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告別
第二天上完早讀,第一節是數學課。
魏曉天不敢面對班主任,怕她當場給自己難堪,心裡直如小鹿亂撞。
等到門「咔」的一響,那小鹿也「砰」的一聲撞死在心牆裡,感覺心都不跳了,一切靜止。待看見開門進來的是數學課代表於夢瑤,才鬆了一口氣。
「老師有點事,大家先看會兒書。」於夢瑤說完,將講台上的數學作業發了下去,然後坐回位上。
同學們對班主任都有些敬畏,上課時心弦緊繃,如坐針氈,此時聽到這句話,輕鬆地能飛起來。倒比放假還高興。
慢慢的有人小聲聊起天,蕭明辰知道魏曉天緊張,雖離得遠,還是低聲叫他:「噯!沒事!老師跟你爸打過電話肯定不會再說你。」
魏曉天對數學課不敢褻瀆,沒有應聲,只點了點頭。
蕭明辰翻開了作業本,看上面被批了「重做」倆字,心裡不爽,又沖著魏曉天說:「怕什麼?班主任就是個禽獸……」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教室瞬間肅靜,接著就看到班主任從前門進來。
這靜下來的速度如子彈出膛,如電光一閃,那兩個字收不住腳,跌進腦海里,盪出一道道腦電波,所有人的耳邊都餘音繞梁般地重複著兩個字:「禽獸……禽獸……禽獸……」
班主任氣不打一處來,瞪眼瞧著蕭明辰:「自己站到後面去!」
蕭明辰嚇得面無人色,方才那瞬間的寂靜令他也吃了一驚,想自己聲音並沒有比誰大。但這好比一開始大家整齊地站成一排,等老師來的時候,除了自己,其餘人全體退後一步,自然顯得突兀。
蕭明辰心裡像被丟下一顆深海炸彈,大氣也不敢出,只望老師年老耳聾,聽不見那句話。等到被喝令站出去的時候,才灰溜溜地去後面站著。
這一節課沒聽進去一句話,卻又努力裝作認真聽的樣子,時不時做思考解題狀,時不時點點頭。老師一旦講解了某題,立刻又做出恍然大悟狀,只望其注意到自己的悔過,將功贖罪。
班裡同學不知道身後正站著一位未來的影帝,都在認真聽課,因為沒被「連坐」而滿懷感恩之情的學生聽課更加專註。就像看到上了刑場的犯人,自己雖在囚牢,卻還未拉出去斬首,不禁感激蒼天。
魏曉天看老師沒有找自己麻煩的意思,亦是同樣的感激,但一想到蕭明辰下課要面臨著酷刑,暗地裡又替他擔心。
他不知道蕭明辰此時正受著老師十大酷刑中的第一刑——等。
蕭明辰在等待下課的這四十分鐘里想盡了老師將要實施的手段,從低到高——從老師下課直接拿書走人,不理會他,到把他叫去辦公室,然後叫家長。
想到前者時,心弦鬆動,願意祝老師延年益壽,福壽安康。
想到後者,覺得此生無望,碎屍萬段,身心冰涼得像躺在冰箱里。而老師那刀子般的目光一刻也沒有緩過。
蕭明辰平時最耐不得上課時間長,一上課便期待下課,而此時只想上課時間永不停,下課鈴聲永不響。
待到講完一道題時,老師寫錯一個數字,學生們紛紛提出說:「老師,那個是34,不是43。」
蕭明辰抓住機會,急忙跟著叫:「老師那是34!」
眾人像是獻寶,爭著幫助老師。
班主任笑了一下,說:「看錯了。」
這一笑蕭明辰只覺陽光普照,冰川消融,一廂情願地想老師會放自己一馬。
便在這時,下課鈴打響,蕭明辰渾身一抖,立刻站得筆直,想如果老師一會兒真叫了自己,也好讓她看出自己認真反省的樣子。
只恨不能先捅自己兩刀,好讓她待會不忍下手。
他偷偷去看講台,見正有兩個學生圍著老師問數學題。雖希望他們一直問下去,卻知道終究不可能,雙腿比之前抖得還厲害。
「蕭明辰,你先去辦公室等著。」班主任還沒講完題,抬頭說了一句,似乎生怕忘了這事。
蕭明辰呆了一下,身子像粘了膠水,走路僵硬木訥,一步步走出了教室。
