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觸目驚心
林峰從坐到椅子上起,一整天沒站起來過,雖然膀胱因為喝水的緣故憋得生疼,但他硬是忍著把最後一份登記歸檔之後,才終於夾著腿跑到廁所釋放了一下體內的壓力。
林峰不是在拚命,實際上,從登記的那一刻起,他就發現了一個觸目驚心卻又如此合情合理的現象。
在濟源公司,所有受騙的人之間大多是親戚、朋友的關係!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與其說是濟源公司在騙他們,倒不如說是朋友和親戚之間的欺騙。
林峰依稀記得有個理論叫六度分隔,也被稱之為小世界理論。大概的意思是,一個人和任何一個陌生人之間所間隔的人不會超過六個,也就是說,一個人最多通過六個人就能夠認識任何一個陌生人。這種理論聽起來玄之又玄,但實際上卻很具體地涵蓋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到底有多麼緊密又多麼簡單。
而濟源公司就是如此,他們依靠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利用這種親情、友情之間的信任,編織出一個巨大的集資網路。
林峰不知道第一個受騙者到底是誰,但他卻可以完全想象出他或者她在獲得利潤之後的驚喜,以及為了親族之間的共榮而迫不及待地將這個消息擴散出去。
中國人的親族觀念,從來不是一個抽象化的概念,相反,它是一種極其具體的行為。
作為中國人,從他誕生伊始,就天然地擁有了一張複雜的關係網。這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有了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伯伯、叔叔、阿姨、舅舅,這些人都對他表現出無條件的信任。
而當這個孩子成年,與他或者她結婚後,這個關係網瞬間就擴大了一倍,關係網中的任何一個人,哪怕出現一點點動靜,都會引來這個網中所有人直接或者間接的關注,進而在波動中影響到每一個人。
每個人身後都有著這樣一張網,不會因為你的出生和死亡消失,只會在層層疊疊中越聚越密。每個人都被釘在屬於自己的一張或者幾張網上,無一例外。當然,這並不是否定親情之間的觀念和聯繫,但一旦這種聯繫被邪惡利用,所產生的破壞力也是空前巨大的。
林峰翻看著每一份登記備案,上面的上線和下線之間的關係無一不是親人、朋友之間。不得不說,錢子寅的「成功」,和這些關係網上的人有著很大的關係。這種完全非法的集資方式,卻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在家庭之間、親朋之間,以一種半秘密的形式互相傳遞,並且直到擴大到相當大的規模,才逐漸被外人所知。
想到這裡,林峰心中忽然有種莫名的悲哀。他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尤其當想到之前查封一分公司時,那些老人們驚訝嗔怪的表情,以及當得知這一切都是騙局時那種無助的表情,都讓林峰很難將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融為一體。
這種感覺與其說給他帶來苦惱,倒不如說更多的是困惑。他不知道這些受騙的人為什麼會如此盲目。在這種顯而易見的騙局面前,他們為什麼還是被虛幻的利益沖昏了頭腦。
就在林峰沉浸於自己為自己所提出的疑問的時候,門口忽然響起敲門聲,他隨意應了一聲,可隨著對方出現在他面前時,林峰卻一下子被對方拉出了自己的思緒。
「唐兒,你怎麼來了?」看到眼前的人,林峰一愣,連忙起身關切地詢問道。
「我怎麼就不能來,別忘了,可是你把我借調到這裡的。」唐欣恬微微一笑說道。
「這個話說得可有點兒誅心啊,我是關心你。」林峰連忙將對方讓在座位上,然後拿起杯子為對方倒上水,就勢坐到一旁,「對了,你的傷怎麼樣了?」
聽到林峰的詢問,唐欣恬隨手摸了摸後腦,笑著搖搖頭:「醫生說還要再觀察觀察,不過我覺得沒什麼大事了。」
「醫生說觀察就觀察一下唄,照理說,你這算是工傷。」林峰連忙說道,「我可找人調查了,你們附近小區的監控里,作案人顯示的可是濟源公司的保安隊長。」
「看來我是夠招人恨的,否則他們也不會下這種黑手。」唐欣恬不以為意地嬉笑著,隨後話鋒一轉,「對了,案子怎麼樣了?錢子寅歸案了嗎?」
「沒有,這小子好像蒸發了一樣。我們把通緝令秘密下發了,但毫無結果,從通緝令下發開始,有關他的所有身份證、銀行卡信息都沒有任何動向,包括孫雪婷本人的身份證信息也沒有出現過任何登記的情況。」林峰搖頭說道。
「哦,估計他正在為洗錢做準備呢。對了,我今天來是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重要消息的,你想先聽哪一個?」唐欣恬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連忙開口詢問道。
