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與君初見,相看兩厭
01
對於接下來將看到的一切,余枳滿是期待,要知道,馬拉維湖作為世界第四深湖,特有的熱帶魚也是多到咂舌。
從前幾天看到這邊可以潛水,她就計劃著什麼時候到湖底看看,今天總算實現了。
不過還沒有出發,她就覺得眼皮跳得十分厲害,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可欣喜期待已經蓋過一切,她沒空在意這些。
一切準備就緒,和一旁的教練打了個招呼之後,她利落地翻身下了水。
今天的陽光很好,哪怕是下潛到幾十米以下,水下的環境還是很透亮,余枳在別的地方也下潛過,這裡還是可以給她耳目一新的感覺。
清澈的水裡,那些色彩斑斕的熱帶魚無拘無束地游著。
魚是余枳最喜歡的動物。
它們可以自在暢快地在水裡游著,好像沒有煩惱,沒有人會看見它們是否落淚,沒有人可以從它們臉上看出開心還是難過。
水是它們的一切,給它們生命,也替它們隱藏。
這也是她為什麼在大學會特意去學潛水的原因,並不是為了工作之便,而是想偶爾也能像魚一樣,待在水裡就不再考慮其他。
她忽然有些難過,和千嘉不一樣,對於感情,她苛刻得只想要一個可以護其命、知其心的人,不過……
余枳苦笑一聲,沒有讓自己再想下去。
意外總是不期而遇,正當她拍完一切準備上浮的時候,潛水機器出現故障,湖水的滲入,讓呼吸在突然間變得困難。
她摘掉面罩,本能地想往上游,可還不等做出動作,她卻忽然放棄,直接攤開雙手,任由著身體緩緩地下降。
胸腔的撕裂感強烈難忍,嗆水的滋味也不好受,可是,她卻居然在笑……
哪怕臉上的笑容受到身體不適的限制,她卻還是很享受。
意識隨著缺氧的嚴重而漸漸渙散,明明泛著光的水,開始看不清,像是蓋上了很厚的霧。
不遠處好像有個黑影在靠近……
余枳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她好像做了一件無比自在的事,卻又想不起具體是什麼。
身體的感知隨著意識的回來而漸漸明顯,全身上下像是被人打了一頓,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疼痛,讓她不由得皺眉。
她緩緩地睜開眼,刺目的光讓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想要說話,還不等發聲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坐在一旁的黎君槐看上去並不情願,卻還是幫她調高了床,遞了杯溫水。
咳了好一會兒,她才緩和過來,嘴裡濃重的鐵鏽味讓她記起了昏迷前的事,喝了兩口水,她艱難地說了聲「謝謝」。
「還知道說謝謝,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厲害?」黎君槐臉上的表情好不到哪兒去,連說話的語氣也從冷漠變成嘲諷,「沒有那個能力,就不要逞那個能。」
面對黎君槐這樣毫無緣由的指責,她並不想做過多的解釋。
兩口溫水喝下,嗓子舒服了不少,只是聲音還是有些沙啞:「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知道在做什麼?」黎君槐盯著她,聲音冷冽且克制,「你要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不該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是不是覺得讓人替你操心很有成就感?」
操心?二十幾年都沒聽到的話,居然從一個才認識幾天的人嘴裡說出來,余枳忽然覺得可笑。
「你在說你替我操心?」她反問。
黎君槐一定覺得她無可救藥了吧,嘲諷地冷哼一聲:「我沒那麼閑。」
「既然這樣就用不著你管。」余枳煩躁地將臉轉到一邊。
「用不著我管,真以為我想管你?」許是被余枳這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給氣到,黎君槐的臉陰沉得可以擠出墨來,也不顧及她剛醒,「真不想活,也別在這兒。」
心裡某個不為人知、藏匿深遠的秘密,竟然被一個認識了不過幾天的人窺探了去,這讓她有些憤怒,隱隱地夾雜著羞愧。
「我要你救了嗎?」余枳生氣地提高音調,掩蓋著心裡一閃而過的慌張,「沒讓你救,現在就不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站在這兒,指責誰呢!」
