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載悠悠魂夢杳

第十一章 三載悠悠魂夢杳

總要在生離死別的時刻,

才真正懂得命運無常,

才真正明白生命脆弱而短暫。

據說死亡是生命的孿生兄弟,

它和生命相互存亡,

它就在你身邊,虎視眈眈。

死去活來地痛了整整三天,盧氏已經快要奄奄一息了,而孩子還沒有生出來。這時候是康熙十六年(1677年)的春天,四月將盡,桃花已落,菜花正黃。

明珠府里一片忙亂。容若守候在產房外,表面上看起來也還鎮定,心裡卻是翻江倒海,痛斷肝腸。

皇宮裡的御醫已經守了三天三夜,明珠已經派人去另請北京城裡最好的接生婆。

容若的母親愛新覺羅氏嘴裡不停地念佛,請求菩薩保佑。

最有經驗的接生婆終於來了。

在人們焦急等待的時候,終於傳來嬰兒的一聲啼哭。讓人奇怪的是,那哭聲並不響亮。

那時候女人生孩子是不讓男人靠近的,當容若不顧一切地闖進產房的時候,他發現盧氏已經處於昏迷狀態。

容若心如刀絞,一聲聲呼喚著自己的妻子,好不容易盧氏終於醒了過來,容若提到嗓子眼兒的心這才放了下來。

可是盧氏自從難產之後,總是病懨懨的,始終沒有恢復健康。生下孩子一個月之後,噩耗傳來,盧氏撒手人寰,而可憐的孩子也隨後一命歸天。

容若覺得天都塌了下來。

在世人眼裡,納蘭容若是多麼幸福啊!他輕易就擁有別人奮鬥一輩子都無法望其項背的東西,錦衣玉食,功名富貴,似乎應有盡有。可是,他只想要自己心愛的人健康,好好活著,這麼簡單的願望,為什麼卻不可得?

盧氏這一走,似乎從此帶走了容若所有的歡樂。他覺得自己的心都死了,每天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是活。甚至,每次回到家裡,呆立在房間里,動不動就會產生幻覺,似乎看到盧氏笑吟吟地端著茶杯向他走過來,而當他伸手想去接的時候,卻發現,那只是一場空。

容若走著,彷彿盧氏就在身邊,衣袂飄飄,跟著他走;容若坐著,彷彿看到那盧氏用手支著香腮,望著他微笑;容若躺著,總覺得盧氏香甜的呼吸還在耳旁輕響。

容若堂堂男兒,在人前,縱然有淚不輕彈,然而在人後,他一次次泣不成聲,淚如雨下,把衣服都哭濕了一大片,無人的夜裡,更是淚濕枕畔。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可能說不見就再也不見了呢?

從宮裡回來,他有時候獃獃站立,總希望盧氏突然出現;有時候睏倦至極,模糊睡去,夢裡醒來,習慣性地伸手要去擁抱盧氏,枕畔卻空無一人,這才清醒過來,記起盧氏已經離開,然後再也無法成眠。

這段時間,唯有寫詞,才能帶給容若片刻安慰。他寫了大量催人淚下的悼亡詞,選幾首放在這裡。

青衫濕悼亡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

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憶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搖落後,清吹那堪聽。淅瀝暗飄金井葉,乍聞風定又鐘聲,薄福薦傾城。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都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鷓鴣天

七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濕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

惟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西風冪畫橋。

虞美人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畫堂春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消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葯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忽傍犀奩見翠翹。」

翠翹,相信大家還記得容若把翠翹送給盧氏時的情景。

可惜物是人非。容若睹物思人,真是愁腸寸斷。

容若把盧氏的靈柩停放在雙林禪院里,他一有空就過去探望已經故去的妻子。

滿族人有一個風俗,即人死後必須停靈,而且停靈時間都有規定,天子最長,為三年,親王一年,民間則根據家庭經濟狀況,從三天到七七四十九天自行決定。而容若甚至破壞規矩,有意把盧氏停靈的時間延長了。

容若在禪院里常常潛心抄寫經文,希望用自己的虔敬之心讓妻子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慰,同時也安慰自己凄惶的心。

抄寫經文在當時是非常流行的文化活動,人們尤其喜歡抄《金剛經》。

《金剛經》是印度大乘佛教般若系經典。以金剛比喻智慧之銳利、頑強、堅固,能斷一切煩惱。此經採用對話體形式,說一切世間事物空幻不實,實相者即是非相;主張認識離一切諸相而無所住,即放棄對現實世界的認知和追求,以般若智慧契證空性,破除一切名相,從而達到不執著於任何一物而體認諸法實相的境地。卷末四句偈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被稱為一經之精髓。

史載康熙皇帝一生共抄過兩次《金剛經》,一次是他15歲習字時抄寫,一次是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其祖母孝庄太後身染重病,為了給孝庄太后祈福,表達自己的一片孝心,他又精心抄寫了一遍。康熙親筆手書的《金剛經》被譽為書法藝術與傳世經卷完美結合的珍品,現為北京故宮博物院永久收藏。

容若也用心為愛妻抄《金剛經》祈福。可以想象,憑「清初學人第一」的美譽,古人又極重書法,容若的書法自然不在康熙之下——儘管康熙是皇帝。可惜容若所抄之《金剛經》,似乎已經失傳。

抄經之餘,容若有時候會和禪院師父拉拉家常,論論生死;也有時候,他一個人在禪院里對著一棵樹、一扇窗枯坐,腦海里一幕一幕想念著盧氏的音容。他總相信他的一言、一行、一念,盧氏的在天之靈都能夠聽到、看到、感覺到。

由於思念亡妻心切,一天夜裡,容若夢見妻子穿著素色衣服,化著淡妝,拉著他的手,哽咽著說了好多話,但這些話容若無法記起,然而臨別的時候,盧氏嘴裡念出一句詩:「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話音剛落,人就不見了。容若大叫一聲:「娘子!」猛然醒了過來。

醒來之後,容若覺得特別奇怪,因為盧氏平常並不寫詩,怎會在夢裡向他託付詩句呢?(我們今天已經知道,夢是人類的潛意識活動,弗洛伊德說,「夢是願望的達成」,這句詩當然不可能是盧氏所託,而是容若自己思念妻子心切,夢於是幫助容若達成願望,他的潛意識代替盧氏創作了這樣一句詩。)

醒來之後,容若淚落如珠,揮筆記下這個夢,寫了一首《沁園春》: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后感賦長調。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自那番摧折,無衫不淚;幾年恩愛,有夢何妨。最苦啼鵑,頻催別鵠,贏得更闌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堪傷。欲結綢繆,翻驚漂泊,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檐雨,譜入愁鄉。

康熙十七年(1678年)7月,在停靈一年零兩個月後,容若將盧氏葬於皂莢村,從此自號「楞伽山人」。取這個號的意思是緣於李賀、白居易的詩。李賀《贈陳商》詩:「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系肘后。」白居易《見元九悼亡詩因此為寄》:「夜淚暗銷明月幌,春腸遙斷牡丹亭。人間此病治無葯,唯有楞伽四卷經。」

容若有事沒事就會騎馬到盧氏墳前燒錢化紙,也帶些瓜果美酒擺在墳前,撒進土裡。

那馬似乎通人性,在一邊低頭默默等待,不嘶不鳴,而容若會喃喃低語,訴說自己的思念。

晨光中,夕陽里,或者月光下,一山、一水、幾樹,一人、一馬、一墳,道不盡相思血淚、惆悵凄涼。

然而,逝者已矣,容若的生命還要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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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盡情,所以傷心:納蘭容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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