魏曉天見他如自己當日去辦公室的模樣,心裡都替他害怕。想到他是為了鼓勵自己「不要怕」而淪落到這種境地,臉上發紅,直想強行把他拉回來,救他脫離苦海。
蕭明辰走進辦公室,找到班主任的桌子,站在旁邊。他的身子依舊站得筆直,只等老師看到后給自己減刑,眼睛不住地瞟著門口。
等那一抹淡色衣角從門邊露出時,蕭明辰整個心都提了起來。
學生對嚴厲老師的鞋跟走路聲、衣服顏色、頭髮長短的熟悉程度堪比爸媽。蕭明辰知道是班主任駕到,口中無法喊「奴才見駕」,只低著頭,做悔不當初狀。
班主任一坐下來,將教材往桌子一拍,抬頭瞪著他:「罵老師是吧?」
蕭明辰急忙解釋:「我沒……」
班主任的機關槍已經裝填好了子彈,此時第一顆射出,第二顆第三顆勢必接連而發。不像手槍,射出一顆后還需要再按一下扳機,不等他說完,道:「你有什麼能耐罵老師?」
這一說,全體老師都看過來,有的老師已經面露反感。
蕭明辰感到這話如吸星大法,將眾位老師的功力都吸了過來,身子重創。急忙一個「斗轉星移」,說:「不是……我是說同學,我說他,沒說老師……」
「上課還說話?不管你說的是誰,首先罵人不對吧?上課說話不對吧?我有沒有讓於夢瑤說我待會過去,讓你們先看會書?一會兒沒老師就管不住自己。還有你從開學到現在聽課認真過嗎?作業,你完成了多少?你那作業一看就是抄的,就這麼應付老師?你上次月考才考了多少分,你自己看看!」
蕭明辰說不出話,這些情況他都無法推脫,心裡一陣難受。
「你爸媽把你送到學校是為了什麼?讓你在這混日子嗎?」班主任語氣嚴厲。
蕭明辰越聽越是低落,感到自己辜負了爸媽的辛苦,只無能為力了此殘生,眼中飽含痛楚,回答說:「不是……」
「那你還不知道學?你這樣下去以後怎麼辦?你想過三年後自己會是什麼樣沒?到時候別人都有大學上,你幹什麼去?」
蕭明辰嘴巴動了動,回答不出。
班主任說話聲音放平,雖沒有剛才音量大,卻更具威力:「能進這個學校的都不是差生,你現在好好學還來得及。你要是不想學或者不想讓我管你,提早說,你省事我也省事,你自己說,你還想不想學?」
蕭明辰立刻點點頭,說:「想。」
「你怎麼學?」
「以後……認真聽課,上課不說話,獨立完成作業……把考試成績提上去。」
班主任看著他,說:「這是你自己跟老師說的,老師也沒強迫你。有的老師讓立保證書,我看也不必了,要是下次再見你不學,這課就別上了。」
蕭明辰點點頭。
班主任將桌上的教材整理了一下,說:「還站著幹什麼,回去上課。」
蕭明辰答應一聲,快步走了出去。
回到班的時候已經上課兩分鐘,是歷史老師的課,老師見他進來沒說什麼。
魏曉天看蕭明辰回位上一直低著頭,上課時也不發一言,只是盯著黑板,記著筆記,像是在認真聽課。這是從所未有過的。
之後的幾天,蕭明辰按時吃飯,按時睡覺,作業會去問著寫,在寢室也是看著書。偶爾雖會聊天開玩笑,卻沒有了開學時的蓬勃朝氣。
魏曉天看不下去,卻又沒辦法說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沒有誰對誰錯,誰高誰低。或許蕭明辰現在的樣子才是他該有的。
更何況,魏曉天也無法知道自己的思想是對是錯,但他相信每一個思想都有人贊成或反對,所以他不會再因此懷疑自己。
而這些自信,都是江欣怡和薈給予自己的。
中午的時候,蕭明辰做了半個多小時數學題,忽然抬頭望向窗外,像是在捫心自問:「曉天,你說不上學這輩子就完了嗎?」
他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
魏曉天不知道說什麼。
蕭明辰接著道:「或許很多人能說服我,說不上學也沒什麼,可在這個時候,我能做出什麼選擇?」
