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Bittersweet·誤解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
——張愛玲《小團圓》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時,老薑端著一碗豆漿泡油條,炸得金黃酥脆的油條在豆漿里泡過,咬在嘴巴里,既有豆漿和油條的香,也有綿軟的口感。老薑咬一口油條,就一筷子鹹菜,蹺著二郎腿和唐清辰說了這個好消息。
唐清辰面前也是豆漿、油條,外加一碗紅辣辣的腌芥菜絲。他倒是沒挑剔什麼,只是一口油條,一口豆漿,吃得整整齊齊,朗月清風。
老薑看了一眼自己碗里泡著的半根油條,有點兒嫌棄:「跟你一比,顯得我吃東西特沒格調似的。」
唐清辰說:「不錯。覺悟高了,懂得自我反省。」
他有什麼可反省的?誰家吃豆漿油條不是這樣?老薑將芥菜絲裹進油條,惡狠狠地咬了一口,又灌了一口豆漿。
過了片刻,他又撇嘴:「我怎麼感覺跟你說了這件事兒,你一點都不高興啊?顯得我們葉先生像倒貼似的。」
唐清辰終於開了尊口:「是你勸他的,還是他自己想去?」
老薑轉轉眼珠:「我也確實勸了他好多遍……」
「歸根結底還是他自己想去。」唐清辰一語中的,切中要害,說,「這事有什麼可說的?他若參加,組委會和電視台高興還來不及,哪還用事先打招呼?」
老薑說:「這不是想著,他怎麼也算咱們自己人不是?而且這個競賽也是你跑了好多趟F國極力促成的,哪能不跟你打聲招呼?」
唐清辰說:「你要是真想感謝我,不如想想待會兒怎麼替我說情。」
老薑咋舌:「啥?」他第一反應是,「我為啥要感謝你,我又沒欠你啥!」說兩不相欠也不恰當,但怎麼說他和唐清辰一直以來都是互惠互利的,怎麼讓這小子一張嘴就成了他要謝謝他了!第二反應是:替誰說情?向誰說情?老薑一腦子糨糊,直到吃早餐上了唐清辰的車,他才茫茫然回過神:「見了容小姐,我要說什麼?」
唐清辰瞥他。
老薑:「行行行,我明白了!一定替你多說好話!」
這幾年出門在外一向有司機負責開車,再不濟也還有林雋,像這樣和老薑一塊兒出門,還是自己開車的機會真是少之又少。可沒辦法,老薑那個車技,唐清辰親眼見過,有一次他開一輛悍馬,愣是把車子開到安全帶上,拖都拖不下來。往事不堪回首。
唐清辰看見老薑抽煙,降下車窗,伸了一隻手過去:「給我一支。」
老薑驚得差點叼不住煙:「你不是戒了好些年了?」
唐清辰不說話,手一直伸著。
老薑忙不迭地從口袋裡摸出一根點燃,遞到他指間。
唐清辰抽煙的樣子和平時判若兩人,皺著眉,抽得特別狠。連老薑這樣的老煙槍看了都直搖頭:「多少年沒見你抽煙了,還是這個樣兒。」
半晌,唐清辰才徐徐吐出一串煙圈,嗓音微澀:「不心煩抽什麼煙?」
老薑「哧」的一聲笑了:「也對。富貴閑人哪用得著跟咱們似的,成天犯愁?」說到這兒,他又忍不住樂了,「你說要是讓別人聽了這話,肯定覺得咱們特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唐清辰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甭管別人說什麼。」
老薑沉吟半晌,說:「我看你挺喜歡容茵的,我這兒你都帶她來了,家裡那些事兒,也別總瞞著,該說就說。」
唐清辰沒言聲。
老薑緩緩地勸:「你不理會別人怎麼說,可那些人有心無心的話,容小姐聽了,心裡難免有想法。就比如那位殷小姐的事兒,別看我不在唐氏上班,隔著這麼老遠,我都聽說不止一次了。換了是我,我也氣。」
唐清辰唇角微揚:「知道你醋勁兒大。」
老薑「噝」了一聲:「你這是句話都要佔點便宜的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清早往郊區方向開,路上車少人少,趁著唐清辰轉彎減速的空當,老薑也沒那麼講究,徑直往車窗外彈了彈煙灰,「你覺得女人醋勁兒不大,那還叫女人嗎?再者說了,不吃醋,那還叫愛嗎?」
唐清辰說:「從你嘴裡說出這個字,也是新鮮事兒。」
老薑吐了口煙,笑了。他已是年過不惑的人,平時看起來再斯文好看,笑的時候,眼角的紋路還是騙不了人的:「怎麼,我就不能說『愛』了?真要論起來,這件事上,你得管我叫聲『師父』。」
