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兄弟一起撈世界
別什麼事都只想到武力鎮壓,一支鉛筆就能解決的事,你何必要扛大刀?又不是劈山救母。
回到浙江的張懷天給陳桑榆帶來了好消息,他的一個客戶是香港女人,女人的胞弟是成人保健品發家的,三十有五,資產上億,有意向參與維蘭網的億萬富豪徵婚活動。
富豪給張懷天交了底,他嘛,一來是碰碰運氣,說不定真能找到理想愛侶;二來是想為集團新近研製的一款男性情趣用品「一路神油」做做宣傳,進一步打響品牌。
周楊兀自回味著徐圖的別墅:「弄那麼大的院子放少少幾件珠寶,平時還不住那兒,我看了都眼紅了。我要是他,我才不把院子搞得那個樣子,裝!十一月還賞荷花呢,換了我就種石榴,好看又好吃,冬天了就吃蘋果。」
陳桑榆笑:「有錢人可真不好當,把家裡弄成富麗堂皇,你說他是暴發戶;整得清幽雅緻,你又說人家是裝逼犯。」回憶著徐圖的院子,也嘆起氣來,「他還真是有錢人,那四把紫檀禪椅是天價啊,就那麼隨便擺著。」
周楊問:「那幾把古董多少錢啊?」
當了幾年拍賣師,也經手過紫檀,但陳桑榆也說不準。清代禪椅存世稀少,這幾年紫檀價錢更是居高不下,單是一把禪椅至少一兩百萬,若是四把?在古玩行當,買貨成雙已屬難得,畢竟老物件在幾百年上千年的流落中很容易失散,一下子就湊齊了四把,價值可就嗖嗖往上漲了。她對古董傢具只有粗淺了解,看不出徐圖的禪椅是否有來歷,若出自清朝的皇族或權貴之家,拿去拍賣市場的話,幾千萬也是有可能的。
周楊鬱悶:「暴殄天物啊!這世界絕大多數財富和人脈都掌握在一小撮傻叉手裡。」
「仇富可不是美德,他們都是財神爺,我們得嫌貧愛富當狗腿。」陳桑榆又在後座上睡過去了,徐圖是有錢,但絕不是她見過最有錢的人。這社會的隱性富豪多如牛毛,他們的富裕程度超乎想象,令人髮指,大多比財富榜上那些更闊綽,但不便公開。
陳桑榆一回公司就被高銳找上門了,商務部給她寫郵件競聘運營組的人員不在少數,她找Quentin的助理Emily調出他們的簡歷,打算將張懷天介紹的億萬保健品男人的案子交給他們來做,從中挑些好用的運營人才。
高銳來敲門,一閃身溜進來,逗得陳桑榆一樂。這男人鬼鬼祟祟的舉動,像半夜三更摸進村東頭陳寡婦的門。高銳徑直走到她辦公桌前,期期艾艾:「陳總……」
陳桑榆看他一眼:「坐。」
高銳沖她緊張地一笑,轉身把門關上了,拘謹地坐了:「陳總,我是來向您說明情況的……」
「好啊,請講。」陳桑榆站起身,問他,「咖啡還是茶?我有鐵觀音、普洱和祁門紅茶。」
「隨,隨便,陳總,我先說事。」高銳搓搓手說,「陳總,我反映一下,那天我向您請示珠寶專題運營工作,您說目前仍和吳總接洽就行了。正巧我朋友答應幫我做這個案子,我隱隱約約意識到不對勁,找吳總商量過,問她是否要再請示您,她說不用,還……」
陳桑榆給他泡了杯普洱茶:「喝茶。」
高銳誠惶誠恐地接過:「她還衝我發火,反問我說,難道這點小事我還做不了主嗎?又說這個案子很高明,能把收藏社區弄火,對網站有好處。我問,萬一玩過火了咋辦,她說,網民愛看的不就是偵探、懸疑和犯罪嘛,看看盜墓小說和間諜電影有多受歡迎就知道了。」
陳桑榆笑:「點擊量當然是要追求的,但引火上身可不怎麼高明。」
高銳急得直冒汗:「陳總,這事怪我,我要是給您打個電話彙報下,可能就……唉,吳總那個人,您也知道,一強勢起來,連Quentin的桌子也敢拍的。」
俗話說死道友不死貧道,把吳曼推出來當主謀,自身的罪責也能輕一些。陳桑榆明白高銳的用意,他的個性是她不喜歡的一類,但置身職場,豈可意氣用事,當下柔聲道:「高主編,我很欣賞你的工作能力,這次的事不怪你,接下來的合作中,我們多通通氣就行了。」
高銳縮手縮腳,又諂媚又無措:「那是!那是!陳總您剛來,我這段時間忙得四腳朝天,早曉得先多和您溝通溝通,就不會出亂子了。」
這人不考慮大是大非,只被小恩小惠收買,陳桑榆知道,他是不會再站錯隊了。她沒料到,第一次碰面時只覺是個唯唯諾諾的小男人,竟也給她惹出了大麻煩。
公司有幾千名員工,但大樓電梯只有六部,上下班高峰期隊伍排得老長,有些人擠不上電梯又怕遲到,索性爬樓。Quentin無意見了,讓人事總監規定四樓以下員工不得乘電梯,以緩解壓力,陳桑榆來報到那天,背了一隻巨大的背包,水杯啊、小擺設啊、茶葉啊,以及將留在辦公室以備不時之需的鞋和衣服,正好在電梯里偶遇高銳。
兩人素不相識,他去六樓,她摁了個三樓,他扭頭看她,提醒道:「你可別被逮著啊,老闆規定,四樓以下得走樓梯。」
她朝他笑,用《西遊記》女兒國的歌詞答道:「說什麼王權富貴,怕什麼戒律清規。」
謹小慎微,是她對他的第一印象。規定?那也得有變通吧,既不是上下班時間,她又負重,為什麼不可以?高銳聽了什麼都沒說,乾笑了一下,她走出電梯,心道,約莫也有三十齣頭了吧,挺怕事的啊。
是她看走眼了呢。
高銳走後,陳桑榆給唐一寧打電話:「糖糖,收到後台管理賬號了嗎?我這邊的客服已經把數據都上傳了,你讓你爸手下的人看看,還有啥要修改的。」
唐一寧的聲音很快樂:「好啊,小魚,我爸說你們做事又快又專業,很值得信賴。」
「你爸那邊有好的文案人員嗎?我大略看了看,產品說明太簡短了,而且乾巴巴的,不大吸引人呢。」
「啊,這樣?我讓我爸找人來完善。」唐一寧說,「小魚,我爸打算拿出兩架水晶鋼琴義賣,你明天有空嗎?過來玩。」
