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人海里飄浮,輾轉卻是夢
我很滿意自己的女人身份,你看,同樣一件事,紅拂夜奔和林沖夜奔就完全不一樣。太悲壯的事兒,我是不幹的,費勁。
維蘭網在凱賓斯基開酒會,中層以上的員工都出動了,既是為總裁從北京回深圳接風,但也是為他踐行,他後天就走,從香港飛希臘,在巴黎中轉,然後進行他的深海尋寶大計。
總裁一見陳桑榆就給她大大的擁抱,還行了貼面禮,左一下,右一下,盛情地讚美著她:「Elisa小姐,你是人群中最美麗的那一位。」
陳桑榆笑,她和總裁如此熟稔,看在旁人眼中,是否又要編排故事,一朵交際花,睡了兩位老闆?可真是深圳勵志傳奇啊。
網站中層級別的女人不多,便都卯足了勁打扮。吳曼穿了件旗袍,露出大半個後背,旗袍的綠底兒上蔓延出大朵紅艷艷的荷花和葉子,陳桑榆看著她,心下很嘆服,這麼艷的顏色和圖案,非得吳曼這樣眉目濃麗的人才壓得住。
吳曼全身都煥發著奇異的光芒,鬼佬們都為她的東方風情所擊賞,總裁端著酒杯,用磕磕巴巴的中文誇道:「Victoria小姐,看到你,我就想起貴國的一句詩詞,日出……江花紅……似火,春來,春來……」
陳桑榆小聲補充:「春來江水綠如藍。」
吳曼穿七厘米的高跟鞋,嘴裡笑道:「Denard先生,您的中文造詣真深!」
總裁很得意,拉著陳桑榆說:「Elisa小姐是我的軍師。」
吳曼仍是笑笑的,但看向陳桑榆的目光里多了幾份疑惑,這女人修鍊了媚術不成?鬼佬們竟都器重她。
若論打扮,陳桑榆不算華貴,嫩嫩的杏粉色裙子,有一點點舊舊的感覺,綠方巾是Dior的,淡淡的綠配杏粉,言笑靈動,春風拂面般,但遠不如吳曼奪目。可總裁和她碰杯時卻說:「Elisa小姐,我的小女兒和你同齡,她在倫敦念英國文學,我很久沒見到她了。」
陳桑榆在總裁跟前,打扮得總是很靜,很乖,用Quentin的話來說,讓看的人橫生愛憐,但他這晚他的舉止讓她很驚愕,不,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愕然——
公司這次酒會是鼓勵帶伴侶的,但響應的人不太多。Quentin一反常態,很高調地帶了人來,但人們都跌破了眼鏡,他帶的是男人。確切地說,是男孩子,來自遙遠的北歐,面容清冷而絕美,像落了茫茫大雪的荒原。
水草豐美的水仙少年幾乎不說話,但和Quentin舉止很親昵,還從他碗里夾菜。鬼佬一向講究分食,這無疑在向所有人宣告,他和Quentin有著絕非尋常的關係。看得在場的人士都很尷尬,只能佯裝沒看到,很喜感的場面。
只有總裁無拘無束,和美少年打招呼:「嗨,Dylan,上次見你還在挪威。」
美少年很冷淡,看著Quentin說:「夏天時他讓我來中國,我就來了。」
男男女女們交換著眼色,悄悄打聽他們在說什麼,誰也不多話。陳桑榆知道,不少人都在暗自嘀咕,Quentin好的是這一口啊,唉,真沒想到啊……再一看吳曼,她在角落裡取黃桃吃,誰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可她在想什麼,也不難猜——
Quentin,你演戲哄誰呢?你還真護著她啊,寧可往自己身上潑髒水,也要還她清白,我先前可不曉得你還有如許深情的一面。
在海鮮自助區,陳桑榆和Quentin碰上了,她埋怨他:「你做事還真出人意表,但我很領情,謝謝。」
她是經朋友引薦,由Quentin拍板進維蘭網的,算是他的門生。可他只對中國文化有所研究,中國國情是不懂的,兩人是默契的工作拍檔,有著並肩戰鬥結下的友情,又保持了一份客氣疏離,私生活更是禁區,界限分明,人情不濃。但「艷照」郵件后,她發覺自己竟誤會了Quentin,他也是有人情味的。
Quentin卻不買賬,只說洗刷她的惡名是一方面,但也是為了自己,被無中生有傳緋聞是在玷污他的道德,而性取向異於常人跟道德無關。看著他湛藍的眼珠,陳桑榆再一次確信了,鬼佬當真不通中國國情。
「可你和Dylan之間不是實情……」
「親愛的,何必給美好的事物貼上標籤和禁忌呢,人生還長,誰知道下一秒是否會遇見讓我動心的男人呢,whoknows?」
陳桑榆被Quentin強大的邏輯給打敗了,一整晚都和劉建銘、高銳等男人混,喝酒,吹牛,講色迷迷的小笑話。劉建銘還問她:「幺妹,鬼佬真是那種人?」
「你說呢?」
劉建明自問自答:「鬼佬嘛,是比我們放得開,聽起來他們也來往了一兩年了誒!」
陳桑榆笑,又和他喝一杯酒。風言風語風吹沙,亂花漸入迷人眼,管他呢。
凱賓斯基的榴槤酥很棒,酒會散場時,她找服務生買了幾份,打包帶回去給陶園吃。她的車被周楊開走了,從門口打車回西海明珠,還能讓陶園吃上熱乎的,這東西剛出爐的味道最好。
總裁要走了,她很傷感,她和這神采奕奕的老人很談得來,在上海時,一閑著就聊《孫子兵法》和航海探險,堪稱忘年交。所以他才盡他所能地幫襯她,還配合Quentin做戲給別人看,只為保護她不受誣陷。
總裁抱了她一會兒,她很不舍:「你說過的,要帶我去探寶,是在幾時?」
他拍拍她的臉:「等你的阿波羅號出海時,親愛的Elisa小姐,我在希臘等你。」
我在希臘等你……
毛豆在希臘遇上了他的少女羲和。
那少女是不是牙齒潔白,笑容明媚?會不會視他為此生惟一,給他關愛和珍惜?
