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燒尾宴·爬牆
極端病態與極端覺悟的人終究不多,時代是這麼的沉重,不容我們那麼容易就大徹大悟。
——張愛玲
城市的另一邊,唐清辰和何欽各自坐在桌子一端,許久,兩個人誰都沒說話。
最後還是何欽先開了口:「唐總的意思是說,帕維爾這個人用不得?」
唐清辰皺了皺眉:「何氏是你的產業,你願意用一個操守上有瑕疵的員工,與我無關。」
何欽說:「那你剛才的意思是—」
這段時間以來,唐清辰心裡承受的壓力可不僅僅來自何氏一方,此次做出決定主動邀何欽相談,或許在林雋看來是一時衝動,但其實是他權衡許久得出的最佳方案。只是何欽這人太滑頭,跟他說正事時,他總要先跟你打幾輪太極,哪怕把你兜里的東西都掏出來看個分明,也不見得肯亮出自己的底牌。如果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唐清辰也不樂意跟他打交道。
見他揣著明白裝糊塗,唐清辰忍不住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桌面:「我是不知道他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但你就那麼願意相信他給你空口打的白條?」
何欽忍不住樂了:「Easy。唐總,您這兩天是不是遇上什麼不開心的事兒了?天乾物燥,上火傷身吶!」
說起來,唐清辰跟何欽也是老相識。兩家都是住在平城的老人兒,兩個人從十幾歲的時候起就認識彼此。但唐清辰不待見何欽這個人總是賊頭賊腦的做派,何欽也看不上唐清辰總是雲淡風輕端架子的樣子,所以從不一塊兒玩,成年之後更是漸行漸遠。若不是唐清辰繼承唐氏集團之後立志要將唐氏旗下的酒店行業做大做強,而何氏又是從太爺爺輩兒開始就是做酒店的,也不至於這幾年三番兩次總在關鍵事上針尖對麥芒,漸漸地發展成今天這樣你死我活的趨勢。
唐清辰忍不住看何欽:「好好說兩句話,很難嗎,何欽?」
何欽咬著腮笑得深沉:「您如今取得了莫氏的支持,拔一根汗毛,比咱們腰還粗,您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唐清辰說:「所以你就為了這個,策反了帕維爾,讓他買通了那些人,三番兩次在電影節上整出那些幺蛾子?」
何欽咂了咂嘴,輕啜一口擺在面前的紅酒:「話也不是這樣說。有來有往,互通有無嘛!」
跟這傢伙從下午四點半說到現在,總算切到正題了,唐清辰心裡微微鬆動,面上卻做出越發冷淡的樣子:「什麼意思?把話說明白。」
何欽說:「年初的時候,我弟聽說你們想獨個兒吃下曼菲公司的項目,有點兒著急了。那時在臨安,我弟弟聽到一些風聲,坦白說,對何氏很不利,所以他的做法激進了點兒……」
放在平時,唐清辰早就反唇相譏了,但他敏銳地覺察到,何欽接下來要說的話,很可能是他一直在等的關鍵所在。
果不其然,接下來何欽說:「帕維爾在你的酒店幹了有兩年多吧,老實說,最初他通過我弟找上我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這肯定是你小子玩的計策,讓他假意投靠我們家,打入何氏內部,最後再來個裡應外合……」他看著唐清辰笑容越來越冷淡的面容,差點兒笑出聲,其實唐清辰這廝也挺有意思的。他是那種高興的時候淡淡綳著個臉,不高興的時候反倒淡淡笑的典型。以何欽的經驗,唐清辰這回若不是真的誠心相邀,這時候大概早就翻桌子走人了。何欽越想越想笑,忍不住「撲哧」一聲,真的笑出了聲。
唐清辰:「很好笑?」
何欽忍不住拍著桌子笑:「是挺有意思的啊,你不覺得嗎?咱倆讓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子擺了一道,還都覺得自己讓對方給陰了。」
唐清辰說:「你早就知道了。」
何欽笑眯眯的:「也沒比你早多少,也就這幾天吧。」
唐清辰說:「早知道何總如此熱愛養生,下次我多喊幾個人陪你一起。」
何欽呆了一呆:「啊?」
唐清辰道:「陪你一塊兒,打太極。」
何欽忍不住又笑了:「對不住,哈哈哈哈哈。」
唐清辰看了一眼腕上的百達翡麗,說:「你再多笑一會兒,我怕何佩在隔壁屋要擔心得哭出來了。」
何欽笑得聲音更大了。
唐清辰也無奈了,生意場上狹路相逢這麼多回,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何欽這傢伙笑點這麼低。
下一秒,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何佩神情緊繃,還透著一絲尷尬:「哥,你沒事兒吧?」
唐清辰撫額,何欽這回更要笑得停不下來了。
何欽一邊擺手,一邊說:「你讓人在樓下雅間定一桌宴,就你前幾天最喜歡吃的那桌,我和唐總下去接著談,你和林秘書也一起。」
「還吃?」何佩在隔壁喝茶水喝得都要吐了,廁所也跑了無數次,他現在真是聽著「吃喝」兩個字就怕,眼睛都瞪得外凸。更重要的是,這倆都聊了好幾個小時了,竟然還沒聊夠?
何欽說:「你不餓?」
何佩苦著臉說:「不太餓,剛剛茶水喝太多了。」
唐清辰語氣淡淡的:「茶葉是林雋隨身帶的,顧褚紫筍,品質上乘。」
何欽笑眯眯的:「那我待會兒也嘗嘗。」
何佩:「……」別再提了行嗎?剛剛那位林秘書已經巨細靡遺地給他科普過一遍了,而且他也身體力行地感受過這顧褚紫筍究竟有多好喝,他哥竟然還要喝?
唐清辰瞥了他一眼,說:「林雋帶的茶葉不止這一種,你沒跟他說換個口味?」
何佩:「……」所以,所有人都欺負他人傻錢多年紀小是吧?!
