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想念

「薈。」

他喉嚨乾渴般地叫了一聲,叫完才發現嗓子已經啞了。

盧薈正抱著一摞作業本,眼睛看著他,沒有說話。

魏曉天被看得不好意思,伸手說:「我幫你吧。」就去抱她手中的作業。

薈搖搖頭。

旁邊有個乾淨的紙箱子,裡面像是裝著東西,她輕輕地把作業本放在上面。

然後,將手覆蓋在魏曉天的手背。

「你的溫度,越來越低了。」她的聲音很輕,也很柔和,像是帶著輕微的嘆息。

魏曉天沒有感到絲毫的不自然,像是兩人的手掌原本就該握在一起的,喃喃地說:「我的……溫度……」

薈靜靜地看著他,等他說完,點了下頭,話音緩慢而平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溫度,就像一棵樹的樹葉,夏天是翠綠色,到了秋天,就會變成枯黃,因為……」

魏曉天笑了笑,介面說:「因為……溫度變低了是嗎?」

薈點點頭,沒有絲毫遲疑。

魏曉天看著她的眼睛,手背上的溫度緩緩傳遞到身心,身體逐漸溫暖起來,又是一笑,說:「所以,我現在溫度的顏色,應該是枯黃色。」

薈向前走了一步,快要挨著他的身子,鼻息間的溫暖和頭髮的香氣讓魏曉天有一種身在春日陽光下的錯覺。

「你不會幹枯的。我會給你溫暖,如果你需要的話。」

她安靜地說著,像在坦白一種事實。不是刻意地去說這些話,也沒有「努力」、「認真」的樣子,僅僅是在讓自己知道,她會這麼做。

後來他才明白,在江欣怡面前,他會克制住自己的眼淚,而薈卻讓自己放下了剋制的慾望。

胸腔從見她前的急劇起伏變為緩緩呼吸,魏曉天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說「謝謝」的慾望,伸手去抱那摞放在箱子上的作業,笑著說:「我幫你。」

薈也露出笑臉,那笑也是安靜的:「好。」

「你去哪了?老師剛才還讓同學去找你。」

魏曉天一回到班楚明月就問,不過老師卻不在講台上。

魏曉天情緒已經恢復平靜,將桌上凌亂的數學書和試題卷收拾收拾,說:「剛才去了趟洗手間。」

楚明月看著他,說:「我剛才跟老師說了,是他不對在先,曉天那麼好都被欺負,哼!」

接著想起了什麼,有些埋怨的樣子:「你怎麼把我給你的糖給江欣怡了?」

魏曉天知道她的埋怨是在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從剛才的事情里逃脫出來,回頭看著她,感激地說:「謝謝……」

楚明月拍了他一下,說:「說什麼謝謝,你倆吵架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我的座位離後門近,全都聽見了。他嘴巴臭得要命,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魏曉天一想到她聽見了方軒揚說的那些話,臉紅道:「是……我……其實我都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就是看他的樣子生氣,就……」

楚明月也跟著附和,說:「對啊,看見他那樣子就煩,其實我也沒聽清……」

魏曉天看著她,眼中的感激像要湧出來,想自己要像保護師徒西天取經的孫悟空,不能讓身邊的朋友受到一點傷害。

不論是江欣怡、楚明月,還是自己的好朋友蕭明辰等人。

可是……

他突然想到薈。

——這世界,妖孽叢生,誰做你的孫悟空。

他的心疼了一下。

只是薈的眼睛卻又是快樂的,如果有顏色,也一定是象徵著愉悅的橙黃色或者安靜的綠色。

正想著,朱晨冰走了過來,說:「老師讓你過去一趟。」

蕭明辰「噯」地叫了一聲,對魏曉天比個大拇指的手勢,口形上說:「不要怕。」

魏曉天心裡忐忑不安,走出教室,向辦公室走去。

那辦公室在走廊的盡頭處,緊挨著別的班級。

魏曉天路過的時候看到別的班都在安靜地上晚自習,而自己卻因為打架面臨著處罰。頓時覺得班裡多麼溫暖,能老老實實在班裡上課已經是他最大的福分。想的自己像面臨死刑的犯人,對路邊的花花草草都懷念起來,楚明月和蕭明辰的鼓勵也阻擋不了待會的槍林彈雨。