「義賣?」陳桑榆問。
「對呀,義賣,慶祝建廠十三周年。」唐一寧熱情地說,「那兩架鋼琴是巴洛克風格,超華麗,連婚紗公司都借去給新人拍照呢。」
「等等,糖糖,你爸的廠里還有別的活動嗎?我感覺能藉機做大一點。」
單單是賣鋼琴,還不足以掀起熱潮,若能動作更大些……半小時后,唐滬生請陳桑榆到他的工廠具體商談,不少鋼琴家和明星都是他的客戶,尤其是程蒙,他們同為上海人,私交很不錯。
程蒙是國際級別的青年鋼琴家,國內外都享有盛譽,他十六歲的生日禮物就是唐家生產的一家雅馬哈C3,並在第二年拿下了幾個鋼琴界大獎,少年成名,風頭無兩,被譽為李斯特再生。
陳桑榆聽過程蒙的現場,內斂悠揚,感染力很強,但她喜歡程蒙彈德彪西更勝於李斯特。唐滬生說:「程蒙不大熱衷商演,每年的演出只有二十來場,我剛和他交流過,他月底才會從波蘭回國,但安排一場義演是沒問題的。」
「好的,唐叔叔,我查了查,12月3號是國際殘疾人日,定在那天如何?我們用大半個月時間來做前期工作,準備得充分點。」陳桑榆說,「大劇院的檔期都排滿了,但我可以去聯繫一些小而精緻的場子,以程蒙的號召力,哪怕音響效果差點,琴童的父母也會買賬。」
唐滬生點頭:「場地越小越是一票難求。」
中國光是琴童就有三千萬,學鋼琴的更是佔據了相當大的比例,而深圳是知名的鋼琴之城,每一個琴童的父母都是維蘭網的潛在客戶,在他們當中樹立起維蘭網的品牌非常有必要。陳桑榆去找音樂社區的主編曾鵬飛商量:「鵬飛,我對深圳還不熟,你這裡有比較好的演出場地推薦嗎?我想做一場音樂會。」
曾鵬飛戴眼鏡,小捲毛,瘦巴巴的宅男模樣,目測身高不足一米七,年紀在三十歲以下。周楊對她說過,曾鵬飛是做設計雜誌出身,大學時擔任校樂隊的鼓手,標準文藝男青年。陳桑榆來訪,他仍漫不經心地坐著和她說話:「好啊,我幫你打聽打聽吧。」
陳桑榆站在他座位上,帶著笑,很慢很堅持地說:「那可得快點兒哦,是給程蒙做音樂會,月底得安排妥當。」
維蘭網是社區加商城的模式,各司其職又互為補充。陳桑榆做的這個活動實則是在幫音樂社區拉人氣,按道理,曾鵬飛求之不得,不想他懶散至極,一邊看電腦屏幕,一邊頭也不抬地說:「有消息我會通知你。」
陳桑榆的級別比曾鵬飛高,但他對她明顯很輕慢,愛理不理的,編輯們心知主編得罪她了,都不做聲。陳桑榆仍笑道:「你可得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我後天會讓我助理來找你,一同把音樂會做好。」
她聲音嬌媚,語氣果斷,不輸陣仗。曾鵬飛注視著她的背影,喃喃道:「哼,女人!」
內容部在二樓,商務部在三樓,陳桑榆從樓梯走上去,一個扎馬尾的姑娘端著水杯跑過來了,在樓道口小聲喊她:「陳總……」
「你是?」
姑娘說:「陳總,我是音樂社區的運營主管翟麗麗,您交待的事我這就去辦。」
單看曾鵬飛的態度,陳桑榆也知道指望不上,不想半路殺出了程咬金,翟麗麗又說:「陳總,我們主編人很清高,但沒有惡意,您不要生氣。」
堂堂的商務總監降尊紆貴來找一個社區主編辦事,竟受到了冷落,陳桑榆說:「好,謝謝麗麗,我會安排我助理凱西和你聯絡。」
傳聞中,商務部高層斗得水深火熱,看情形音樂社區也好不到哪兒去,翟麗麗想找陳桑榆表忠心,還得以泡茶之名,籍一杯子虛烏有的奶茶完成。陳桑榆目注翟麗麗離去的背影,維蘭網至今還在投入階段,尚未產生經濟收益,內部就鬥成了一鍋粥,失戀后,她的生活頗不友好,看來也算好事一件。
再有一個半月,維蘭網就正式開張了,很需要一些正面的、積極的新聞。陳桑榆慢慢地瀏覽著各社區的線上活動,人氣直接關係到開張和之後的銷售額,目前情況尚可,但必須再加大力度,把流量進一步做上去。
人氣意味著流量,流量決定著銷量。若經營得太慘淡,已有商戶會失望,觀望商戶會放棄,到時整個網站都將步履維艱。
做完手頭的幾樁策劃,她得跟Quentin認真談談。維蘭網的技術力量很強大,骨幹都是高薪挖來的,薪資水平普遍比同行業高出30%左右,但從商務部和社區的運營來看,思路和態度有存在一定問題。音樂社區的主編曾鵬飛就是明擺的例子,通過發帖紀錄來看,社區發起的同城活動是不少,但僅限於到某某咖啡館聽歌、唱K和組隊看演唱會等小打小鬧,純屬在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維蘭網自己的演播室能容納幾百人,完全能組織很像樣的活動,比如徵婚活動的海選,若將選拔過程和花絮做成視頻,雷人滾滾的事兒太多,傳到網上應該能收到不俗的反響。可惜曾鵬飛不作為,陳桑榆的精力暫時顧不上,打算過些時候再找內容部的總編輯朱悅談談合作,她需要專業人才。
周楊學的是編導,他倒是能勝任,但他畢竟是BD,胳膊伸得太長了,不合適。不是所有事都方便上報,然後以軍令壓下來強制執行的,無論如何,內容部里得有自己人刻不容緩。
徵婚活動報名郵箱里,每天都能收到至少幾百封郵件,陳桑榆喊來親衛隊的大學生們,布置了新任務:「在我們網站上單獨開個頁面,方便報名者自己上論壇貼照片和自述,你們從中挑些綜合素質交好的,製作成投票頁面。」
「哇,那我們的點擊量也會上去了!」
「陳總,我們挑選了一些模樣好的、言論有意思的人送到《名仕風流》做前期預告了,他們每天晚上八點半到九點是宣傳時間,有的報名者遠在東北,也願意自費來參加,露幾分鐘的臉呢。」
