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雪未遲
「這大少奶奶啊!果然是個美人兒,難怪那曹府之女前來搭親,少爺也不要呢!」
「是啊是啊,大少奶奶這人真是不錯,看上去溫溫婉婉的,氣質極好。」
「但…好是好,就是這性子有些冷冷淡淡,什麼都不在意的模樣。」
「你這麼一說,好像是啊,平日里看上去柔和的很,就是說話那神情有些漠然。」
「聽說啊,這少奶奶嫁進來也有些日子了,卻是一面也沒見到我們家少爺,少爺已經出差好幾天了。」
「哦?那大喜的那日呢?」
「你還不知道啊?沒同房呢!」
「……」
「小姐,她們……」小鞠暗了暗神色,望向身旁的諾瀾卻是一片淡然。
這是諾瀾和小鞠第一次來到這陳家家產地之一——醬香廠,廠子極大,規模也是極宏偉的。聽這陳家說,這家醬油廠是整個城鎮最大的供應,且加上外運,生意那是越做越大。而這陳隨生每個月都會出差十多天打理外省工作。
諾瀾站在門口,一股醇厚的醬香撲鼻而來。從她的視角看向整個廠子,左半場地擺滿了半人高的黑色瓷罐,一個個排開來,井然有序。有三三兩兩的工人著灰色布調的衣飾,各各挺身而立,手上拿著一隻方勺晃著罐里的醬油,將其打包運裝。而右邊則是一群男女工人坐開而來,挑選原料,清洗碗罐,一個傳遞一個,分工明確。
「少奶奶,您請進!」說話之人看似四十多歲,身著一襲深灰色長袍,面容是那般的從容不迫,帶著十足的恭敬,臉上是穩重的神情。側過頭看他,能見其下巴左角一道深淺不大不小的傷疤。從正面看上去倒並不在意,可從側面望去,這傷疤才明顯得很,但並不讓人覺得驚恐,反倒是為這張臉添上一絲沉穩,持重。這便是前陣子陳老爺子向諾瀾隆重介紹過的陳家大管家,榮興伯榮管家。他掌管著陳家的一切財務,協助大少爺打理陳家醬油廠,是陳老爺最值得信任的人,也是陳隨生最敬重的長輩。
「嗯!有勞榮管家了。」到底是陳家老人,諾瀾帶著尊敬。
她今起得早,被陳老爺子喊到了廳堂,說是作為少奶奶,是需要見見醬油廠的工人,以後好幫襯著隨生。諾瀾便被榮管家帶到了此處。
諾瀾前腳剛踏入門,榮管家便重重咳了一聲,煞有威嚴地開口:「大家都停下手上的工作,見見我們的大少奶奶!」說罷,一大群工人立即停下手頭的工作,個個齊刷刷地轉過頭來,像是訓練有序般,齊齊彎腰低下頭大聲喊道:「少奶奶好!」
冬日的風輕輕吹著,諾瀾耳鬢邊兩縷微微捲曲的髮絲輕輕蕩漾,這張乾淨純白的臉意外添許絲柔的嫵媚。她的神情淡漠,像一朵淡雅的花開在這雪色的大地上,好似下一秒就要融為一體。
還未到深冬,諾瀾身上最保暖的只是肩上的一白色絨毛披巾,卻越發襯得這張臉的小巧與白皙。風有些冷冽,一股股的吹來,點點的冷意卻很清澈,諾瀾頓感心胸一凈。
當所有人還在恭恭敬敬地等待著這個氣質出眾的少奶奶吩咐下一句話時,他們卻遲遲聽不到諾瀾的出聲,過於安靜的空氣,醬油點滴入罐的聲音清晰入耳。沒有人敢說一句話,作一個動作。只有一個年齡看上去只十四五歲模樣的男孩,穿著不同於他人,裹得也比他人厚的許多,圓滾滾的,倒成了人群中讓人不得不注意的一個。他自認為無人察覺,頭微微抬起,卻到底不敢多抬,然後用他那機靈的大眼溜溜轉了一圈,方才用那餘光瞥見了這位如水般的大少奶奶靜靜站立在天地中,他好奇她彷彿望著什麼出了神,真奇怪!