唐清辰眼底漾著淡淡笑意,從善如流道:「那師父你說,為今之計,該怎麼做?」
「得,沖著唐公子今天這聲『師父』,我也得使出點兒拿手絕活。」
唐清辰仍然綳得挺均勻:「先說一句,別讓我一哭二鬧三上吊,做不來。」
眼看車子拐過一個彎,已經能望見不遠處的那片廠房,雖然沒來過,但這塊地方老薑並不陌生,知道已經快到了。他嘿嘿笑了一聲:「你也忒瞧不起哥了不是?等著瞧。」
八月的清晨,應該算得上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候。天亮得早,陽光充足,氣溫還沒中午那麼高,連院子里的花草都透著一股子新鮮水靈勁兒。
這些天,容茵和小石已經漸漸摸索出了師徒相處的默契。這個時間,小石在裡面看著烤箱,順便準備待會兒要用的托盤和紙盒。容茵則拿著噴壺在院子里澆澆水,發發獃。
這株忍冬是怎麼來的,不用問小石,容茵自己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上一次她從這兒離開時,院子這一隅還空蕩蕩的。而那之後沒幾天,她在君渡酒店的後花園認識了忍冬,唐清辰告訴林雋,林雋再告訴小石,忍冬……就移來了這個小院。
一株植物上有兩種顏色的花兒,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是一件十分神奇的事。大概是容茵在忍冬面前發獃得實在太久,小石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說:「容小姐,過段時間,那個可以摘下來晒乾泡茶。」
「真的嗎?」容茵回過神,看向小石,「你知道得真多。」
「會有點兒苦,不過味道很清香,清熱解毒的。」
「我知道它的功效,只是一直以為這東西只能用在葯里,沒想到還能直接泡水喝。」
「它還有個名字。」小石踟躕片刻,還是說了,「叫鴛鴦藤。」
容茵愣了愣,明知道現在這株花已經代表不了什麼,可還是耳根一熱。
唐清辰那天只說了它叫金銀花和忍冬,卻沒說這個名字,那麼,他也知道嗎?
「好久不見,茵小姐比從前更美了。」
容茵在聽到這個聲音的一瞬間轉過身,見帕維爾站在院子門口,雙手朝她伸出懷抱:「你站在那兒的樣子美得像一幅畫。茵,不和我來一個擁抱嗎?」
不單是容茵,連小石的神情都在一瞬間變得警惕。
帕維爾露出一個傷感的表情,指了指面前的木門:「那邊那位帥哥,方便過來幫我開個門嗎?」
小石的眉眼透出抗拒,可還是看向容茵。
容茵放下噴壺,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小石,幫帕維爾先生開門。」
一進院子,帕維爾誇張地抽了抽鼻子:「你們在烤蛋糕?聞起來可真香!」他看向小石,「能給客人來一份嗎?順便再幫我倒一杯檸檬氣泡水,謝謝。」
小石的臉色看起來硬邦邦的:「客人需要先付錢。」
容茵打斷他:「只有白開水,小石,倒一杯給他。」她看向小石,投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你進去忙吧,待會兒該有人來取貨了。有事我會喊你的。」
小石送了一杯水過來,在門口多站了一會兒,像在判斷帕維爾會不會有什麼失禮的舉動,而後才心事重重地進了甜品屋,卻始終敞開著房門。
容茵將小石的每一個舉動都看在眼裡,感動的同時又覺得這小孩實在可愛,眉眼間的陰霾不自覺間消散少許。
帕維爾像在等這個瞬間,立刻說:「茵,你這樣穿真美。」
容茵穿了一條原色亞麻裙,方領,無袖,細細的帶子系在腰間,襯得她腰身纖細。大概是這段時間有了小石和幫手的緣故,不用她自己跑里跑外,曬太陽的時間也少了,她的膚色變白了一點,是健康的淺蜜色。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塊芳華內斂的玉石,瑩潤卻不耀目,只想讓人捧在掌中好好珍藏。
唯獨看起來不太好的是,她比從前在君渡忙碌那段日子還要瘦,臉頰小了一圈,下巴更尖了,眼睛也因此顯得更大,連眉峰處的眉骨都更為凸顯,細看之下不難發現她精神不濟,臉色明顯透著憔悴。
