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心跡
這是一個湖泊中心的八角形水榭閣樓,閣樓中書案筆墨一應俱全,架上放著許多書籍,空氣中有一股淡淡墨香,木窗上掛著捲起來的細竹簾,不遠處的夜色中是隱隱綽綽的亭台樓閣,紅窗下的玉架上放著一把古樸雅緻的琴。
多年前在天女湖上那一晚的場景,忽然出現在她腦海,那時他悠然坐在船頭,信手彈琴,悠揚琴音幾乎令所有人瘋狂。
無數花朵拋過來,那時的他成功贏過了墨月婉,他的眼中盛著自信,一笑一顰清雅出塵,美得令人心驚。
「在這王府中,奔雷亭是我的書房,也是禁地。除了織雲、寒刃等親信,我從不允許別人踏入一步,所以你不必擔心。」低低的聲音響起,打斷了她的回憶。
注意到她的目光追隨著那架古琴,慕紫蘇似乎也被勾起回憶,輕聲說道,「這便是我最心愛的琴……冰弦奔雷。」
所有記憶宛如潮水般襲來,墨青染眼前閃過一幕幕。
「我不會跳,可是我會彈琴——寒刃,取琴來。」——他的笑容溫潤,眉宇間神采飛揚。
「雖是好琴,但比起我的冰弦奔雷差太遠,也罷。」——端坐船頭的他白衣勝雪,柳葉修眸蘊含淺淺微笑,優雅自信。
眾人為他的琴音瘋狂時,他卻仍是帶著淡淡的自負笑意,似乎這響徹天地的歡呼聲都是為別人而喝。
當慕紫琛的簫音與他的琴音比拼內力時,緊張氣氛令人窒息,嘴角沁出血痕的他卻依舊自負,湖光月影皆為陪襯。
似乎記憶中的慕紫蘇無論在任何情況下,眼中永遠透著一抹淡雅笑意,如雪身影從容優雅,永遠不沾半點塵埃。
而如今眼前的他卻仿似換了個人,濕透的白色衣衫滴著雨水,眼中是藏不住的壓抑與痛楚,如同無法掙脫束縛的困獸。
他小心翼翼的從身後抱住她,遲疑一刻,終於情難自禁的輕吻了一下她的頭髮。
「青染……我雖貴為皇子,在這朝廷之中卻鮮少快樂,後宮爭寵,臣子暗鬥,兄弟相殘……我自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每一時每一刻都感受著爾虞我詐,步步驚心。和天下所有皇子一樣,我的所有想法都是爭奪聖寵,奪得皇位,我的人生、我的一言一行,全部圍繞著它們展開,甚至包括我的婚姻。可是遇見你之後,忽然間對這一切感到疲倦,我……若我肯拋棄一切,隨你回到南疆十萬大山中,永不回燕朝,你可願意。」
內心最脆弱的心弦傳來一個最強音,墨青染突然有幾分暈眩。
自負如他,此時竟肯低頭,不顧一切的向她表白了!!
短暫的狂喜甜蜜之後,隨之而來的卻是湮沒般的絕望。
縱然他年少逞強,輕狂得願意放棄天下來換她一人,而她眼前閃過的卻是燕帝震怒、強兵壓境、血洗墨陵、百姓在鐵蹄下悲切哭喊的場景。
她不能因一已之私,換來墨陵亡國的悲劇。
強忍彷彿被撕碎般的內心痛楚,墨青染深深吸了一口氣,「你醉了。」
感覺到身後的軀體瞬間僵硬,他因驚疑而顫抖,卻仍咬牙強作鎮定,「不要打岔,答應我!!」
手指甲全部刺入掌心,掐入皮肉沁出血珠,墨青染冷淡道,「我不願!」
身後的人一動不動,然而那沉重急促的鼻息卻透露他無限痛苦內心,半響,方沉聲問道,「為什麼!」
用力掙開他的臂膀,墨青染走到窗邊凝望雨簾,「聖旨難違,青染無法罔顧人命。」
抓住窗欞支撐綿軟無力的身軀,她不敢回頭,怕自己面對他的眼睛時,便會再也無法自持。
然而身後卻只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才傳來他透著涼意的壓抑聲音,「你在責怪我嗎……」
身形搖搖欲墜,她更加用力的掐緊了掌心,「是!」
「不錯……」他低沉的緩緩說道,「織雲、寒刃、霞衣……所有與我有關聯的人,都會因我而死……墨陵也會因你而亡……我懂!好!好!好!!」
他連說三個『好』,一聲比一聲乾脆堅定,卻一聲比一聲嘶啞。
「我素愛琴音,平生心愛之物唯有冰弦奔雷,我視它如性命,而如今……你是比我性命更重要的東西,可是我卻要將你交出去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麼痛苦。」
聲音中帶著幾許顫音,黑暗中他落淚了!!
墨青染眼中冰涼的液體終於滑下。
原來……眼淚的味道如此酸澀。
「不要……嫁給紫琛……」黑暗中他的聲音苦澀低沉,「我與他雖為同胞兄弟,彼此卻是生死宿敵……我難免會傷你……五皇弟慕琚也好,六皇弟慕寧也罷,我能保證他們會使你一生無憂。」
他的妥協使她心中疼痛更甚,卻只能沉默。君無戲言,聖旨如鐵,豈是他與她單憑一已之力便能違逆。
她緩緩搖頭。
他怔了一怔,急切說道,「此事勿需你憂心,紫琛看似對爭儲一事冷漠,朝中卻廣布眼線,府中秘密私養殺手數百。他小心防範,我雖無確切證據,但只要此事奏與父皇,他會被圈禁查證,屆時父皇定會將你另許他人……」
那麼你也不想活了嗎!墨青染閉上眼,在心中默默說道。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朝中三足鼎立之勢一旦打破,太子勢力定當迅速膨脹,若慕紫蘇與慕紫琛的暗爭變成明斗,只會造成兩敗俱傷之勢,而最終成為贏家的太子必會將他倆除掉。
為我一人,卻引得他們兄弟相殘,雙雙身陷囹圄,青染啊青染,你難道真應了那句話——『國禍青染』嗎!!
睜開緊閉的雙眼,她終於下定決心,緩緩轉過身,用力一巴掌朝著慕紫蘇臉上扇去!
她聽到自己心中某根弦斷裂的聲音。
那些琴音裊裊、泛舟湖上、三月豪飲的歡快畫面彷彿撕碎的紙頁,從她腦海中統統飛散消失。
「為什麼是別人,聖旨既下,熙寧不想斗膽抗旨!你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對我而言沒什麼分別。」她說,從嘴裡發出的聲音機械單調,那彷彿不是她自己在說話。
他受傷的目光變為訝異,繼而黯淡,接著迅速升騰起怒火。
「他不是我!!!」低沉的咆哮聲帶著絲絲寒意,「難道對你而言,只要相貌相同,是誰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