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是誰

第二章 你是誰

喬茜這種難以形容的尷尬很快就被疼痛趕跑。這種輔助復健看似簡單,不過是被人捏一捏,扎幾針,但對於受了傷的人來說痛苦並不小。之前幾次來的時候,周寒雨都會主動和她聊天分散注意力。可現在面對著程鉞……喬茜覺得原本就難以忍受的痛苦更加放大了,汗水很快浸透了後背。

喬茜疼得有些發矇。她閉了閉眼,等到眩暈感稍稍退去后,主動開口打破了平靜。「你和周醫生是同學?」她發現程鉞的手法和周寒雨很相似,而且更加熟練出挑。程鉞沒說話,呃……喬茜被他的沉默噎到。正以為自己討了個沒趣的時候,突然聽見他說了兩個字,「親戚。」親戚?!喬茜快速在腦袋裡對比了一下兩人的樣貌,並沒有找出任何基因留下的相似痕迹,「遠親嗎?」

「不算很遠。」程鉞說道。喬茜微微感嘆:「所以你們這是祖傳的技法?醫學世家?」程鉞用餘光掃她一眼,「我祖父的確是個醫生。」這答案給得模稜兩可。可喬茜沒想到他會和自己繼續這種問答形式,小小的意外后,忽然有些興奮,「那你父親呢?」

「我父親不是。」喬茜「哦」了聲,短暫的猶豫后還是問了出來,「你說你以前是醫生,那你現在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改行……」腿上的力道驟然消失,程鉞動作一頓,停了下來。那一瞬間,喬茜明顯感覺到他身上迸發出的低氣壓,就連周圍的空氣都被染上了幾分冷意。

她愣愣地看著他,雙唇微張著,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圓場。好在程鉞的不正常只維持了很短的幾秒。他直起身,轉頭看向她,語氣平靜,既沒有不悅也不像在開玩笑,「放心,就算現在改行了,也不會讓你出醫療事故的。」說完離開床前,去了處置台邊,空氣隨著他的離去重新流動。

她昨天就發現了,這人計較起來挺嚇人的。喬茜翻著白眼兒看向天花板,下意識鬆了口氣。腿上的疼痛漸漸消失,血脈倏然通暢,有種說不出的舒爽。她沒有注意到程鉞在轉身時,略顯煩躁地抬手扯了扯領口。他今天實在不該穿這件襯衫出來,領子太小,勒得人難受。

程鉞再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個長方形的小塑料盒,那裡面裝的是長短不一的銀針。他在床邊站定,垂眸看著喬茜並沒有說話。可後者卻十分意外地秒懂了他的意思,喬茜頭皮一陣發麻,欲哭無淚。前面的推拿再怎麼樣也只是被他捏捏腿,可這個針灸……她有幾個需要施針的穴位在腰胯上。有那麼極短的一剎那,喬茜恨不得時間能夠倒流回到早上。要是早知道今天是這樣的情況,她就不穿連體褲了,尤其今天還是只貼了胸貼。

「今天的針灸能不能先算了。」她咬著牙開口。「不行。」程鉞拒絕得十分乾脆,「這套復健的手法是配套的,推拿活絡后不疏通穴位,可能會靜脈栓塞。」喬茜語塞,認命道:「麻煩你轉過去。」

「病人不避醫。」程鉞一臉的波瀾不興,越發顯得她想太多,既矯情又思想不純。可話雖這麼說,人卻還是動作起來,轉過身去,只留給床上的人一個後背。喬茜看著他寬闊的背影煩躁地揪了下頭髮,然後還是快速脫下了那條倒霉催的連體褲。她將衣服展平,躺下的時候把它當成被子蓋在身上,倒也能堪堪遮住些地方。

「好了。」她斜視著他的背影,沒有好氣兒。程鉞沒有立刻轉身。喬茜眼見著他抬起胳膊,背對著自己動了幾下。緊接著,寬大的白大褂「唰——」地被他脫了下來,程鉞背過手,將衣服遞給了她。「你用這個蓋一下。」喬茜愕然,完全沒想到他會如此。她看著他手中的白大褂,略有遲疑,「那個……注射室那邊應該有,你……」