徵婚活動和電視台《名仕風流》的接洽是吳曼跟進的,但她從不向陳桑榆彙報,她也不多問,反正她想知道的消息,有的是人主動告訴她。果然,又有人說:「吳總嫌目前報名者里臉蛋夠美、尺碼夠大的不太多,特意找了些通告藝人,效果挺好的。」
周楊專門將連日來的預告都給陳桑榆都錄下來了,她看過一兩期,有個叫王羽帆的給她印象很深。那女孩長得很精緻,巴掌大的小臉,玲瓏浮凸的身材,幾份工作同時開工,既是多家淘寶服飾店的平面模特,還給一款網路遊戲做宣傳,是一眾宅男心中的女神。平時她跑通告也很勤,時而是某綜藝節目的固定嘉賓,時而混跡相親欄目,大膽諷刺男嘉賓,時有驚人言論爆出。
陳桑榆看過王羽帆的微博,滿屏都是各種自拍照,或性感美艷的工作照和夜店妝,或鼓著小臉扮可愛賣萌,時不時還晒晒自己的大牌服飾,很虛榮也很活色生香,很多年輕女孩子留言表示羨慕。
「王羽帆這樣的女孩子,還可以多物色幾個,找敢露敢炒敢付出代價的,教她們說點兒出位的話語。」陳桑榆說,「就像馬諾當年在《非誠勿擾》里炮製的『寧可在寶馬里哭,也不願在自行車上笑』,雖然不是她的原創,但做足了節目效果,賺足了關注和收視率,我們在預熱過程中也得依靠這樣的言行。」
「嗯,我明白了,陳總,宣傳是要取得傳播性的,既要迎合一部分人心理,同時讓另一部分人有話說的,對嗎?」
說話間,農民房的房東兒子打來電話,著急地問:「陳總,我追著看了幾天電視了,啥時能讓我上節目啊?」
「下周好嗎?你準備一下,另外,也請你父親配合說一說徵婚要求吧,他想給你找怎樣的後母呢?」
富二代不耐煩:「嗐,我爸那人很傳統,要求也簡單,就想找個賢惠女人,又漂亮又溫柔,身材苗條,水汪汪的大眼睛。」
「好,我們這邊記錄了,下周會聯繫你。」
富二代不死心,仍問:「陳總,考試我不行,讀不了影視大學啊,但我能通過你們的活動進娛樂圈嗎?我要怎麼才能紅?我會唱歌,跳街舞,還學了幾手魔術,我……」
陳桑榆笑道:「這個好說,你看了前天的節目嗎,那個叫王羽帆的女孩子,她常年在娛樂圈闖蕩,我們安排時間你和她聊聊吧。」
富二代明顯高興了:「太好了,我很喜歡她啊,她能拉我一把最好了,你們會安排我和她傳緋聞嗎?」
陳桑榆收了電話:「你和她商量商量吧。」
大學生嘀咕著:「他爸要找又漂亮又溫柔啊,要求太高了吧?漂亮的才有本錢不溫柔呢。」
陳桑榆說:「錢權面前,骨頭一軟,身子也跟著軟了,溫柔倒也不難。」
「裝一輩子要老命了。」
「有些人手段高啊,超乎想象。」陳桑榆俯身看最上面的幾份自述,有25歲的女孩子寫著:「雖然我是剩女,但……」她真有些納悶,剩女這個詞是帶有歧視的,又不是什麼好話,不曉得為何,女人們會往自己身上套。
這社會,不管女人自身如何,只要沒結婚,離婚或沒生孩子啥的,就會被主流價值觀視為失敗者。不光是男人,連女人自己都會攻擊:「她橫什麼橫,不還沒男人要嗎?」
或許這就是25歲的女孩子急迫地想擺脫「剩女」身份的原因之一吧,陳桑榆走到寬大的玻璃窗前站了片刻,眺望著外面大片蔥蘢的植物。她不知道Quentin透過虛掩的門看了她三次,第一次過來時,她揉揉眼睛,對著牆壁玩了會兒手影;第二次見她,她拆了一個快遞盒子,拿把剪刀剪出左輪手槍的形狀,槍口對準自己啪啪啪;第三次時,她已把電腦關了,拿過一張A4紙,折了一隻很潦草的船,立在筆記本上。
Quentin無聲無息地離開,拐到三樓的中段,那是維蘭商城最強的一支研發團隊駐紮處。每次陳桑榆路過,都觸目驚心地看到行軍床和充氣床墊,還有人拖著行李箱來上班,不用看也曉得裡頭是蛋糕餅乾、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
研發行當很殘酷,上百號人日夜加班,可一旦公測之時,就是大規模裁員之日,所謂狐兔死,走狗烹。先鋒官通常會陣亡,享不到後福,他們自己也明白,但該拚命的時候逃不脫。
開業在即,任務卻還很重,程序員們以公司為家,連續奮戰多日,累了就在摺疊床和充氣墊子上小睡片刻,一個個的眼圈烏青鬍子拉碴。於情於理,維蘭網的第一副總裁Quentin先生也得時不時下來慰問慰問。
見陳桑榆辦公室亮著燈,他就過去看了看。這女孩個頭小,能量卻很大,第一次見面時他就知道。她總在笑,爛漫得像一首兒歌,但思維清朗而剛性,會是很好的商業夥伴。那封十人聯名的匿名信他一看就曉得怎麼回事,但她秉持先解決問題,再追究真相的作風,他欣賞她。
他在中國待了好幾年,見多了一遇難題就先哭上了的女下屬,哭得他很反感。但對女人的眼淚無動於衷會顯得太冷血,他每回都會順了她們的意,工作上嘛,給她們一點小便利無傷大雅。再說了,他要對得起「法國男人浪漫多情」這一口碑。
不是心軟,只是不妥協會更沒完沒了,Quentin很煩,只想息事寧人。他有次和幾個中方客商聊過這種現象,沒想到對方也是一臉厭惡:「我開門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請了個哭喪班子過來,我怕晦氣,趕緊哄上幾句,給點好處打發她走。又不是我的女人,難不成還憐香惜玉?」
「嘿,讓人看見了,還以為我對她性騷擾呢,頭痛啊!」
中國人的老話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她們好像都會這招。因為屢屢得逞,愈發當成殺手鐧,妄圖所向披靡,他很厭惡。女人們抹著眼淚竊喜地走了,殊不知有的男人並不那麼好糊弄,但他怕麻煩,索性不拆穿你。誰曉得你惱羞成怒會不會抓破他的臉?與其這樣,不如一開始就講點風度,至少兩人的面子上都好看。