何欽站起身:「行啦,咱們一塊兒下去吧,待會兒邊吃邊聊。」
晚餐是何欽最近頗為引以為豪的燒尾宴。燒尾宴盛行於唐朝,當朝宰相韋巨源曾在家中擺下燒尾宴,宴請唐中宗。燒尾宴的名字取自「鯉魚躍龍門」的典故,相傳鯉魚要經天火燒掉魚尾,才能化為真龍,意頭很好。因此,何氏酒店自打推出這個宴席之後,前來預訂的客人絡繹不絕,據說后廚的訂單已經排到了半年後。不過,能讓何佩這傢伙都念念不忘的宴席,顯然不會僅僅靠一個意頭博出彩。唐清辰嘗了幾道菜,便發現了其中的意趣,不禁在心裡大為扼腕,家裡那個弟弟收購四時春的計劃遲遲不推進,後來還跟那個丫頭合夥去開辦什麼海棠小苑,把家裡一堆生意都丟給他這個大哥。若是年初時拿下了「四時春」這個老字號,唐氏何愁沒有超燒尾宴的古典宴席?
一時間思緒飄遠,何欽喊了他好幾聲才回過神。
席上另外兩個人借口去露台抽煙,非常有眼力見兒地把談話空間再度留給了兩人。
何欽說:「唐總,我讓人調查帕維爾的時候,發現了一點兒有意思的事,你要不要看一看?」
看一看?不是聽一聽?唐清辰挑了一下眉頭:「好啊。」
何欽叼著根牙籤,笑著把自己的手機遞了過去。
是一段視頻。唐清辰剛要打開,何欽就體貼地遞過一副耳機。他瞥了何欽一眼,插上了耳機線,戴上耳機。
視頻一打開,傳來的就是帕維爾的聲音:「怎麼,你都離開唐氏了,還一心向著唐清辰?」
……
看完整個視頻,唐清辰自然也看到了容茵被帕維爾強吻的整個過程,以及容茵打他的那一巴掌。
手機交還給何欽的時候,他看到了對方眼底揶揄的笑意。
何欽笑眯眯的:「我這也算是意外收穫了。唐總,這位容小姐會離開唐氏,我心裡也挺遺憾的,更沒想到的是,容小姐對何氏發出的邀請,一點興趣都沒有。你說這是為了什麼呢?」
唐清辰神色鎮定:「不管為了什麼,都跟你無關。」
「好,好,跟我無關。」何欽一點都不生氣,還是那副笑模樣,「能幫到唐總就成。」
唐清辰耳根微燙,舉起酒杯嘗了一口紅酒,低聲說:「不過還是謝了。」
何欽頓時笑得更開懷了。
唐清辰說:「說點正事。不知道何總有沒有重新考量過曼菲的這個項目。」
何欽皺了皺眉峰:「什麼意思?」
唐清辰說:「如果你我同時退出這個項目,你覺得曼菲會怎麼做?」
何欽一臉駭笑:「退出這個項目?你,和我,一起?」見唐清辰點頭,他更是連連搖頭,「不可能。為了這個項目我們準備了大半年,你們也一樣。你手底下的那個蘇蘇,一天到晚有空就往臨安跑,現在眼看就臨近最後簽約的日子,你跟我說要一起退出?」大概是對唐清辰提出的這個提議震驚到了極點,何欽也不淡定了,接連拋出好幾個問題,「你現在說退出,到時又反悔怎麼辦?還有,就算我們兩邊都說話算話,一起退出,到時豈不是便宜了第三方?這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放著曼菲現成的合作案不去做,想打入國際市場,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渠道可以打開局面嗎?」
「有。」唐清辰此前一直沒言聲,直到聽到何欽的最後一個問題,唐清辰才開口,「我現在有比和曼菲更好的合作方案,你要不要聽?」
何欽點點頭,抱著手臂:「我聽,你講。」
唐清辰說:「此前曼菲的項目是屬意尋找一家國內酒店行業的龍頭企業,輔助他們在國內鋪開曼菲·二十四橋這個項目,尋找二十四個最美旅遊城市,依據當地經典和建築特色,探尋中國古典文化之美。我問你,如果沒有曼菲,這個項目由我、你和莫氏三家一起來做,能不能做得起來?有沒有可能,比在曼菲的掌控之下,擁有更大的自由度,做得更具有中國古典韻味、更專業也更成功?」
何欽皺眉沉思片刻,說:「可是……沒有曼菲的支持,我們這個項目豈不是……」
「我們可以有更多大膽的構想和更為本土化的設計,攤子也用不著鋪那麼大,先從七個最具有當地建築特色的旅遊城市做起,難道合我們三家之力,還做不起這樣一個項目?」說到這兒,唐清辰笑了笑,以手指點了點桌面,「你有沒有想過,這個項目如果做得夠好,還能夠帶動當地旅遊業、酒店業的發展,提高當地人員就業率,這樣一來,我們甚至有可能得到當地政府的邀請和支持。」
何欽眼睛一亮,隨即又陷入沉默。
唐清辰見何欽的態度已經有所鬆動,在天平的一端繼續加碼:「你調查了帕維爾這麼久,難道就沒查出來,他在唐氏和何氏兩邊攪動風雲,到底圖的是什麼嗎?」
何欽愣了片刻,看清唐清辰眼中透出的冷色,不禁勃然大怒:「你別告訴我是曼菲搞的鬼!」
唐清辰微微一笑,朝他舉了舉杯:「恭喜你,終於上正道了。」
「靠!」何欽腦筋轉得極快,琢磨一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老子真是……陰溝裡翻船!」
「談不上陰溝,曼菲公司怎麼也算得上是一條大河。」唐清辰說,「不然也勞動不起我和你兩家耗時半年,殫精竭慮。」
「殫什麼慮?!我手底下的人都累得人仰馬翻了好嗎?!」何欽越想越氣,狠狠一捶桌子,起身就要走。
唐清辰一把將人攔住:「急什麼?你以為他們是國內的公司嗎?你那一套整人的策略,面對曼菲這種國外大財團,可一點都奈何不了他們。」
何欽臉色漲得通紅:「老子咽不下這口氣!」
唐清辰說:「報復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什麼?」
何欽當機立斷:「當然是奪走他最看重的東西,或者人。」
唐清辰說:「還有什麼比我們聯手搶先一步開動項目更有力的反擊呢?」
何欽沉默片刻,突然就笑了,他舉起酒杯,在唐清辰手裡的酒杯上狠狠碰出清脆的響聲:「唐清辰,你這個朋友,我交了!」
