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五百年後
「啊。」魏曉天拍了拍胸口。
「對不起……是不是,嚇到你了?」薈的眼睛里透著無辜。
「沒有……可是你不是走讀生嗎?怎麼這時候還在這。」魏曉天問。
「有時候不回去的,今天中午就沒有回去。」
魏曉天這才發現薈手裡拿著一個餅,指了指,問:「還沒吃飯?」
「正在吃呢,你吃了嗎?」
「我……當然吃了。」
「哦。」薈似乎對此深信不疑,但又輕輕皺了下眉頭。
「怎麼了?」
「你為什麼會緊張呢?」薈的眼睛看著他。
「我沒有緊張啊。」魏曉天說。
「你說話的樣子和語氣有一些,和平常不一樣。」
魏曉天搖搖手,說:「沒事,不如我們出去走走吧。」
薈輕輕笑了一下,點了點頭,說:「好。」
走在路上,薈時不時輕輕咬一口手中的餅。魏曉天看她咬餅的動作,像是一隻吃青菜的小兔子。
「你喜歡吃青菜嗎?」魏曉天問。
「青菜?」薈有些奇怪。
魏曉天學著她剛才道歉的樣子,說:「對不起,嚇到你了。」
薈笑了下,說:「才沒有,青菜很好吃的。」
「那就是了,你上輩子一定是嫦娥……懷中的玉兔。」魏曉天故意把後面五個字拖了很長時間才說。
「為什麼是兔子?」
「因為你很像啊。」
「那你呢?」
「我啊……」魏曉天想了想,「大概是孫悟空。」
然後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錯,就是孫悟空。」
「為什麼呢?」
「因為我很想跳出這座五指山啊。」魏曉天說著看了看眼前的教學樓,「我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時候多自由,現在卻被困在這裡。」
「是覺得這裡不自由嗎?」薈手裡還拿著餅,扭頭看他。
魏曉天看她雙手拿餅的樣子,忽然很想笑。
薈看著他,問:「你在笑嗎?」
「啊?」
「雖然你沒有做笑的表情,可我……能看出來。」
「是因為溫度的顏色?」
薈輕輕地搖搖頭,說:「你的眼睛在那一瞬間亮了一下,眉頭也在舒展。」
「舒展……奇怪,難道之前我的眉頭都是緊皺的?」
薈又搖了搖頭,說:「不是,但卻是不變的。就像被一個框架固定在那裡,像被……束縛了。」
「束縛……」
魏曉天想著,忽然笑起來:「那豈不是更像孫悟空,原來我頭上也戴著緊箍咒。」
薈咬了下嘴唇,說:「你是在隱藏自己。怕表情流露出自己的情緒,所以你的表情和動作,很少。」
魏曉天指著額頭,笑著說:「不會啊。我真的戴有緊箍咒,很帥的,你有沒有看到?」
薈的嘴唇還是沒有鬆開,說:「你能不能答應我……」
「什麼?」
「如果想哭的話,就哭出來。因為哭不代表懦弱,就像不哭也並不代表著堅強一樣……」
魏曉天的鼻頭忽然有些發酸,他想說「我並沒有壓抑」,但是看著薈的眼睛,卻改口說:「我不會再壓抑了。」
接著說道:「哭只是表達情緒的一種方式,一個表情動作,像剛出生的嬰兒,沒有那麼多的考慮和規則。而我們在世界中被限制了太多,哭泣也被人賦予了懦弱的含義,是這個意思嗎?」
「嗯。」
薈重重地點了下頭。
「我明白了。」見薈的餅已經吃完,伸手說:「給我吧,我扔掉。」
薈看著他,將手裡裝餅的袋子遞了過去。魏曉天接過,走到前面幾米處的垃圾桶丟進去,然後指了指前面一個擺放長椅的地方,說:「可以坐那裡說嗎?」
薈點了點頭。
長椅擺在一處長亭的地方。長亭寬兩米多,長約二十米。頭頂是一些藤蔓樹葉,長亭外也是植物環繞,算是學校里最綠意盎然的地方。
走過去的時候,魏曉天示意薈先別坐下,從兜里掏出一包紙,拿出一張擦了擦,說:「好了。」
薈還是站著。
「怎麼了?」
「你那裡……」
魏曉天看了看,直接坐了下去,說:「沒事的,又不臟。而且我一個男孩怎麼能怕臟。」