「醫療場所的公用物品,不要直接貼上皮膚。」程鉞打斷了她,「臟。」她也知道不幹凈,但就算是白大褂,也是屬於一個男人的啊。她一個年輕女人貼身蓋著,難道就不奇怪?喬茜想拒絕,但又有些猶豫。程鉞維持著那個背手遞衣服的姿勢沒動,語氣隱約帶了絲不耐煩,「快一點。」喬茜眉梢突了突,一邊默念著「偷包賊是醫生沒有性別」,一邊伸手接過那件白大褂替自己蓋好。「謝謝,你可以轉過來了。」

程鉞聞言轉身,仍是一副心無旁騖的淡定模樣。他打開塑料盒蓋子,放到一旁,從裡面撿出銀針,有條不紊地工作起來。喬茜看他一眼,乾脆兩眼一合,閉目養神去了。酒精棉擦過皮膚時的清涼,還有針尖刺入皮膚時的輕微痛感,時不時地從腿上某個地方傳來。

白大褂上有種獨特的青草香氣,貼得近了才能聞到。氣味似有若無地鑽進鼻子里,再緩慢蔓延至臟腑,竟說不出的舒服。喬茜感覺到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撫摸著自己的神經,力道輕緩柔和,帶著神秘的安撫力量,她不自覺地放鬆下來。

施針的人這時彎腰靠近,獨特的氣味微微加重。難得的困意竟也同時排山倒海而來,喬茜無意識地輕哼了一聲,意識開始模糊。徹底陷入沉睡前,她腦袋裡隱約浮現出一雙漆黑的眼眸……

「先生,你抽的什麼煙?味道很獨特。」

「我抽的不是煙。」

床上的人呼吸均勻輕緩,眨眼間就睡得無知無覺。程鉞將銀針緩緩刺入她腰間最後的一處穴位,迅速地站直了身體,男人寬闊的額頭上隱約布了層薄汗。他垂眼掃了一下已經進入夢鄉的女人,邊長吁一口氣,邊抬手解開了襯衫領口那粒扣子。然後轉身出門,回到了醫生辦公室。

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已經進入休眠狀態,他摁下回車鍵,敲上密碼確認。屏幕很快就顯示出之前使用的文檔程序,那上面依然還是一片空白。程鉞看了眼屏幕上的時間,剛好是十二點三十分。他記得喬茜是十點多一點來的,竟然就這麼磨蹭了兩個小時。診所的護士還有藥房的藥師到現在還沒來上班,程鉞已經完全可以肯定,這幾個人今天都不會來了。

他忽然明白過來,周寒雨搞的這一出,更大的目的應該是在變相安排自己和喬茜相親。今早她有意無意在電話里誇讚喬茜的時候,他就覺得哪裡不對,沒想到還真是。程鉞下意識往處置室那邊看去,心頭慢慢滋生出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

漆黑的眼眸里有什麼東西閃爍而過,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點開了昨晚那條微博私信——「那場災難,你也經歷過嗎?」你是誰?修長的手指快速敲下三個字,又一一刪除。程鉞點開設置,清空消息記錄,又將這個賬號拉入了黑名單。

喬茜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是暮色低垂。屋子裡沒開燈,只有夕陽透過窗子照射進來,光線昏黃。她躺在床上打了個呵欠,獃滯了幾秒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喬茜又驚又窘,急忙轉頭看了一圈,發現整個處置室里只有她一個人,程鉞並不在。再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針早就被拔掉,白大褂依舊壓著連體褲蓋得和她睡前幾乎無二。

她迅速地穿衣下床,拎著那件白大褂快步走了出去。程鉞這會兒就站在外面那條小走廊里。一手抄進西褲口袋,一手握著手機,看架勢像是剛剛打完電話。兩人四目相對,喬茜步伐一頓,看著他面色微窘,「那個……」

