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之戀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交叉路口,左右遙望,該走哪邊。
曾經諾瀾也在這裡做選擇,她用自己的雙眼貪婪地盯著這裡的每一處,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讓她驚動的畫面。
在叉路口右側街邊,皆是一些小飯館和衣飾店,暗紅色的古雕建築,古樸的氣息遠遠撲來。只是……站在第三家的金衣品往盡頭望去,那最後一家的風格有些迥異:灰白的牆面,店鋪牌子上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匠」字,沒有任何的修飾,只是大得顯眼,和這條街的暗紅色相比明顯格格不入。但若以另一種眼光去看的話,不妨說它是一種營銷手段吧!
諾瀾慢慢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如行走在泥濘的沼澤中,就像腳踝處帶著沉重的枷鎖,每一步都煎熬無比。
「嘶,嘶……」走得越近,那裡頭傳出來的刨木聲音也越清晰。諾瀾停了下來,眼前垂地而起的小小門檻阻斷了她的步伐。
「老曾啊,我這貪玩的小孫女把我的鋤草耙給玩壞了,你看這能修嗎?」諾瀾看見一個年過半百的婦人站在曾父身側,兩人背對著她。婦人將鋤草耙遞到曾父面前。曾父處在一堆的木具中,他停下手中的刨木動作,接過那尾處斷了一小截的除草耙,在手中一番把弄后,開口:「沒事,只是這卡棍的地方少了,我給你用小木棍訂上,還是能用的。」
「誒,那好。那要多久,我在這等著,還是等會兒再過來?」婦人問道。
「嗯…」曾父環了一眼身側的東西,「你先逛一圈去吧,我這裡還有一些其他客人送來的東西要補。不過也快,差不多你回來時,就能修好的!」曾父說話語氣輕緩客氣,來店裡找他修東西的皆是一些願意照顧他店的老朋友,那大戶人家哪個會來修補壞了的東西,正好丟了買新的去。
附近熟識的人皆知曾父待人友善。婦人笑得開心:「好,那我等會兒再過來你這取!」
這剛一轉頭,就碰見諾瀾獃獃站在門口,婦人笑得更歡,一旁打趣道:「喲,老曾,你家未來兒媳來了!」
曾父一回頭,諾瀾看見了那張嘴角還淺著笑意的臉瞬間歸復正常,他眼眸帶著心酸,又回過頭去:「別瞎說,我們曾家如何配得上這麼好的千金。」
諾瀾聽得出來,這話里並沒有諷刺,而是一種低到塵埃里的卑微。她心痛,那婦人在諾瀾身側走過,笑嘻嘻地望了望諾瀾,口裡喃喃道:「這模樣可真俊!」諾瀾扯開嘴角,對著婦人有禮貌地微微點頭。
她終是帶著勇氣踏了進去。那灰色衣袍,佝僂著背,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的中年男子,雙手有些傷痕斑斑,多年的工作使他的手泛了黃,皺起了皮。他手中握著一把木刨,堅實有力,一下一下刨著那木製品。前前後後的動作,有些勞累。很快,他灰黃色的臉上便布滿了細細的汗珠,他抬起右手輕輕的為自己擦拭,又動起工來。
諾瀾心酸,她抹去自己臉上不經意流下的淚,捋了捋自己的頭髮和衣袖,「伯父!」諾瀾輕柔開口,只是並沒有聽到以往般親和語氣的回應。
以前諾瀾每次下了學堂后都會特地從學校繞個半圈,來這家雖小擺放卻整齊乾淨的木匠店看一眼。店裡也總有一位俯著身子,不辭辛苦的老人在工作著。那時她覺得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東西要修,要做,日夜不斷,循環往複。有時她會很調皮地從背後嚇一嚇那中年男人,男子便立馬停下手裡的工作,一臉的慈眉善目,回過頭來望著那個調皮搗蛋者,笑容滿滿,嘴裡開心地說道:「諾瀾小姐來了。快,快,快來陪陪我這孤獨的老人喲!」
後來諾瀾才知道,那讓曾父日夜不斷製作的木具是要為他的兒子兒媳做的新家傢具。
而現在,諾瀾帶著滿滿的歉意:「伯父,對不起!」諾瀾知道提親的時候他定受了父親很大的羞辱。
她站在曾父背後,沉默無言。眼睛緊緊盯著那雙動作越來越迅速的手,酸澀的感覺從內心湧出。終於曾父停下了手,卻不見回頭,也不見和善的笑容。
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很平淡,淡到諾瀾以為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諾瀾小姐,你以後不要來這裡了。至於子佩,他也不會來找你的!」眼淚不聽話般再次浸濕臉龐。曾父繼續手上的動作。諾瀾定在那裡獃獃地轉過身,慢慢向外拖著腳步。在她踏出的最後一刻,低沉又悲傷的聲音傳來:「終是我們家配不上!」意外地……有種雲淡風輕的感覺。是她的錯覺嗎?