說著覺得自己不是嬌生慣養起來。
薈猶豫著坐下。
魏曉天把紙放兜里,說:「我兜里經常放的有紙,同學看了還說我像女孩,說只有女孩經常帶紙,結果每次出去他們需要紙了都會找我要。」
說完臉上露笑。
薈輕輕地「嗯」了一聲。
「當然,我其他地方可不像女孩啊,我覺得我很男子漢了。」魏曉天像是在解釋。
薈點了下頭,看著他,眼睛像在說「我相信」。
魏曉天看她的樣子,不自覺地又笑起來,然後緩緩低下頭,說:其實……我一點也不男子漢。小時候我就喜歡讀書,聽故事。大概就像那些文人,沒有在戰場廝殺的勇氣,只會用嘴去說,而做不出什麼。」
「我不太喜歡學習,我是說……學校教科書上的東西。那時候家裡沒什麼書,看的最多的就是作文書和語文課本,有次發下來語文書我蹲在媽媽的床邊,從頭看到尾,忘了是小學幾年級。我還記得最後一個故事是牛郎織女。」
魏曉天說著,那副場面像浮現在了自己眼前,連那副牛郎伸手去抓織女,而織女升天而去的插圖都觸手可及。
「雖然看了很多作文書,我卻不會寫作文,也沒得過高分。等上了初中,老師讓看外國名著和魯迅這些人的作品。那時候我覺得如果想害某個名人,就把他的文章弄到課本里,讓老師強迫著去閱讀那個人的書。」
「等到了初三呢,我才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小說,有言情,有武俠,像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如果不是那些世界,我還不知道活著有多無趣呢。」
魏曉天說完雙手合十,像感謝這個美好的世界。然後看了薈一眼,她正低著頭。
「而且,我也一點不像孫悟空……我不喜歡待在學校,卻又無法擺脫。不像孫悟空敢與天地抗爭,打到凌霄寶殿,質問如來佛祖。大概我一直都是一個懦弱的人……」
說這些話的時候,魏曉天一直笑著。
「不,曉天是一個很溫柔,也很堅強的人。」
薈抬起頭時,魏曉天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淚。
那顆眼淚迅速從眼角滑落,像一顆轉瞬即逝的流星。
「你總是這樣逼迫自己,為別人的眼光所驅使。你永遠都在壓抑,在磨合自己……為什麼不展現自己最自然的樣子。」薈的雙手按在腿上,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說出這些話。
魏曉天看著她,心臟劇烈收縮,胸口像被壓了一塊石頭,難以呼吸。
這是魏曉天第一次為薈心痛。他看著薈的眼淚,覺得自己像一個罪人。
也就在這時,他明白了薈是自己勇氣的來源。就像孫悟空保護的那些人。
孫悟空之所以變得強大,之所以努力變強大,全是為了保護身邊最親近的人。
孫悟空駕著遠帆出海學習武功時,就是為了保護花果山的猴兒們。
魏曉天忽然想到,那九九八十一難就像是從生到死的過程,取得真經就是獲取文憑和金錢,緊箍咒則是周圍人的叮囑期望,五指山是社會的要求和世界的規則。
而成不了仙,便被稱「妖」,妖便是老師口中的「差生」,旁人眼中的「沒前途」。
想到這他渾身都發起冷來——或許孫悟空的真正意義便是這樣,從出生就註定了一生的道路,並且只能這樣走下去。前有緊箍咒,後有五指山,他逃不掉的。
薈輕輕將手掌覆蓋在魏曉天的手背上,一如那晚站在樓道前的場景:「或許我們無法改變這個世界,也無法令自己融入這個世界。但我想,至少曉天該保留自己的純真,而不是怪自己沒有勇氣。」
「如果曉天都沒有勇氣,那還有誰……能得到勇氣。」
——我會給你溫暖,如果你需要的話。
魏曉天想起那晚薈說的話。
「或許我以前真的在壓抑著自己……」曉天忽然笑起來,「可是和你在一起,卻一點壓力都沒有了。」
薈看著他,問:「真的嗎?」