帕維爾捏住水杯,手指輕輕摩挲著玻璃外壁:「不過你看起來過得並不開心。」
容茵蹙了蹙眉:「你今天登門,應該不是為專程恭維我的穿衣風格,或者探討我的心情好壞吧。」
帕維爾笑了,陽光下,褐色的發和褐色的眸光華閃耀,相得益彰,眯起眼笑的樣子看起來性感迷人:「才十多天不見,說話就這麼見外了。」
容茵說:「你的所作所為,很難讓我對你不見外。」
帕維爾盯著她笑得莫測:「怎麼,你都離開唐氏了,還一心向著唐清辰?」
容茵歪了歪頭,笑容清淡:「我倒是好奇,你和唐氏有什麼仇?」
帕維爾聳了聳肩,整個人看起來鬆弛極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唐清辰是個很好的Boss,對待手底下人也很尊重。我對他一點兒意見都沒有。」
「那你是為了錢?」容茵看著他的眼,似乎是想從他的神情變化中尋找蛛絲馬跡,「是何欽、何佩兩兄弟?」
「你還知道何欽?」帕維爾忍不住笑了,那樣子像看到一個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覺得滑稽,眼神又透著愛憐,「事情遠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可愛的容茵,做美味的糕點,你是高手。可論起算計人心,你還是初段選手。」
容茵沒有講話。她一直以為孔月旋過敏的事和關鍵時刻帕維爾的倒戈都是何欽的手筆,她對唐氏的事了解不多,可看唐清辰和林雋、蘇蘇等人平時的行事,不像是會到處樹敵的類型。除了同行競爭,容茵想不出還會有什麼人下這麼大功夫對君渡不利。
隔著桌子,帕維爾忍不住摸了摸容茵的發頂:「這麼漂亮的臉,可不應該用來為男人的事發愁的。」
容茵猛地向後躲開,她看著帕維爾:「還沒請教,你今天來這兒到底是為什麼。」
帕維爾勾著嘴角,邊笑邊從口袋裡摸出一張信封,放在石桌:「既然你已經知道何欽,也用不著我費口舌多做介紹。」
容茵看清信封上印的公司名和地址,覺得自己已經猜到帕維爾的用意:「還說你不是為了何氏辦事?」
這裡面十有八九是錢或者銀行卡,如果她今天接受了這筆錢,從前在唐氏時和帕維爾的關係就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容茵做事向來極有分寸,當著杜鶴的面嘴硬是一回事,可現在要她真和帕維爾同流合污,她就是無路可走也絕不會同意。
「Relax,茵,我話還沒說完。」帕維爾見容茵對信封頗為抗拒,乾脆幫她打開,抽出裡面的邀請函,「你看清楚,這裡面不是錢,我怎麼會做對你不利的事呢?」
邀請函朝著她的方向掀開,容茵定睛,看清上面的字跡,她搖搖頭:「我不會同意的。」
帕維爾看著她笑了:「我需要一個理由。」他露出極為無奈的神情,「沒辦法,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說的大概就是我現在的情形吧。我不勸你一定要答應,但,茵,我帶回你拒絕的這個結果的同時,也需要你給出一個足以說服對方的理由。」
「那幾位賓客食用甜品過敏的事,是不是何氏授意你做的?酒窖和倉庫被人損壞重要食材的事,是不是你做的?在加入了致敏食材的甜品上故意打上我的名字,走之前,又專程過去工作間見我一面,難道不是要讓唐氏的人以為我和你們狼狽為奸?」容茵冷笑連連,「難道你們以為,我在君渡酒店混不下去,就要轉而投靠何家?一個曾經為了離間我和合作公司而不擇手段的企業,憑什麼讓我心甘情願為他賣命?我就是無路可走,從此不再涉足這個行業,也不會給何氏打工。你既然是代為轉告,就轉告得徹底一點,告訴他們,死了這條心吧!」
容茵說完就起身,卻被帕維爾緊追著拉住了手:「都說了是給他們一個理由,怎麼又跟我生氣了?」
容茵皺眉,她一向異性緣不錯,卻極厭惡這種故作熟稔的死纏爛打。她甩開帕維爾的手:「有事說事,沒事請你滾蛋!」
「喔,喔!」帕維爾舉起雙手,以示清白,「對不起,是我犯了忌諱。我只是不想你就這麼離開,茵,告訴我,你沒生我的氣。」
容茵氣急了,朝他笑得冷冽:「哪怕從頭到尾是何氏授意,你難道沒當何家的狗?接連兩次陷害我,讓我走投無路,難道不是你做的?」