珍惜未必管用,但在愛面前,惟有珍惜會讓自己無憾。她愛他,那就不難為他,放開和他相牽十一年的手,任他去追逐。
陳桑榆別開臉,從手包里掏出一枚核舟送給總裁,這是父親為她尋到的新玩意兒,她前天才托凱西代收。這枚完美地還原了《核舟記》,比她掛在車鑰匙的要精巧得多。
總裁問:「喝粥記?」
「不,核舟記。」總裁的誤會使陳桑榆一陣悲從中來,她有一回重感冒,毛豆為她熬過薄薄的白粥,又買了榨菜和肉鬆給她下粥,還剝鹹蛋給她吃,她沒胃口,但不想他擔心,吞了一大碗。
當年拚卻醉顏紅,他朝兩忘煙水中,距離那次生病已三年多了,多像《浮生六記》里提到的,芸娘在病中被翁姑逐出家門,仍強顏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
人生一場,聚散無常。她和他是真的失散了。她又說:「是《核舟記》。」
總裁親親她的臉,上了Quentin和Dylan的車:「記得和阿波羅來希臘看我。」
劉建銘正好出來聽到這句,莫名其妙:「阿波羅,是什麼?」
「我的外國男朋友。」
劉建銘做出很兇惡的樣子:「啊,我要跟他決鬥!幺妹,你住哪兒,我送你。」
到家時,陶園在沙發上看童話,《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康喬讀給胎兒聽時,她也聽入了迷,借回來看。
陳桑榆把榴槤酥遞給她:「別怕胖,快吃,還是熱的。」
陶園也很愛吃它,撈過食盒就不客氣,還建議她:「姐,我吃不了兩份啊,你給你的忠犬送去吧。」
「誰?」
「明知故問!謝閑庭啊!我懶得出去吃飯,晚飯是蹭他的,還拐了一碗雞蛋羹回來,明早你當早餐吃。」
真好,雞蛋羹,太久想不起吃它了。小時候,陳桑榆總吃外公做的雞蛋羹,剁了肉糜在裡邊,再淋上少許芝麻油,拌上米飯便是美味大餐。寒冷的冬夜,外公總撐著油布傘去學校接她,冬去春來,二十年後,她仍能吃到這麼樸實的,家人般的飯菜,真的很有些感念。
謝閑庭做的飯菜太好吃,陶園形容說,每每撐得像財主家的少爺。陳桑榆去給他送榴槤酥,他見了她很高興,目光灼灼,發覺她頭髮濡濕:「洗了頭要吹乾才能睡覺,不然頭痛。」
「有醫學根據嗎?」
「我外公是中醫,按他的說法,女人沾不得寒氣。」他請她進去,給她拿吹風機,「來,吹一吹。」
「傷頭髮。」
「那麼,吹成半干,去荔香公園散步。」
出門時,謝閑庭送了一把傘給她,很可愛的小碎花傘,吊牌還在,往她手上一塞,眼睛望向別處說:「公司抽獎抽到的,我用不上,你用吧。」
陳桑榆長年用一把長柄大黑傘,被陶園稱為能發射子彈,每次她拿出來用,陶園都喊她:「粗線條暴力蘿莉,你又要去連環殺人啦?」
謝閑庭努力做出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但陳桑榆明白,他多半是專程為她買的。淡淡的青綠色,剛好和她今天的衣著相配,她抱在懷裡,笑問:「老狼,你不曉得傘和散諧音,送了不吉利嗎?」
「啊!」謝閑庭頓時就呆了,「可是他們說,他們說……」
他很懊惱,陳桑榆不忍再欺負老實人:「開你玩笑的啦,送傘也有為你遮風擋雨的意思。」
她的語音充滿笑意,叫人聽著歡喜,謝閑庭的情緒也被她帶起,大膽地說:「散步去吧,回來的時候買點車厘子,你要多補血。」
回去時已經快十一點了,陳桑榆拎了一小籃子車厘子放在茶几上,陶園促狹地笑:「哎哎哎,姐,他表白沒?」
「表白啥?就是聊了聊天啊,你別亂慫恿人家,人家也沒膽的。」
陶園泄氣了:「這人真慫啊!吃飯時我從頭到腳都教了一遍,他答應得好好的,怎麼又變卦了呢?」想想不死心,追問道,「真的什麼都沒說?」
「沒說。」他是沒說什麼,倒是陳桑榆,像個話嘮,扯了很多很遠的事,「開頭的時候,都會講好聽的話,送花,買禮物,乘夜車,只為見一面,在西餐廳等候,蹲在樓道口裝偶遇,半跪在地上為你系鞋帶……開頭都差不多的。」
「像台灣文藝片,很感人。」
「是啊,像電影,只換女主角,別的都能重新演練。」
說了那樣多,其實她只想很簡單地告訴他,這一年的雨下得很大,但是,謝謝他的傘。
她走在異鄉,遇到了他,溫暖不多話。他沉默很久,送她上電梯時,摁住按鈕,讓她停了一停,很快地說:「陳桑榆,我不會演電影。」