諾瀾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識地環視了一圈,正欲開口讓眾人起身時,她頓住了。
不是她忘記要說什麼,而是右側角落的光芒太耀眼,她無法繼續。那一襲青衫,襯著比這陽光還刺眼的亮麗的臉龐,優雅迷人的下巴弧度完美的流暢,那雙骨節分明,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拾起掛在油缸邊上一米長的木製圓勺。明明是一個工人勞作的工序,明明是很微小的動作,只是被那人行動起來,確是行雲流水般說不出的好看與欣賞。只見他往那缸里微微一動,熟練地從裡面舀出滿滿的一勺剛密封發酵好的醬油,一滴一滴,色澤純黑,濃稠適宜。那男子微微上揚的唇角,以及那一系列優雅的動作,讓諾瀾看得忘了一切。
時光只是靜悄悄,沒有人敢出一口氣,空中只剩下那滴滴醬油落在缸里黏黏的細軟聲音。好一副君子如畫的卷面。
男子並未停下手中的動作,卻聽得那一股帶著玩笑又讓人沉迷的聲線響起:「大少奶奶還沒說完話,都給我參見好了。」語氣分明是玩笑,卻帶著一股威嚴。
一大群工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句,那腰卻垂得更是低了。
男子轉過身,諾瀾眼裡輕跳過一絲驚訝,就這般直直望著他,有震驚,有不解,好似…還帶著一股怒氣。男子手裡換了把新勺,繞過工人,微微的風動帶起他腳邊的長袍,看似目光沉靜,諾瀾卻有種溫柔的錯意。
她後知後覺的才發現男子的走向竟是朝著自己。他脖頸上有一條棕色的圍巾,沒有任何纏繞旋系,慵懶地掛著,好似這風格與生俱來,隨意卻自然。他望著面前那雙帶著驚嚇的眼,然後步步靠近,離得只距眼前之人一拳的距離。諾瀾卻突然變得淡色如常,只是稍刷了一下那長長的睫毛。他笑,面前的人就像一個瓷娃娃,他伸手從自己身上取下圍巾,動作輕柔的將它搭在諾瀾修長白皙的脖子上。
諾瀾失了神,脖頸一處頓時暖意滿滿,還余留著那人的殘溫,一下便暖了全身。面前之人長長的手臂拿著圍巾在她頭頂上繞了一圈,鼻尖隱隱傳來一股他身上好聞讓人安心的氣息。在系著最後一個動作時,他忽地緊緊一拉,兩人越發靠近的距離。諾瀾輕皺了眉頭,耳旁聽到他壓低的迷離聲音:「一來就給我這一大廠子的人下了個馬威,這樣好嗎?」而後諾瀾抬頭,見他那唇角掛著一絲邪笑。
諾瀾如夢初醒,雙目越發圓潤精巧。她急急轉過頭,一大群腰彎得極下的工人仍維持著僵硬後背的動作,她有些歉意,急急開口道:「你們…起來吧,繼…繼續工作。」一句話說下來結結巴巴。
「呼!」不知是誰呼了一口氣出來,諾瀾再望向眾人時,已是齊刷刷一陣飛快乾活的場景,該做什麼做什麼,仍是先前來各種活動的聲音,仿若剛才發生的一切都不曾有過。
只有一個穿得圓滾滾的男孩忍不住回頭望了那才子佳人一眼。少爺靠得少奶奶極近,而少奶奶依舊保持著剛才轉頭的姿勢,這……姿勢不僅古怪,而且…還…還很搞笑。男孩噗嗤一聲,旁邊一位老人一個栗子敲在他頭上:「笑什麼呢,還不快乾活?」
男孩痛得低聲慘叫了一番,還嘀咕著:「這仗勢,果然是我們少爺的手段!」揉了揉頭他才專心地干起活來。
而另一邊榮管家恭敬開口:「少爺,抱歉,沒有看到您。您不是還有些日子才回來嗎?怎麼這次回來得這般早?」
陳隨生彷彿沒有聽到,而是繼續盯著諾瀾,看她保持著扭脖子的姿態已經有些僵硬,他笑了一聲。修長的身子擺正了來,轉過頭對著榮管家開口:「是啊,今早回來的,外面談了新的生意,梁平一家新起的廠家至少需兩千斤的醬油,你吩咐下去,這些日子可能會辛苦大家。」這回答得有些不在題上。
「好,少爺,您不用擔心,我會做好的。今早老爺讓我帶少奶奶過來見見大家。」一旁的榮管家說話句句簡明易了,一聽瞭然。
「少爺,忙了這麼多天,您累了,回去休息吧!」
諾瀾回頭一望,他雖是一副精神飽滿的模樣,細細一看,確實是一股疲勞之色隱隱藏著。