唐清辰說:「別說這些套話。今晚簽約,我就信你。」
何欽眼珠一轉:「這個嘛……」
唐清辰說:「何欽,跟你打交道這麼多年,你肚子里有幾根花花腸子,我比你弟還清楚。你真的覺得我今天來找你之前,沒做好萬全準備?你以為我沒有給自己留後路?」
何欽瞳孔微微一縮,笑嘻嘻的:「所以唐總,你都給自己留了後路—」
唐清辰說:「我的後路,就是截斷你所有的退路。」他拿出自己的手機,調出幾張聊天記錄,逐一甩在何欽面前,「你看清楚。」
何欽一張一張看過去,沒有預想中的勃然大怒,臉色反倒越看越是和緩,最後更是大笑了起來。他朝唐清辰豎起大拇指,「有你的。你比我厲害,我走出三步,你已經算到了十步。這一回,是你贏了。」
唐清辰放下酒杯,率先伸出了手:「是共贏,何總。」
隔著一面玻璃窗,露台上的兩個人都聽到了何欽大笑的聲音。
林雋忍不住說:「想不到何總私底下這麼活潑。」
何佩:「……」他沉默片刻,還是接了口,「他不是活潑,他就是……笑點比較奇怪。有時候我沒覺得自己有說什麼好笑的話,他就已經笑得不行了。」
林雋說:「總比我們老大強,他每次笑都挺瘮人的。」
何佩說:「所以啊,我一直想不通,你是怎麼在他手底下干這麼多年的。」
林雋說:「唐家所有人裡面,他是最正常的一個。」
何佩朝他投去一個同情的眼神:「要不,你以後—」
「不用了,我覺得何總笑點這麼奇怪,我也瘮得慌。」林雋先一步拒絕。
何佩丟給他一個白眼:「我是想說,讓你以後跟著我干。」
林雋的臉色並沒有顯得多好看:「你比我還小呢!小屁孩一個。還是我們老大好。」
兩家的談判就在頗為詭異的氣氛中落下帷幕。
回到唐氏總部大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唐清辰打開冰箱的保鮮櫃,見裡面放著兩盒蛋糕,打包的樣式和花樣看著都異常熟悉。
他心弦一動,想都不想伸手去拿蛋糕,卻突然發現,剛剛跟何欽你來我往那麼多個來回都鎮定如初的手指,這時竟在微微顫抖。
手機響了兩聲,他拿出掃了一眼。
屏幕上顯示是林雋發來的信息:「老大,冰箱常溫層放著兩塊蛋糕,是我今天去『甜度』拿回來的,容小姐最近獨創的一款蛋糕,名字叫Bittersweet。老大,你……最近兩天有時間的話,去看看容小姐吧。家裡這邊你放心,我來處理。」
唐清辰原本緊繃的神經突然鬆懈下來,他陡然記起,那天容茵走的時候,那張私人電梯卡,被她直接甩在了林雋身上。虧他剛才鬼使神差,竟以為她又回來了。
從保鮮櫃里取出蛋糕,打開外面的包裝盒,裡面巧克力色的心形蛋糕露出真容。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氣泡水,吃起了蛋糕。酥脆的巧克力外皮,蛋糕細膩密實,又苦又香,最裡面的餡兒酸甜微澀,那一絲甜味極淡,卻極醇,似有若無間,讓人不由得想再嘗一口。所以取名叫Bittersweet嗎?苦甜交織,倒真貼切。
唐清辰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打開了第二個蛋糕,他看著眼前那個巧克力色的心形,靜默許久,無聲地一口一口把蛋糕吃光。
窗邊泛起熹微的亮光時,唐清辰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窗邊坐了整整一夜。
許多人都以為讓他唐清辰對誰低頭是最為艱難的一件事,但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這幾年,為了唐氏,為了集團的利益,他有意無意間已經對現實、對資本、對許多人,低過許多次頭了。哪怕那個親自去做的人是林雋、蘇蘇,或者手下其他什麼人,但之所以能獲得對方的首肯,是因為人家看透了背後肯先一步低頭的那個人,是他。
他並沒有許多人想象得那麼剛正不阿,生意人,利益至上,哪有那麼多的寧折不彎?集團內外那麼多人的利益要兼顧,公司上下那麼多人要養活,手頭那麼多在處理、待處理的項目要推進,如果他真在乎一個虛無縹緲的面子,那麼唐氏在酒店行業不會有今天的盛況。
他以為自己沒什麼不能低頭的,也沒什麼還未為唐氏犧牲的,可直到這一天,他在窗邊渾渾噩噩地坐了一宿,才想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里,最艱難的是想拾起那一點真心。
他不想承認自己其實也有軟肋,不想對著容茵承認自己做錯了,更不想去面對經過生活砥礪已經逐漸面目全非的自己。
那個許多人口中津津樂道,曾經衝冠一怒為紅顏,甚至讓家裡那個老頭子緊張兮兮的唐清辰,不知道什麼時候,連他自己都找不見了。他幾乎想不起當年為什麼喜歡那個女孩子,到現在,甚至連她的容貌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她的側臉很好看,尤其是那低頭一笑的樣子,曾無數次出現在年少時他的午夜夢回里,令他輾轉反側。
原本以為一輩子也不會忘掉的恥辱,早在歲月的洗鍊中淡漠了。他能記起當時為了那個女孩子跟好哥們兒爭得面紅耳赤,也記得家裡老頭兒被他氣得暴跳如雷,把他鎖在房間里整整半個多月,甚至清楚記得老頭兒有一天回來,一五一十告訴他,他是怎麼跟女孩談判的,以及她最後又說了怎樣一番話。
唐清辰的記性很好,當時當著唐父的面,剛聽到錄音時,那種驚怒、難過、尷尬,一絲一毫,他都記得特別清楚。
