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ecial Episode 2 番外2·芬芳滿堂
次年五月,正是一年中百花盛開、滿園芬芳的好時節,國內首屆甜品師大賽在平城圓滿落下帷幕。
這次堪比最精彩的真人秀的甜品比賽道了最後一環,是讓最終入圍的三位選手自由發揮,各自做一道此前從未在大眾面前展示過的原創甜品。
葉詔因個人原因提前退出比賽,但因為評委和主辦方都愛死了他,觀眾和一直追比賽的粉絲也遺憾他提早退賽,最後一場現場比拼時,不僅給他頒發一項「最受歡迎甜品師」的獎項,而且力邀他坐到品評席,與其他三十位大眾評審一同品嘗三位選手的最終作品。
杜鶴拿出自己京派傳人的絕活,做出一道「斗芳菲」的升級版,取名「芬芳滿堂」,要知道昔日那道「斗芳菲」,連汪柏冬這位一向冷麵冷心的專業大家都挑不出半點毛病,而當「芬芳滿堂」上桌時,在場不論專業評審還是大眾評委,都為這道「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甜品歡呼出聲。
杜鶴以特殊定製的長方形瓷盤為紙,以麵粉糖漿為墨,現場為眾人展示了何為「芬芳滿堂」。從初春時的第一朵迎春,到深冬時節的凜冽紅梅,她將一年四季大小鮮花盡悉展現,那些花不僅色彩鮮艷,難得的是花形栩栩如生,有的甚至比真花還要美上幾分。最令人嘖嘖稱奇的是,整道甜品最後一點澆築完畢,從盤子中央開始彌散起一股淡淡的白霧,霧氣令滿堂鮮花更添鮮艷,且攜帶著一股甜甜的香氣。
這是當之無愧的「芬芳滿堂」!這道甜品一出,必然稱王,也必然是冠軍。
而與此同時,容茵和另一位南派選手的甜品也在現場製作完畢。
然而經過杜鶴這一妙手,容茵和另一位選手的席位只能在亞軍與季軍之間裁奪了。
葉詔坐在台下,眼見杜鶴目露精光,志在必得,態度卻不卑不亢、從容有度,不禁在心裡感慨,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自己不過退出這一行幾年時間,國內的後起之秀競相崛起,這其中又數杜鶴與容茵最不可小覷。他又看向容茵,這一看不禁笑了。原本他還擔心容茵會因為杜鶴一舉奪冠心有不快,待看過去才發現,人家心裡壓根兒沒將這比賽當作一回事。
也不是說容茵的比賽態度不端正、做甜品不夠盡心儘力,而是這姑娘從頭至尾,不論看自己面前的作品、還是看遠處的攝像機,臉上都掛著甜蜜的笑。
那是只有沉浸在甜蜜戀情中的人才會有的神情。
其實,眾位參賽者之中,沒人能在獨創甜品這一塊能超越容茵,但杜鶴這廝奪冠的決心太過強烈,昭昭如烈烈驕陽,哪怕慧黠靈秀如容茵,在這樣堅定的決心面前也只要退一射之地。
品嘗到容茵的甜品時,葉詔更堅定了心裡的想法。
輪到他發言時,他拿過話筒,問:「我想聽容小姐講一講,這道甜品的名字和由來。」
這問題也不況外,如果葉詔不問,在場其他三位專業評審也是要問的。
容茵聽了這個問題,隔空與葉詔目光相交,兩個人均各自露出一抹笑。
容茵說:「其實我當初來參加這個比賽,不僅是受君渡酒店的邀請,也是因為與葉詔先生有切磋技藝的約定。這道甜品,名字就叫『知音』。」
正方形如棋盤大小的素白盤底,是一局未下完的棋,旁邊用特殊手法繪出一把立體的古琴。不論棋盤、棋子,還是古琴,形態極盡擬真,均可切開分食。
評審中最年長的一位老者捋了捋鬍鬚,眯著眼說:「高山流水謝知音,不知道容小姐的知音,在何處?」