他害怕聽到拒絕的話,逃也似地走掉。電梯門緩緩關上,她摁了樓層,在狹小的空間里靜靜呼吸。是的,她是在說別的男人是如何傷害了自己,意思是說,你不要這樣對我。
他聽懂了,但他不曉得,她不會對他說他不想聽到的話。失戀后,有他這麼一個人存在,關懷著她,為她煲湯,給她買水果,陪她散步,是她生活中的大幸。在言語廝殺錙銖必較的職場,他幾乎是她惟一能聯想到的現世安穩。
何況她對他感覺不差,他給了她恆定的溫度,不灼烈,但剛好用來取暖。她不確定他能不能使她在感情中起死回生,放下悲傷,重拾信心,但她知道,她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很累,想在他這兒喘口氣。
陶園說:「姐,你不會怪我吧?不都說了嗎,忘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時間和另外一個人。我看謝閑庭性格太溫吞,怕他一輩子都不跟你說,一著急,就加了把火。」
「你就這麼想把你姐扔出去?」
「不啊,你也不用接受他啊,但男人的追求是很能提升自信的。姐,當個備胎先用著唄,別不忍心哈,他心想事成,不虧的。」
「知道啦,就你鬼主意多。」
「我問技術男,喜歡哪一類型的女孩,他說,有意思的,愛說話的,這樣生活不悶,省得養鳥,還省得看電視。我一聽,這不就是在說你嘛!」陶園大笑三聲,「宅男費紙,宅女費電,謝宅男有老婆了既省紙又省電了,哈哈哈。」
陳桑榆也笑,一邊洗臉,一邊警告陶園說:「我和毛豆的事,打算等網站開張后再對家裡人說,你別抖出去了。」
「放心,我和劉明浩的事,你也兜著吧。」陶園趴在沙發上看童話,嘻嘻笑,「咱們是難姐難妹,洛陽親友如相問,千萬不要告訴他。」
「嗯,明天中午我請胡曉玲吃飯,你也去吧。」陶園不放過身邊任何一個單身的人,陳桑榆也樂得給她多多介紹,像胡曉玲那樣的離異女人,若能收穫第二春,整個人都將活過來。
胡曉玲對於在深圳找伴侶這件事提不起興趣,但架不住陶園的慫恿,抱著看看熱鬧的心態當了會員。她離婚時,前夫補償了她二十萬和一套兩居室,下半生也算有靠,就是一口氣老咽不下。
陳桑榆見面時問:「穿貂毛打麻將,你的貴婦生涯別來無恙?」
胡曉玲橫她一眼:「在縉雲山打了六天麻將,輸掉了一萬多,心發慌,想回去,可你朋友說,我短期內不適合和兒子在一起。」
陳桑榆說:「對的,不然你兒子要養牛頭梗咬死他爸。」
陶園說:「那不行,會影響他的人生觀的。」
陶園童年時被父母打得慘烈,她考慮過菜刀和老鼠藥跟父母同歸於盡,還給陳桑榆寫過悲悲切切的信。可她在心裡想了千百回也沒付諸行動,原因很簡單,以她的能力,殺人後患無窮,她脫不了罪。
胡曉玲家不能回,縉雲山又待膩了,想破了頭,跑來找陳桑榆。可陳桑榆工作忙,陶園說:「胡大姐,我每天給你介紹三個男會員,你吃飯有人陪,逛街有人陪,深圳假期啊,充實著呢!」
說得胡曉玲笑了:「桑榆,你和小陶都很能幹啊,能說會道的!昨天小周接我,我才曉得你是維蘭網副總裁,真沒想到,這麼年輕就當上副總裁!」
27歲的跨國公司副總裁……聽上去真唬人,可說穿了,老闆在用相對較小的成本哄她管兩個要害部門。又想馬兒不吃草,又想馬兒快點跑,可能嗎?必然是要給點安撫的,陳桑榆說:「先敬羅衣再敬人嘛,我這行見的都是大人物,給個好頭銜,利於談事兒。」
「可那也很厲害了啊,副總裁呢!」
陳桑榆不禁笑:「副總裁算啥,大公司多的是皇上,攝政王,太上皇,老佛爺,還有來自民間的荊軻、呂四娘,齊刷刷的各顯神通。」
周楊給她舀湯喝:「阿姐,那就早點當個無冕之王,齊天大聖啥的。」
陳桑榆搖頭:「從部門經理升為副總不難的,從副總升為老總就太難了,沒啥餘地了。」
很平常的一句話,卻引得胡曉玲好生咂摸:「對,從丫頭升到小妾是不難的,但小妾扶正做夫人就難了。哎,桑榆,我要是不讓位,能耗死那個賤人吧?」
「你自己不也被耗死了嗎?大姐,一個人最大的缺點不是自私,多情,蠻橫,任性,而是偏執地愛著一個不再愛自己的人。」陳桑榆給胡曉玲夾了幾筷子菜,跟她說,「他不就是法海加許仙嗎,你得好吃好喝地供著他,不然他就當法海,發脾氣鎮壓你,可關鍵時刻又顯出了書生的涼薄,你離婚有什麼好哭天喊地的?」
「他也不算很涼薄,給了我二十萬和一套房子……」胡曉玲很迷茫,「哎,我們是自由戀愛,剛結婚時,他對我很好,連洗腳水都給我倒,你說,他怎麼就變了呢。」