黎君槐眼神凌厲,顯然是被她惹火了:「早知道你會這麼想,就不應該將你救起來,活該讓你死在湖裡,像你這種輕視自己,還不知感激的人,白費我去救。」
「滾……」余枳忽然情緒變得激動,指著門口,厲聲說,「我讓你滾!」
黎君槐瞪著她,手上的青筋因為生氣而炸了起來,半晌,果真摔門離開,也不管在醫院,好像故意做給余枳看的。
余枳這才注意到,他的腳好像受了新傷,走起路來有些跛。
病房在黎君槐離開后,突然靜下來,余枳閉著眼睛,有些疲憊,剛剛從昏迷中醒來就大吵一架,還真是費神。
認識不過幾天的陌生人,說她輕視自己。知道她的事嗎?還高高在上地指責她。
若真是輕視自己,就不會那麼費勁地活著,真不知感激,又何必活得那麼辛苦。
她在這兒真的發生什麼,除了千嘉可能會在上關市鬧上一段時間,又真的會有幾個人在意呢。
從出生開始,她就註定是不被重視,註定要成為某個人的墊腳石。
她有時候真想問問,既然這麼不喜歡,當初又為什麼還要她呢?哦,她忘了也許還有另一個用處。
不過,是真的撐不下去了嗎?也不至於,只是居然放棄了掙扎。
而他居然知道了她那一刻的想法,這讓人有些煩躁。
在水下,知道機器出故障的那一刻,她腦子閃過一個想法,如果真的葬身在這片湖裡,好像也不錯呢。
她放棄求救的機會,動手解開器材,順從地任由著身體下墜,心裡竟然有那麼一刻的釋然。
想得太投入,她連李召進來了都不知道。
「余攝影,黎前輩說你醒了,讓我給你帶點粥過來。」
余枳聞聲起來,看著桌上的那碗粥,沒有說話。李召就算不解釋那麼清楚,她也知道這是黎君槐做的,因為李召根本就不會做飯。
在李召關切的目光中,她不情願地端起粥喝,心裡忍不住地吐槽,還真是難喝。
不知道她和黎君槐剛剛吵了一架,李召已經自顧自地開始埋怨:「你真是嚇死我們了,要不是黎前輩救了你,還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余枳沒有回答,只是加快了喝粥的節奏,然後迅速將碗還給李召。
以為她要休息,李召也就沒有像平時一樣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收拾好飯盒獨自離開。
病房又隨之靜下來,點滴的速度好像有些快,刺激著手有些疼。
幾天前,她只是因為工作而來到馬拉維,當然,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02
七月,位於東非裂谷最南端的馬拉維湖正好是乾季的開始,雨水慢慢減少,但還不至於太干,余枳為主編挑選的時間表示滿意。
作為上關市地理雜誌《注徊》的攝影師,大部分時間,她都在路上,不過這一切恰好是她喜歡的。
去新的地方,遇見新的人,經歷新的事情,這些對於她來講,都是值得期待的。
因為雜誌需要,這是她第一次來馬拉維湖。
也是一次計劃之外。
原本安排來這邊的攝影師因為臨時有事,而作為下期主要內容,主編孔之休臨時也找不到一個合適放心的攝影師,這才想到她。
不過讓她一個人去,多少不放心,如果不是聽上關市野生動物保護研究院的秦院長說,這段時間正好在這邊有研究人員,這事最後恐怕也輪不到她。
和她一塊過來的李召已經來過好幾次馬拉維,從見面開始,他就絮絮叨叨一直介紹著,說著那邊的景象,說在那邊的經歷,包括一個好像很厲害的人。
余枳只是含笑聽著,沒有不給面子地打斷,也沒有往下接話,本來打算在飛機上睡一覺,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不過這樣也免了一路的無聊,倒還不錯。
到達利隆圭后,余枳終於見到了他口中的男人。
一米九的身高,即便是在女生中已經算較高的她,還是差他一大截,整張臉輪廓清明,稜角突出,雙眸深邃,看人的時候總是皺著眉,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不過幾步路,余枳就看出他的腿受過傷,哪怕已經恢復得很好,可對於觀察力敏銳的她來說,還是能夠看出他右腿沒有左腿靈活。
上車后,心裡的猜測得到證明,李召主動坐上駕駛座,甚至還問了一句:「腿,沒事吧?」
他沒有回答李召,而是不耐煩地問:「來之前怎麼不說還有人?」
李召被問得有些疑惑:「秦院長不會忘記和你說了吧,《注徊》的攝影師過來拍攝,正巧你在這邊,我又要過來,就說一塊。」
余枳適時地笑著自我介紹:「你好,我叫余枳。」
「黎君槐。」
「君懷天下的君懷?」余枳好奇地問。
不過她沒有等到黎君槐的回答,還是一旁的李召告訴她:「槐樹的槐。」
她打量著已經轉過頭去的黎君槐,就算是再傻也能夠感受到他的不歡迎,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隨即轉頭看向窗外。