「如果我說不是我做的,你會相信嗎?」帕維爾蹙著眉心,眉頭壓得低低的,「茵,我和何氏是有一些交易,但整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看事看人太單純,聽我的,如果你拒絕了何氏,也一定不要答應唐清辰的邀請。這趟渾水,你不要蹚!」
帕維爾極少露出這樣正經的神情,而且他的話里透露出的信息讓容茵忍不住心頭髮寒……就在她發愣的關節,突然眼前一暗,帕維爾的吻就這麼壓了下來。
容茵想閃躲,卻抵不過他的力氣,只是過了幾秒鐘,對她來說卻彷彿一個世紀那麼久!等她掙脫開帕維爾的懷抱,小石也已經沖了過來,若不是她攔得及時,帕維爾又身手敏捷,那一拳肯定要打斷他的鼻樑。
容茵反手狠狠抹了一把嘴唇,可那種彷彿被螞蟻爬過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她眼眶泛起紅色:「你逾界了,帕維爾。」
帕維爾微微一笑,在小石再次邁出步子之前倒退幾步:「我知道我今天不受歡迎,對不起,害你不高興了。我改天再來拜訪。」走到門口時,他轉身看容茵,「你如果拿我當過真正的朋友,就好好想一想我的話。有些事不是看起來那麼簡單,我是算計了許多人,可從沒算計過你。茵,祝你接下來的日子,每一天都有好心情。」
直到帕維爾走得不見人影,容茵緊緊繃著的肩背才放鬆下來,轉頭看到小石關切的眼神,又想起被帕維爾強吻那幾秒鐘,容茵只覺前所未有的難堪,一句話都沒說就推門進屋,快步跑上了閣樓。
距離小院不遠的車子里,老薑好久都不敢大聲喘一口氣。
真不能怪他功力不到家,他確實準備了一籮筐的主意辦法,還有從各種角度哄容茵開懷的話,可誰知道他們來的時間點這麼背!兩個人停妥車,剛走到小院附近,就看到帕維爾遞出信封的那一幕。
別說唐清辰,就是他看了這樣的情景,也難免會多想。
後來容茵氣鼓鼓地站起來就走,那個高鼻子的外國小帥哥先是牽緊小手,兩人沒說幾句話,這小夥子又摁住容茵的後腦勺來了個激情四溢的熱吻……其實老薑還挺想把整場戲看完的,奈何身邊這位大爺不幹了,幾乎是看到兩人親在一起的一瞬間就甩袖子走人了。
「那個……」老薑咳了一聲,「我覺著啊,此事必有蹊蹺。」
唐清辰沒說話,隨後猛地一踩油門,車子一路筆直地倒出細窄的小路。輪胎摩擦著路上的石子細沙,聲響格外刺耳。其實在這條路上是能倒過車來再開走的,可明顯這位唐大少爺已經心情不爽到了極點,寧可這麼折騰輪胎,也不願意把車倒好再開出去。
回到主幹道,唐清辰沿著反方向開了很長一段路才拐過彎,朝著返城的方向風馳電掣駛去。
老薑開車手潮,坐車暈車,車子開出去沒多遠,就降下窗子想吐。
可唐清辰愣是目不斜視,一聲不吭地把車子開進了城,直到遇上擁擠的車流才勉強降下速度。
老薑心知肚明,這是心裡不爽到極點了,拿車子和他撒氣呢。可誰讓他打著包票一路過來,到頭來卻沒把事辦好呢!而且啊,能看到唐清辰這樣的人吃一回癟,怎麼說也是人生一大樂事,暈一回車遭點罪,多大點事兒?!
悍馬倒車的聲響很大,正在閣樓發獃的容茵聽到了動靜,下意識地向窗外看去。最近每天早晨起來她都會打開窗子換換空氣,也是因為這個,才沒讓她錯過這個聲音……她抬起頭,幾乎是看清車型的一瞬間,就衝到窗邊,看到的卻是那輛悍馬一路飛沙走石倒出去的情形。
車子她見唐清辰開過,距離又隔得並不遠,她甚至看清了駕駛座那個人的身影,還有他一閃而過緊繃的側臉。
容茵扶著窗子,過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到成串的眼淚滑落臉頰。
怪不得帕維爾會突然湊過來親她,怪不得她的話說得那麼重,他卻依然笑得得意揚揚。她從不覺得帕維爾對自己有那方面的意思,雖然這傢伙嘴巴花得厲害,可從兩人相識至今,他對自己也僅止於嘴上說說而已。要論曖昧,甚至比不上他和同部門的小芹還有其他幾個女員工,更別提他和柯蔓梔之間那種暗涌的情愫。
可不知道帕維爾和唐清辰之間究竟有什麼糾葛,偏偏他每次都要擋在他們兩人中間,從前在唐氏製造的那些麻煩是這樣,這一次,又是這樣。
容茵緩緩地靠著牆坐在了木地板上,抱著雙膝無聲地掉淚,本來就有那麼多事混淆不清,中間還隔著汪老被她氣得病倒的事……天知道唐清辰怎麼會想到今天來這兒找她,如今又被他看到那一幕,她要怎麼樣才能解釋得清?或者說,經過今天帕維爾故意製造的這場事故,唐清辰還會想聽她解釋嗎?