陳桑榆不同。她不愛訴苦,這無疑會使她過得辛苦。Quentin凝視著她的背影,煙粉色風衣,湖藍色披肩,長捲髮鬆鬆垮垮地編成麻花辮子,拿披肩的一角當髮帶綁住,像妹妹小時候最心愛的那隻芭比。
聰明好看家世優越還肯吃苦的女人,真正難得。陳桑榆沒來之前,吳曼幾次向他提出想升職,他也不是沒考慮過,那女人也算能幹,但似乎有些好大喜功、高調務虛。他正猶豫時,有朋友給他介紹了陳桑榆,談了幾個小時他就拍了板,給了她商務部一把手的位置。
這幾天觀察下來,他認定自己選擇正確,吳曼比她搶鏡,但她夠淡夠雅,大家閨秀般,這意味著她不僅能降服男人,也能征服女人。吳曼在女客戶面前常會吃癟,可陳桑榆就不會,溫婉本身就是一種氣場,有力量不見得非得執鞭拿槍。
徐啟航、丁浩和段振藩一行進來了,他們都是陳桑榆親自挑選的技術商務兩用人才。徐啟航翻開手裡的大厚本子道:「陳總,這兩天我們幾個都和技術啊、社區主編們聊了聊,收穫還蠻大的,剛才碰了碰頭,總結了這麼幾點,想向您彙報一下。」
維蘭網的社區和商城像是兩個獨立網站,結合得不緊密,特別是服飾箱包和化妝護膚品牌兩大塊,招商情況不錯,已在試營業階段,每天都有訂單產生。但她分析了後台的數據,觀察到用戶在網頁的停留時長很短,這說明網頁的可讀性比較差,這對商城而言是致命的,沒有熟客捧場,生意怎麼做得下去?
網站每個社區都安排了兩三名內容編輯,每四個小時從管理後台向商城相關版塊推送文字內容,如每天流行播報、一周看點和大型專題之類。這些在商城頁面所佔比例較小,位置也不突出,徐啟航哥兒幾個是產品經理出身,畫出了很詳盡的改版原型圖來找陳桑榆過目,一進門卻說:「……吳總找我們談了話。」
陳桑榆在看原型圖:「嗯。」
徐啟航正待表忠心,看她不接腔,急了:「啊,陳總,您不問問她說了啥?」
陳桑榆微笑著看他:「不是威逼就是利誘,要不就是威逼利誘一塊兒上嘛。」
徐啟航笑了,段振藩說:「我們和她說,小民兩個,在哪兒都是混飯吃,她想差遣我們,儘管說就是,她聽了說好,又說不會虧待我們的。」
丁浩也來了,笑道:「諒你小子也沒膽說,我是陳總的人了,換了我就說,氣死她。」
段振藩討饒:「別,是沒膽說,被我女朋友聽了會拔我的皮。」
氣氛很輕鬆,陳桑榆敲著電腦屏幕說:「扒皮做啥,你又不能當烤乳豬脆皮狗吃。」
男人們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了徐啟航給她講頁面調整:「這幾處是和社區打通的按鈕,可直接閱讀,給的地方也好,但又不至於搶了商品的風頭。」
陳桑榆在會議上和他們說過:「商城頁面很美觀,但頭緒太多,滑鼠想點也不曉得點什麼,那我買完東西了,肯定就跑到我熟悉的網站去玩了,不會過多停留。你們在做調查分析的時候,多請教女編輯,她們都愛購物,會有話要說的。」
果不其然,收集上來的大多數意見都是女孩子提供的,但徐啟航等人都認為言之有理,陸續添加了若干功能。
改版計劃已經啟動,陳桑榆很慎重,方方面面都要推敲妥當,她細細看過去,又補充了幾項:「再加幾點,比如快遞時間預估,要考慮到有的貨品庫存不足,可能需要調貨,一是為了照顧網民情緒,誰花了錢不想馬上拿到實物?二是為了避免糾紛。還有,增加貨品的折扣和時差選項吧。」
「時差?」段振藩問。
「嗯,網店的貨有時不如實體店及時,許多折扣品是上一季或是前幾季的,這些都要告知網民。」
男人們不大懂:「好看、實用又比店裡便宜就夠了嘛。」
陳桑榆笑著說:「有的小女孩很怕被人笑話拿著今年的錢,買了前年的包的。不過,vintage又另說了。」
徐啟航笑:「這也會計較?」
「真不錯。」陳桑榆讚許道,「我會和內容部門的人再溝通溝通,編輯們不僅可以推送內容,還能推送明星會員。像服飾箱包類,不妨推出擁有良好品味的Buyer,加一塊『看看她還買了什麼』的衍生閱讀,買了半裙的人也許會順便買上裝。」
「是啊!」丁浩穿衣服走休閑風,附和道,「網民學人家的穿衣搭配,商戶多賣一件東西。」
陳桑榆打個響指介面道:「你多拿一點提成。」
「嘿,嘿嘿。」丁浩很開朗,看出陳桑榆沒什麼架子,敢跟她說笑話,「您不也多一份業績嗎?」
「錯啦,丁少俠,是政績啦!你會用詞不?」段振藩道。
哦,少俠。她多愛喊毛豆為少俠,央求他辦事時嘴巴最甜:「少俠救命啊!」
少俠是她的救星,但這一次,他見死不救。
他和別的姑娘闖江湖去了。陳桑榆下意識地又咬了一下左手食指,強行把元神拉回來:「我很意外……照說我們這些小功能小應用都是產品部的人該操心的,我們想得到,他們也該想得到,怎麼會這樣呢?」
徐啟航和段振藩交換了一個眼色,最後卻是丁浩開口:「老大啊,你不大懂技術吧?」
「不是不大懂,是兩眼一黑。」陳桑榆實事求是。
「那就對了嘛,應用這東西,是想到哪補到哪,沒有一蹴而就的。」丁浩試圖用最通俗的語言講給陳桑榆聽,「你買了一套房子,裝修好了對吧,然後住進去了,這就相當於網站開業了。但你住進去了后,有天想,哎,我在這兒擺一盆花怎麼樣?又有天想,咦,這兒放鏡子不利於風水啊,換成小擺設試試吧。」
「你是說,應用和功能是隨時調整增減的,這算是改版嗎?」
丁浩見陳桑榆又露出茫然的神色,大包大攬道,「技術問題交給我們,你不用懂。」