長勢極好的麵包樹告訴她,她真的到了馬拉維,世界的美麗一角。
之所以選擇做一個地理雜誌的攝影師,大概就是想要能夠去各種地方吧,哪怕在一開始就知道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活兒。
身邊的很多人都覺得她不應該累死累活整天到處跑,隨便在某個企業找份工作都比現在輕鬆得多。
一個比不上那些天天在棚里給別人拍片輕鬆,還總是需要在外面跑的工作,並不適合一個女孩子。
記得她剛跟著師父的時候,每天的訓練任務不是如何拍照,而是舉著磚頭站立,那時候,她不過是去關大攝影系聽了堂課,結果被《注徊》攝影師的鼻祖——齊硯白老先生點起來的時候,說了一句,想當《注徊》的攝影師。
不過說起輕鬆,余枳倒不覺得做一件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是輕鬆,相較之下,她覺得現在這份工作挺好。
李召又開始絮絮叨叨了,沒有人搭理他,卻也沒有人打斷。
余枳想:雖然遇上了一個並不是很熱情的東道主,但也勉強算是一次還不錯的旅行。
好不容易來一次這麼美的地方,至於這一點小小的不開心,無傷大雅。
黎君槐將他們帶到之後,就沒有管他們,一頭扎進自己的房間,只是在進去前說了句不要隨便動屋子的東西,還真是說到做到。
這處房子是研究院租的,和一路來看到的建築一樣,院前一株幾人合抱都抱不住的麵包樹,茅草的屋頂,顯得那麼溫馨。
如果真要挑出個不一樣來,恐怕也就只能說,這裡亂得可以,那些完全不常見的動物標本,在這兒都能看到,上面還看似雜亂地做著一些標記,余枳看不懂,也不想去研究。
在路上跑了二十幾個小時,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現在她就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保證接下來的工作能夠順利進行。
收拾好東西,順便將明天的行程安排了之後,余枳片刻不停地上床睡覺。
中途孔之休打來電話,聊表慰問,讓她注意安全,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找秦院長的同事,余枳透過門口看了看黎君槐那扇緊閉的門,不忍心說,那位研究員並不是那麼歡迎自己。
如果說第一天的相處勉強算是過得去,那麼第二天,余枳才算是體會到自己是有多不受待見。
大早上,余枳剛醒,就接了千嘉一個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回來。余枳真想回去看看這位除了男人什麼都不知道的大小姐腦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她剛從上關市飛到這兒,能說回去就回去嗎?
不過她也就想想,最後還是將回程的時間,大致說了一下,對面「哦」了一聲,就直接掛了電話。
余枳也不在意,將手機揣進兜里,下樓準備吃點早餐。
結果一下樓,就看見黎君槐坐在餐廳吃早餐,余枳禮貌性地打了聲招呼:「早!」順理成章地在他對面坐下。
「很早嗎,我已經等你半個小時了。」黎君槐看了看手上的腕錶,表情冷漠。
等她?余枳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拍東西向來喜歡獨來獨往,關於這事孔之休也說過很多次,畢竟是個女孩子,單獨在外面總是不安全的。
她倒是沒怎麼放在心上,她喜歡出來玩,順便將見到的東西拍下來,只源於自己,若是帶上一大群人,總覺得就攪了那份尋找恬靜的興緻,更像是在機械般地製造照片似的,毫無生氣。
整個事情沒有最初的那份心,會直接影響拍出來的東西。
看他那副樣子,余枳心裡免不了說上幾句,誰還要他等啊,不過嘴上卻是笑著:「不好意思,其實你可以直接去催我的。」
「我不喜歡敲陌生女人的房門。」
余枳嘴角下意識地一抽,只好換個話題:「李召呢?」
「工作。」
余枳再傻也知道這種時候應該識趣地閉嘴,只能看了看桌上的早餐,還不錯,比想象中好吃很多。
原來李召是過來幫黎君槐忙的,不過這事余枳倒不是很關心,反倒是黎君槐,為什麼一直跟著她。
說等她半個小時,余枳以為只是等她下來吃早餐晚了點,沒想到事情遠遠超出她的預料。
一開始只是以為黎君槐是將她送到拍攝地點,卻沒想到下車之後,他居然跟著一起下來。
「你跟著我幹什麼?」才不過一個小時,余枳就有些忍不住了,她總覺得自己被監視著似的。
黎君槐好像並不情願:「別自作多情,我只是不知道怎麼推辭秦院長。」
原來是接到秦院長的命令。