「你醒了。」程鉞低聲開口,語氣清淡,聽不出任何情緒。喬茜頭皮一陣發麻,「抱歉,我昨晚失眠。」她每天都失眠,也從來沒想到今天睡這麼快。之前周寒雨倒是建議過她,行針時可以小睡一覺,但這麼在人家診所里一睡一下午,「那個,我沒耽誤其他病人診治吧。」

「除了你,今天沒有其他患者。」程鉞答道。「哦。」喬茜僵硬地笑了笑,「你拔針的時候應該叫醒我。」程鉞看著她,神色忽然變得微妙,「我叫了,你沒醒。」

呃……喬茜一窒,臉色瞬間漲紅成豬肝。她真是嘴賤啊!自己這一尷尬就喜歡沒話找話的毛病,怎麼就改不了呢!「那個你隨意處理吧。」程鉞像是沒看見她的反應,抬手虛指了一下喬茜手裡的白大褂,「我今早路過醫療用品商店時現買的,只穿了兩個小時不到,應該還算不上醫療垃圾。」

「好。」喬茜點點頭,不再沒話找話,「再見。」說完抬腳繼續前行,狹窄的走廊無法並排容納兩人。「再見。」程鉞邊禮貌道別,邊側身讓開去路。擦身而過時,那股類似青草的香氣再次鑽入喬茜鼻子里,比剛才濃郁了幾分。她猛地想起什麼,抬眸看向他,「程先生,你抽煙嗎?」程鉞一愣,「不。」

喬茜下午這一覺睡眠質量格外高。從診所出來后竟有靈台清明、通體舒暢之感。回去的路上正遇見晚高峰。原本十來分鐘的車程,硬是堵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家。車子入庫的時候,沈嘉航來了電話。喬茜緊了緊油門兒,熟練地駛入停車位,這才接通。「喂。」

「呵……」聽筒另一端的人敏銳地察覺到她心情不錯,也跟著笑了出來,「遇見什麼高興的事了?」

「剛聽了個段子,挺有意思的。」喬茜眼皮不眨地胡亂扯了個謊。她總不能說自己心情好,是因為在人家診所里睡了一下午,醒來精神不錯。「什麼段子那麼好笑?」沈嘉航又問了一句。「聽完就忘了。」喬茜解了安全帶,推門下車。沈嘉航在那邊聽見她關車門的聲音,疑惑道:「你在外面?今天去復健了嗎?」

「去了,我剛回家。」她邊說著,邊走向電梯。系帶涼鞋的鞋跟敲擊著地面,在空曠的地下車庫中發出清脆的迴響。眼看著快到電梯門前,她猛然想起什麼,又轉身走回了車邊。

喬茜重新開了車門,從副駕駛位置上拿了那件白大褂,然後折返。沈嘉航這期間一直沒說話,聽筒里明顯有窸窸窣窣的紙張翻動聲傳來,喬茜估摸著,他應該是一邊瀏覽文件,一邊給自己打電話。

液晶屏上的顯示數字這時蹦到了-1,隨即鋥亮的電梯金屬門緩緩開啟。喬茜抬腳走進去的同時,耳邊聽見他叫了自己一聲,「喬茜……」

下一秒突然通話中斷,沒了信號。她將手機從耳旁移開,看了一眼。信號顯示此刻又恢復了滿格,喬茜不甚在意地關掉了屏幕,沒有再回撥過去。沈嘉航如果有事的話,待會兒肯定會再撥過來。果然,這邊她剛進了屋子,回手關上房門,手機鈴聲便又響了起來。

喬茜看也沒看直接接通,結果這次卻換了個女人。「接得挺快的嘛!」是她的經紀人蘭穎。喬茜微微一怔,笑了出來,「蘭姐,怎麼想起來聯繫我了。」那邊的人啐了她一聲,「你少廢話,我前天找你聽歌劇你不去。」