徐啟航加了句:「商城目前試運行的幾塊,都是上頭不重用的,做得馬馬虎虎過得去也沒人追究。」
段振藩說:「網站剛研發那會兒,大家都忙得昏天黑地的,現在除了還缺些更高端的商品,都準備得七七八八了,也就我們忙,還忙不出名堂。」
陳桑榆不認同Quentin的想法:「服飾箱包和化妝護膚的利潤是沒遊艇和飛機高,但它們是用來打名聲的,再說了,有幾個BD能拉來那些啊,還不是靠他瞧不上的吃飯?」
丁浩猛拍馬屁:「老大英明!誰沒事買飛機啊,但誰不穿衣服啊,像我這麼不注意的人,一年也要買好幾套。」
段振藩推了他一把:「你還不注意啊,那我豈不是邋遢鬼?」
「嗯,段王爺也很英明。」
有丁浩這麼個插科打諢的主兒在,陳桑榆辦公室一派歡聲笑語,周楊進來時都有點嫉妒了。他一回公司就跑去找音樂社區的編輯們借電腦剪視頻,雖然他自己的電腦配置應付剪輯沒問題,但責任重大,萬一掉鏈子了軟體卡住了,不能如期完成任務,就只好以死謝天下了。
這會兒初步完工,他才來找她邀功:「阿姐,大致是弄完了,我再修飾修飾,今晚找技術掛到網上就行了。網監給你打電話,你就告訴他,今晚維蘭網會出示官方聲明。」
丁浩等人走後,周楊湊近她:「阿姐,吳曼到處說你壞話,散布你謠言,我都聽不下去了。」
「說我什麼了?」
周楊很生氣:「社區編輯不曉得我是你的人,八卦時也沒避開我,他們在說你……你和Quentin有一腿,不然,商務部寫了十人匿名信告你,他都不追究。」
這說法很新鮮,陳桑榆意猶未盡地問:「還說什麼了?」
「說你是Quentin招進來的,之前就有染,還說千萬要小心,別得罪你,否則你吹吹枕頭風,他們的飯碗就不保。」周楊氣不過,倒了一杯熱茶呼呼呼地吹氣,「我好想跳起來說,胡說,她男朋友在國外,青梅竹馬,感情好得不得了!」
青梅竹馬,感情好得不得了……親愛的,在世人眼裡,我們依然相愛,足夠如膠似漆到地老天荒。陳桑榆淺淺笑:「不敢得罪我嗎?曾鵬飛根本就不甩我呢。」
「我坐得遠,後來聽說了,編輯們都如臨大敵,怕你報復他們部門。本來就沒做出啥成績,你向Quentin一進言,把他們連窩端了都有可能。不過翟麗麗說,你很和氣,不像吳曼那麼狠。」
「沒人說過,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嗎?我狠起來也是很兇殘的。」陳桑榆很感慨。她從小很怕壁虎,有一次,她發現一隻小壁虎把敞口花瓶當成了安樂窩,依她的性子,一定一杯滾燙的水潑進去燙死它。但那天小明在她家做客,順手拿過一支鉛筆插在花瓶里,過一會兒她去看,小壁虎乖乖地爬走了。
花瓶變作筆筒,同樣是她的私有領土。小明彈彈她的額頭說:「壁虎很聰明的,不會非暴力不合作。別什麼事都只想到武力鎮壓,一支鉛筆就能解決的事,你何必要扛大刀?又不是劈山救母。」
韜光養晦的手段才是高明,她要學著經營部署:「不用弄死它,也不用大張旗鼓地趕它,給點暗示,讓它識時務,自己就會走了,還顯得我為人善良,對吧?」
小明笑:「有空多看看兵法,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境界,有風度有姿態還聰明。」
陳桑榆本能地反對:「那可不行,你怎麼知道人家不是詐降?留後患的事我是不做的。」
小明沒奈何:「還真不學無術啊你!《孫子兵法》不是裝孫子的兵法!」
陳桑榆拱拱手,恍然大悟狀:「好的,在下見過大爺。」
小明拍她一記:「屈人之兵的屈有好幾個意思,既有屈服之意,也有虧心之意,不有個詞叫理屈詞窮嘛,是指你在真正交手前,就把敵人的實力瓦解掉,讓他意識到心虛膽怯,主動逃走了。」
「……好像跟老師說的不一樣,我再想想。」到了工作了兩年以後,陳桑榆溫習《孫子兵法》時才想透其中的關節,孫武是軍事家,不是慈善家,若是從字面上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去揣測他,何來一本流傳千古的兵書?你以為他維和?不,他是主戰的,要打,必須要打,但怎麼打?他是在講計謀。
那樣好的小明,晴朗的小明,對她說入世智慧皆在古書里的小明,是她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她買了三天後的飛機票,她要去看望他,再繁重的公務,都往後推一推。
周楊鼓著臉說:「阿姐,我巴不得你凶點,把吳曼鎮壓掉。這些風言風語絕對是她傳開的,曾鵬飛對你有意見,大概就是輕信了她的鬼話,她連細節都編造得活靈活現,好像舉了個DV在一旁拍。阿姐,我想好了,她再敢多說你半個字,我就去找她的麻煩,我在深圳大把朋友,你放心,保證不讓她知道是我乾的,我絕不牽連你。」
陳桑榆想起陶園的前男友陸曉聞,他甩起自行車鏈條虎虎生風,大笑道:「小子,我還真不曉得你認識一大把光頭金鏈漢子。」
周楊瞪著她,但她的笑顏太明媚,他也笑了:「阿姐,你知道你在公司的外號是什麼嗎?」
「咦,有人給我取花名啦?說來聽聽。」
「你不是寧波人嘛,他們管你叫湯圓,我聽了半天,才曉得代號湯圓就是你。」
陳桑榆一副很失望的表情:「哎呀,不是賽西施啊?」又問,「我是寧波湯圓,吳曼是啥?驢肉火燒?」
周楊捧著肚子笑:「啊喲喲,阿姐你太好玩了!吳曼的外號是武士啊,你不覺得她每天的打扮都像一句口號嘛——東洋武士很時髦!別看手上沒刀,刀在兩隻眼睛里呢,嘩一下砍過來,刷一下殺過去。」