余枳這下算是明白過來,撇了撇嘴,想了想,還是沒將心裡的話說出來,要是這個時候說沒必要跟著,他恐怕會覺得她恃寵而驕吧。
其實黎君槐也並沒有打擾她,甚至連話都沒有說過幾句,可余枳還是覺得不自在,大概是因為黎君槐那嚴肅的樣子吧。
拍了一天,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黎君槐的影響,余枳覺得一張能看的照片都沒有,恰巧在吃飯時,李召問起她今天怎麼樣。
余枳笑著點頭說還不錯,卻在飯後,主動去找黎君槐。
「明天我還是自己去吧。」
黎君槐打量了她半天,像是在判斷她話的真實度,最終開口:「隨便你。」卻在余枳打算說謝謝的時候,又補充了一句,「但是別給我惹麻煩。」
余枳撇了撇嘴,笑著說了句謝謝。她難道長了一張惹麻煩的臉,需要他拿出來特意強調?
接下來的幾天,黎君槐真的沒有再跟著,而是直接回保護區工作,只是他怎麼會在她溺水時出現。
不過,她好像給他惹麻煩了。
03
自余枳叫他離開后,黎君槐果真再也沒有來過醫院一次,每次都是李召準時送飯過來,大概是顧及她吃不慣當地的吃食。
她也不問黎君槐在忙什麼,那天莫名其妙地被訓了一頓,她並不是很想聽見他的消息。
拍攝溺水,余枳並沒有告訴家裡,只是和孔之休說這邊遇到了點事,可能會晚點回去。
孔之休是看著余枳怎麼從一個打雜助理變成如今這樣獨挑大樑的,對於她的性情,多少也知道一點,既然她沒有主動說起是因為什麼事,那就是不願意說,也沒追問,只是讓她注意安全。
余枳這才想起來,除了千嘉外,她要是真在這邊發生什麼,孔之休恐怕難逃其責吧。
雖然肺部受了點傷,但也比不上斷胳膊斷腿,余枳也就沒在醫院待很久,第三天就自己辦了出院。
家裡只有李召,見她一個人回來,問她為什麼不讓他們去接。余枳搖了搖頭,說沒事。
李召說,昨天保護區南邊的公路上倒了一隻野象,剛成年,腿上有槍傷,已經潰爛發炎,身體也正在發燒,發現的時候已經躺在路上奄奄一息,黎君槐已經在救助站守了一夜了。
余枳沒有往下接話,黎君槐在做什麼,和她沒有任何關係,她並不好奇。
或者說,她是想要遠離黎君槐,那個深埋在心中的,藏得相當隱蔽的秘密,被人知道后,她本能地想要逃避。
李召當然看不出這些,已經開始在旁邊細數著黎君槐是怎麼照顧那隻大象,包括黎君槐這些年做的同類事情全都羅列出來,神情里滿是崇拜。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聽著李召在家裡說了好半天之後,余枳忍不住發問。
李召好像沒料到她會這麼問,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
余枳只好換了個問法:「他為什麼會幹這一行?」
堅持好幾年,都很難看見一點成效,每天守著一群行蹤難尋的動物,任務就是照顧它們,保證它們能夠在這個地球上存活,並且繁衍生息。
這樣的工作,更像是秦院長那種整天都笑呵呵,或者李召這樣喋喋不休的人會做的,而不是表面看上去冷漠且一板一眼的黎君槐會做的。
余枳看得出來,他那一身肌肉,是長久的訓練才能留下來的,異於常人的冷靜,都和這份工作格格不入。
「想知道怎麼不自己去問他?」向來多話的李召,這次居然簡短到只說了這麼一句,倒是讓余枳有些意外。
既然不願意說,余枳也就沒有再問下去,本來也就是單純地好奇一下,讓她去問黎君槐顯然是不可能的。
再聊了幾句,兩人便各自散去。
今晚的星星很亮,掛在澄澈的天上,余枳坐在桌前整理溺水之前拍攝的照片,順便想想後面幾天應該去哪兒拍攝。
她沒想到黎君槐在救起她的同時,還能記得把相機一塊撈上來,不過這並不能抵消別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李召問她有沒有時間,余枳還沒來得及說明,李召卻已經搶了先,邀請她去救助站看看。
面對李召的盛情邀請,余枳還不知道應該怎麼拒絕,這個時候孔之休還打來電話,讓她有空去拍一下剛被救下來的那隻象,說秦院長那邊想要。
後面幾天的行程本來就不滿,原以為還可以慢悠悠地拍幾天,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
不知道是不是黎君槐故意避開,她去的時候,黎君槐居然沒有在救助站,倒是讓她暗暗舒了一口氣。
李召解釋說,黎君槐這幾天身體不舒服,早上會去醫院一趟,一般十一點才回來。
余枳應了一聲表示自己聽到了,又想起什麼,問道:「因為腿傷?」
「咦?」李召有些驚訝。
「因為救我?」余枳再次發問。
這次李召沒有再驚訝,而是不情不願地回答:「是有一點。」大概是擔心餘枳會自責,又補充道,「但也不全是,畢竟黎前輩的腿之前就受過槍傷……」
槍傷?