「太高雅,欣賞不來。」喬茜走到寬大的懶人沙發前,將自己舒舒服服地扔了進去,隨手把那件白大褂也撇到了一旁。蘭穎忽然沉默了一瞬,再開口時語氣嚴肅了幾分:「小茜,你和沈公子真沒在一起?」喬茜迷惑地反問了一句:「哪個沈公子?」蘭穎咬牙:「除了沈嘉航,宣城還有哪位沈公子!」

「沈嘉航還有個弟弟,叫沈嘉木,人稱小沈公子。」蘭穎結結實實被噎了一下,卻只能嘆氣,「凌潔連續兩台晚會坐了冷板凳,聽說是沈公子和台長過了話。」

「真的假的!」喬茜驚訝。「第一句是真,第二句不知真假,向你求證。」

「假的吧!」喬茜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沈嘉航那麼大個老總,閑得沒事去找一個小主持人麻煩?」而且凌潔那人八面玲瓏,怎麼可能會去得罪這麼尊大神?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蘭穎說道,「不過我聽說,好像是凌潔在前幾天的一次飯局上和台長說了你什麼,傳到了沈公子耳朵里。」喬茜一陣啞然,不知道該感嘆凌潔嘴碎,還是該佩服沈嘉航耳朵長。

「蘭姐,會議還有兩分鐘開始。」助理小妹的聲音突然亂入進來。「好,我知道了。」那邊的人應了聲,繼續和她說道:「光顧著八卦,差點正事都忘了。」

「什麼正事?」喬茜不緊不慢地問了句。「明天你要是有空的話,就去台里一趟吧。中秋晚會有個集體舞動作編排有問題,你去幫忙看看。」

「好。」喬茜應聲,切斷了通話,偌大的房間里瞬間恢復了寂靜。半個小時一晃過去,手機沒有再響起來。喬茜解開屏鎖,看著通話記錄上的第二個名字,幾經猶豫后還是沒有回撥過去。她動了動,在懶人沙發里換了個姿勢。然後望著牆上的小熊掛飾,忍不住蹙起了細眉……

蘭穎這個人向來八面玲瓏,消息靈通,但捕風捉影的事卻從來不往外說。既然她能把這件事問出口,十有八九已經做准了是沈嘉航的手筆。她其實挺想打電話過去,問問沈嘉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隱隱約約她又有種直覺,對方不會告訴她,不如不問。

究竟是因為什麼啊?如果仔細追究起來,她其實不算宣城電視台的員工。而且凌潔是主持人,自己是個跳舞的,工作上根本不發生競爭關係。至於私下裡……自己應該沒搶過她男朋友,也沒撬過她金主才對。可偏偏不知道為什麼,那女人就是看她不順眼,打從她到台里第一天便如此。起初她也躲避退讓了兩次,結果沒能息事寧人,後來乾脆也不再客氣。

所以兩人面和心不合,在台里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她們兩個不對付早不是一天兩天了,明裡暗裡互相捅刀也不止一次。之前也沒見沈嘉航過問這些,怎麼這回就突然插手了?她倒真是有點好奇,凌潔這一次到底在台長面前說了自己什麼?能讓沈公子大動干戈地親自出面,而且還繞過了自己這個當事人。

程鉞在診所待了一整天,就只接待了喬茜一個患者。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將近8點。結果發現高盛竟然還在,高大助理身上系著條圍裙,袖子挽到手肘以上。見門開了,立刻笑著迎了上去,「程哥您回來啦,辛苦辛苦。」程鉞看著他這副賢惠的模樣,忍不住抖了抖。再放眼掃視了一圈,原本就整潔的屋子更加窗明几淨。開放式餐廳的桌上,四菜一湯還冒著熱氣,都是他喜歡的口味。

這場面……實在是怎麼看都覺得詭異。程鉞低頭換了鞋,皺著眉頭一路走進客廳,有些不耐道:「高盛,鄭導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麼賣力替他說情。」高盛聞言瞬間變了臉,「冤枉啊程哥!」在C.Y還沒像現在這般名聲大噪的時候,他就替他處理各種雜物,兩人合作七年,他最了解程鉞忌諱什麼,「你給我的薪水夠多,我怎麼可能幹這種吃裡爬外的事!我連他杯水都沒喝過。」