二十萬和舊房子是放棄兒子的撫養權得到的,胡曉玲也做出了犧牲,但一說到前夫,她猶自不死心,陳桑榆看著她說:「我以前也會問,可如今我懂了,人性里最殘酷的,是人心會變的,你二十歲的想法跟三十歲肯定不一樣。拿生活來說吧,你去買菜,本來想好了買排骨的,但看到今天的牛肉很不錯,就買了些,順便修改了原計劃的菜譜,這是常有的吧?連自己的主意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何況別人呢。」
「對,計劃趕不上變化,我懂,可心裡還堵得慌。」
陶園最怕磨嘰的女人,幾欲拍案而起:「大姐,我寧願你罵死他,也比難忘舊情好啊,不然你怎麼展開新生活呢?」
胡曉玲笑了一下:「我不肯罵他,因為捨不得,辱罵他就是辱沒我的那幾年,辱沒我的智商和我曾經對他的信任。但我不明白,我們是自由戀愛啊,很多想法也一樣啊,可為什麼還是走不下去?」
周楊站在男人的角度說:「大姐,婚姻哪有保險鎖?就算那些都一樣了,但外界的誘惑啊,內心的蠢蠢欲動啊,新鮮的刺激啊,也都能成為大問題。」
胡曉玲被嚇著了,轉向陶園問:「你說我在深圳能找到合適的嗎?」
「大姐,你有信心就能。」
「可我既忘不了他,又不想原諒他……」
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出偶像劇的對白是很要人命的,可年輕人都沒笑她,陳桑榆說:「大姐,壞人是很危險的,原諒壞人是要擔風險的。所以,不原諒,不想起,也不往來。」
胡曉玲獃獃出神,自言自語道:「我早就看出他不在意我了,心裡跟明鏡似的,但捨不得離開,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但拖來拖去,忍不了了。」
「忍不了,就拔腿開跑吧,胡大姐,深圳有的是好男人,我今晚就給你約。」
陳桑榆很怕看到失意的人,她們會沉湎於負心人去而復返的幻象里,飲鴆止渴。所以陶園帶她去見人,只會有好處,她將石龍芮的名片塞到胡曉玲手裡:「大姐,我朋友開了醫館,她說堅持保養是要有信念的,女人要自愛。你去調調氣色吧,祛斑是他們的強項,明星也都去的。」
回公司周楊還在說:「阿姐,我很難想象,你會和四十來歲的阿姨交上朋友。」
「她當了快十年的全職太太,只認得牌搭子和兒子同學的家長,沒啥朋友,我呢,正好能說說話,她就把我當稻草了。」
陳桑榆吁一口氣,胡曉玲不是個能把自己的生活經營得很好的人,但這社會很殘忍,沒人會在乎一個中年婦女的眼淚和愛情,也不會給予過多的關心。胡曉玲和熟人們的往來只涉及場面,不交心,天長月久的,也攢了些真心,可是更接近妯娌的關係:允許你過得不錯,但最好別比我過得好,而一旦你不如意了,我會陪你罵幾句男人,背地裡,卻是要跟人嚼嚼舌根的。
她看著胡曉玲,像在看反面例子。小明出家后,她收起自己的烈性子,告誡自己要成為一個靠譜的人,在現在,漸漸有其意義。她當然還是會痛,並還將痛下去,但她開始慢慢地讓自己接受時間的不確定性,甚至在學著換位思考。
年少時,她惟我獨尊,一切和自己想法不同的人,她都無法理解。年紀漸長,漸漸明白世間種種,俱是得不到居多,於是一步步體會到人的力不從心。就像吳曼,豁出自己去爭取,仍只能端一杯苦酒,面對對手的風光,強撐出毫不介懷的姿態,但在背對著人的出租屋裡,也一定有過無數冷寂的夜晚。
她決意不再計較那封匿名信,因為它在她的前路上,真的沒成啥氣候。在北京時,她拜訪的遊艇商人許紅萬在自己的四合院招待她,誇她說:「才27歲,就是副總裁了,很不容易吧,也受了很多委屈吧?」
她真心誠意地說:「還好,我很幸運。」
許紅萬四十六歲,圓眼睛,微胖,穿唐裝。他祖籍是北京,祖父輩就移民到義大利了,但只和華人通婚。他出生前一天,父親夢見自己在麻將檯子上奮戰,摸起一張牌,紅色字體刻著「貳萬」,便給兒子取了這麼個名字,結果激發了他學中文的熱情,成年後往返於義大利和中國做遊艇生意,七年前買下了后海這處四合院,每年都回來住一住。
許紅萬的妻子也是華裔,是他的第二任,二十二歲的芭蕾舞娘,非常年輕,也非常秀美,但完全不會講中文。陳桑榆和許紅萬談事時,她就坐在一旁和金雕待著,給他剝花生吃。