到了辦公室門口,只覺像要進入刑場,那門也是冰冷的,自己該如何推開這道門是眼前最大的困難。

他暗中一咬牙,頭腦像短路了一樣,推開門走了進去。

魏曉天以為會有一群老師瞪視著自己,結果看到幾位老師在談天說笑,還有的在整理試卷。唯一等候自己的是賈納水,正站在一張桌前和旁邊兩人說話。

其中一個人身形甚是眼熟,魏曉天只看了一眼,就險些叫出聲來。

賈納水看見他,招手示意他過來,魏曉天一走過去,他就說:「曉天學習很認真,寫的文章非常好,這些都是老師公認的。哎曉天,你爸也來了,好好說說剛才怎麼回事。」

魏曉天看著眼前的父親,只恨辦公室太過明亮,找不到陰暗的地方去躲。

魏父笑著看他一眼,對旁邊另一人說:「曉天就是喜歡寫文章,前段時間還發表過,老師們也都知道。他平常在家喜歡看書,從來沒跟人打過架,這次可能是不太會說話,兩人鬧著玩呢。」

魏曉天見父親拿發表文章當免死金牌,有些不好意思,怪自己沒能多發表幾篇。

旁邊那人矮矮胖胖,魏曉天看他嚴厲的模樣立時明白這就是年級主任,只是以前極少見到。心裡想: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年級主任都這麼嚇人。

正不知道他會給自己怎樣的批評和處罰,年級主任已經笑著說:「是啊,現在的小孩都有自己的長處。我剛才已經批評過那名方同學了,但是曉天同學,下次遇到事情跟老師說,自己別亂來,有什麼事不能解決呢?賈老師也在這,其他幾位老師也都誇你老實,以後說話做事別那麼急就是了。」

這一笑不但沒有了方才嚴肅的模樣,還和藹可親起來。魏曉天連連點頭,慚愧地說:「是……對不起老師,下次不會了。」

年級主任點點頭,說:「以後多把寫文章的功夫用到學習上嘛,你高二應該是學文科吧?」

魏曉天如今就算是想學理也得把自己扭到文科上來,說:「是……」

年級主任笑了笑,說:「那就是了,文科更能發揮你的長處。你的文章我也看了,寫得不錯,你爸還專門拿著雜誌過來。其實賈老師之前就誇班裡的才子多,等你學文了,把寫文章的才華運用到文科上,肯定是下一屆的文科狀元。」

魏曉天來不及想寫文章和政治地理等課程有什麼關係,點頭如搗蒜,說:「我一定會好好學習,好好學文科。」只差沒說誓死為文科效忠。

賈納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看,你爸來了好一會兒了,剛才你一跑把大家急的,這點可做得不夠好,得給你爸爸道個歉。」