三位專業評審中唯一一位女士,姓古,看起來約莫四十齣頭的年紀,眼角已流露出細細紋路,但她毫不在意,每一次都笑得很隨性,也因此,多年來一向低調的她通過這屆甜品比賽收穫大批粉絲。聽到這話她不禁又笑了,說:「我覺得容小姐的意思應該是,棋逢對手,知音難覓—」說到這兒,她頓了頓,問,「我說得對嗎?」
容茵淺笑著點點頭。
沒人注意到她那一瞬間的呼吸淺頓、欲言又止。
只有電視機前一老一少兩人,各自反應不一,卻明顯都不贊同評審所說。
年紀輕的那個解掉領帶捲成一團攥在掌中,襯衫扣子解開好幾顆,一手支著桌沿撐住左腮,目光專註追隨著電視機上容茵的一舉一動:「我覺得……」
「容茵這丫頭也學精了!她明明還有別的意思,可她倒好,當著評委的面,都能繃住不說。」老的那個不是別人,正是此前手把手教導杜鶴、容茵等人的汪柏冬。要說當比賽評委,他自然是大大的夠格,但這老傢伙自年輕時起就高傲慣了,不願意受管束,也懶得去湊熱鬧,更不願意被人詬病說他當過幾人的導師,又去當評委,不懂避嫌,因此他不僅拒絕當評委,甚至一次現場都沒去過。
年輕的那個自然是唐清辰。聽到汪柏冬這樣抱怨,他不僅不惱,唇角還含著笑:「我覺得這樣也挺好。」
汪柏冬說:「好什麼好?她不慕名利,也真不怕屈才!我看這回她連榜眼都拿不上,穩妥地抱第三名回家。」
唐清辰沉思片刻,拿起手機搜索著什麼,忙碌了好一會兒,突然就笑了:「舅公,您是不是早就看出來了?」
他們兩人都會下棋,平日里閑著沒事,也常常會鬥上兩盤,但唐清辰志不在此,只拿這事兒當消遣,汪柏冬卻是實實在在地喜歡這碼事,聽說年輕時還報名參加過國際比賽呢!
因此,唐清辰直覺那棋盤上擺的棋子似有奧妙,又看出容茵神情有異,欲言又止,這才動了心思,趁鏡頭又一次對準棋盤時,用手機拍了下來,仔細查了好一會兒資料才弄明白。
棋盤上的棋子,並不是隨意擺弄的,而是一局古來有名的棋局,名為「千里獨行。」
「棋逢對手,知音難覓,千里獨行,不必相送。」唐清辰念完就笑了起來。
容茵所說的「千里獨行」,指的並不只是人生長路。他們兩人彼此相愛,在人生的漫漫長路上,從此都不再孤寂。但在他們各自拼搏事業的道路上,又確確實實都是孤寂的。
又或者說,每一個為著自己摯愛的事業拼搏奮鬥的人,都是孤單的。但有理想、有勇氣,也有擔當的人,從不畏懼獨行。
容茵把這一番人生體悟融入「知音」這道甜品中,讓唐清辰驚艷不已,也悸動不已。
須知男人心儀一個女人,實在沒什麼了不起。許多男人這一生,心動過不止一次,心儀過的女人,有時一隻手掌都數不過來。
可能讓一個男人又敬又愛,又為之深感驕傲,許多人終其一生也不會有。而有的人,一旦遇上,擱在心上,就是一生一世。
最近這段時間,他與何氏兄弟、莫先生共同努力推進「芳菲堂」的項目,儘管已做足前期功課,事先評估過各項風險,但真正啟動項目並開始著手各項日常時,幾人仍常為各種細小事項或苦惱,或拍桌,或不得不推翻重來,甚至有些事,他與何欽、莫言灃兩人,也只是略提一提,真正去解決,仍要靠各自的力量。個中辛苦焦灼,不足為外人道。
早都是獨當一面的成年人,哪能一見面就大吐苦水?想做成點事,誰無苦處?誰無難處?誰無恨不得掀桌離去的時候?
這些話,他甚至不曾對著容茵說過,但兩人如今住在一起,他每天早出晚歸,不經意間的嘆息蹙眉,對方又怎麼會留意不到?
唐清辰知道,項目啟動至今,這半年,他虧欠最多的便是容茵。
日常所有的壓力、不快、不如意,他極力壓制,卻又於無形中四處傾瀉,而容茵何嘗沒有她自己的苦惱煩憂?