陳桑榆和許紅萬熟絡起來,多虧了這隻雕。許紅萬住朱門大院,她一踏進門檻就望見了金雕,忍不住問:「啊,許總,這是雕?」
許紅萬很意外:「姑娘,挺有眼力勁兒嘛,我朋友都管它叫老鷹。」
「我看過《神鵰俠侶》啊。」陳桑榆蹲下來觀察著金雕,它很威風地站著,約有一米高,羽端是金黃色,在陽光下很華麗,但絕對不可小看,金庸大俠描述過,金雕能撕虎裂豹,攻擊力驚人。小明和毛豆自看過這部武俠小說,都夢見過騎上一隻大雕,在天際翱翔。
看到了傳說中的鳥類,陳桑榆口水直流:「許總,能馴服金雕可不容易呢。」
「是啊,我還專程為它弄了一副馴鷹的工具。」
「咦,熬鷹的東西可不好弄呢,古董行里淘到的,還是到大草原弄的?」
熬鷹是指訓練大鷹,許紅萬看了她一眼:「姑娘,你不簡單,連這個也知道?」
以前的老北京是八旗子弟的老巢,入關后他們無所事事,除了遛狗就是熬鷹。連熬鷹的工具也極浮誇,大到護腕肩套,小到鏈子鈴鐺,不僅實用,還講究美觀氣派,畢竟是王孫公子哥兒嘛,生下來就享有漫天浮華。陳桑榆在博物館看過,連一隻扳指都是純金打造的。
許紅萬和陳桑榆坐在院牆邊,邊曬太陽邊聊天:「姑娘,我那套工具,得來不易啊,跑了幾千里,到內蒙花了大價錢才搞到手。」
動物管理條例只說金雕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可沒有言明不允許私人豢養,陳桑榆說:「如今城市裡幾乎找不到玩鷹的人了,它很快活啊,整個北京城都是它的領空。」
「對,我就把它放在國內養著,國內法律不許私人藏有槍支,它相對很安全,但訓它可不容易。」許紅萬很感慨。
陳桑榆看看金雕,又看看他,微笑:「良禽擇木而棲。」
「我養它也有六年了,年輕時看蘇軾那闕詞,左牽黃,右擎蒼,西北望,射天狼,就想著能養這麼個東西了。」許紅萬笑了一笑,「機緣巧合,我四十歲生日那天,在藏區看到它了,牧民死活不賣,我住了大半個月,請了一支施工隊進去,給他們修好了路,牧民很感動,竟然把它送給我了。但這傢伙很難馴服,他們又沒有特定的工具,我愁了小半年。」
陳桑榆知道蘇軾的詞,但背不全,笑道:「西北望,射天狼,那是何等豪邁啊,我啊,最多幻想自己開輛越野車,單車也行啊,金雕在天上飛,我一個呼哨,它就落在我肩膀上,比飛虎隊還拉風。」
許紅萬大笑:「你這個姑娘真有意思,那我送你一副肩套吧,不然它這爪子,非得把你的肩膀抓爛不可。」
許紅萬的遊艇生意做得大,在青島、珠海和上海都有股份,這兩年轉戰上海,注資十七個億開發遊艇製造基地。他跟陳桑榆說:「遊艇算是新興項目,但新生代富豪對它很有熱情。」
中國的奢侈品每年市場消費高達二三十億美元,增長速度為全球之冠,而在遊艇、高爾夫和F1賽車這幾個最奢侈的娛樂項目中,以遊艇最昂貴,有說法稱,它是拉開千萬和億萬身家的標準。
「我在上海時,每年都去國際遊艇展參觀,我以前的一位客戶買走了一艘上千萬的遊艇。」陳桑榆那位客戶是很低調的隱形富豪,不事張揚,買遊艇也並非是用於商務,邀請客戶到遊艇喝喝咖啡,看看風景,增進感情以方便商務交流之類,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家庭度假和聚會,在水邊休息放鬆一下。
許紅萬說:「是啊,我們去年賣了三百來艘遊艇,不少人買來了存放在俱樂部里,有時過來釣釣魚,都不大出海的。」
在許紅萬的客戶里,大型企業的老闆不多,房地產開發商、金融券商、江浙滬一帶的私企老闆、外資老闆和山西的煤老闆才是主力,剩下的是各種富豪榜上的大腕們,他自己當然也有遊艇,擱在太湖。
陳桑榆此行甚豐,她很擅長從言談上拉近和客戶的距離,許紅萬對她的見地很認可,這也象徵著維蘭網的水準。而且網站的名氣也起來了,許紅萬也放心,和她簽了合作意向書,只等元月網站開張后,他去廣東那邊的工廠視察遊艇情況時,再順道商談具體的廣告合約。
許紅萬是遊艇俱樂部的會員,他給俱樂部老闆打了招呼,陳桑榆將在下個月赴太湖和對方談合作。俱樂部目前有會員一兩百人,均是維蘭網的目標客戶,且是最高端的一群。維蘭網和陳智傑的飛行俱樂部的推介會,謝之暉的阿波羅號奢華游、以及接下來的賽馬會、高爾夫邀請賽等等,都將給這幫人派發請柬。
許紅萬和當初買四合院的代理機構還有聯繫,也為陳桑榆引薦相識。這讓她不勝惶然:「許總真讓我感覺被福星高照,我……」