魏曉天急忙說:「我剛才就是去洗手間洗把臉……」

他做不到在眾人眼皮底下跟父親道歉,像電視節目上的逢場作戲,想想心裡都發虛。

魏父眼睛里都是笑意,說:「沒事,以後和同學多溝通多交流,有什麼事好好說說,大家都是朋友。」

魏曉天恨不能立即跪地道:「多謝父皇點醒兒臣。」

年級主任點了下頭,說:「孩子老實,又聰明,以後肯定成大器。好了,時候也不早了,先回去吧。」

說著看了劉父一眼:「一會下晚自習孩子也該休息了。」

魏父見年級主任關心自己的孩子,直想讓他收曉天為乾兒子,說:「確實不早了,曉天記得回去跟人家好好道個歉,也多謝謝老師的理解。」

魏曉天被從死刑里救出,高興的別說給方軒揚道歉,給他買吃買喝都願意,連連「嗯」了幾聲。

劉父又跟老師客氣兩句就出了辦公室。

賈納水說:「曉天,去追上你爸多說幾句,你爸大老遠跑過來,你又天天住校難得見幾次面,一會兒記得早點回班。」

年級主任「哎」了一聲,說:「明天再回班吧,還有十分鐘就下晚自習了。」

看著魏曉天,說:「一會回宿舍好好休息,明天好好上課,記得今天你爸和老師們說的話。」

年級主任關心人關心得讓人落淚,魏曉天答應一聲跑了出去,像幾年沒被親人探監的囚犯。

魏父見兒子跟來,又安排了幾句就走了,魏曉天此時不但感激父親,更願意說天下的烏鴉一般白。

魏曉天等父親走後看還有幾分鐘就放學了,便沒有去教室,卻也沒有回宿舍。

他下到一樓,那一層也是高一年級,然後站在了一個班的門口。

當他透過教室後門,再次看到那個身影時,竟有一種唐突感。

像是以為自己會看不到她,以為她會消失。像是看到了一個存在於故事中的人物。

薈。

他輕輕地呼喚。

薈……

他想多叫一聲。

魏曉天知道沒有人會聽到他的聲音。

班裡很安靜,外面也沒有人走動,但是他的聲音輕得只有一個嘴型,沒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甚至他自己也聽不到。

可是那個身影,背對著自己,忽然輕微地抬起頭來,像是聽到了什麼。

魏曉天急忙躲在了一邊。

忍耐了幾分鐘,再轉頭看時,叮鈴鈴一聲響,最後一節晚自習結束了。

魏曉天不敢在門邊等,於是站到了後門斜對面的靠牆處。

薈出來的時候背著書包,一個女孩正向她揮手再見。

魏曉天看著她,那麼地像一幅畫。不,應該說,像是畫中的場景、夢中的景象,真實地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薈轉過頭的時候,剛好和魏曉天對視。

魏曉天的心神似乎都凝滯了,又像是恍惚。

薈向他走來。

「一起走嗎?」

她像個小孩子,手輕輕地握著雙肩包的肩帶。

「好。」

魏曉天點了點頭,心裡高興地想笑,可怎麼也笑不出來。好似那笑已經沉澱成了心理能量,心裡痒痒的。

就像一杯糖水,糖分太多反而凝結成了糖塊,讓人必須咀嚼后才能下咽。現在他的興奮就是這糖塊,難以表達出來。不論用表情,或是言語。

或許「笑」已經表達不出他心中的感情,而他心中究竟是種什麼感情?他自己也不清楚。

那感覺大概就像看到書中的人物鮮活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而且正站在自己面前。像兒時看多了哆啦A夢,夢到哆啦A夢就在自己身邊,連四維口袋的觸摸感都是如此真實。

兩個人靜靜地穿過走廊,魏曉天感到身邊急匆匆回家的學生都是如此安靜。

那教室的開門關門聲,桌椅移動聲,還有書本掉落在地的聲音,都像離自己很遙遠。

就這樣走出了教學樓,眼前的天空深沉得像汪洋大海,大地似乎都被吞沒了。

無論是楚明月,還是江欣怡,魏曉天和她們單獨走在一起時都會局促不安,怕身邊的女孩被人說閑話。可跟薈在一起,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這種顧慮。