「那你們可就錯了,她對外從不搞侵略,走的是和親路線。」陳桑榆回味再三,「湯圓,寧波湯圓,這外號蠻可愛。」
「可愛?!」周楊翻翻眼睛說,「很情色好不好?寧波湯圓,白白嫩嫩,皮薄餡大。」
「喲,感謝群眾厚愛,我身材沒那麼好吧。」陳桑榆戒驕戒躁,周楊氣得不行,返身又去弄視頻。
難得按時下班,陳桑榆六點一到就撤了。路過格子間,看到吳曼又在訓話,見她過來了,臉上擠出一絲笑,她笑回去,想起她捏造的她和Quentin的緋聞,直想抓住她的頭髮往牆上使勁撞。
終究忍住了,斜靠在桌邊,下巴微揚:「沒事就早點走吧。」說罷高跟鞋篤篤地遠去,吳曼怔了一會兒,為自己被她鎮住而羞憤,扭臉又對BD們大肆發作,語氣之凶,人人都腹誹不已。
開車回家的途中,陳桑榆仍在想,小明教導她要寬容待人,究竟有多大必要。她一再忍讓,仍被一再欺負,只因吳曼做盡了齷蹉事,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她竟然顧及顏面,不好意思當面指責她很噁心。
小明說:「人總是要講點風度的,太不禮貌的事做起來嘴臉難看。」但吳曼嘰里呱啦從不想太多,難看不難看,風度不風度,都不在乎。多少迂腐的人就這麼敗給了不要臉的人,氣得直發抖,卻也做不到口吐惡言,或者是吐她一臉唾沫。
所以,她甚至有點兒佩服曾鵬飛,起碼他有種直白地向她表達,你是靠色相上位的,我瞧不起你,不和你說話。
直到母親給她打來電話時,她才想得透徹,不,比起對咬互掐揪頭髮,她寧可採取別的方法。吳曼為人不怎麼樣,業績還是不錯的,能給她頂不少事,要收拾她,不如先留著她,派點別的用場。養虎為患是可怕,但敵人來了,先拿老虎擋一陣子,豈不是更好的對策?
小明說過,別讓殺人的刀污了自己的手。是啊,她厭惡不潔凈,何必呢。眼下不是速戰速決的時刻,惡人自有惡人磨,她等著看。
大學畢業后,陳桑榆執意留在上海。母親很反對,喝令她回寧波幫家裡打點生意,兩人大吵一架,摔了電話。父親倒沒啥意見,他身體很好,獨生女兒多見見世面沒壞處,還能順便磨磨性情。這回她跑來深圳,母親怒不可遏,但她已今非昔比,溫言細語承諾最多待兩年就回浙江。
母親信不過她,但她越來越肯向她服軟了:「媽,我再歷練歷練吧,攢點華南區的人脈也好呀,全中國最發達的也就長三角和珠三角,我總要換個地方試試水。」
從對付母親,到應付母親,陳桑榆花了20多年。父親在分機里插話:「妹妹,你還漏了環渤海灣。」
「不去,我不大愛吃麵食。」她張口就回絕。此時她邊開車邊和母親說著話,「工作很順利,同事好相處,老闆是外國人,不大管事,我挺自由的。老媽,深圳氣候很好,等我做得再順手些,你和老爸過來玩,我們到香港買東西,很方便的。」
在小區門口,又碰到謝閑庭了。他的公司在科技園,每天都走路上下班,拐到超市買幾把新鮮的菜蔬魚肉,哪怕單身一個人,仍堅持給自己張羅一頓好飯。
陳桑榆和他打招呼:「老狼,今晚吃什麼?」
他慢條斯理地說:「茭白炒個肉絲,酸辣包菜,再把昨晚的湯熱熱就開吃了。」
「茭白很好吃,我家那邊產這個,我小時候常吃外公做的這道菜。」陳桑榆伸出手,「我幫你提。」
「不重,我自己來……你的額頭受傷了。」他望著她說。
其實,是心受傷了,但表現出來卻不過是面子受傷了。連續幾個晚上,她都要靠酒精麻醉才能睡著,從窗台上摔下來,額頭都磕青了。所幸有劉海可以遮一遮,陶園、周楊和同事們都沒發覺,但謝閑庭一眼洞穿,問她:「抹紅花油了嗎?」
她捋一捋額前的碎發:「我揉了揉,不嚴重的,看不大出來,三五天准好。」
「還是得塗點紅花油,活血化瘀。」謝閑庭說,「我拿給你?」
「我自己去拿吧。」
抹了紅花油,順理成章留下來吃飯,因為他做的菜實在太香,賣相也好看,白米飯上還蒸了四川臘腸,好吃得化掉。
謝閑庭是很煙火的男人,話不多,戳一下動一下的類型,但人和人的緣分奇妙而不可捉摸,陳桑榆很喜歡跟他待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胡說八道。她父母忙於生意,外公退休后負責照顧她,飲食則專門請了保姆來做,外公有時也下下廚,慣得她連拍黃瓜都做不好,可謝閑庭在做飯時,她總不自主地跑過去問這問那:「老狼,我來打下手?」
「不用,你待著。」
「那我和你說話吧,哎,老狼,你每天都自己做飯?」
「嗯,都自己做,外面不幹凈,有時候也不知道吃什麼好。」
「那你工作不忙吧?太忙可就沒空自己做飯了,胡胡混混的就是一頓。」陳桑榆很羨慕,謝閑庭把酸辣包菜盛盤,慢吞吞地說,「不忙,大把時間是自己的,幹完活就回家待著。」
「在快節奏的深圳能過上慢生活的人,真是幸運啊。」她把菜端上桌,拍拍手笑,「我能忙中偷閑就要暗爽了。」
「是啊,自從跳槽到現在這家公司,我每天都很知足。」吃飯時他說起,工資漲得不多,但相對清閑,人際關係很簡單,同事都友善,專註於自己的活計,下屬很勤力,老闆也不大挑剔,所以,That』sit。
陳桑榆在別人面前扮英明神武太久了,猛不丁發現還有謝閑庭這號人,真如同一股清新之氣蕩滌心靈。吃完飯,下樓到附近的荔香公園散步,買點桂圓吃,她高興得走路踢踢踏踏的,很放鬆地哼起了歌。
陳桑榆唱歌跑調,但音色好,聽來別有韻味。連《北京一夜》都能不打磕巴地唱下來,有老頭子騎車停在樓下,看他們幾眼,不放心地多加了兩把鎖,她笑彎了腰,謝閑庭也笑,問她:「你的名字很特別,誰給取的?」