「那肯定是好消息啊!這一天到晚的都被壞消息弄到頭大如鬥了。」林峰立刻回答道。
「好消息就是,央行加強監管了POS機的使用和銷售,所有跨境走私POS機進行刷卡轉移資金的行為都會受到大陸與澳門警方聯合監管,銀行這邊也會二十四小時對賬戶進行監控,發現有大規模資金流動的就會立刻通知澳門警方排查。所以,之前我們考慮過的錢子寅要通過澳門洗錢的手段恐怕要落空了。」唐欣恬一邊說著,一邊掏出一份央行下發的材料遞給林峰。
「哦,這可是個大好消息啊,這樣的話,錢子寅想要轉移資金的手段恐怕就乏善可陳了。」林峰接過材料,大略看了一眼之後笑著說道。
「你別高興太早,還有另外一個消息,你知道的話,恐怕就不會這麼高興了。」唐欣恬看了他一眼,隨後又拿出一份材料遞給對方。
「這是我們對濟源公司賬戶進行檢查和監控時發現的,他們大約在一年前與一個叫作大魯生物柴油公司的企業進行了幾筆轉賬交易,交易完全合法,金額也不大,本來我們將它當作正常交易,沒有重視,但後續調查發現,這個公司老總的名字叫錢子亭。」唐欣恬說到這裡,頓了頓,然後看向林峰。
「錢子亭?錢子寅的弟弟!」林峰瞬間醒悟過來連忙說道。
「是的。錢子亭的大魯生物柴油公司,主要業務是以油料作物、野生油料植物和工程微藻等水生植物油脂以及動物油脂、餐飲垃圾油等為原料進行生物柴油的生產和銷售。目前公司主要的業務範圍就是收購餐飲垃圾油製作生物柴油。」唐欣恬繼續補充道。
「你擔心的是什麼?」林峰看著唐欣恬反問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考慮,他們之間是不是真的沒有一點兒聯繫。」唐欣恬猶豫著搖搖頭說道。
「餐飲垃圾油,是不是就是常說的地溝油?」林峰沉思著看向唐欣恬,後者點了點頭。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之前濟源公司偽裝成直銷的業務中,就有食用油的銷售,兩者之間……」林峰說到這裡,沉吟了片刻,忽然站起身來,「看來我們需要找個人好好問問。」
林峰說完,轉身向門外走去,唐欣恬見此情景連忙跟了上去。林峰在下樓的同時已經撥通了看守所的電話,要求提審田桂芳,趁著嫌疑人還未送到,兩人多了一些可以在院子里走一走的閑暇。
因為已經進入深夜,白天的喧囂被夜色所驅逐,四周也變得寧靜異常,雖然景物依舊,但少了喧鬧之後竟然別有一番陌生的味道。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兩人都沒有找到工作以外的話題,在相視一笑之後,唐欣恬打破了沉默。
「剛剛我進來的時候,看你愁眉苦臉的,到底因為什麼啊?」
聽到唐欣恬的詢問,林峰收攏面上的笑容,嘆了口氣。
「今天忙了一天,為受害人登記集資金額,說實話,我都沒想到,之前幾億幾億的抽象金額一旦具體到人頭上,竟然會那麼觸目驚心。可是看到老百姓聲淚俱下地向我們訴說被騙的經歷的時候,我既覺得可憐,又覺得可恨。你知道嗎,其實在這個巨大的騙局裡,錢子寅充其量只是多米諾骨牌的第一片,之所以能發展到這麼大的一個規模,很大程度上是老百姓對這種騙局的默認和支持,登記的人裡面,父女、母子、姑表、娘舅之間的關係錯綜複雜,幾乎涵蓋了我所知道的所有親族關係,有一家甚至是通過這對夫妻,分別聯繫到了男方所有的親戚和女方所有的親戚,這一大家族總共被騙金額超過兩百萬。有的時候,我真的想不明白,大家對親情的信任為什麼會超過對法律的信任。」林峰彷彿找到一個宣洩口一般,索性和盤說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形容一個人,用『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肯定很恰當;可是如果是一大群人的話,我覺得更應該說是一種現象。說實話,中國老百姓挺不容易的,他們辛苦勞作,一分一分地攢錢,其實沒幾個人是給自己消費,大多數是為了子女、父母、親戚、朋友。如果非要給這個現象下一個定義的話,我覺得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每個人從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屬於自己。他服務的對象也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家庭和一個家族,當這種責任和親情被利用了,騙子就找到了他們最大的行騙土壤。」唐欣恬點點頭說道。
唐欣恬的話給林峰心中的疑問一個很好的解答,他心中彷彿有種東西忽然被打開,原本壓抑的心情也隨之變得晴朗起來,就在他準備開口向對方致謝的時候,忽然閃爍的警燈和鳴叫的警笛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對話。