決絕地一踏,溫諾瀾再也沒有機會走進這家靜立在安城一角的木匠店。那個大大的「匠」字卻深深刻在諾瀾的心裡。
溫府前。小鞠在溫家大門前來來往往地走動,她張望著腦袋,神色焦急,那一探頭,遠遠瞧見了自家小姐走在路邊,她激動地趕緊奔向前去,無比擔憂的口氣:「小姐,你去哪了?我一上午都沒找著你。」
諾瀾抬起眸,看來一眼面前的人,擔心的神色一目了然,她有氣無力地開口:「小鞠,我累了,我們回房!」
「嗯,好!」雖然不知小姐怎麼會變成這般模樣,但她不會問,只是心疼地摻扶著小姐慢慢向房間走去。
這諾瀾剛準備躺下床的時候,三姨娘便攜著萬冬嬸走來。諾瀾坐在床沿,目光沒有焦距點。三姨娘見諾瀾這般神色,自是安慰道:「諾瀾啊,不要怪老爺。你也知道我們家已經不比以前了,老爺的學校資金出現虧損,學生都在抱怨飯菜和宿舍的問題,再沒有資金的話,恐怕這學校就開不下去了。老爺不忍心告訴你,我也不想看他傷心,只能由我來開這個口了。」
房間里一時安靜,帶著一股冰冷的空氣,三姨娘靜靜坐在椅子上,看著目光渙散的諾瀾,本以為再無聲響,準備開口勸說時,那邊:「好,我知道了。」淡淡的語氣,沒有一絲情感。
「這……」三姨娘見諾瀾那毫無血色的臉龐,她心中疼痛,想著諾瀾只是一時想不開罷了,她繼續說道,「我和老爺也是為你好,那陳家有錢有勢,以後幸福的可是你啊!再說我們要和陳家結了親,他既是我們家的女婿,日後我們家有了麻煩,他自然會幫我們的;這怎麼說都是我們家有利啊!你說那曾子佩,一副窮酸樣,你要是嫁給他,能維持多久的幸福;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知道那什麼新進的西洋兒思想,什麼自由戀愛啊;沒錯,三娘也不是反對這自由戀愛,可是也要看門當戶對啊!那曾子佩,他家有什麼,一堆木頭?那能當飯吃嗎?你嫁過去以後跟他一起吃木頭嗎?他現在只是個學生,學生出來后能幹什麼,頂多一個教書的,你指望他能給你什麼幸福。聽三娘說啊,現在你們還不懂,這生活啊,可不是那麼簡單的!」
「夠了,三娘!」諾瀾抬頭望著三姨娘,眼睛浸濕了,一股寒意射了出來,她可以委屈自己嫁給他人,但她不能接受別人這樣羞辱曾家。更何況這別人是自己的親人。
「諾瀾!」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那襲青衫,那帶著暖意的笑容,永遠都帶著一種治癒人心靈的神奇魔力。他挺拔的身姿,就屹立在門口,一襲陽光射在他身後,淡淡的暈染著迷人的光芒。
諾瀾記得他那如沐春風的笑容,可是以後的以後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在外人面前,可以撐住天撐住地,無所畏懼;一旦遇見了心底最柔軟的人,一旦碰到了自己的軟肋,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隱忍,全數卸下。
只那一眼,便忍不住內心的委屈,濕了淚眶。
三姨娘見那曾子佩,眼眸一個尷尬地轉動,她識趣地帶著萬冬嬸走出去。
在路過曾子佩的身邊時,她輕輕咳了一口,白玉細手掩了掩鼻息,輕輕開口:「我…我剛剛講得可是事實。你可別忘了答應老爺的事。」
曾子佩臉上的笑意未減。只是沒有人注意到那側放在身旁的手緊緊攥著,根根青筋隱在長衫后。
「我帶你去逛街好嗎?」那麼輕柔的語氣,好似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不會別離。
「好!」那淚水輕輕揚在眼眶中,嘴角的笑一刻也未曾擱淺。
兩隻手不約而合的緊緊拽在一起。他們走過喧鬧的街道,走過上映著一部又一部的新式電影的電影院,走過掛著新式旗袍的店鋪,走過他們曾經走過的一路美景。
錦豐銀行前,曾子佩放開諾瀾的手,看著她溫柔的臉龐:「諾瀾,我要離開這,你……等我好嗎?」
四目相對,「我等不了!」諾瀾笑得明媚。
「呵!」曾子佩笑笑,「我不送你回家了,你自己回去吧!」
「嗯!」輕輕的一個字。成了他們溫柔愛情的終結!
時間有那麼久,久到諾瀾以為什麼都沒有變。她轉過身,慢慢離去。
而身後的男子依舊身姿挺拔,他站得堂堂正正。望著那纖細苗條的人影漸漸消失在轉角。
「門當戶對!」
「木匠的兒子!」
「窮酸書生!」
呵,這便是他從小到大一輩子都逃不開的標籤,就因為這樣,就不能追求幸福嗎?
曾經的曾經,我在原地等你,你卻架著一艘遠航的船隻離我越來越遠。
那個動人唯美的初戀,是叫曾子佩的男子,外婆永遠記得詩經中有這麼一句:「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字寧不來。」
那時的曾子佩,溫暖如初,大大的笑容,用現在的話來說便是陽光純凈的鄰家哥哥,充滿朝氣和暖意。他的初戀是溫諾瀾,那個溫婉動人又明媚的女子。他們在這座美麗的安城裡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