他一直記得老頭兒偷偷錄下的錄音里,她是這麼說的:「我是喜歡唐清辰,如果他不是唐氏的太子爺,我仍然會喜歡他,但這喜歡到底有多深,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要您的錢,如果您真心想讓我離開唐清辰,那就幫我在M國安頓下來,我想在那邊上學、定居。錢買不來夢想,但我知道有人能幫我加快實現夢想的速度。這個要求,您答應嗎?」
唐父一心想拆散這對小鴛鴦,雖然女孩子提出的要求苛刻了點兒、具體操作起來比直接打錢麻煩了點兒,但這一切解決起來終究比他預想的要容易。
生活不是偶像劇,沒有什麼誤會或偽裝,更沒有什麼神轉折。
後來那個女孩子果然如願去了M國,這麼多年過去了,哪怕唐清辰本人已無意打聽她的近況,但大概身邊共同經歷過這件事的人都很在意他的感受,總是時不時地向他說起她的近況。聽說她後來在M國開了一家中餐廳,傍過幾個男人,中國人、外國人都有,結了婚,又離了婚,聽說後來又有了新的情人。用旁人的話說,是個挺能折騰的小娘們兒。
每次聽人說起,他都沒什麼表情,兄弟哥們兒以為他在硬撐,連唐父都隱隱透出替他著急的意思,可沒人知道,或者說,沒人願意去相信,他心裡早就沒有任何感覺了。
老頭兒估計是年紀大了,心也軟了,見他遲遲不結婚,甚至連個固定的女伴都沒有,在家裡面托這個托那個,婉轉地表達過自己當年做得過了的意思。
可唐清辰真的早就不生氣了。當年的種種他都記得很清楚,但不代表他還在恨著誰。
其實有時候他甚至也希望,自己還會記恨,還會生氣。
這張世故的面具戴得太久了,不知道究竟騙過多少人,但最先騙過的那個人,其實是他自己。
該生氣的時候笑,該笑的時候淡漠,該難受的時候面不改色,該淡然的時候要強撐氣場。
偽裝得太久,連他都分不清,有時候自己的一些反應和判斷,到底是出自客觀理智的分析,還是出自本能和真心。
認識容茵這半年,林雋總說,他笑的次數比從前多了。後來林雋也含糊地說過,見他發脾氣,別人害怕,但他不害怕,因為這樣,他才更像一個真實的人。
可林雋不知道的是,讓偽裝太久的人捧出真心,如同要硬生生地剖下早已融入血肉的面具一般。
他這麼靜坐了一宿,想的不是要不要去見容茵,而是見了她要說什麼,要怎麼說。
容茵是個外圓內方的人,自小特殊的家庭經歷讓她對情感的要求更純粹。唐清辰不覺得自己學著許多年輕小夥子那樣捧一束鮮花,每天用昂貴的禮物狂轟濫炸,就能挽回容茵的心。如果做不到用真實的自我和她重新開始,那還不如像現在這樣,繼續與她保持距離,也好過招惹她,讓她徒增傷心。
窗外天光大亮,唐清辰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已經八點鐘。他沖了個澡,簡單洗漱過後,換了一身正式的三件套西裝下樓。頭一天與何氏的談判以雙方正式簽約告一段落,雖然唐氏現在已經盡歸他手,但有一些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完,比如召開一個簡短的董事會。
林雋一宿沒睡好,早上起得很早,索性直接來了公司。推門進了辦公室,卻沒想到唐清辰到得比他還早。
他揉了揉眼,頂著兩個熊貓眼一臉震驚:「老大?」
唐清辰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眼下的青影清晰可見:「規矩都沒了,進屋也不敲門。」
「不是,我不知道您已經在了。我進來是想到昨天有一份文件好像漏了一頁紙。」林雋解釋著,走上前,把一份重新列印好的文件放到唐清辰桌上。他覷著唐清辰的臉色,「老大……」
唐清辰說:「九點半召開董事會,人都通知到了吧?」
「通知到了。」林雋輕聲說,「老爺子也知道了,說今天也會過來一趟。」
唐清辰神色平淡:「你昨晚微信里說的是什麼意思,你要處理什麼?」
林雋說:「殷家的事。」
「殷家?」唐清辰皺眉,「殷若芙,還是殷筱雲?」
林雋說:「老大,他們母女的手伸得未免太長了。昨天我去容小姐那兒,小石跟我說,殷筱雲去那兒胡說八道了一通,還打了容小姐。」
唐清辰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你昨天怎麼不說?」
林雋心裡苦:「您昨天從何氏走的時候,都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我說要陪您回來,您說不用,想一個人靜靜。」
唐清辰記起,昨天似乎是有幾次,林雋對著自己欲言又止。他以為他是不太贊同跟何氏的談判,壓根兒沒往別的地方想。
林雋又說:「昨天晚上他們弄了一個燒烤晚會,老薑給您打了一個電話,那時您跟何總兩個人在房間里,我就替您接了。老薑想說的也是同一件事,您可以給他回個電話。」
「我知道了。」唐清辰沉默片刻,突然問,「你知不知道,容茵喜歡什麼?」
「啊?」這個問題可讓林雋犯了難,他琢磨半天,不確定地說,「容小姐,應該挺喜歡做甜品的吧。另外上次我和杜鶴一起整理那批酒的時候,聽他說,容小姐和平城幾個酒商關係挺好的,她自己也有一些偏好的藏酒。」林雋頓了頓,又說,「電影節那段時間,容小姐不在家,您讓找花匠去她家那個小院移植的那一株忍冬。昨天我去容小姐那兒,見忍冬花開得挺好的,大老遠都能聞到香味。」
唐清辰說:「看你平時跟她走得挺近的,怎麼連她喜歡點兒什麼都不知道?」
林雋一肚子委屈無處可訴,天啊地啊,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確實和容茵關係不賴,可也僅限於一些工作上的交流,而且他一直把容小姐當未來老闆娘看待。了解人家女孩子喜歡什麼,這不應該是男朋友該做的事兒嗎?