魏曉天學她認真的模樣,說:「在你面前,決不說謊。」
他想起《灌籃高手》里櫻木花道對赤木晴子說:「我喜歡籃球,今次絕不是說謊!」
薈的嘴角緩緩上揚,說:「那我以後會常和你在一起。」
如果魏曉天聽到別的女孩說出這句話,一定會感到某種壓力。可面對著薈,他知道她孩子般的天性,也知道自己不該有任何隱藏的話語。
他更想完整而直接的表達出來。
於是他說:「我會保護你。」
面對著薈,他知道了哭不代表軟弱,就像不哭並不代表著堅強。所以以後,想哭的時候,他會哭出來。
而也正是面對著薈,他再也沒有了流淚的衝動。
他只想讓自己變得強大,讓薈不再為自己哭泣。
薈忽然雙手輕輕合十,閉上了眼睛。
魏曉天問:「這是幹什麼?」
「剛才你就是這樣的呢。」薈閉著眼,輕輕地說。
「有嗎?」魏曉天不知道那是自己下意識的動作,沒有注意,於是也學著薈做雙手合十的動作。
長亭下,兩個人雙手合十,靜靜坐著,背後是幾株相互依偎的植物。
夜晚,魏曉天做了一個夢,夢見孫悟空站在凌霄寶殿和如來對峙。
「妖猴,你毀壞凌霄寶殿,該當何罪?!」眾神喝道。
「罪?我身上背負的罪還不夠多嗎?你們欺壓弱小,我反抗便是罪。你們禁錮世人,我逃脫禁錮便是罪。這世上的規矩全由你們定,我從出生就要受你們控制。我以為活著便是快活,可如今,我只恨自己出生!」
孫悟空棒指眾神。
「我的確是妖,沒你們能說會道。只要不按你們的要求行事,我便成不了仙,只能被世世稱妖!」
「我一個人和這些規則做鬥爭,沒有人說我對。我拚命想要摘下緊箍咒,沒有人說我對。可你們毀我家園,屠我夢想,滅我天性,難道便是對?!」
「如今我便要做這齊天大聖,為花果山的猴子猴孫討個公道!」
如來閉目良久,此刻忽然睜眼,聲如洪鐘,道:「孫悟空,你若不取得真經,如何升仙留存天界。」
「天界?若天界是如此模樣,我何不永墮閻羅!」
旁邊幾名剛成道的仙人說:「加入我們吧,成仙后受的規矩就少了,我們只需要讓他人遵守規矩。」
「對啊,當一隻野猴子有什麼用?做仙人多自在,吃喝不愁,要什麼有什麼。」另一個仙人說。
金箍棒瞬間變大,「轟」的一聲,撞向說話的那兩名仙人。他們倒在地上「哇」的一聲吐起血來。
孫悟空咬牙一字字道:「我就是要做那隻,無憂無慮的野——猴——子!」
「好,我便任你走出這裡,只要你能走出,我便解除世間所有人的禁錮。」如來緩緩道。
孫悟空轉身就走,眾神紛紛讓道。
「孫悟空,你當真以為能走出這裡么?」如來說話間像是嘆了口氣。
接著,孫悟空被五指山壓下。
這一壓,便是五百年。
「如來!你來!我與你斗三百合!」
孫悟空雖被鎮壓,依舊大喊。
「如來!」
……
五百年的花開花落。
五百年的風吹雨打……
這天,大雪紛飛中,孫悟空頭頂積雪,閉目沉睡。
忽然——
「什麼人?」孫悟空睜眼喝道。
一個女子緩緩走來,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
她輕輕蹲下,為他遮擋飄雪。
「或許我不能幫你撕下五指山上的咒文……但我能陪著你,陪你等這五百年。」
風雪似乎停止。
這天地間,似乎只她這一個聲音,那般輕輕地,輕輕地,訴說。
「俺老孫是什麼人?需要你來陪?快走快走,休惹俺生氣!」孫悟空罵道。
女子伸手將他發上的積雪拂去,說:「你關心別人,不顧自己,嘴上說讓我走,卻是怕連累我。」
「……」
「這世界天寬地闊,你一定可以走出去的。一直走到他們看不到聽不見的地方去。」
「……」
「我等你。」
話聲沉寂,女子一隻手輕輕拂過發梢,安靜地看他。
天上依舊漫天飄雪。
五百年後,會不會迎來春天?
他不知道。
可他知道,即便現在不是春天,身邊卻有一道炙熱的陽光,在照耀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