「我媽。」陳桑榆說,「我媽懷的是龍鳳胎,我本來有個哥哥的,但他搶不贏我,營養沒跟上來,落地沒幾分鐘就……」
「那真是惋惜。」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你看,我媽心裡是有遺憾的。」豈止是遺憾呢,母親在很長時間都耿耿於懷,親戚們為雙胞胎準備的童衣,她獨享雙份,時而小花裙,時而海魂衫,弄得性別意識很錯亂,上幼兒園了還會迷惑地問父母,「我到底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更要命的是她是左撇子,都說左撇子聰明,但母親是學美術出身的,有嚴重的完美傾向,拚命想把她擰過來,不惜用繩子將她的左手和椅子捆在一起,強迫她只能用右手寫字、拿東西。
被綁了大半年,她終於泯然眾人,右手連拿筷子都很穩當。在母親遏制她使用左手的過程中,父親很心疼,總跟她吵架,但母親有她的說辭:「我只剩下一個孩子,當然要教導嚴厲些,幫助她成才。」
父親哭笑不得:「左撇子怎麼啦?」
「你想想,吃酒席時,人家伸右手,她伸左手,碰到了一起,場面很尷尬的。」母親振振有辭,「她是女孩子,我不想讓她失禮於人前。我養的女兒,應該是大家閨秀。」
「這麼小概率的事哪會時常發生?放過孩子吧。」父親求饒,但母親堅決不依,陳桑榆一寫作業,母親就拿本書過去,只要發現她有伸左手的想法,啪的就朝胳膊打一下,打得父親很憤怒,「桑榆是你女兒,不是你仇人!」
「正是因為是女兒,我才教育她。女孩子要有教養,我不就是讓她用右手嘛,既沒逼她彈鋼琴,又沒逼她畫畫,你就受不了?」
謝閑庭停住腳:「不會畫畫?我瞧著你那天在紙板上畫的挺有意思。」
陳桑榆笑:「兒童簡筆畫還是會一點的,但我真沒繼承我媽的優點,我沒啥文藝細胞的,畫畫很糟糕,唱歌跑調,跳舞同手同腳,只會做幾節廣播體操。」
謝閑庭被逗樂,認真地問她:「那你現在改過來了?」
「我媽不知道,像提東西、數錢、開門……這些事,我還是本能地伸左手,只有寫字和拿筷子會用右手。」陳桑榆伸出兩隻手看了看,童年時,她很悲憤,不懂母親何以會那樣偏激地看重一個一出生就死亡的嬰兒,口口聲聲地將他稱為她的哥哥,可他甚至來不及有自己的意識,更來不及親口喊她一聲媽媽。
她有很多很多的不滿,那分明只是一團死肉,母親何苦為他注入生命感,使他永遠地活在她被打罵被責備的陰影里。母親至今仍會說:「要是你哥哥還在,你想跑多遠就多遠,可你是家裡惟一的孩子了,還這麼不顧家,不像話!」
母親的偏狹使她很怨懟,而悲憫是很後來的事。在她她漸漸懂得寂寞、孤獨和求不得之後,在她懂得生之艱辛而無力排解之後,在她體會到感情不順之後。
只有女人自己,才能刻骨地明白十月懷胎的辛苦,而母親眼睜睜地看到了孩子,又眼睜睜地失去了他。更痛的是她的子宮受損,此生都不能再擁有第二個孩子,當陳桑榆昏昏沉沉地看到毛豆那封郵件,說盡傖俗而刺耳的狠話后,她想到了母親。
有些東西無可挽回地失去了,那麼還在手中的,要緊緊地、牢牢地控制住,佔有它。媽媽,我的心裡,也有了一塊永遠的缺失,無法再被彌補。身邊出現任何人,都不能使我停止想他,不能。
可在和謝閑庭的散散淡淡的相處時,生命有一時半刻遠離了悲歡。他的溫和將她內心的喧囂都暫時屏蔽了,她笑望著他說:「你還真人如其名,身上有閑庭信步的味道。」
他回答說:「我媽想要個女兒,名字都想好了,要叫嫻婷,嫻靜,娉婷。我出生后,我爺爺說,男孩子嘛,那就叫閑庭好了,自自在在地過一生。」
「真是好寓意。」大多數女人比男人有趣,但大多數男人比女人好相處,謝閑庭便是這樣,她和他談不了藝術,聊不了詩歌,也探討不了生意經,但扯扯家長里短,倒也安然。就像田梗迎面遇上的張家嬸子和王家大伯,笑著走上來,說些今冬的小麥長勢喜人,或是前天在村東頭磨了點好糯米,明兒給你家送一點,老人和小孩兒都愛吃。
鄰里的寒暄,很溫熱可親,在樓下道別時,陳桑榆不禁問,「老狼,你也算經濟適用男了,好老公的第一人選,怎麼沒女朋友呢?」
「早先也有過,我高中同學的妹妹,她愛玩,嫌我悶,人又不上進,分開了。」他大約對那女孩還難以忘情,眉宇間有些悵惘。
「上進?我從不認為上進是為人之必須,很多上進之人的嘴臉沒法看,言行很下作。」
謝閑庭停下步子,搖搖頭道:「我以前的女朋友說,這個社會啊,家世好的人才有資格不上進,不然心裡好慌張。」
「那你呢?你慌嗎?」陳桑榆說,「家世好,或心態好,都不會慌。」
她喜歡和謝閑庭打交道就在於,他心態好,也肯拿她當朋友:「中午吃飯時,我上你們網站看了看,感覺商城有些地方還能再完善完善,與用戶交互還有進步的空間。」
「交互?」
「就是除了頁面好看之外,還得很好用,用戶進去一用就會,並且很愛用。我以前在網站做產品經理,對這個有一些了解。」
「太好了,我也請了幾個做技術的男孩子著手改版,你若也提點具體意見和建議就更好了,畢竟我們天天登錄,看麻木了,當局者迷。」
夜色溫柔,他的眼睛在路燈光下很亮很專註:「我晚上寫個文檔發給你。」
「好,用戶名是我手機號,後綴是網易那個,你記一下。」
回住處后,陳桑榆將《名仕風流》為徵婚活動做的宣傳節目看了個遍,在維蘭網和電視台的官網上,都有眾多評論。還有插畫師在網上長篇大論地攻擊維蘭網是打著愛情的旗號賺錢,非常醜陋,底下追捧者無數。她特別對通告藝人王羽帆看不慣,說她:「別看打扮得嬌滴滴的,不也就是戲子的皮,婊子的心嗎?搔首弄姿,令人作嘔!」