以他那麼心高氣傲的性格,從今往後,她想見他一面,恐怕都很難了吧。
容茵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脆弱的人,可自從認識了唐清辰,她才發現自己竟然也有那麼多的眼淚。
這個世界上,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除了拖延時間和製造麻煩,只要冷靜下來開動腦筋,甚至多吃些苦,任何困難都能挺過,任何難題都可以化解……這些是她從前的生活和處事觀念,可直到最近她才發現,遇上感情的事,很多時候除了掉眼淚,她沒有任何辦法能去挽回和解決什麼。
哭並不一定是弱者的體現,有時候是因為,除了哭,你什麼都做不了。
整整一天,容茵都沒下樓。
好在整套流程小石已經做熟,除了較往常少賣了一些容茵親手做的蛋糕,也沒有其他更多實際的損失。
很晚的時候,小石一個人坐在廚房吃冷麵,突然聽到下樓的腳步聲。他連忙站起身,手在圍裙上搓了搓,一抬頭,正對上容茵腫得如同兩顆核桃的大眼。
小石看得傻眼,直到容茵開口說話,才回過神:「師父,您剛說什麼?」
容茵知道自己這個樣子實在不體面,可當著小石的面,她也不在乎這些,她抽了抽鼻子,說:「我問,還有沒有面,也給我來一碗。」
「有,有。」小石一邊從冰箱的冷藏櫃里拿出一碗冷麵,一邊開火燒水,「我做好了放在冰箱里,等過一遍熱水,就可以吃了。」雖然是夏天,但容茵畢竟是女孩子,從前他跟著上一個師父學做面的時候就學過,哪怕是夏天,女孩子也不能吃太冷的東西,尤其是冷麵,吃進胃裡很難消化,還容易落下病根,日後生理痛。
小石手腳麻利,很快將從冰箱拿出的冷麵過了兩遍熱水,吃在嘴裡溫溫的,不會太冷,又不會覺得夏天吃熱得難受。面上澆了紅辣椒汁和酸酸的番茄水,切得細細的黃瓜絲和細碎的薑末。一碗吃下肚,容茵辣的嘴唇紅腫,眼睛也紅腫腫的,看起來如同一隻受了氣的兔子。
小石看得心酸,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能燒了熱水沏了一壺花果茶,訥訥地遞給容茵:「對不起師父,我做調料時只顧自己的口味,忘記你不太能吃辣了。」
「沒事,很好吃。」容茵嗓音沙啞,「以後晚上可以經常吃這個,又方便,又好吃。」
容茵是南方人,平時幾乎不做餃子、麵條一類的食物,師徒兩人每天吃飯,哪怕做面,也總是吃容茵煮的義大利面。小石活得粗糙,對衣食住行幾乎不挑剔,但他向來愛吃面,心裡早就惦記上自己學的那一手面了。今天聽容茵說喜歡吃,心裡高興得不得了,動作麻利地收拾完碗筷,轉身去庫房挑了一個西瓜,準備給兩人切點西瓜,當餐后水果。
切好西瓜,小石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發現已經晚上十點鐘了。他端著西瓜走出廚房,發現二十分鐘前泡好的那壺茶,容茵一點兒沒喝。他剛來這兒上班時,記得容茵特別喜歡喝這個牌子的花果茶,常常一個人就能喝光整壺。小石也嘗過,味道不像市面上的普通花果茶那麼甜,而是酸甜之中有股淡淡的花香,直到喝完茶,那種溫柔的花香仍然縈繞在口、久久不散。
小石一聲不吭地將茶水倒出來喝光,想了想,換了玻璃杯,又從櫥子里找出一隻鐵罐,沏了一杯新鮮的綠茶,連同西瓜一塊兒端了過去。
等他走近,才發現容茵好像在做什麼糕點。
這還是容茵從唐氏回來以後第一次做常規以外的糕點。小石不敢打擾,輕手輕腳地放下東西,悄悄地站在一旁觀看。
檯面上放著一盒巧克力豆,灶上的小鍋里,濃稠的巧克力醬正咕嘟咕嘟冒著小泡泡,空氣里那股濃醇的氣息如同醇酒一般,讓人莫名覺得溫暖。小石雖然愛好做糕點,自己卻不那麼喜歡吃太甜的東西,但卻是個實打實的巧克力愛好者。看到容茵準備用巧克力做糕點,他雀躍的心情如同那鍋正在加熱的巧克力醬,一點一點冒起了泡泡。