從離開她的那時起,想念就源源不斷。

只是這想念像是一條小溪,清澈而安靜地流淌。

如果說對江欣怡的想,是人工生成的,源於對漂亮女孩的愛慕和距離感,甚至是本性中的孤獨和寂寞。那對薈的想念,則是一顆深埋在土地中的種子,正在大自然中健康生長。

「我想見你。」他忽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薈。

「我真的……很想見你。」

說完這句話,他的胸膛都在急劇起伏,似乎無法抑制心中的感情。

他不知道自己正像曾經想要做的那顆流星,即便燃燒自己,也要將心中的感情說出。

薈的身子抖了一下,接著,像是要安撫他,伸手覆蓋他的手背。

「我知道的。」她還是低著頭,輕聲說,「因為……」

她的聲音像是存在於亘古時空中,而不是自己的耳邊。

「因為,我也想見你。」

魏曉天在她握著自己手掌的時候,已經知道了她要說的話。

他的胸膛是熾熱的,可手心裡的那股溫暖湧向心頭時,卻讓自己的胸膛平靜了下來。

她的話,她的眼睛,她手掌的溫度,都像是在告訴自己,她不會離開,不會消失。

是真實的存在。

魏曉天看著她的眼睛,像看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她是如此地相信自己。

她不會懷疑自己那句「想見她」的意思,也會真實地告訴自己她的想念。

她不會給自己負擔,讓自己懷疑「想見她」就是喜歡,怕會像江欣怡那樣引起誤會。

他也像她一樣,學會最直接的表達出自己的意思,沒有任何隱藏。

想見你。

僅僅是想見你。

沒有疑問,也沒有延續。

「薈。」她像是那次一樣,重複著,「盧薈。」

魏曉天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說:「曉天,魏曉天。」

像是剛認識的那天。

「我以後還能見到你嗎?」薈問。

魏曉天看著她,說:「我們會經常見面。」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任何壓力,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如果和江欣怡這樣說,他會在心中告訴自己必須隔三差五的和她見上一次,不然就算「違規」,不守信用,會讓她傷心。

而在薈面前,他卻如此的相信自己不會令她傷心。

薈輕輕地鬆開手,笑了笑:「你現在,是恆溫。」

魏曉天也笑:「如果我一直是低溫就好了。」

薈的眼睛忽然黯淡了下來。

「我是說……這樣你就能再次給我溫暖。」

薈的眼睛又亮了起來,說:「嗯。」

「我是不是……不該有隱藏的意思?」

薈說:「那只是你的習慣,沒有該不該的。」

說完微笑看他,像是給他鼓勵。

他忽然想起江欣怡的那句話:「曉天,你一定要相信自己。」

那時的江欣怡一定也是這樣的微笑,這樣的眼神。

他感到自己的心臟正緩緩被溫暖包裹。

「我要走了。」薈看著他,沒有戀戀不捨的模樣。

「嗯,騎車要小心。」

也沒有戀戀不捨的模樣。

因為會再相見。魏曉天想。

兒時的他,在黑夜中看著黑暗的天空,會想,天上到底有什麼呢?

感到天空有無數的秘密隱藏其中。

而看到薈的眼睛時,他忽然覺得那些秘密無足輕重了。

就像自己追尋的活著的意義。

在看到薈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忘記了去尋找這樣的意義。

回到寢室,許哲知道了情況,安慰了魏曉天幾句。

蕭明辰回來后把魏曉天忘在教室里的手機給他,說:「你爸給你打了好幾個電話。」

魏曉天急忙回撥過去,看父皇有什麼安排。

魏父接通后,意味深長地說:「曉天,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

魏曉天心頭一跳,想自己該不會是領養的吧?

腦海中跟著浮現出一個男孩哭喊的場景:「你們瞞了我十六年,整整十六年啊……」

正在魏曉天胡思亂想的時候,魏父已經說道:「你進分校的時候分數差了幾分,我在校長辦公室里坐了一天,賴著不走,後來還是花了錢才把你送進去。當時跟你們的年級主任也算打過交道,這次事情才沒有上報給學校。以後千萬不能和同學打架了,同學之間有什麼事都可以解決,哪有動不動就打架的,打出事了怎麼辦?以後多和同學溝通溝通。」

「還有,沒事了多出去跑跑步,我看很多學生一直坐在班裡不怎麼運動。學習時也多注意保護眼睛,帶眼鏡的學生越來越多了。」

後面的話魏曉天只有「嗯」的份,他的眼淚像是融入了話音,可又不想在父母面前哭,就強忍著,說不出其他話語。

「好了,早點休息吧,明天好好上課,跟同學好好相處。」

掛完電話,魏曉天頭腦昏昏沉沉的,就躺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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