最近兩個月,她每個周末都前往現場參加比賽,唐清辰僅拿得出時間在電腦前觀看直播,本想最後一輪比賽結束后一定要好好陪伴容茵,幫她慶祝一番,卻沒想到她在終場比賽環節為他準備了這樣大的一份禮物。
不是任何實質的禮物,甚至沒有訴諸唇齒,卻是唐清辰此生到今天為止,收到過最好一份禮物。
唐清辰在長桌這頭沉默,另一端,汪柏冬「嘁」了一聲,起身去燒水,一邊小聲嘀咕:「不就是一盤棋嗎?也至於感動成這樣!沒出息!」
唐清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揉了揉眼眶,隔著屏幕,與面對鏡頭甜蜜淺笑的容茵目光相交,明知道她看不到,還是忍不住柔軟了眼角眉梢。
他低聲說:「等你回家,茵茵。」
那天晚上,容茵果然捧了第三名回家。
唐清辰家裡人口不多,不過為容茵慶祝,本來也是一件極私密的事。一頓家宴,除了唐父和汪柏冬,只邀請了唐律和畢羅,六個人圍坐一桌,就在君渡酒店的一間雅間。
這一頓家宴吃得簡單,沒什麼名貴大菜,卻都是在座各人最喜歡的。
有唐父和唐律最喜歡的槐花餃子,從拌餡兒到下鍋都是畢羅一手包辦。有唐清辰愛吃的紅酒燉牛肉,容茵喜歡的「改良版」槐葉冷淘,畢羅最近沉迷的燙青菜拌芝麻醬,還有汪柏冬點名要吃的芝士焗龍蝦。
容茵見他吃得開心,忍不住勸:「還是少吃些,您最近不是氣管不太舒服?」
汪柏冬又夾了一大筷龍蝦肉,這才不情不願地將盤子推得離自己遠了一些,嘟囔了一句:「我也沒吃多少。」
說起來,這一老一少也曾鬧得不可開交。其實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甚至其中誤會的成分佔了一大部分,可這兩個人也有意思,老的那個一輩子高傲慣了,年紀輕的那個雖然沒那麼多傲氣,卻臉皮極薄,誰都拉不下臉來先去見誰。可去年秋天容茵的外婆和小姨來君渡酒店大鬧了一場,還是汪柏冬出面,把當事人勸得回心轉意。汪柏冬身體有個頭疼腦熱的不舒服,也是容茵第一個學著做各種補湯,託人給帶去。
到頭來,還是唐清辰拖著容茵去見汪柏冬,三個人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餐飯。
這兩個人,明明年紀差了一大截,卻在性情上有著諸多相似之處:都不擅長當面說煽情的話,都喜歡用實際行動說明一切;也都麵皮軟薄,不習慣戳破那層紙。但正因為他們兩個有諸多相似的地方,日子長了,彼此也學會了相處之道。
不再勞煩唐清辰從中周旋,也不用任何人幫忙說好聽的話,隨著容茵解開心結,汪柏冬身體日益康健,一老一少越發相處出那麼點滋味兒來。
唯獨有那麼一回,汪柏冬生日喝高了,對著唐清辰吐出過一句心裡話。
他說:「要說這世上還有誰像足了殷筱晴,也就是容茵這丫頭了。可她又不那麼像她,不像她的地方,那脾氣像我。」
聽得唐清辰啼笑皆非,忍不住戳穿自家舅公的春秋大夢:「容茵有親爸,人家姓容,叫容生雷。」再怎麼說也是他的老丈人啊,唐清辰覺得這件事得說清楚,他幫理不幫親。
氣得汪柏冬一把甩開這敗家孩子,痛心疾首直拍桌子:「我知道!我用得著你提醒?!我還和那老小子一張桌子喝過酒!我就說說!我就感覺容茵像我閨女!不行嗎?!」
「行,行!」唐清辰沒傻到和一個喝醉的人斤斤計較,只能順著汪柏冬的話頭說,「我也覺得,容茵這脾氣誰都不像,就像您!」一邊說著,唐清辰還得在心裡接著磨叨,岳父莫怪啊,只是脾氣像那麼一點兒,容茵還是您的嫡親閨女!