許紅萬笑:「這正好是我能辦到的事,何樂不為呢?靠硬本事闖社會的人,我很尊重。」
陳桑榆說不出話來,真的是這樣,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在她的商業人生里,越是上層越親和,也越好相處。許紅萬送她出門時問:「小姑娘跑業務很難吧,是男孩子會不會好一點?」
「不啊,我很滿意自己的女人身份,你看,同樣一件事,紅拂夜奔和林沖夜奔就完全不一樣。太悲壯的事兒,我是不幹的,費勁。」
陳桑榆在北京住了一星期,談完了遊艇,談四合院,然後和康喬的繼兄林家棟約在外館斜街的一家茶樓見面。這期間頗發生了幾件事,周楊談下了兩個大品牌的高級服裝定製,還調查出吳曼的確收買了印刷廠,從海報和宣傳冊中昧了差價,這個得等她回公司處理;而胡曉玲在電話里說,她認識了不少男人,雖然還沒能喜歡誰,但心態好了些,除了想兒子,在深圳過得還不錯,並得出結論,她老公也沒那麼王八蛋,可也好不到哪兒去,陳桑榆聽得笑了半天。
煩惱的事也有,徐圖的三位徒弟都到齊了,他在緬甸的屬下也都來了,張懷天飛到深圳幫他張羅收徒儀式,維蘭網派出幾十號人協助布置翡翠品鑒會場。陶園找周楊玩的時候,碰到了張懷天,她告訴陳桑榆,這正是她苦苦尋覓的有錢人,她要抓住他,陳桑榆苦勸,她仍我行我素,似乎胸有成竹。
林家棟和陳桑榆碰面那家茶樓名叫聖淘沙,三年前,陳桑榆所在的拍賣行和中國黃金協會聯合做活動時,她總約客戶在那兒洽談。聖淘沙的消費頗高,但菜品很可口,干燒鱸魚、老虎斑和肉骨茶都不錯,葡式蛋撻堪比上海的麗蓮蛋撻。
茶樓外部環境普通,內部別有洞天,很歐式宮廷,常有老藝術家表演。每一間包廂風格也都完全不同,陳桑榆最喜歡的一間是雪茄房,各種雪茄陳列在那裡,很豪奢,讓她沒來由地想起了電影《教父》。
那次活動周期很長,前後近一個月。陳桑榆和同事們住在菊兒衚衕那家漢庭酒店,放工時,她習慣走很長的路,溜達回去。沿途要經過安定門橋,橋邊有一家餅屋,糕點剛出爐時,麥香很甜很甜,她常買一些榴槤口味的來吃。
那一年七八月間,北京的氣候很怪異,一場夜雨又一場夜雨地落著,但正午常有暴虐的陽光,樹葉子是深濃的墨綠色。水果攤的桃子大而新鮮,很脆甜,她總是一邊接毛豆打來的國際長途,一邊走回酒店。
黃金協會旁邊有一座公園,開了一池子荷花,巨大的寂靜清香,很像童年時光。公園裡的餐廳賣12塊錢一碗的銀耳,冰鎮過,灑了桂花,很香。京城一旦有難得的南方景緻就格外迷人,她常在午後休息時去公園小坐,給荷花拍照片,記下它們由盛而衰的狀態。
毛豆最近一次回國,陳桑榆又在北京出差,便帶他去公園。晚上有人在公園裡跳舞,他們站著看了一會兒,舞曲是《敖包相會》,把人直接拉回了上個世紀。她說這座公園有一種魔力,在繁華的二環邊上,卻像與世隔絕,仍然是時間緩慢的八十年代,推童車的一家子,吃糖葫蘆的情侶,慢跑的老人家,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很有《桃花源記》里的風範。
她是愛北京的,儘管它有極惱人的冬天和交通,但生活過,會愛上它。那麼,她也會愛上深圳吧,愛它一城紅花綠樹,愛海岸城,蓮花山,香蜜湖,景田北,和梧桐山。
那次在北京,毛豆帶她去買了兩隻戒指,素圈,一人戴一隻。本來他想買鑽戒的,但她只愛穿裙子,鑽石很容易刮絲,再說並不是求婚,素圈就蠻好了。其實也不用鑽石,當你愛的人恰好也愛你,已是生命中最大的奢侈。
買了戒指后,她戴上它,沒摘過,直到他發來攤牌的郵件。
盟約不堪一擊,更像是應景之作。
總以為離幸福很近,終究還是留不住。這些天來,她經常會想起舊時光景,那些瘋狂的小玩笑,那個陪她笑的人。也會想,如果這一刻,有他,是不是就會不一樣。可當她穿過公園,到聖淘沙和林家棟會合時,她發現其實是一樣的。公園一如既往讓她舒暢,花草樹木都似有情,並不因人情冷暖而凋零。
縉雲山上,小明說,佛法里有一句如當頭棒喝: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真的,再多的困頓和寒冷,在空曠里,都是微小的事物。她由衷的承認:「啊,佛太有智慧了!」小明笑,「佛是過來人。」