可他只敢在心裡吐槽,哪敢當著唐清辰的面說?林秘書有淚只能往肚裡咽。
林雋突然靈機一動,說:「杜鶴跟容小姐的關係一直挺好,要不我把他叫來,您問問他?」
唐清辰說:「那我問聶子期不是更合適?」
林秘書腦子慢了一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們老大,這個意思大概是醋了……
也是,問杜鶴,和問聶子期,在他們老大眼裡,大概就是問新晉情敵和老牌情敵的區別。要說電影節那段時間,他們老大也算是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和容小姐的關係更是近水樓台一日千里。結果現在反過來要跟別人打聽容茵喜歡什麼……說起來也是挺沒面子的。
林雋絞盡腦汁,突然又有了主意:「您可以問小少爺啊!他女朋友,那個畢羅小姐,不是和容小姐關係挺鐵的嗎?」
唐清辰揮了揮手,一臉嫌棄:「知道了,你出去吧。」
林秘書委屈巴巴地退了出去,臨關門前,他眼尖地瞥見唐清辰拿手機的動作。哼!還不是要用他的計策,跟自己親弟弟求救?當著他的面還裝出一副此計不通的樣兒!這要不是自家老闆,這種人就不值得幫!
當天傍晚,在院子里整理晾曬了一整天材料的容茵突然接到好友興師問罪的電話。
畢羅的電話打得也是相當有水平,上來第一句話就問:「阿茵,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偷偷瞞著我?」
容茵腦子沒轉過彎來,讓小石撐著袋子,把一些處理好的陳皮收回去:「沒有啊,我有什麼事瞞你?」隨後,她第一反應看向小石,「對了,我新收了一個徒弟,算嗎?」
那頭畢羅沒好氣地說:「徒弟算什麼?!我說的是男人!」
容茵下意識就介面道:「我徒弟就是男孩子啊。你這是聽誰說什麼八卦了?」
畢羅:「嘿!你還真跟我也打上太極了。我問你,你跟唐清辰怎麼回事兒?」
容茵一聽這個名字,再想到畢羅最近和唐律越來越熱乎那個勁兒,不禁臉上一熱。這件事她確實從頭到尾都沒告訴過畢羅,認真計較起來,還真是她不厚道了:「我……也不是故意瞞你。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之間算怎麼回事兒。按照現代人的觀念,我倆應該是和平分手了吧。」
電話那頭半晌沒言聲,過了一會兒,畢羅的聲音再度響起,已經透出怒意:「他跟你分手了?這什麼意思?倆人好的時候瞞著我和唐律不說,現在鬧分手了倒求到我這兒來了?!我不管了!」
手機傳來「嘭」的一聲,聽起來像是畢羅把手機甩在什麼東西上了,容茵正蒙圈,就聽那頭傳來一個清亮的男聲:「是容小姐吧,我唐律。」
「啊,你好。」容茵忍不住眼睛發亮。看這意思,阿羅這丫頭和唐律感情處得不錯啊!都開始兩個人共用一個手機打電話了。
「咳,是這樣。前段時間餐館關門的事兒你也知道,阿羅最近脾氣比較暴,你可別往心裡去。」
容茵沒想到他一上來先是替畢羅解釋,一時間對唐律的好感又多了兩分,她忍笑說:「我知道的,我們倆都認識多少年了,哪會在意這個?」
「剛才是我大哥給畢羅打了一個電話,畢羅一聽就著急了,也沒聽我大哥的話,一下子就把事兒捅到你這兒了。」唐律語調里含著淡淡的笑,「容小姐,既然都已經說漏了,那我就多說幾句。我大哥這人,刀子嘴豆腐心,對你,他也是實在沒轍了,這才想到從阿羅這邊下手。我估計,大概待會兒他就到你家門口了吧。友情提示,你要不要收拾一下?至於見不見他,見了面怎麼折磨他,那就全在容小姐你了。我雖然是他弟弟,但也是你的朋友,這事兒我不替他求情。」
唐律說得一環扣一環,還入情入理,容茵感慨這年頭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精,哪還生得起什麼氣?不禁笑著說:「我知道了,謝謝你,唐律。」
唐律說:「那我就先掛了。」他頓了頓,說了一句,「等你的好消息,容小姐。」
容茵正想問「什麼好消息」,身旁小石突然冒頭:「師父,那個……好像是唐清辰?」
小石是見過唐清辰的,雖然當初是林雋選的人,但要送到容茵這邊來幫忙,怎麼可能不過唐清辰的眼?之所以用個「好像」,不是因為不記得唐清辰長相或者隔著距離看不清人,而是他怕嚇著容茵。
容茵掛斷電話,聽到小石說這句話的第一反應就是進房間。
小石一看容茵這個反應,也緊跟著進了屋。