「田桂芳帶來了!」林峰看著看守所字樣的警車進入院子,猶豫著開口道。雖然唐欣恬現在是協助辦案的借調人員,但按照規定她不可以參與審訊案犯的工作。
「哦,正好,我也回去了。」唐欣恬點了點頭,笑著轉身離開。目送著對方略顯消瘦的身影,林峰忽然腦子一熱對著對方的背影大喊了一聲。
「唐兒,我約你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要不,周末我請你看個電影,成嗎?」
聽到林峰的邀請,唐欣恬沒有回話,只是頭也不回地擺擺手,示意自己聽見了。
一直目送著對方的身影消失不見,林峰才最終收回目光,可他剛一轉身,卻發現小陳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站在自己身後,學著他的姿勢眺望著什麼。
「你看什麼呢?」林峰兇巴巴地問道。
「有夫之婦,頭兒,你這麼做可犯錯啦。」小陳不無擔心地說道。
「什麼有夫之婦?哪兒跟哪兒啊!」林峰氣惱地給了他一下子。
「唐姐不是結婚了嗎?」小陳捂著腦袋反問道。
「是啊,結婚啦。」
「人家結婚了你還約人家看電影?」小陳愕然地說道。
「結……結婚……結婚就不能一起看電影啦?照你那麼說,電影院就一定是搞對象的地方唄?」林峰結巴了好半天才駁斥道。
「行了,頭兒,要我說,收收心吧。唐姐是好,都裝人家碗里了,就不是你的菜了。」小陳見自己佔了上風,索性開口揶揄道。
「行了,別在這兒臭貧,趕快回去。」林峰氣惱地擺了擺手,快步向辦公樓走去。
「我回哪兒去?我……我就回去?」小陳連忙問道。
「愛回哪兒回哪兒。」林峰頭也不回地說道。
林峰推開門走進審訊室,情緒才算平穩下來,田桂芳早已坐在那裡等著他的到來。
「田大姐,又見面啦!」林峰笑著向對方點了點頭,打開筆記本,對方本能地點點頭,可又覺得似乎這樣的招呼不符合現在雙方的身份,很快收攏表情低下頭去。
「和您說個事,錢總那邊的通緝令已經發下來了,一同下發的還有孫雪婷孫總的。」林峰隨意地說了一句,就彷彿這句話和對方毫無關係一般,但聽到這句話,田桂芳的身體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雖然很快就恢復過來,但細微的身體反應仍被林峰準確地捕捉到了。
「咱今天不聊錢總的事,你窩火,我也窩火,咱說點兒別的。」林峰看著對方,口氣隨意地說道,就彷彿兩人在嘮家常一般。不過,在他對面,田桂芳仍然低頭無語,既沒有對林峰的話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反對。
「我聽說錢總有個弟弟,也是搞這行的?」林峰看著對方問道,對方依舊沒有反應。林峰似早有所料地點點頭,「你不說,我就當你默認了,一會兒我們就過去找他調查,就說你說的。」
「我什麼也沒說。」田桂芳忽然抬頭說道。
「那你總得說點兒什麼啊,你這樣不說話,等於是抗拒,你知道嗎?我能明白你們夫妻的感情很深厚,我也沒問你錢總的事,這我都理解,可你這樣問什麼都不說話,你讓我也很為難啊,大姐。」林峰說到這裡索性站了起來。
他的話似乎讓田桂芳心有感觸,後者緩緩抬起頭看向林峰:「你到底想知道什麼?我說了,公司的事我不知情。」
「我沒問你公司的事啊,我就問問錢總的弟弟是幹什麼的。你說,我問這個問題過分嗎?」對方開口對於林峰來說是個好機會,他索性繞過桌子,拉一把凳子坐到田桂芳對面,直截了當地說道。
林峰的話讓田桂芳猶豫了一下,在思索良久后覺得應該和自己沒有太大的利益衝突之後,才緩緩抬起頭來:「子亭不是做我們這行的,他做的是正經生意,生產生物柴油的,他大學畢業學的就是這個專業,畢業以後放棄留京,決定回來創業。其實當時子寅本來想資助他弟弟的,可是他弟弟怎麼也不同意,執意要自己干一番事業。」田桂芳說到這裡頓了頓,看了林峰一眼,似乎是在向他表明,自己說的話已經足夠回答他的提問了。
「不對吧,田姐,我可聽說了,你們兩家公司是有業務來往的。咱明人不說暗話,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都是成年人了,撒謊讓人笑話。」林峰一臉疑惑地看著對方,搖頭說道。
「業務是有,不過只有幾筆。我們當初因為需要,就向他們公司購買了一些分離油,其他就沒有任何業務來往了。」田桂芳點頭說道。
「你們買油幹什麼啊?」林峰迅速追問道。
「我們業務……」田桂芳本能地要回答,但話到嘴邊卻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見此情景,林峰沒有繼續追問,在又詢問了幾個不相關的問題之後匆匆結束了審訊。
這次審訊,對於林峰來說比上一次有價值得多,至少他知道了錢子寅所銷售的食用油,大部分都是粗加工的地溝油。要說這件事他弟弟不知情,林峰表示懷疑,可僅憑這一件事情去接觸錢子亭,又讓林峰覺得過於單薄,在思來想去之後,林峰最終還是放棄了接觸錢子亭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