是了,她會愛深圳,有沒有毛豆,都是愛的。恰如北京,雖然只是她路過的城,但回憶很寶貴,風雨如晦朝思暮想,刻下一生難忘。
林家棟個子很高,有一雙很清明的眼睛,很儒商的感覺,他是趙鹿的追求者之一,苦等了她四年,怎奈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他就是那神女,一腔滾燙深情都付諸流水,趙鹿見他一次就拒絕他一次,陳桑榆對他很同情。
趙鹿涉足洋酒生意,就是林家棟帶入行的,他為她去了深圳,在梧桐山腳下開了書吧,賣書籍、音樂、酒和甜品,康喬的繪畫和布藝作品也在書吧里寄售,價格不低,但小資男女都很喜歡。
書吧開到第二年,林家棟將書吧轉給康喬的一位叫方扣的朋友,隻身回了北京。趙鹿一點希望都不給他留,話說得很死,陳桑榆問:「四年了,你還沒忘記她,怎麼辦呢?」
林家棟笑笑:「我不需要忘記她,只需要接受身邊沒有她。這樣的時候多的是,不都過來了嗎?」
若說醍醐灌頂,大概就是在這一刻。陳桑榆如遭雷擊,是,我親愛的,我不需要忘記你,我只需要接受身邊不再有你,就像那些當你在大連,我在上海,當你在瑞典,我在中國的所有的時刻。
那樣的時刻我從不慌張,因為太清楚你是我的。而現在……現在又有什麼區別呢,你是不是我的,都在我心上。我去到哪兒,都能將你日夜攜藏。
林家棟三十五歲了,還未成婚,陳桑榆又問:「不結婚嗎?將來怎麼辦呢?」
「緣分誰說得准呢?可能明天就碰到了我想娶,她又願意嫁的人呢?」林家棟給她倒普洱茶,輕聲說,「沒碰到就維持現狀吧。」
小明對陳桑榆說過,不管你擁有什麼,我們生來就是孤獨,她感到很可怖,問:「那該如何應對呢?」小明回答說,「年少的時候,我覺得孤單是很酷的一件事,成年後,我覺得孤單是很殘酷的一件事,現在,我覺得孤單不是一件事。阿寶,當你不再盯著使你迷惑的事情時,你就會忽略它。」
而林家棟用最通俗的話來讓她明了,當他不以為「不能和趙鹿在一起」是一件很慘的事兒時,他就超脫於事外。她也能想開吧,「毛豆和別人在一起了」這件事本身,不該被她當成刀,拿起來就往自己心口扎。
那可以是一把刀,更可以是一把打開另一扇門的鑰匙。她拿起茶杯,朝林家棟作敬酒狀:「我朋友說,當你凝視深淵久了,深淵也會凝視著你,這是句讓我打冷戰的話,像黑洞,我要向你看齊。」
林家棟和她碰碰杯子:「桑榆,我們共勉。」
程蒙的音樂會舉辦在即,陳桑榆即將回深圳,臨走前約陳曦和王羽帆在前門23號院的Sadler吃飯,那是一家米其林二星級的義大利館子,百達裴麗就在旁邊,能看得見天安門,停車位也好找。
陳曦幫她聯繫到了二十來位明星,囊括了目前國內最著名的那些,都將應邀出席維蘭網定於聖誕節舉行的慈善會,高銳等人已開始著手做專題和海報設計了。在陳曦的力薦下,王羽帆很順利地進入劇組,飾演反派女二號的閨蜜,一共有9句台詞。
先前陳桑榆只在電視上看過王羽帆,見到真人了,發覺她比電視上還要瘦,但上圍很傲人,得天獨厚。王羽帆很有點兒受寵若驚,問:「陳小姐,你為什麼要幫我?我總告訴自己,我只有無情,才能活在這無情的世界上,可你卻在幫我。」
男人幫她,她還能以身相許,不虧不欠,一了百了,但陳桑榆是女人,又跟自己非親非故,真心虛。陳桑榆看著她笑,想起自己也問過許紅萬類似的問題,但答案也都差不多,這是她恰好能幫得上的,不費吹灰之力。
她覺得王羽帆很有意思,她挑戰了大眾的底線,然後鄙視地對勸她的人說:怕什麼呀?唾沫星子淹不死人;對叫好的人說,你們是真的在支持我,還是以起鬨的方式彰顯你與眾不同?這不能說明你品味好,只能說明你口味重。
——王羽帆看起來把人得罪光了,但比起邵瓊,她簡直是可愛的。邵瓊也沒什麼大問題,但借口太多了:社會險惡,我不想同流合污,女人不能太折墮。她隨時隨地為自己開脫,所以陳桑榆會更看好王羽帆,她至少勇敢堅強。
陳曦跟王羽帆熟了,說話也直來直去的:「你啊,一副什麼都能扛的樣子,男人當然由得你折騰咯。你咋不學學別人啊,多嬌滴滴多柔弱啊,一個個的都說不看重物質,只信奉為愛而生,但她們什麼便宜沒佔到過?她們多會來事啊,就你傻,只會瞎折騰。」
王羽帆不愛聽:「我想當大爺,裝不了孫子,最討厭低眉順眼。陳曦你少說我,你咋不跟柳姐啊,也就兩年。」
還有這等八卦聽?陳桑榆豎起耳朵,陳曦扯一扯她的辮子,失望地說:「五十一歲的一大團肥肉,你跟不跟啊?」