余枳因為這個而不自在地皺起眉頭,那並不是一般人能夠受的傷,安在黎君槐身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些意外。
李召顯然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將話題引到別的地方。余枳並不想深究,一個離開這兒后就不可能再聯繫的人,沒必要對他追根究底。
只是讓余枳沒有料到的是,今天黎君槐居然提前回來了,更加料想不到的是,那隻受傷的象,對她手上的相機會有那麼大的反應。
當時李召正好有事走開了一會兒,一早上都很溫順的大象,就算是她靠近也沒有什麼反應,她就想,應該可以幫秦院長拍些照片。
可還不等她拿著相機靠近,溫順的大象突然變得異常焦躁,嘶吼著、掙扎著、衝撞著,鐵欄被它弄得搖搖晃晃,似乎下一秒就會崩塌。
毫無準備的余枳,在它最開始的衝撞之時,她就被嚇得摔在了地上,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況的她,連最基本的逃跑都忘了。
大象狂躁的怒吼聲像是從四面八方傳過來,余枳意識到自己好像做錯了事情,想去解決,可身體已經不受控制,甚至連站起來都不會。
那麼龐大的動物,好像下一秒就會被它踩在腳下碾碎似的。
她覺得自己完蛋了,在那麼深的水下,都沒有死,卻要死在一隻大象的腳下。
就在她緊閉著眼,覺得大象會立即衝出鐵欄將她碾碎的時候,大象的聲音漸漸變小,隨之而來的是黎君槐的聲音。
余枳覺得自己一定是幻聽了,不然一向對人冷漠疏遠的黎君槐,怎麼會在這一刻那麼溫柔,溫柔得像普照大地的光。
「現在就給我滾!」
果然是幻聽啊,對她還是這麼兇巴巴,甚至像是吃了炸藥。
余枳怔怔地收回神來,卻發現自己腿軟到根本站不起來,大象已經因為麻藥的原因,倒在了地上,受傷的那隻腳正潺潺地往外冒著鮮血,傷勢好像更嚴重了。
隨後趕過來的李召顯然也被嚇了一跳,看著眼前的一幕,只得將余枳帶走。
「我闖禍了對吧?」
一直到李召將她送到家裡,坐在沙發上之後,余枳才稍稍回過點神,獃獃地看著李召,發問。
當然闖禍了,就算李召不說,她也知道自己闖禍了,離開時黎君槐看著她的那雙眼睛幾乎快要滲出血來,讓她不由得一驚,直接從沙發上跳起來,本能地想往外跑。
還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的李召,眼看著她就要往外面沖,趕緊伸手攔住:「你這是去哪兒?」
「找黎君槐道歉。」余枳神情執著。
「黎前輩的氣還沒有消,你現在過去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等他氣消了再說。」李召將她按在沙發上,「我現在過去看看是什麼情況,你先待在這裡。」
整整一個下午,余枳覺得自己這顆心都是懸在喉管上的,好像下一秒就會被驚得跳出來。李召沒有打電話回來,沒有告訴她那邊的情況,這讓她不得不胡亂猜測事情的嚴重性。
忐忐忑忑一直等到晚上,李召沒有回來,黎君槐倒是回來了,也沒和余枳說句話,直接回了自己房間。
余枳看在眼裡,猶豫著,還是決定去敲門。事情是她惹出來的,不管怎麼樣,都是需要去道個歉的。
黎君槐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反覆敲了幾次,裡面都毫無動靜。
就在余枳暗暗決定再敲最後一次,他不開門她就直接在門口喊的時候,門忽然猛地被打開,迎面出來的是黎君槐盛怒的臉,盯著余枳,像是要把她拆了。
「對不起。」余枳懸著顆心,倒不是擔心黎君槐會對她怎麼樣,而是不知道怎麼說,「我……對不起。」
「沒有別的要說嗎?」黎君槐難得有耐心等她說完,「那就給我滾。」
第一次是她叫他滾,還是幾天前,在醫院。
好像不管怎麼解釋,都像是在狡辯,她確實沒有顧及到一隻曾經受過槍傷的大象,可能會對所有的機器產生恐懼,從而抵觸,她確實之前沒有做過任何的前期工作,就貿然行動,甚至沒有問過李召。