程鉞揉了揉額心,臉色和語氣都緩和了幾分,「我不過說說,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新作品遲遲無法敲定滿意的開頭,早已經讓他煩的火氣飆升。自打昨天從電影院回來后,莫名地又開始時不時頭疼。他嘆口氣,洗了手走到桌邊坐下,「先吃飯吧,我正好餓了。」

高盛趕緊顛顛兒地跑過去就坐。拿起筷子的時候,他忽然想到什麼,「對了程哥,我前天去裕美國際的時候,發現你家對面那戶搬來人住了。」

「是什麼人?」程鉞隨口問道。「是個女人,我就看見個背影。」高盛皺眉,回憶了兩秒,「個子挺高,挺瘦。聽大堂保安說,已經搬來半年多了。」

「嗯。」程鉞不甚在意地應了聲,沒有再說什麼。然而腦袋裡莫名地又浮現出某個身影……那個叫喬茜的女人個子也不矮,也挺瘦。他今天給她推拿的時候捏著她的腿,感覺自己隨便一掐就能輕鬆圈住那隻纖細的腳踝。她的腰也挺細的,兩隻手肯定能環住。程鉞被自己的想法不輕不重地嚇了一跳,但他卻沒有強迫自己停下來。

飯桌上一時冷場。高盛暗搓搓地看著桌對面貌似專心吃飯的人,敏銳地察覺到他不光在走神,而且眼神里還有些微妙的東西在隱隱閃爍。

他急忙垂了眼,迅速往嘴裡扒了兩口飯,假裝沒看見,像是發現了什麼不能知曉的秘密。過了一會兒,失神的人恢復正常,漆黑的眼中漸漸有了焦距,「高盛,你有什麼事可以直說。」

「呃……」被點名的人微微一愣,猶豫了幾秒后,吞吞吐吐地開了口,「那個……程哥,我的確有事……」高盛咽了口唾沫,「我聽說光影傳媒最近要招幾個新人。」

「不知道。日常運作我不參與,你是知道的。」程鉞抬頭看他,「有話直說。」

「我表妹畢業了,想去光影。能不能在您這兒走個後門?」程鉞沒什麼表情,只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裡,咀嚼下咽后才低聲說道:「你讓她準備好簡歷,我明天給人事部打個電話。」高盛立刻笑開了花,感謝的話還不等出口,就聽見桌對面的人低低地叫了自己一聲:「高盛,幫我查一個人。」高盛愣住,眼神里有一絲愕然。程鉞停頓兩秒,在助理越發驚詫的眼神下,繼續緩緩說道:「我想知道,她這兩年都經歷過什麼。」

白天睡得太多,喬茜不出意外地晚上又失眠了。卧室里昏暗寂靜,只有香薰蠟燭燃著那一點微弱的光,時不時地左右晃動一下。清淡的香氣彌散了整個室內,卻沒有給她帶來一絲困意。騙人的!喬茜清醒的腦袋裡像彈幕一樣,飄過三個大字。這蠟燭是她受傷之前,去摩洛哥旅行時帶回來的。那個長著當地人面孔的老闆把它形容得天花亂墜,說什麼調配了多少種精油,安神助眠十分有效。

「唉……」清淺的嘆息聲從女人的口中溢出。喬茜睜開眼,望著天花板呆愣了片刻,忽然懷念起今天下午聞見的那股青草味道。緊接著,那張稜角分明、神情淡漠的英俊面容也跟著閃過腦海。「程先生,你抽煙嗎?」「不。」熟悉的對話回蕩在耳邊。喬茜心頭一陣煩躁,猛地翻身坐了起來。他分明就在說謊!「大騙子。」喬茜自言自語了一句,掀開被子,光腳跳下地,一路走出了卧室。