他注意到容茵正在搗弄一碗紅紅的漿果,旁邊散落著幾顆紫紅色的車厘子。這個時節車厘子賣得少了,價格也高昂,除非是做甜品用,平時容茵和他是從來不吃的。碗里的漿果看起來比車厘子的顏色更紅一些,應該還添加了一些別的東西,小石不禁懊悔自己剛剛來得太遲了,不然就能從頭看到容茵是如何創製這道甜品的了。
他有預感,這道甜品絕不是從哪本書上學來的。容茵的動作看起來行雲流水,但在每一個步驟間,都會停下來思考一會兒。也就是說,這應該是容茵原創的一道甜點。
之前容茵去唐氏工作的那段日子,偶爾也會發一些小視頻和照片在朋友圈,其中那道「天涯客」尤其令他印象深刻。小石雖然年紀不大,卻是個武俠迷,當時光是看到這個名字的,都令他心旌搖曳。等看到小視頻里那道甜品的真容,更是令他激動不已。原來甜品不僅僅是各色蛋糕、麵包,或餅乾這麼簡單,也不光是甜和更甜的分別,在容茵這樣的人手裡,與其說她創造的是甜品,不如說是藝術品更為恰當。
看到天涯客最終完整地呈現在眼前的樣子,小石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一扇大門向自己敞開了。也是從那天起,他才真正堅定決心要跟著容茵一路學下去。
時鐘上的分針一格一格地走過,等最後一步做完,容茵緩緩抬起頭,發現小石就那麼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著她面前那道成型的甜品,幾乎入了神。
容茵一眼就看到放在不遠處桌上的綠茶。她實在渴了,顧不得涼熱端起來就喝,卻在舌尖品嘗到綠茶味道的瞬間,動作有了瞬間的遲滯。
小石後知後覺地發現容茵的眼圈又紅了,不禁手足無措:「我剛沏茶的時候兌了一些涼水,我……我記得以前的師傅教過我,泡綠茶不能用太燙的水,會把葉子燙壞。師父,是水太燙了嗎?」
容茵搖搖頭,她將面前的盤子推過去:「嘗嘗味道。」
小石不敢相信,指了指自己:「我?」
「對啊,這兒除了我就是你,當然是你先嘗。」
小石低下頭,盯著盤子里那個巧克力顏色的心形蛋糕,搖了搖頭:「我捨不得吃。」
「蛋糕做了就是給人吃的,你不趁新鮮吃掉,浪費的是甜品師的心意。」容茵遞了一支甜品叉給他,「這個味道會有點兒奇怪,嘗嘗看,你能不能接受。」
小石突然抬起頭:「師父!」
容茵正在喝餘下的半杯水,聽到他這一聲「師父」險些嗆著:「又怎麼了?」
「我覺得以後師父做的任何作品,都不能就這麼直接吃掉!」
容茵瞟了他一眼,難得有了一個笑模樣:「那要怎麼著,先供起來?」
小石說:「師父,咱們店鋪最近生意這麼火,店裡雖然每天都有新品嘗鮮和打折款,但顧客沒辦法及時了解到這些。而且現在用現金付款的顧客越來越少了,大家都用微信。最近經常有客人問我,有沒有微信公眾號可以關注,還有人問我有沒有VIP卡。」說著,小石的眼睛越發晶亮,「我覺得我們可以做一個公眾號,尤其是師父原創的糕點,一定要第一時間在公眾號上發布出來,這樣也算是有版權的了!而且客人也能第一時間知道甜品店的最新產品和活動!」
回國后,容茵也留意到了國內手機軟體和公眾號的飛速發展,甚至連大醫院的挂號都可以通過公眾號進行,這一點還是後來和聶子期聊天才知道的。最開始她連一些付款軟體都玩不轉,但真正上手了,自然也就切身感受到其中的便利。她也不是沒有關注過公眾號,但她回國時間不長,一天之中絕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經營店鋪和創製甜品上,幾乎沒有時間去過多留意和「甜度」同類型的店鋪這方面的發展。她不禁有點兒遲疑:「咱們這麼小的店鋪,能行嗎?」