王羽帆第一時間做出了回應:「女人嘛,憑點身材樣貌搔首弄姿就行了,靠所謂才華搔首弄姿並不可愛——因為那點才華,大多數時候也不過是點小刻薄小牢騷而已。」言下之意是,插畫師無才無德,只能亂噴點口水,純粹是嫉妒。罵戰一出,女人們大多站在插畫師一邊,男人們都認為王羽帆不過是說了句大實話,竟還有知名學者轉載了她這句話,還多加了四個字,「笑而不語。」
插畫師很氣惱,連發數篇博文說:「真正的好孩子都很慫,在男人跟前混得開的全都演技派!男人們,你們真蠢,看不出來嗎?」
王羽帆又說:「我不是男人,他們蠢不蠢我不曉得,但有些女人不也以嫁男人為奮鬥目標,年度計劃嗎?」並將插畫師年初那句「今年心愿之一,能遇上兩情相悅的人,並嫁給他」截圖,插畫師被噎住了,只好爭取女性讀者的支持,「姑娘們,那些面善心惡的女人們真是我們這種沒頭腦的人生存的障礙啊!」
陳桑榆看得眼花繚亂,暗忖將插畫師也請來參加徵婚活動,和王羽帆大戰三百回合,效果必然更好。這王羽帆對答如流,倒也不算胸大無腦。
陶園到家已近零點,陳桑榆在書房對著圖紙鋸木頭,這是她生命中最煎熬的一段時光,每天都閉著眼過日子,不去想縱使未來功成名就,金山銀山,毛豆卻不再和她有關。她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過去,但除了死磕硬抗,她別無他法。
最難受的時候,心真像被針扎過,再被卡車狠狠碾過,只得抓起一支酒仰脖就灌,把自己弄得不省人事。而第二天一早,洗把臉,對著鏡子笑笑,又打了雞血般投身職場。
陶園卻什麼都沒看出來,她也有她的煩心事,挎包往沙發上一扔,甩掉高跟鞋,換雙輕便的棉拖鞋,蹦到她身旁:「姐,還沒睡啊?」
「咋回來得這麼晚?」
「別提了,今晚見了個客戶,有錢是真有錢,沒品也是真沒品,浪費了我一晚上的時間,空歡喜一場。」
「你這位婦女的心思又活絡了?」
陶園有固定的男朋友劉明浩,但她內心不安分,滿腦子都在轉著釣金龜。嫁有錢人才是她的心愿,不然她也不會從化妝品專櫃辭職,轉行做婚介了。賣化妝品幾乎只和女人打交道,婚介所不同,手裡掌握了大把男會員的資料,碰到條件特別合適的,她就扣押下來中飽私囊。
這一年多以來,陶園陸續物色了幾個闊佬,但一接觸后大失所望。初次見面就暗示開房的有之;言必稱一單生意可獲利潤百萬以上,但遲遲不願為百來塊飯菜買單的有之;坦陳自己正在考察包括陶園在內的六個女人,將擇優錄取的有之……陶園恨不得把一盞熱茶都潑到他們臉上,但這幾位可都是婚介所的客戶,她徇私本就違紀,一個也不能得罪。
氣鼓鼓地AA制后,陶園冷靜地反思了一回。她想可能是自己太不隨和了,按捺性子試著又接觸了幾次,竟發現男人是已婚人士,她大怒,但對方輕描淡寫道:「我和我老婆感情不合很久了,我找到合適的自然會跟她好聚好散,你急什麼。」
「先生,您在繳納會費時是簽了字的,承諾個人情況均屬實,包括婚姻狀況,你填的是離異。」
男人輕浮地笑:「陶小姐,女人太較真了就不可愛了。我跟你一確定關係,就會跟她離婚,遲早的事。」
有多少姑娘會對男人這句搪塞信以為真?或者說,不得不信以為真。既被男人搪塞,也被自己搪塞。男人對你拖泥帶水不外乎是他在算賬:你沒有好到他非你不可的地步。陶園笑:「對不起,當第三者有違我的原則。」
男人不以為然:「至於嘛美女,我是商人,總得規避風險,考慮利益最大化。」
「你是商人?不,你是賤人。」陶園很想這麼說,但她只是喝光了果汁,笑笑說,「我是窮人,惹不起風險。」
男人冷了下來,陶園心裡冷笑一聲,又是擇優錄取又是伺候得舒服了就扶正的,那點臭錢也好意思抖得不可一世?當然了,對方是億萬富翁出手又大方,她大概就豁得出去當外室。若道德觀也納稅,她的起征點比較高,僅此而已。
回公司后,陶園和負責審核的幾個同事說起男人的婚史有問題,眾人都很訝異,這男人提供了兩份離婚證明都不假,豈料其實他結了三次婚?並打算再結一次?嗷,老天。
陶園和陳桑榆聊起這男人:「哎,姐,你說,得多二才有勇氣當三啊。」
「咳,中華兒女多奇志。她們會告訴你,真愛至上。」陳桑榆很擔心陶園,這女孩總想嫁有錢人,但有錢人個個都是大爺,不好對付。你看上了他的錢,他呢,看上你什麼?年輕貌美?但這世界上比你更年輕貌美的小可愛一茬茬冒出來,解語花?相信我,他能幹的女下屬會比你做得更棒。捫心自問,你當真有過人之處?過人的資本,還是過人的運氣?
陶園不服氣:「有錢人也是會找老婆的,難不成都門當戶對?我也曉得巨富輪不著我,年薪幾十萬就行了。」
「混到年薪幾十萬的都是老狐狸,不缺童子雞吃。」陳桑榆不欲和陶園多說,情路走得順的人,要麼運氣好,要麼為人涼薄。她是前者,她希望表妹也有好運氣,能遇上聰明有趣的同齡男孩子,過平淡知足的小日子。
——嗬,曾幾何時,她是真的認定了在情愛場上自己幸運得不可方物呢,12歲時,她認識了他,16歲時,兩人成為戀人,19歲時,雙方父母認可,開始互相走動——她是真的認定了必會和毛豆白頭到老。
然後呢,等閑變卻故人心。
可是親愛的,我不再害怕了呢,當我失去你,變得無堅不摧,什麼都不怕。連你都沒了,我還怕失去什麼呢。
我還有什麼是失去不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