門外就是客廳。寬大空曠的空間里,除了靠窗那裡的兩隻超大懶人沙發和一張小茶几,再無多餘擺設。今夜月色格外明亮,皎白的光線透過落地窗照射進來,鋪了滿地銀霜,竟透出幾分寂寥之感。說起來這間公寓格局有些奇怪。總共一百一十平方米的使用面積,其中客廳就佔了將近七十平方米。廚房和餐廳開放連通,衛生間面積很大。只有一間卧室,並沒有客房。而喬茜當初卻是一眼就相中了這裡。

廚房什麼樣無所謂,反正一年到頭做飯的次數屈指可數。客房有了也是多餘,她朋友不多,就算有也不習慣邀請別人來家裡過夜,只要有自己睡覺的地方就可以了。寬敞的大客廳反倒用途最大,裝修的時候她特意讓設計師在牆上加裝了暗格,裡面再鑲嵌一面超大的落地鏡。平時鏡子藏在裡面,等到有需要的時候再打開,儼然就是一間標準的練功房。

喬茜站在卧室門口杵了一會兒。然後忽然踮腳,旋轉,接著再一個跳躍,從陰影中轉移進光亮落地的瞬間,左腳踝上的韌帶抽痛了兩下。她停下動作,煩悶地吁了口氣,皺眉走到窗邊,矮身坐進了沙發里。

那件從診所帶回來的白大褂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喬茜伸手將它撈起,舉在鼻端輕嗅了嗅,本就淺淡的青草香氣早散發殆盡。衣服上明明已經沒有了什麼氣味,但她彷彿依舊能聞見。那應該是存在記憶深處的味道……這個念頭突然鑽進腦海。喬茜驚詫了一秒,轉頭看向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瞧瞧她現在像什麼樣子!拿著件男人穿過的衣服在鼻子下面聞,就像是傳說中有戀物癖的變態。

她輕笑著,隨手把白大褂又扔回了地上。然後眼見著一張對摺好的紅色紙張從口袋裡鑽出來,飄落在了衣服旁邊,是張百元大鈔。喬茜一怔,俯過身去在衣服口袋裡翻了翻,竟然又找出幾張紙幣和三枚鋼鏰,連同地上那張一起,一共兩百四十五塊三毛。所以這人都不知道自己衣服口袋裡還有錢,就讓她隨意處置。

她歪頭看著手裡的鈔票,撇了撇嘴:「還真是夠土豪的!」說完起身走到門口的柜子邊上,拉開了抽屜。喬茜從裡面拿出個錢包,將那四十五塊三毛塞進去,又抽出一張五十元的和另外兩百元放在了一起。這一系列動作做完,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無聊。於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湊個整,明天給你送回去!」

結果喬茜第二天跑去診所,卻撲了個空。藥房的藥師,還有兩名護士今天倒是來得齊全。負責接待的小護士去年剛畢業,見她進門立刻笑得熱情。「喬小姐,周醫生有事去了外地,她沒和你說嗎?」

喬茜點點頭,「哦,我知道,我是來找程鉞的。」小護士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說程醫生啊,他出去了。」喬茜詫異:「出去了,什麼時候出去的?」小護士咬唇思索了一下,「有半個多小時了吧。」喬茜追問道:「那他有沒有說去了哪裡,多久回來?」小護士搖頭,看著喬茜的目光終於多了絲狐疑:「這個倒沒有,喬小姐,要不你坐這裡等等,程醫生估計過會兒就能回來了。」喬茜笑笑:「不了,我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小護士又問:「那需要我轉告嗎?」喬茜猶豫了一下:「不用,謝謝。」說完轉身離開。

這個時間剛好是正午。烈日當空,曬得道路泛著熱浪,彷彿快要融化扭曲。喬茜來到台里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外出午休去了。她受傷之後不常露面,進門就遇見幾個關係還算不錯的熟人,寒暄片刻才上了電梯。