剛走到院門口的唐清辰:「……」
很快,他從林雋那兒要到了小石的手機號。
容茵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發獃,房間外的走廊上,小石掃一眼手機上的陌生號碼,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他接起電話:「哪位?」
「唐清辰。麻煩開一下門。」
小石放輕腳步,往樓梯的方向走,刻意離容茵的房間遠了一點:「唐先生,這裡是容茵的家。開不開門,不是我一個做學徒的說了算。」
唐清辰挑了挑眉:「那你把電話給她。」
小石嘆一口氣,要不是他能來這是當初承了林雋的情,而林雋又是這位唐總的手下,他真不想替他向容茵說這個話。他嘆了口氣:「我師父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了,我幫你問一下。如果師父不說話,我就當她是不同意了。」
手機那頭沒了聲音,小石以為他是答應了,走回到容茵的房門外,敲了敲門:「師父?」
房間里,容茵沒言聲。這麼多天以來,她設想過無數次和唐清辰重逢時的場景,也在心裡演練了無數遍,見到他第一句問候該怎麼說,可當他真的找上門,甚至跟她僅有十幾米之隔時,她發現自己害怕了。
人生走到了這一天,容茵突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紅塵中的俗人一個。她做不到無愛無恨,所以對於生活、對於未來,包括對於近在咫尺的唐清辰,她有著許多許多的憂慮和恐懼。
曾經的她以為只有對於厭惡的人才會有恨和恐懼,比如對殷筱雲。可直到最近她才懂得,越是愛一個人,越是會生出無限的幽怨和恐懼來。
她怕唐清辰再用那天那樣故作漫不經心的語氣問她和帕維爾的事,她更怕他用更冷淡更陌生的面孔對她提起汪柏冬。她想起不久前的那天,他的車子一路飛沙走石倒出小徑的情景,還有透過玻璃隱約窺見然後一閃而過他緊繃的側臉,她害怕看到找上門的唐清辰,看待自己的目光里透出輕慢和憎惡。
原來被喜歡的人厭惡,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
容茵坐在靠近窗邊的木地板上,緩緩抱緊自己的雙膝,明明只要微微抬一下眼,就能看到他是不是還站在門口。可她就是不敢抬頭,脖子彷彿扛著千斤重量,而她只敢像一個白痴一樣,把頭更深、更用力地埋進懷抱。
「你……」門外傳來小石的聲音。
小石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驚訝,隨後又沒了聲音。容茵嚇了一跳,她抬起頭,看著門板:「小石?」
一門之隔的走廊里,小石先是震驚,待看清唐清辰西褲和皮鞋上的灰塵,很快反應過來。他沒說話,眼睛里卻透出笑意。他們家的院門說不上有多高,但終歸是不好爬的,不過一個人若真想進來,尤其是唐清辰這個年齡的年輕男人,也不是沒有辦法。
爬牆罷了,能有多難?
小石越想越想笑,恐怕對唐清辰這樣的人來說,更難的是爬牆這件事本身會很跌面子吧?
唐清辰無視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揶揄的目光,他聽到房間里容茵透著驚慌的聲音,對小石無聲做了一個口型:「鑰匙。」
小石不太願意這麼做,但這麼多天和容茵相處下來,他如何看不出自己師父心裡藏的心思?他的手插在牛仔褲兜里,就這樣和唐清辰默默地對視了好一會兒,最終遞了一串鑰匙過去。
唐清辰對他點了點頭,走到剛剛傳來聲音的那道門前,拿起了鑰匙。
鑰匙很好辨認,除了兩把大一些的,剩下幾把都是小鑰匙,唐清辰仔細地辨認了一下鑰匙手柄上的貼紙,最後選中一把插入了鎖孔。
房間里,容茵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不禁站起了身:「小石?你……」她又驚又氣,還有點兒想不通。為了安全起見,家裡的鑰匙她備了三套,其中一套她完整地交給了小石。因為二樓房間多,鑰匙看起來又都差不多,她甚至細心地在鑰匙手柄上貼上了貼紙,上面清楚表明哪個房間用哪把鑰匙。在她的印象里,小石對她從來都是尊重有加,只要她不鬆口的事兒,小石從來都不逾矩。可他明知道她這會兒心情不好,怎麼敢一聲不吭就開她的房門?