「爸媽花了那麼多錢讓我來這所省重點,我卻只知道玩。你會寫文章,可我什麼都不會,將來能不能把爸媽花的錢掙回來還是個問題。」
說著笑了起來。
「其實老師說得對,或許有人說她的那些話是洗腦,但我不學習的話,以後可能真的什麼都做不了。」
「但是曉天,即便我這樣了,我還是希望你能堅持下去。因為,世上只有一個魏曉天,卻有千千萬萬個蕭明辰……」
說到這的時候,魏曉天已經止不住地流下眼淚。
「不是堅持抵制學校和社會,而是堅持著走自己喜歡的道路。」
「如果哪天不喜歡了,就停下來,只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
他已經聽不清後面那些話,站起身,一隻手用力按著蕭明辰的肩膀,聲音發顫,說:「不會的,世上也只有一個蕭明辰,他是魏曉天的朋友,永遠的……朋友。」
魏曉天的眼淚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卻模糊不掉蕭明辰說這些話的眼神。
蕭明辰似乎笑了一下,說:「曉天,其實我很羨慕你。你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就會去做什麼,不懼怕以後。不像我,不願聽從學校的安排,又沒有勇氣做自己。」
魏曉天另一隻手握成拳,說:「你一定會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我也會……鼓勵你做下去。」
蕭明辰搖搖頭,說:「沒關係的,我這幾天想了很多。雖然我沒有什麼長處,但我只要做個好人就足夠了吧。我眼中的這個世界,有太多人因為做自己喜歡的事獲取了名和利,變得張揚跋扈、目中無人起來。我相信曉天如果一直寫下去,也會功成名就。只是不要忘了……原本的那份純真。」
魏曉天的眼淚滴在了手臂上,說:「我……會的。」
蕭明辰說:「或許我沒有像曉天那樣看過許多書,但我知道身為一個人,不論是凡夫俗子還是達官貴人,都該坦率正直。我見過很多上層人士蠻橫無理,也見過最下層的人無事生非,所以我們應該關注的是人的善……我沒有文學底子,說不出更文雅的詞,我只知道……曉天是一個很需要幫助的人,曉天怕人挖苦和嘲笑,以後還會遇到很多這樣的人。」
「但是……不論曉天是忍耐還是反抗,我都會支持你。我看不到曉天的未來,可曉天現在的樣子,已經能讓我想象出未來站立的高度。就像別人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就知道我將來會是一個沒有用的人。」
魏曉天搖搖頭,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著,說:「不是的……」
蕭明辰面向著窗外,伸出左手,如利劍出鞘,緊緊地握著曉天按著右肩的手。
「所以……不用擔心我。我覺得,人只要能做到坦誠相待,就已經是成功了。不為名,不為利。現在的人帶著太多的面具,至少我能做到的,是將自己的面具揭下來,為這個世界,添一絲真實……」
「如果哪天走累了,你一定要……停下來歇一歇。」
魏曉天看不到他的臉,卻清晰地看到他手背上的淚珠。他重重地「嗯」了一聲,將另一隻手按在蕭明辰的手背,三隻手掌都因為用力而顫抖著。
魏曉天知道,從這天起,兩人就已經算是正式分別。
這是第一個曾幫助自己,如今卻被逼迫著融入這個世界的朋友。
因為蕭明辰的離去,他感到自己的內心由於缺乏營養,正在逐漸枯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