「柳姐聽你這麼形容她,會抱著枕頭哭的。」
王羽帆口中的柳姐,是陳曦認識的一個女老闆,安徽人,夫家是做能源的,自己在傳媒行業里混。她看上陳曦也有日子了,專程見了他好幾次,想讓他跟她兩年,五十萬,外加一輛華晨寶馬3系,陳曦討價還價沒成功,便以拍戲為由拒絕了。
他算給陳桑榆聽:「拍戲是辛苦,酬勞也不多,但我都二十五了,這幾年很關鍵,機遇來了,抓住了就上去了。沒來也落得自在,那點錢得忍住很大噁心才行啊,陳桑榆,我很愛自己的。」
王羽帆說:「咱們女一號有句名言說,我三十歲了,沒必要太心疼自己,三十歲心疼自己,四十歲就只會可憐自己。」
「我寧可拍戲。我也不貪心,她投資讓我演男二號,我就拿拿喬,半推半就嘛。但只給幾十萬,我不掙了。」陳曦抽起煙來,問陳桑榆,「你贊同我嗎?」
陳桑榆笑他:「我想當金絲雀都當不上呢,勸君惜取少年時。」
王羽帆和陳曦同時說「呸」,兩人才認識不久,倒是同仇敵愾:「我在上升期,不想自投羅網,那哪是當金絲雀啊,是拔我的羽毛。」
「小子,你想清楚了就好。」
「是啊,又不是幾百萬上千萬。來,陳桑榆,我們喝酒!下個月你來北京,我帶你去工體吃東西,有一家木桶炒飯好吃到爆,是我的食堂,我管它叫神仙炒飯。」
「工體?是工體北路上的嗎?我吃過!」那是一家門面不大的館子,但木桶炒飯做得出神入化,她和毛豆打了幾十塊錢的車,就為去吃一份十四塊錢的飯。陳曦說它是神仙炒飯,毛豆稱它為牧童炒飯,又安逸又清爽。
王羽帆和陳曦將陳桑榆送到了機場才走,路上聊起了她和靈魂姐邵瓊的對峙,她說:「陳小姐,本來我不喜歡她,嫌她太裝,有一次錄完節目,卸妝時,她突然說,你們都說情是禍,我卻暗道迎不來。我一下子就不說話了,她還能相信感情,比我心態年輕多了,我不行。」
很多人其實並無靈魂。缺乏靈氣,只有魂魄——活著而已。陳曦開著車,頭也不回地問:「你是不是女人啊,不希望別人珍惜你,懂得你?」
王羽帆在後排想了想:「不需要他懂得我,懂得關心我就行了。我能指望他懂我啥啊,我一向變化多端。懂我想要什麼?我像港姐那樣說希望世界和平,他信嗎;我說想要豪宅跑車他有嗎;我說想要錦衣玉食放浪形骸,而且不想要小孩,能告訴他嗎。」
陳桑榆笑了,這女孩很坦誠,她不可能會討厭她。她甚至比陶園還實在些,陶園想要找個愛她的中產,兜兜轉轉,竟和張懷天攪在了一起,這讓她很擔憂。張懷天的內心比林家棟陰鬱,他已無法再奉獻愛和熱情。
有一句話很流行,說是「堅持做自己」,被很多人當成座右銘。堅持是沒錯,但堅持走錯了方向,只會落得滿身傷痕。不是每個人都能如趙鹿,既有特立獨行的勇氣,也有和它相配套的智慧。候機時,陳桑榆向王羽帆說起了趙鹿,握住她的手說:「好好拍戲,聖誕節再會。」
王羽帆笑:「陳小姐真是好人,我彷彿看見了你身後的萬丈佛光。」
可是,連妖僧小明都沒有佛光,輪不著她的呀。陳桑榆在飛機上翻翻雜誌,以很扭曲的姿勢睡著,又夢見毛豆了。在夢裡,她也清楚地記得自己和他分開了,她跟蹤他,潛入他家門,躲進大衣櫃里。下著小雨的下午,他拿了一本書就走了,騎著單車從巷子口走過,他穿藍色襯衫。
在她看來,他總像夢想一樣好。夢中也沒有怨念,就像兩個老朋友一樣,玩一場躲迷藏的遊戲,緊張、心跳、開心,令她身臨其境。然後她就醒了,醒過來仍覺得真切,如同被心理治癒。
愛是一念之差,最幸福的不過就是,你曾溫柔呼喚,而我恰好有過應答。剛分開時,她日夜都睡不著,失去很可怕,更可怕的是她清楚地明白,接下來的生命里,大概可能應該找不到能讓自己再投入的人了,這使她很恐懼。到哪兒再去找那麼好的人呢,他只向這邊走來,還未碰觸到她的身體,她就已渾身酥軟,到哪兒去找呢?
可是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她夢到他了。她不用去找,因為他在她心上,他還在。她沒有弄丟他。
生命中有那麼一時半刻,你曾經回來過。從前和你促膝把酒,傾通宵都不夠,我有痛快過,你有沒有?
而她聽林家棟的,她不用強迫自己忘記他,只消接受他不在身邊,這不會太難。人生不外如此,逆來了,順受之。平平淡淡,無風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