小石說:「當然能行,咱們就從今天這款甜品開始。」小石拿出手機,又將甜品店內的燈全部打開,接連拍了好幾張照片,但都不滿意,他抬起頭看容茵,「師父,咱們家有專業的照相機嗎?」
容茵說:「我去樓上拿。」
等她找到相機下樓,發現小石已經抱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在申請公眾號了。容茵只能自己對著甜品盤拍照片。身後小石突然問了一句:「師父,您想好這道甜品叫什麼名兒了嗎?」
容茵剛摁下快門,聽到小石這個問題,站直了身體,說了一句:「Bittersweet,中文名叫……苦甜交織。」
小石走過來,將容茵拍攝的幾張照片翻看了一遍,從他的神情來看似乎頗為滿意。他說:「師父,公眾號我已經申請了,但系統審核還要幾天時間。你要不要註冊一個微博玩玩?」
「微博?」容茵有點兒遲疑,在國外時她也玩過「臉書」和Twitter,不過她的朋友都是能在現實中經常見到的,而她本身也不喜歡在網路上展現各種日常,因此註冊之後沒多久賬號也任其長草,最後乾脆完全荒廢了。
小石推著她到電腦前:「你註冊一個玩玩。現在像你這種有一技傍身的人,在社交媒體上可火了。」
容茵經不住他纏,只能打開網頁按照流程註冊了賬號。
另一邊,小石喝了半杯礦泉水,直到嘴巴里沒有什麼特殊味道了,這才鄭重其事地拿起甜品叉,切開了面前的巧克力心形蛋糕。
蛋糕只有普通女孩子巴掌大小,甜品叉從上至下切開的瞬間,裡面流出些微紫紅色的液體,這個配色和設計看起來很有幾分時下年輕人偏好的哥特式風格。小石叉起一塊送入口中,蛋糕最外層是非常薄脆的巧克力外皮,內里的蛋糕層口感濕潤且紮實,卻不像一般的巧克力蛋糕那麼甜膩。容茵選取了可可含量極高的黑巧克力,吃起來不僅不甜,甚至能嘗出明顯的苦味。這種苦中蘊含著極為濃醇的可可香,而舌尖沾上的紫紅色汁液,則帶著莓果和車厘子的酸甜。
吃了一口之後,小石敏銳地覺察到,這不是一款一般意義上的甜食愛好者會喜歡的蛋糕,但絕對是一款大多數成年人嘗了一口就無法拒絕的蛋糕。
巧克力的絲滑苦醇和微微焦香,莓果內餡的酸甜微澀,讓這款蛋糕的口感和口味都豐富到了極致,酸、甜、苦、澀、香,多層口感層層遞進,吃完小小一塊心形蛋糕,彷彿也完成了一場對自己內心的自問自答。容茵創作的這款蛋糕,並沒有想著去討好哪一類人,而是在尋找同類,因為它足夠特立獨行,更通過它自己的味道代替甜品師訴說了千言萬語。
如果你讀懂了生活,便會喜歡這款蛋糕的味道。
吃完蛋糕,小石又喝了口水,然後他抬起頭,朝容茵齜牙一笑:「師父,我覺得您還是現在在微博發一下這款蛋糕吧。我真的等不及想看咱們那些老顧客嘗了這款蛋糕之後的反應了!」
容茵歷盡千辛萬苦,總算註冊好微博賬號,聽到小石這樣說只覺得眼前一黑:「我覺得我現在需要好好睡一覺!」
小石說:「咱們這就叫打鐵趁熱!我再去給您添一杯茶!」不多時,他捧著杯子回來,站在容茵身邊,一邊瞄著屏幕上的信息,一邊飛快地在手機上操作著什麼。
容茵剛把微博字體和顏色設置成自己喜歡的樣式,又用手機下載了客戶端登錄,緊接著就發現了問題:「是有誰給我買水軍了嗎?怎麼突然漲了這麼多粉絲……」
小石蹲在旁邊嘿嘿地笑。
容茵怒極,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腦袋:「有錢不花在正路上!我又不是什麼微博大號,哪用得著買這個?!」
可緊跟著,一條接一條的微博私信就把她震暈了。
小石特別有成就感地說:「咱們家的老顧客就是熱情啊!我剛在微信群里發了一條消息,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關注還私信你了!」
「什麼微信群?」