排練的地方在八樓,整個舞蹈團竟然中午也沒休息。負責編舞的老師四十歲出頭,身高將近一米八,留了一臉絡腮鬍,然而舉手投足卻妖氣十足,比女人還女人,他還有個洋名兒叫Alen。喬茜推門進去,就見他正沖兩個小演員發脾氣,「我說了多少次,注意協調!協調!!這不是讓你們兩個單獨表演,懂不懂什麼叫合作!你們兩個沒長眼睛還是沒長心……我告訴你們,不想跳滾蛋!」

當著十幾個人的面,一句比一句戳心。兩個年輕小姑娘默不作聲地低垂著腦袋,也不知是哭了還是沒哭。喬茜實在有些看不下去,輕咳了一聲,「咳……」這一聲音量不大,但屋子裡迴音好,顯得清晰而突兀。Alen正罵到興頭上,被打斷了自然不爽。等轉過頭髮現來人是喬茜,立刻變了臉,擰著柔軟的腰肢笑靨如花地迎了上去:「喲,親愛的,你這是來了多久了?吃午飯了沒?」喬茜頓時在這三伏天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一邊回手關門,一邊略顯僵硬地笑笑:「我剛到。」說著又沖隊伍里的熟人點點頭:「好久不見。」

「的確好久不見了。」Alen橫跨一步,整個人擋在喬茜身前,一臉關切道:「你腿怎麼樣了?聽蘭姐說你恢復不錯,什麼時候回來啊?我都想你了。」喬茜滿身的雞皮疙瘩落地,瞬間又起一層:「我好多了。」她不願和他多談自己,便轉移話題:「大中午的飯也不吃,你們要不要這麼拼啊。」

「有什麼辦法啊。唉……」Alen很是憂傷地嘆了口氣,「眼見著下周一就要第一次綵排。怎麼都跳不好,我都愁死了,哪還吃得下去飯。」喬茜眼皮微不可察地突了突……你吃不下,別人也跟你一起餓著!你以為所有人都像你這麼虎背熊腰,扛餓!她懶得再和他多廢話,「讓大家從頭走一遍,我看看到底是哪裡的問題。」

「好。」Alen喜笑顏開,再看向剛才挨訓的兩個小演員時,又冷了臉,「再給你們一次機會,歸隊吧。」那兩個人站在原地沒動,耷拉著腦袋,明顯有抵觸情緒。Alen黑了臉,趕在他發作前,喬茜開了口,「嚴師出高徒,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剛剛犯了什麼錯,但老師肯批評,在某種角度來說也是種認可。否則直接攆你們走人就好了,何必多費口舌。」其中一個小姑娘抬頭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垂眸。

通紅的眼圈被她看了個清楚,喬茜忍不住暗嘆口氣。自己年少成名,一直受人追捧。師父又是小有名氣的舞蹈家,部隊編製掛著軍銜。所以她剛出道的時候,受了不少長輩關係的蔭庇,周圍的人就算有微詞或者不滿,也都還客氣。後來跟蘭穎合作,按照商業模式包裝運作,不說一炮而紅,也積累了不少粉絲人氣。所以出道至今,還真沒人對自己這麼不客氣過。Alen工作上嚴苛在台里是出了名的,見風使舵看人下菜碟也是出了名的。估計這兩個姑娘也是沒什麼背景,他才敢這樣。

想到這裡,喬茜心裡生出一絲同情。再開口時,語氣也越發柔和,「受得住批評才能有進步。講點大道理:你們今天受的每一分委屈,其實都是來日成功路上的動力和基石。當然有人生來就可以擁有一切,但誰能說你們來日不會是萬眾矚目的巨星呢?」說到這裡,她狀似無意地掃了Alen一眼,才繼續說道:「你們歸隊吧,什麼地方有不足,多多努力就是了。」兩人抬頭看向喬茜,情緒明顯好了些。再看了眼絡腮鬍子的Alen,見他完全沒有異議,低聲說了句「謝謝老師」,才轉身歸隊。

Alen拍了拍手,一邊重新整隊,一邊問喬茜:「需要音樂嗎?」她點頭,「放音樂吧。」話音落下,樂聲響起。喬茜往後退了一步,目光專註地盯著十幾個人。於是沒有注意到練功房的玻璃門外,高大的男人靜靜佇立在那裡,一雙漆黑的眼眸閃動著幽深的光,眨也不眨地鎖定在她身上。