「嗯!榮伯。」男子可不正是那個陳家大少,陳隨生。榮管家從小便照顧這個外人看起來冷冽沉著的少爺,其實內心還是一股孩子的倔強勁。只有在最親近,最信任人的面前,他才會卸下那份偽裝的堅強。
陳隨生瞭然,他跨開步伐繞過諾瀾身旁悠悠開口:「我們回家吧!」不經意的一句話好像就是一對平常夫妻之間的生活模式,簡簡單單的「我們回家」諾瀾卻來不及體會其中的味道。
「這少爺少奶奶真恩愛啊!」
「是啊是啊……」
悠長的街道,一前一後的人。諾瀾望著前面挺拔修長的背影,她終是開了口:「你…為什麼要娶我?」
諾瀾看不見眼前之人的神色,他只是繼續走著。在諾瀾以為得不到回應時,陳隨生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因為……喜歡。」
太認真的話他怕她不信。只能以這般玩笑的口吻跟你說喜歡你,因為你不信,我也不相信。
「我只問你,」諾瀾聽得那輕浮的語氣,不禁一惱,上前就抓住陳隨生的手臂,「你是不是用學校逼我父親,讓他將我嫁於你!」
「你應該記得這紙方帕吧?」諾瀾手中不知從何而落的淺藍色方帕,她緊緊地握著,「所以你是有預謀地接近我?」
四目相對,皆是一股冷冽之氣,只怕比這冬日裡的寒風更加兇猛冷峻。那脖頸上的溫度瞬間降低,棕色的圍巾頹然落於冰天雪地上。
等了許久,彷彿剛才的那段情意綿綿是場鬧劇,陳隨生目光緊緊鎖在地上的那抹棕色上,他清冷如冰,涼涼開口:「預謀?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那麼邪氣的口吻,仿若一盆冷水,讓人涼到心底。
諾瀾還沒來得及反應,面前的男子偉岸的身軀直逼而下,直到諾瀾直直往後退至一邊的牆面。身旁的小鞠一邊害怕這姑爺會對自家小姐做出什麼危險的事,一邊卻又不敢開口,只能跟著小姐弱弱地後退,眼淚欲湧出,帶著哭音開口:「少爺,你別…」手還沒來得及碰上少爺的衣袖,那方怒氣已噴薄而出:「滾開!」小鞠的手生生頓在半空中,腦袋已失去活動的意識,只能傻傻站著。
諾瀾的背猛地一靠,她知已退無可退。隨生身材修長,諾瀾仰頭直視,只見他一張俊臉直逼而下。本以為是深情到極點的耳鬢私語,瞬間讓諾瀾回想起婚禮那日晚上猶如孩童般委屈的模樣,卻不料是狠厲地開口:「娶你?哼!」那麼輕淡的語氣,比那怒吼更加可怕,那句冷哼直迫心底,「你不是與那商會會長之女關係極好嗎?」諾瀾瞳孔猛地擴大,只聽他猶如來自地獄的魂使聲音:「我…只是借這層關係娶你而已。還有,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包括那個…曾子佩!」
哼,哼!諾瀾的心口疼到極點,那三個字經由他口中說出,是那種把灑過鹽水的傷口撕裂的痛。淚水一滴滴落在巴掌大的臉上,流在脖頸間是冰,是冷。但她卻堅隱地咬著下唇,一絲一絲瞪圓了雙目對上陳隨生銳利的眼,她倔強著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哭聲。
又是一年雪季!今年的雪下得好似比往常早呢。不知何時,片片雪花緩緩飄落。諾瀾卻好笑,全身都麻木了,不然她怎麼感覺不到冷呢?
面前之人見那黑色的髮絲上沾染了一成白色,他緩緩眨了一瞬的眼,聲色俱厲:「帶你家小姐回去!」卻仍是望著諾瀾一動不動。小鞠緩過神來,瑟瑟發抖,卻不敢上前摻扶。
當陳隨生已走遠幾步時,小鞠聽到那冷峻的聲音,「若是小姐染上風寒……你也可以給我滾了!」
諾瀾在一片雪花中站著,小鞠流淚上前:「小姐,我們回去吧!」
雪花翩翩,那個倔強的身影在風中冷冷地走著。
「這外公的借口未免太牽強了些吧!借關係才娶外婆,那他咋不直接娶了商會會長之女嘞!」我在媽媽面前吐槽。
媽媽美麗一笑:「所以說旁觀者清。局外人都曉得這道理,但局中人怎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