那天晚上,汪柏冬鬧得特別晚,唐清辰在旁邊陪了一宿,因而印象格外深刻。眼見飯桌上容茵張嘴隨便說了那麼一句,汪柏冬連哼都沒哼一聲,整餐飯下來都沒敢再去碰那龍蝦肉,不禁心中莞爾。
餐畢,眾人圍桌喝茶吃甜點,一起聊天。
汪柏冬還不忘比賽的事,對容茵說:「我都沒嘗到你那道『知音』是什麼味兒。」
容茵不禁笑了:「早知道您要這麼說。」她起身,朝唐父微微躬身,又笑著看眾人,「其實剛才餐前我不是去忙新店的事,是去后廚重新做了一份『知音』。在座各位某種程度上都是我的知音,所以做來給你們品嘗。」
她走到門口,和服務生一起端上甜品。
哪怕桌邊眾人已經在電視或電腦上看過這道甜品的樣子,但親眼所見,還是更震撼一些。
唐律「嚯」了一聲,說:「這古琴完全就是個等比例的微縮模型啊!」
畢羅也情不自禁地連連點頭,湊近端詳:「連琴弦都和真的一模一樣。也太精緻了!」
最不客氣的當屬汪柏冬,那頭唐清辰和畢羅還沒拍夠照片,老頭兒已經舉起刀叉動手分食。
唐父不能吃太多甜,只淺嘗輒止,看向容茵的目光卻是滿意之中透著滿意,不能更驕傲:「我們唐家的兒媳婦,個頂個兒的出類拔萃,比我兩個兒子都強。」
這話說得唐清辰和唐律臉色各自微妙起來,唐清辰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唐律則是埋頭吃甜點不吭聲。
還是畢羅嘴巴巧,連忙說:「這怎麼能比呢?大哥做的是大事業,唐律如今經營自己那攤事,也有模有樣的。我看您嘴上這麼誇我和茵茵姐,心裡其實比誰都得意!」
唐父哈哈一笑:「我是得意,不管怎麼說,都是我兒子,不是嗎?」
這話說得汪柏冬不樂意了:「你的兒子,光靠你教,那也不成事兒。」
汪柏冬其實和唐父年紀相仿,但輩分在那兒,唐父也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摸了摸鼻子,又低頭喝了一口白開水。那有點兒尷尬,有點兒不願意,又不好說什麼的樣子,和唐清辰剛剛的舉動如出一轍。容茵在一旁偷偷看著,心裡忍不住偷笑,總算知道這人的小習慣小動作都是跟誰學來的了。
汪柏冬將盤中各樣都嘗了嘗,最後點評:「古琴的部分吃起來口感紮實,滋味微苦,和棋盤上棋子的酸甜相得益彰,你對味覺的把控越來越精準。」他頓了頓,笑著嘆一口氣,「我已經沒什麼能教你了。」
「也不見得。」棋盤上零散地擺著許多顆棋子,唐清辰卻用叉子插住其中那顆「帥」,放到小碟里,切開,分一半給汪柏冬,「既然是千里獨行,總要嘗嘗這一顆的味道。」
汪柏冬將那半顆棋子樣的甜品放入口中咀嚼片刻,眼睛一亮,看著容茵道:「你用了酒漬櫻桃,一般人吃來是足夠驚喜了,可在我嘗來,可是有點兒偷懶。」
容茵忍不住笑了:「時間緊迫,一時想不到更好的搭配,就用了這個。」說著,她斜睨一眼坐在身旁的男人,輕聲說,「而且也不是每個人都有這個心機,能想到一定要切開『帥』嘗一嘗,更不是所有人都有汪老這份眼界,能挑出我的毛病來。」
汪柏冬哈哈大笑,雙眸晶亮。
這一餐飯,吃得賓主盡歡。
……
回到兩人自己的家,一進門,唐清辰就將人攬入懷中,俯身在那溫軟的唇上輾轉片刻,極盡纏綿,才喘息著站直了身:「你現在的心思,連我都猜不透了。」
容茵呼吸急促,臉頰紅彤彤,聽到他這麼說,忍不住笑得俏皮:「我有什麼是你都猜不透的?」
「那顆棋子。」唐清辰看著她的眼,緩緩湊近她的耳朵,「我不信比賽時你也偷懶用了酒漬櫻桃。」
容茵覺得他吐息熱熱的,有點兒癢,忍不住偏頭:「那我為什麼晚餐時要用酒漬櫻桃?」
唐清辰忍不住在她耳垂上輕輕啄吻片刻,將她抱入懷裡,許久都沒說話。
直到兩人一同跌入柔軟的床鋪,一場熱烈卻不失溫柔的情事之後,他才輕撫著她汗濕的鬢髮,低聲說:「為了讓舅公開心。你怕舅公覺得沒什麼能教你,心裡難受,就故意用了一顆酒漬櫻桃。」他說話的聲音越發喑啞,還含著一絲顫,「容茵,你為我著想這麼多,我卻不知道能為你做些什麼……」
容茵忙了一天,已經累得神志迷糊,剛剛那場雲雨更將她所剩不多的精力消耗殆盡,聽到唐清辰說了許多,她卻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只能迷迷糊糊應了一聲:「一直愛我,就可以了。」
難得容茵這樣瀟洒隨性慣了的人,也有說出這樣嬌嗔言語的時候。
唐清辰忍不住笑,在她眉心落下一個吻,低聲說:「我會一直愛你,在我有生之年。」
除卻年少懵懂的那一兩年,之後的無數歲月,他都覺得許諾和情話是世界上最愚蠢最無用的言語。可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頓悟,為什麼世間男女在情動之時,喜歡索求承諾,也喜歡傾聽甜言蜜語。
若你愛你一個人愛到骨子裡,哪怕明知是無用之語,只要她喜歡,也心甘情願說與她聽。
兩人相擁在一處,一夜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