程鉞其實就比喬茜早來十分鐘。出了電梯后,他先去樓梯間打了個電話。再回來時,正好看見喬茜走出電梯,往右手邊拐去。程鉞當時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喊她打聲招呼。但就是這幾秒鐘的工夫,她人已經推門進了排練室。這一次行動快於大腦,他想也沒想直接抬腳走了過去,然後站在門外,干起了偷窺的勾當。

「阿鉞。」輕柔的女音從走廊一端傳來,帶著幾分意外,「什麼時候來的?」程鉞聞聲轉頭,沖著來人略一頷首:「我也是剛到。」女人輕笑著朝他走來,高跟鞋敲擊走廊地面,發出節奏均勻的響聲,「你怎麼跑這兒站著來了,我還在辦公室等你呢!」說話間人已經到了他近前,也好奇地隔著玻璃往排練室里看了兩眼,「你在看什麼?」程鉞杵在一旁,並沒有回答。可她立刻就鎖定了目標,幾乎篤定道:「你在看喬茜。」怕他不知道自己說的哪一位,緊跟著又解釋了一句,「哦,就是身材高瘦,白襯衫黑西褲的那個。」

「我認識她。」程鉞淡淡地吐出四個字。「你認識她?!」女人倏地轉頭,看著他的眼神先是詫異,隨即又變得微妙。兩秒鐘后,她彷彿悟到什麼,別有深意道:「她長得挺漂亮的。你看過她的表演吧,舞台上的人更美。」程鉞垂眸看她:「讓你失望了程姍姍,我沒看過她的表演。」女人無所謂地笑笑:「那真遺憾,她受了傷,恐怕你最近都看不到她的演出了。」程鉞遞給了她一個無聊的眼神,轉身離開排練室門口,往走廊一側走去。女人又看了屋內一眼,急忙拔腿跟上。

程姍姍的辦公室在走廊的盡頭倒數第二間,程鉞輕車熟路地推門進去。剛在沙發上坐定,就聽見女人說了一句:「阿鉞,她是沈公子的人。」程鉞濃眉微皺:「沈公子,沈嘉航?」

「除了沈嘉航,宣城還有幾個沈公子。」程姍姍語氣無奈,邊說著邊走到他對面坐了下來。程鉞低聲笑了出來:「不可能。」程姍姍聽著這斬釘截鐵的三個字,不由微怔。

程家這一輩孩子不少,但是年齡相仿的就他們兩個,所以她和程鉞走動的比較頻繁。她這個堂弟從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什麼事情只有他想不想做好,沒有能不能。但天才往往都有那麼點怪癖,程鉞的怪癖就是只注意自己感興趣的事物,而他感興趣的事物很多,天文地理,歷史軍事,甚至民間傳說都能研究一陣。只不過這龐雜的知識網裡,唯獨不包括女人。

或者更標準地說,他對女人的興趣從來不包括生物本能這一項。他會留意喬茜,本身就不正常。而且他剛才隔著玻璃往排練室看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比平時柔和了幾百倍,可能連他自己都沒發現這一點。而按照她對程鉞性格的了解,一旦他對一個女人產生某種生物本能的想法,就會表現出強烈的侵佔性。

所以程姍姍覺得,程鉞最該有的回答是反問她一句「那又怎麼樣」,可他卻說的是「不可能」。簡簡單單的三個字,程姍姍卻隱約從裡面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你怎麼就知道人家不可能?」她斜眼看程鉞,語氣半是挑釁半是懷疑。程鉞並不吃她這一套,只往沙發上一靠,低聲說道:「沈嘉航搞不定她。」程姍姍愕然瞠目,還想要再問些什麼,對方卻不再給她機會。程鉞頗為不耐煩地皺了眉:「你有事快說,我等下還要去幫周寒雨看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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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失眠症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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