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本師
我在東京新小川町民報社聽章太炎師講學,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當時先生初從上海西牢放出,避往日本,覺得光復一時不易成功,轉而提倡國學,思假復古之事業,以寄革命之精神,其意甚悲,亦復可感。國學講習會既於神田大成中學校開講,我們幾個人又請先生特別在家講《說文》,我便在那裡初次見到先生。《民報》時代的先生的文章我都讀過無遺,先生講書時像彌勒佛似的趺坐的姿勢,微笑的臉,常帶詼諧的口調,我至今也還都記得。對於國學及革命事業我不能承了先生的教訓有什麼貢獻,但我自己知道受了先生不少的影響,即使在思想與文章上沒有明顯的痕迹。雖然有些先哲做過我思想的導師,但真是授過業,啟發過我的思想,可以稱作我的師者,實在只有先生一人。
民國成立以來,先生在北京時我正在南方,到得六年我來北京,先生又已往南方去了,所以這十幾年中我還沒有見過先生一面。平常與同學舊友談起,有兩三個熟悉先生近狀的人對於先生多表示不滿,因為先生好作不大高明的政治活動。我也知道先生太輕學問而重經濟(經濟特科之經濟,非Economics之謂),自己以為政治是其專長,學問文藝只是失意時的消遣;這種意見固然不對,但這是出於中國謬見之遺傳,有好些學者都是如此,也不能單怪先生。總之先生回國以來不再講學,這實在是很可惜的,因為先生倘若肯移了在上海發電報的工夫與心思來著書,一定可以完成一兩部大著,嘉惠中國的後學。然而性情總是天生的,先生既然要出書齋而赴朝市,雖是舊弟子也沒有力量止得他住,至於空口非難,既是無用,都也可以不必了。
「討赤」軍興,先生又猛烈地作起政治的活動來了。我坐在書齋里,不及盡見先生所發的函電,但是見到一個,見到兩個,總不禁為我們的「老夫子」(這是我同疑古君私下稱他的名字)惜。到得近日看見第三個電報把「剿平發逆」的「曾文正」「奉作人倫模範」,我於是覺得不能不來說一句話了。先生現在似乎已將四十餘年來所主張的光復大義拋諸腦後了。我相信我的師不當這樣,這樣的也就不是我的師。先生昔日曾作《謝本師》一文,對於俞曲園先生表示脫離,不意我現今亦不得不謝先生,殊非始料所及。此後先生有何言論,本已與我無復相關,唯本臨別贈言之義,敢進忠告,以盡寸心:先生老矣,來日無多,願善自愛惜令名。
一五年八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