「它還好吧?」
「你還有臉問!」
是啊,都是她害的。
余枳死咬著唇,可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自責也好,擔憂也好,又或者僅僅只是不知道怎麼跟黎君槐道歉。
黎君槐顯然沒有料到余枳會突然在他面前哭起來,而且還是一副倔強得要死的樣子,卻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理。
他還沒遇到過幾個在自己面前落淚的女人,安慰?顯然他天生就不會。最終,他只得說了一句「還活著」后,直接將她關在了門外。
余枳看著那扇已經關上的門,由衷地說了句謝謝,畢竟要不是他還真不知道上午那會兒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
在門口又站了一會兒,余枳才回到自己房間,輾轉反側,直到半夜,才淺淺地入眠。
04
次日一早,在救助站看到余枳,黎君槐臉色猛地一沉:「你在這兒幹什麼?!」話裡帶著明顯的厭棄。
余枳也知道自己昨天闖了那麼大的禍,黎君槐這樣對她也是情有可原,遂小心翼翼地解釋:「我有和李召說的。」
黎君槐只是瞥了她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說。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余枳悶悶的,心裡泛起一種不可言說的惆悵,因為昨天的失誤,鬧出那樣的事情,她總得補救的。
所以,她才找到李召,一方面是過來幫忙,另一方面也是過來學習一下,至少避免以後出現昨天那樣的情況。
昨天那種時候問黎君槐顯然是不可能的,也就沒有和他說,怕他一開始就否決。
雖然並不看好余枳,但是看在李召的面子上,黎君槐也不好再說什麼。
後面幾天,黎君槐倒也不管余枳,除了不准她接近那隻象,只是當余枳衝到他面前說想要拍那隻象的時候,他卻難得沒有說什麼。
其實那天下午,他就收到秦院長的電話,讓他帶著余枳去拍照片,大概是李召將上午的事情和他說了,只是想起那天的事情,這幾天也就沒有說。
余枳顯然沒有想到黎君槐會直接答應,不放心地又問了一遍:「你答應了?」
「走不走?」黎君槐不耐煩地反問。
她小心翼翼的臉上立即布滿雀躍,就像是忽然得到了某個心愛之物的小孩。
黎君槐答應得這麼痛快,還有一個原因,李召這幾天沒少在耳邊說她的好。他又不是瞎子,怎麼會看不出來,仔細想想,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偏見,他在一開始,就好像覺得她不行,繼而一直否定她,倒是忽略了她的執著與韌性。
因為早前準備的掩蓋物,又有黎君槐在旁邊,拍攝倒也算是很順利,只是大概是一開始有些心理陰影,余枳總覺得那隻大象隨時可能直接發狂。
黎君槐顯然也看出了她的擔憂,不忍地在旁邊淡淡地說:「一開始膽子不是挺大的嗎?」
余枳看了他一眼,最終卻只得默默地拍照。
她後來從李召那兒聽說,大象之前可能被偷盜者射傷過,所以會對類似的物體產生抵觸,雖然看上去強大,畢竟也有恐懼的東西。
她想,或許她對他們的了解,太過膚淺了,他們其實都是在做著,細緻到一般人根本做不到的事情,煩瑣且辛苦。
在行程結束之前,李召說要給余枳辦個歡送宴。
其實按照大家的交情,根本沒必要這麼麻煩,本來也就是順路一塊過來,然後順便住了幾天,用不著做這些。
不過看到李召這麼熱情,余枳也不好直接打擊,何況李召說黎君槐已經同意,她就更加不能拒絕。
那天從下午起,李召就開始忙活,相比較於沒有互相說過一句話的兩人,整個房子都充斥著李召的聲音。
余枳忍不住想,以後要是誰嫁給了李召,一定要有絕對的定力,不然怎麼能夠受得了他天天這樣嘮叨。
飯桌上,有魚有肉,倒也算是豐盛,李召還特意買了點酒。