房間門打開的瞬間,容茵心裡的不悅和驚訝已經到了極致,她一手握住門把,幾乎在門打開的第一時間就開口:「小石,你怎麼—」
房門打開,外面哪裡是什麼小石,分明是那張令她又思、又懼、又愛、又恨的容顏。
容茵倒抽一口冷氣,第一反應就是關門,唐清辰卻已經借著這個力氣將半個身體擠進來。他力氣大,動作也迅捷,容茵阻擋不及,一個沒站穩向後栽倒。
唐清辰眼疾手快,一把摟住容茵的腰,整個人順勢鑽進房間,反手一帶,身體一擋,關上了門。
他靠著門,容茵靠在他的懷裡。他一手環住她的腰,容茵的雙手則因為保持平衡攀上了他的肩膀。
數日不見,容茵剛剛驚鴻一瞥,發覺他清瘦了許多,可一觸碰到他的臂膀,發現這個人身材依舊挺壯實。這回擔心也顧不上,恐懼也顧不上,心裡只剩下驚慌:「怎麼是你?小石呢?」
唐清辰的目光在她泛著淚的眼睛和瘦削的下巴、肩頸處流連,說:「你天天都見到小石,就這麼一會兒不見他,就擔心了?」
容茵覺得這話聽著實在輕佻,還透著那麼點意味不明的試探,她頓時冷了臉:「你別亂說,小石還是孩子,而且他現在是我徒弟。」
「是我不會說話。」唐清辰難得沒跟人鬥嘴,主動落了下風,他追尋著容茵的目光,低聲問,「其實我是想說,這麼久不見,你一見面就只問我這個?」
容茵:「你先把我放開,有話好好說。」
唐清辰搖了搖頭:「就這麼說,挺好。」
容茵臉上一陣發燙:「你什麼時候也這麼無賴了?」
唐清辰說:「非常時期,我得上點兒非常手段。」他探出另一隻手,在容茵的臉頰上揉了揉,「我以為你離開唐氏,日子過得不知道多逍遙,怎麼看起來還瘦了?」
容茵臉一撇,別開他的手,三步並作兩步轉身就走。大約這一陣子瘦得厲害,她動作快得如同一隻貓。唐清辰只覺懷抱一松,定睛一看,人已經坐在了卧室的飄窗處。
他從前來過這裡不止一次,卻還是頭一回進她的卧室。她是時時處處有巧思的女孩子,飄窗被她巧妙利用,鋪上墊子,搭上小桌,兩頭擺上了小巧的木架子,用來擺放書籍茶具。想來無事時,她肯定常常坐在這兒看書、品茶,記錄一些有關製作甜品的靈感。
她身上的亞麻裙子鬆鬆的,更顯得人瘦得不盈一握。唐清辰看得心底發酸,心裡怕她生氣、怕她嫌棄,卻還是厚著臉皮走上前。
「容茵,我今天來,就是想當面跟你說一聲『對不起』。」大概是怕容茵先一步說出拒絕的話,他第一句就說了道歉的話,「是我不夠相信你,在酒店那次是這樣,前段時間來找你,見到你和帕維爾在一起,也是這樣。孔聖人說:『不遷怒,不貳過。』我一直覺著自己做得挺好,可在你身上,這些我都沒做到。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以後不論遇到什麼,我哪怕心裡有懷疑,也會最先向你求證。」
她抬起眼看向唐清辰:「你是在跟我道歉嗎?」
唐清辰是何等心高氣傲的人,竟然也會主動向人道歉?
可當她抬起頭看向他時,她看到他褲腳沾著的塵土,看到他與小石撕扯時凌亂的衣襟,還有他望著自己的眼神,沒有套路的故作深情,沒有為了避重就輕假裝俏皮,他就那樣看著她。可就是這樣真實誠懇的眼神,已經叫人知道,他是真的在向她低頭。
「是。容茵,我在向你道歉。之前的事,是我做錯了。我不奢求你的原諒,但我申請一個重新立功、好好表現的機會。」唐清辰說著,嘴角露出笑,眉眼間卻透著忐忑,「可以嗎,容茵?」
他說得這樣鄭重其事,這樣認真,是真的將向她道歉當作一件大事。
容茵本也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人,非遇見大事,她向來待人溫和。如今唐清辰這樣低聲下氣,她並沒有覺得解氣,反而替他、替自己、替兩人這麼長時間以來的誤解和分別生出一陣心酸。她低下頭:「我當時氣你不信我,也氣汪老懷疑我,所有人都那麼輕易就相信了流言,竟然沒一個人站在我這邊。」
「是我的錯。」唐清辰說,「但舅公並沒有質疑你人品的意思,事後舅公和我解釋,他打電話給我,主要是擔心咱們兩個還沒公開戀愛關係,我就讓你……」
唐清辰話沒有說完,容茵抬眸看他,兩人目光撞在一處,各自都有點兒不自在。
唐清辰摸了摸鼻子,又說:「歸根結底,是我的錯。」
這段時間,他頻繁地去醫院探望汪柏冬,這人一閑下來,時間多了,也就有工夫靜下來,和人說說自己的心裡話。
用汪老的話說,容茵身邊,欣賞她、喜歡她、吹捧她的人太多了,遠的不說,一個林雋一個杜鶴,這才認識容茵多長時間,就一個兩個成了她的忠實擁躉,看她做什麼都是好的,聽她說什麼都是對的,用現在網路上的用語,說一句「腦殘粉兒」也不為過。可是一個人在行業里走到了她如今這樣的高度,她還需要那麼多的誇讚和掌聲嗎?人越往高處走,就越孤獨,也越容易走偏。批評也好,指摘也罷,甚至是雞蛋裡挑骨頭,總能令她有些不一樣的想法。而這些新的想法新的靈感,才是此時的容茵最需要的。
唐清辰問舅公:「僅此而已?」
汪柏冬側目看他,只問了一句:「你不覺得現在的容茵,太溫和,也太好拿捏了嗎?」
唐清辰真的被自家這位舅公的心思震驚到了,半晌才說:「您倒是激發出她真實的脾氣了,第一個被她氣住院的就是您老人家……」
汪柏冬哈哈大笑,手一指旁邊小桌上的保溫瓶:「這些天,有人比你還準時準點兒到我這報道,你猜猜是誰?」
「誰?」
「是一個年輕小夥子,每天都不聲不響地來,敲門,喊我一聲『汪老先生』,撂下東西帶上門就離開。今天是靈芝豬心湯,昨天是山楂枸杞瘦肉湯,前天是什麼湯水來著……有點兒記不清了,但比豬心湯好喝……」汪柏冬見唐清辰蹙眉不語,哼哼兩聲說,「叫你喝了你也嘗不出是誰的手藝,不過旁邊那盒點心你總認得是誰做的吧?」
