知是夏天還是秋天呢,總之在學年開始之前,去受預科的入學考試。
考試第一日是漢文與英語,我還記得在這一天里我就落第了。過了兩三個月之後,有一回插班考試,我又去應試,卻是優等錄取了。這時候,我就想,什麼入學考試真是靠不住的東西。為什麼呢,因為在前次考試的第一日就不合格的人,也並不怎麼用功,第二次的考試里卻成績很好地成功了。
第二次考試是插班考試,考取的人就可以在一學期經過了之後從旁加入前回考取的那一班裡去,而且插班考試時應試的人很多,所取的只是少數,那麼論理如非最優秀的人才必不能及格了。因此,在第二次考試可以優等合格的人在前回也就應該早已合格,可是實際上卻正是相反,我在較為容易的前一次考試里第一天就被斥,在應當困難的后一次考試里反而能夠及第了。
我從那時候直到現在,心裡想考試恰如一種彩票,運氣好的中彩,運氣壞的沒有份。插班考試時,第一天的英文默寫我的成績很好,這或者很有關係。第二天,名叫Strange的一位英語教師在許多考生的面前問道:「這裡邊有名叫Oka(丘)的boy么?」答說「在這裡」,他便走到前邊說道:「昨天默寫,no?mistake(沒有錯誤)只有你一個人。」
我這樣地進了預科的一年級,但是在二年級升班考試的時候卻也並不是平穩無事的。這個理由因為我的日本歷史的分數是非常地壞。那些人是「賤岳的七枝長槍」,我只知道加藤清正與福島正則這兩枝,分數之壞原是當然的,但其時的歷史教員因為我別的功課的分數都還不很壞,單為了歷史一科叫我落第,未免可惜,所以特地彌縫使我升了班。這件事是先生特地叫我一個人去,面加訓誡時告訴我的,所以毫無錯誤。
這樣,很危險地算是升入了二年級,可是這回西洋歷史的分數又總是極端地不行,平常滿分是一百,我記得有好幾回只得到十五分或二十分。在那時候,我的歷史不行大約已很著名,所以在上歷史課的時候,先生一定先對我發問,我照例地答說不知道。
照這個樣子,可見無論如何總是不能讓我升班的了,所以到了三年級升班考試時我是考了個不及格。這回成績不好的也只是歷史一科,此外的功課大抵都有相當的分數。留在二年級里,再學了一年同樣的課程,西洋史的分數還是那麼壞,因此學年考試的結果又是一個不及格。
因為把同樣的功課學了兩回,其他學科的成績都相當優良,數學圖畫等功課有一百或九十五分之多,因此總平均分數也在中等以上,可是歷史的分數只有二十或十五分,終於落了第。章程上規定落第兩次應受退學處分,所以我也就被退了學。學校方面叫我送上因病退學的願書,我就照辦,後來發下來,上面用朱字批道,「著照所請,但不得再請復學。」形式上是我自己請求退學,但事實上是不必說由學校方面把我斥革的了。
(二)
我在預科兩年兩學期,分數不好的科目,除歷史外,還有漢學與作文,分數表上雖然沒有記著不及格的分數,事實上卻更要壞,有一回作文卷子發下來時,上面朱書大字曰「不合格」。漢學的分數不好,本來很有理由,因為我進預科以前,不曾學過漢文,也並沒有想學的意思,所以一點兒都不用功,但是作文的分數不好卻並不是單為我的作文力劣等的緣故。
照我想來,作文這件事應該是把自己所想說的話,寫成文章,使讀者能夠明白了解的一種技術,可是我在預科時代的作文卻並不是這樣的,或者倒還不如說是做出叫多數的人不能了解的文章之一種技術罷。例如什麼金烏入西山呀,玉兔出東海呀,用了種種似謎非謎的文字排成章,寫出最不能懂的文章的就得到最高的分數。而且出的題目又都是什麼「論豐臣秀吉」,或「評足利尊氏」,不知道典故的人什麼都不能寫。
有一回,題目出來是「豐臣秀吉」,我對先生說:「我因一點都不知道,不能夠作。」先生卻道:「日本人有不知道豐臣秀吉的事迹的么!」不肯許可。因此,我沒有辦法,只好差不多同交白卷似地敷衍了事。這種時候,我覺得一點不像是練習作文,倒覺得像是歷史或什麼功課的考試,總之,我在預科的作文分數很是不行,那是十分確實的。
最可笑的事情是,作文分數常不及格的我,後來所寫的有些文章,在現今的中學校與高等女學校的國文教科書里,屢被採用,作為名文的實例,登在上面。近日大日本圖書株式會社岀版的女子現代文讀本,文部省發行的高等科或補習科的讀本里,也都有一篇採用在內。我毫不覺得自己的文章是什麼名文,但在讀本及教科書的編者,總鑒定它足以教示學生,為國文的模範,所以采登的吧?自從預科斥革出來以後,也並不曾特地練習過作文,只是亂寫自己一流的文章,或者說不定,我寫出那種揭載在國文讀本里的文章,也正因為我從前無論作文得到什麼分數都毫不為意的緣故吧?
這樣想起來,我對於歷史也有同這個相像的事。我本來決不是嫌惡歷史這個東西,一兩年前暑假裡讀過威爾思的一部《世界通史》,覺得頗有趣味。
我所討厭的是這誰是在某月某日死的,什麼地方的戰爭起於某月某日一類的,背誦年月日的玩意兒。就是現在我也不想記住這些東西,但是把這些瑣細的事情擱起,卻更廣大地,探討因為有這個原因所以發生這個結果,研究事物變遷的理由的歷史,那又是我最喜歡的。即如生物的進化,就是一部歷史,所以與普通的歷史不同的地方只在年月更為長遠這一點罷了。
我對於這個歷史大有興趣,想把這種知識普及於世,曾在二十三年前做了一部《進化論講話》,很受世間的歡迎,地震后新版也就出來,直到現在還是有人購讀。這個或者也說不定,正因為我在預科時代無論歷史得到什麼壞分數都毫不為意的緣故吧?我的歷史分數不好,說是因為我所稱為歷史的,與教員及學校當局所稱為歷史的東西截不相同的緣故,也未始不可。
(三)附記
丘博士所說的話,我覺得都很有意義,只是讀下去感到有點不很滿意的地方,大約因為他的話里有些火氣未脫盡吧?我們讀鳥居龍藏博士的文章時也有相似的感覺,或者不由本科(正途?)出身的博士多不免有這樣的一種反抗態度也說不定。此文還有三、四兩節,講選科的事的,下回或者再把它譯出來,但不譯也未可知,先在這裡聲明一句。
又,此文系一九二六年五月原作,並附記於此。
載一九二七年九月北京《孔德月刊》第六期,署啟明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