從頭到尾,黎君槐都沒再說過一句話,余枳偶爾會回一下李召,從頭到尾都避開黎君槐。
「余攝影,要喝點酒嗎?」李召舉著酒杯詢問。
「不用了,我不喝酒。」機票是明天的,她並不想把自己折騰得那麼累。
倒是黎君槐,提前搶過李召手裡的酒杯:「別給我惹麻煩?」
李召識趣地閉上嘴。
余枳當然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不過想到是最後一天,也就給忍了下去。
也不知李召一個人居然也能醉成這樣,一頓飯下來,含含糊糊地念叨著,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考慮到黎君槐的腿,余枳打算扶李召回房間。
看了看已經在收拾碗筷的黎君槐,她猶豫著,還是說了句謝謝。
「謝謝我救你?我看你恨不得我當時沒有多管閑事吧。」他聲音平平淡淡,倒也算是沒生氣。
「隨你怎麼想。」知道他還在介意那天溺水的事情,可有些事,她沒辦法解釋給他聽的,也並不想解釋。
余枳扶著李召生氣地離開。結果在經過客廳的時候,李召忽然想吐,速度快到余枳根本沒有反應,直接吐在了黎君槐放在客廳還來不及整理的資料上,難聞的氣味立即充斥整個屋子。
余枳心裡「咯噔」一下,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黎君槐聞聲趕過來,看到地上的東西,盯著余枳半天不說一句話。
「對不起。」余枳有些不知所措。
原以為黎君槐會很生氣,卻沒想到,黎君槐只是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扶他回去。」
余枳照顧好李召之後,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
李召說過,那是黎君槐收集了好久的資料,裡面的每個對比數據,都可能要細心地觀察幾個月才能知道,結果卻因為她……
余枳煩躁地罵了自己一句,起身下去找黎君槐。
「我幫你整理吧。」
黎君槐瞥了一眼站在走廊的她:「不用。」
余枳看著他整理著資料,他眉頭皺得比任何時候都緊,不知道是因為嘔吐物的酸臭味,還是因為毀了他這麼久的勞動成果,但不管怎麼說,都和她脫不了干係。
這種時候離開,余枳實在過意不去,看了看黎君槐,回房間拿了一沓紙,將那些已經濕掉的資料,重新抄了一遍。
黎君槐看了看余枳,本來還想說什麼,最終卻也不過是繼續著手上的事情……
余枳走的時候,李召還在睡覺。
黎君槐坐在客廳,不知道是一夜未睡,還是特意醒過來,不過余枳知道,這與她並無關係。
「再見!」出於禮貌,她在臨出門前還是打了個招呼。
「再見就免了,我還是希望不要再見。」黎君槐說完轉身回了房間。
余枳無奈地撇了撇嘴,確實沒必要再見的。
有些人,註定只是某個站台的匆匆一瞥,再約定下面的旅程就顯得有些強人所難。
何況,回去之後的她,恐怕比不上現在這麼輕鬆,可以胡思亂想吧。
車是黎君槐事先安排好的,直接送到利隆圭,哪怕兩人相處並不愉快,他還是準備周全,因為這是秦院長交代的任務。
那天溺水,在意識殘存的時候,聽到耳邊有人說堅持住。
其實黎君槐或許並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不近人情,至少他在照顧那些小動物的時候,溫柔至極。
哪怕這樣,就是因為這樣,他們就更沒有必要再見面,哪怕他是秦院長手下的兵。
他知道她不願讓人知曉的事情,哪怕知道他不會隨便拿出來說,可站在他面前,余枳覺得自己毫無遮攔,不覺得害怕,卻有些心慌。
這種感覺很奇怪,她不敢深究,只是知道必須逃離,否則註定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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