小石無辜臉:「你不在的時候,好多顧客成天問我你什麼時候回來,後來我看大家都挺熱情的,就加了他們微信,把大家都拉到一個群里。這樣,店裡有什麼優惠和新品上市的消息也好及時通知大家。後來,好多顧客都直接私信紅包給我,讓我把他們需要的東西提前打包好留著,省得來得晚了被搶光。」
容茵咬牙,怪不得最近幾天這小子總是莫名其妙地開始打包東西,她一直以為是哪個顧客打電話預訂,而她忙裡忙外一時沒聽到。想不到他直接依靠微信紅包就把當天的蛋糕麵包全都包銷出去了。
小石像一隻大狗似的蹲在那兒,眼巴巴地看著她的手機屏幕,又戳戳她的手腕:「師父,好像有好多人給你私信,這是好兆頭!你要不要先發幾張圖片試試水?」
試水?容茵沉思片刻,把照片從相機導入到手機中,和小石商量著選了最好看的3張出來,配上一句話,一起發了上去。
小石早就在那刷著微博等更新,又一次刷新后,就見一條帶照片的微博赫然出現在屏幕最上方。
「Bittersweet,明天的新款,只做給懂的人嘗。」
小石愣了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容茵被他笑得臉都紅了:「怎麼了,是不是特別土?」
小石笑著說:「沒,就……還挺有師父你的風格的,非常文藝,非常有味道。」
容茵被他說得更加不好意思了,破天荒地連廚房都沒收拾就上了樓。可等她一個人躺在卧室的小床上,聽著手機時不時傳來的聲響,她又忍不住拿起手機逐條去翻看那些評論。
有的評論語氣特別活潑:「啊啊啊啊啊!女神這個蛋糕風格很另類,很不像你啊!不過我還是特別喜歡!」
還有說得特別平實的:「看起來還不錯。明天新款有折扣?」
還有一看就知道是誰發的:「新款蛋糕九折限二十份,先到先得,我已經代替大家嘗過了,非常特別,非常好吃!」
這除了小石還能是誰?有意思的是小石的用戶名,Knight-S,頭像是一幅夜景,看起來像從什麼圖片截下的一角。
容茵突然發現,小石這個傢伙看著敦厚,有著同齡人不具備的老成持重,和那些普普通通來平城討生活的年輕人沒什麼分別。可隨著對他的了解越多,越發現這些其實都是表象。他話不多,做飯有一手,熟諳許多生活技能。他穿著樸素,卻並不像缺錢的樣子,在人際交往上別有自己的一套辦法,而且人脈遠比容茵一開始以為的要廣。簡而言之,小石這個孩子,年紀輕輕,來歷可不簡單。
可是容茵並不是初出江湖的傻白甜少女,她本身就不是對別人隱私好奇心旺盛的人,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也越發懂得去尊重和體諒每個人的為難之處。不論小石是什麼出身和來歷,怎麼認識的林雋,又為什麼陰差陽錯地來到她這兒,最後還那麼堅決地拜她當師父,起碼她看得出小石待她的心意是真誠的,想好好地學做甜品的心思也是真實的,這些對她而言就足夠了。
翻著微博發著呆,冷不防刷出來一條評論:「看起來是有點兒難過的甜品,吃起來也會很難過嗎?」
評論人的ID很古典:「滿座衣冠勝雪。」個簽更有意思,是一句詩:「滿座衣冠猶勝雪,更無一人是知音。」
容茵愣了一下,嘴角微微彎起,回復道:「吃起來大概會讓人覺得釋然吧。」
隔了約莫一分鐘,對方回了一個微笑的表情,並說:「好期待。」
容茵突然覺得有點兒搞笑,看對方回復的內容,應該並不知道在網路上微笑的表情並不代表現實中禮貌的微笑,而是有點兒嘲諷的意思。這麼說來,對方應該年紀有點兒大,或者不太經常上網?
直到迷迷糊糊睡著之際,容茵突然明白過來,小石繞了這麼大一個彎,又是註冊公眾號,又是讓她開微博,其實是想幫她轉移注意力,不要那麼難過。
她不禁露出一個笑容,好像還挺成功的。
想到第二天客人嘗到新蛋糕后的反饋,以及微博上可能會出現的留言,竟然也在期待第二天快點到來。
這好像是從唐氏回來以後,第一個這麼放鬆地睡過去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