當時,他只是看到點心外包裝上面熟悉的「甜度」兩個字,他竟然沒出息的眼眶發燙。
汪柏冬說的這些話,唐清辰逐一緩緩地複述給容茵聽,但唯獨最後一樁,他不想告訴她。
他那樣誤解她,氣走了她,她當時孤身一人,看似走得清爽痛快,可誰又知道,她自己受了那麼多的委屈和難過,還不聲不響地為他做了這麼多。從酒窖里的藏酒到舅公病房的湯水點心,她用無聲的行動告訴他一件事—如果錯過她,窮此一生,他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人了。
一滴眼淚落在唐清辰的手背上,那麼燙,如同眼前這個人曾熱忱地捧到他面前的一顆真心。唐清辰嘆了口氣,將人摟在懷裡。
容茵小聲說:「我感覺沒有什麼真實感。」
唐清辰低下頭,輕輕在她嘴唇上親了親,動作又柔又輕,好像生怕嚇著她似的:「那這樣呢?」
容茵沒有說話。
唐清辰嘆了口氣:「容茵,一切事情都因我對你的不信任而起。我知道想你立刻解開心結有些難,但我一直在這兒。告訴你舅公心裡的想法,也不為別的,只是想你知道,其實有很多人都在關心你。」
容茵低聲說:「昨天殷筱雲來了,她說你要結婚了,和殷若芙。」
這個說法倒是挺新鮮的,之前聽林雋轉述時,好像沒聽到這一條。看來林雋有句話說得沒錯,殷筱雲的手確實伸得太長了。他低頭看著容茵,說:「那你信嗎?」
容茵說:「昨天是信了來著。但看你今天的樣子,覺得她昨天來說的那些,大概都是誆我的。」
「怎麼,就這麼相信我?」
容茵半閉著眼,唇角忍不住弧度上揚:「你不是那麼閑的人,真要和誰結婚了,不至於還大老遠跑到我這兒來表忠心。」
唐清辰失笑:「說得有道理。」
並不是毫無道理的相信,而是依據對他性格的了解有理有據地分析,聽起來反倒意外的順耳和真實。
容茵靠在他懷裡,低垂著眼,見他西褲和鞋上斑駁的灰塵,尤其膝蓋和鞋尖處最為明顯,本來已淚盈於睫,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唐清辰哪會不知道她在笑什麼,嘆了口氣說:「好些年沒爬牆了,別說,你家這個牆還真有點兒難度。」
容茵抬起眼,她的眼睛原就生得好看,剛剛哭過,瞳仁更顯清亮,這樣仰起頭看著他、唇角掛笑的模樣,當真當得起「明眸善睞」四個字。不過這位小姐吐出的話可就不怎麼溫柔了:「既沒拉電網,也沒讓小石學那些鄰居,往牆頭抹混著玻璃碴兒的石灰,怎麼就有難度了?」
唐清辰舉手表示投降:「多虧容小姐高瞻遠矚,為我今天爬牆留了三分餘地。不然我今天估計就要血濺當場了。」
「胡說。」容茵在他下巴上捏了捏,突然從他懷裡退開,「你需不需要衝個澡?」
唐清辰看了一眼突然空落落的懷抱,眯起眼看容茵:「這算是邀請?」
容茵啐了他一口,身邊就是大衣櫃,她抽出一條幹凈的浴巾,扔了過去:「少廢話,去洗吧。」
唐清辰皺眉:「你這個總是扔東西的習慣,真的要改。」
容茵沒反應過來,唐清辰已經從西褲口袋裡摸出一張卡,遞給她:「拿好,別再隨便往誰身上扔了。」他轉身進了衛生間,臨關上門前,他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車裡有換洗的衣物,你讓小石去幫我拿。」
容茵愣了下,走上前:「車……」
唐清辰轉過身,襯衫的扣子已經解開大半,精壯的胸膛若隱若現,在灰色襯衫的掩映下,這麼一看還挺有料的—當真應了那句:穿衣顯瘦,脫衣有肉……
容茵沒想到他脫得這麼快,連說話都結巴了:「車,車鑰匙,你還沒給我。」
唐清辰「哧」的一聲笑了,把手上拎著的西裝外套往地板上一扔,順手捏住她的下巴,轉眼就把容茵半分鐘前的調戲報復了回來:「你這反應,還挺可愛的。」
容茵把目光停留在他脖頸以上,完全不敢亂瞄:「車鑰匙—」
唐清辰摸著她下巴的手指略微收緊,低頭吻了上來。
這已經不是兩個人初次接吻,如果說上次那個吻像巧克力糖漿,這個吻簡直比容茵吃過的最地道的馬卡龍還要甜膩。
唐清辰一下一下輕啄著她的唇瓣,眼神含笑,唇角也噙著笑,像在一點點品嘗她唇上的味道,更像在故意逗弄她。容茵被他這樣接連逗了幾次,終於忍不住踮起腳,摟住他脖頸的同時,也將自己的唇重重印了上去。
唐清辰發出含糊的低笑,手在她后脖頸揉了揉,如同在安撫一隻急躁的小動物:「別急。」
兩個人不知道吻了多久,容茵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唐清辰已經喊了好幾次她的名字。她張開眼,就見唐清辰眸色深濃,其間蘊含的笑意更濃:「容茵,我也不想這麼快結束,不過我現在好像更應該洗個澡。」
哪怕容茵不覺得,可他這一路趕來,又是飆車,又是爬牆,身上早已沾染汗塵。剛才那樣的情形,不說親吻自己喜歡的女人有多令人沉醉,單是欣賞容茵迷糊的神情都是格外令他享受的一件事兒。但兩個人這麼久不見,他實在不想就一身汗味兒地跟她這麼越來越親昵……
於是神思清明的唐先生非常鎮定地當著她的面關上了衛生間的門,臨了還丟下一句:「車鑰匙在西裝口袋裡。」
不多時,衛生間里就響起了淋浴的聲響。
容茵咬著唇從地板上拾起他丟下的西裝,懊惱地罩在自己頭上。自己剛剛那個反應,是不是熱情過頭了?
浴室里,唐清辰聽著房門撞上的聲音,低笑出聲。
奉命去車子里取男士衣物的小石更是一臉茫然加大寫的震驚,到底是唐清辰手段撩妹的手段太高超,還是他師父心腸太軟,定力太差?這才上去多久啊,就和好了?還是這麼親密地和好?
他那思維縝密冷靜超群的師父,竟然一邊沏茶一邊還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