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明樂帝四十三年三月初六驚蟄

馮陽平神色輕鬆的騎在馬上,英武不凡的臉龐上帶著不屑的神情看著邠州城上的黃開成,語氣揶揄:「這黃開成,本事沒有,謹小慎微的本事倒是有了個十成十,看他這模樣,估計是想躲在城裡等乾元城的援軍吧。」

「從乾元城發兵到邠州,在路上至少也得花四五日的時間,我們必須得在這幾日之內就拿下邠州,如此才能將原、慶、寧、邠連在一起,形成攻守之勢!到時候哪怕明樂帝的大軍來了,我們也能與之周旋一二。」天柏冷聲道。

「哈哈,殿下何必如此憂心,以殿下的謀划,到時那老貨根本就沒有與我等周旋的機會!到時候攻入乾元,送殿下坐上那龍座,我的心愿也就了了!」馮陽平哈哈大笑。

「將軍,慎言!」一旁的朔州大都督孫子胥急忙出聲喝止:「明樂帝無論如何曾經都是明君,怎可如此污言蔑視!」

馮陽平冷哼一聲:「他是乾元城裡那些大官的皇帝,不是我的!若不是為了殿下的大計,我一年前就已經調兵殺上乾元,將那老貨從那高高在上的椅子上拉下來,當場斃了他!」

「將軍,你?!」孫子胥更急了,他猛地一揮手讓身側的親兵遣開旁邊的將領,怕被他們聽到馮陽平的話,導致軍心渙散。

雖然有些氣不平,但馮陽平還是停了孫子胥的話,沒有在多說什麼,轉向天柏柔聲道:「殿下,破城之後,您還是要將城內的那些糧食、錢銀分給城中的百姓嗎?」

天柏點了點頭:「沒錯,此舉乃是籠絡民心之策,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獲得百姓的支持,才能無往而不利!」

「好!」馮陽平一揮手:「那就聽殿下的,殿下與懿菡一樣,天生聰慧,聽殿下的我便不會錯!」

聽著馮陽平的話,天柏無奈的搖了搖頭,心中嘆了口氣。他也知道,馮陽平願為他發兵,其中多半都是他靠了懿昭容的光,若不是馮陽平與懿昭容是舊識,恐怕他再是自負智識過人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而一旁的孫子胥瞧著這一幕則是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了,什麼時候馮陽平也會這麼說話了?!

輕言細語這個詞,孫子胥發誓,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能在馮陽平的身上見到。

什麼時候馮陽平用這麼娘們唧唧的聲音跟人說話了?!這娘們唧唧還是馮陽平自己說的,他平日里什麼時候不是吆五喝六,聲音震耳欲聾的?

別說輕聲細語了,馮陽平在朔州那等地方,一個字說不好都會直接出拳動手,就算孫子胥與馮陽平是相識十載的老友同袍,他們直接也打過了不知道多少次架了,就差沒動刀。

而如今馮陽平看天柏殿下的眼神,就是他媽不知為何透著一股親昵,眼瞳里都帶著一股柔和勁兒,就跟看到自個兒子似得。

但這些事……馮陽平沒說,孫子胥也沒問,那或許是關於遙遠的過去,另一個故事了。

當然,這事兒……天柏也沒問。

但天柏也能猜的出來,畢竟他兒時,還不怎麼喜歡說話的時候,懿昭容有時會抱著他,臉色帶著些許驕傲的講述她曾經的過往。

比如曾有人願傾付一城只為討得她的歡心,比如有人曾為她仗劍天涯只為看她一眼,見她一面,又比如……有人遠鎮邊疆只因不忍見她入宮。

當然,這些到天柏兩三歲的時候懿昭容就再沒說起過了,或許是以為天柏年幼時聽不懂所以她才會提起,一旦天柏能記事了,她便再也沒說過。

只是懿昭容也沒想到,哪怕是只有兩三歲的天柏,他那時也能稍微理解懿昭容所說的話,哪怕理解不了,也能記下來。

如今想來,恐怕那個遠鎮邊疆的人……恐怕就是馮陽平了。

原本馮陽平在關內道,在朔州生活的可以說是要什麼有什麼,在關內道的土地上,他便是無冕之王,朔州甚至自理賦稅,只是每年都會向乾元城納貢,交上一定的稅款罷了。

甚至可以說,在關內道,哪怕是明樂帝親至,他的話都不會有馮陽平的管用。

可就是這麼一個遠鎮邊疆,幾可稱為藩王的人,僅因天柏的一席話,因為天柏與懿昭容那張有六分相似的臉,他便義無反顧來了,依他說的,能將明樂帝從那張椅子上趕下來,再送天柏上去,最好還能將那些混賬賦稅給免了,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而這,便也算是天柏留下的後手之一了。

而剩下的,便是老一套了……

天柏眼中閃過一絲冷光,超身旁擺了擺手便立刻有幾名身著勁裝的男女走了上來,天柏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那些人便立即會意,翻身上馬,朝著邠州城疾馳而去。

看著那些人,天柏的眼中閃過一絲哀色,原本驅使這些人應當是張朝陽的工作,但張朝陽已經永遠沉眠在了無定河港,如今便只能由他來親自指揮了。

這些年,天柏留下的所有手段里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棋子之一,便是張朝陽。

多年前天柏就讓張朝陽辭了執金吾的職位開始浪跡江湖,這麼多年,在他親族的支持下,張朝陽一直在民間悄無聲息的擴展著自己的勢力。

那些人遍布南朝,從遊方藝人,到販夫走卒,從賣肉屠夫,到江湖兒女。張朝陽以他的魄力為天柏在南朝張開了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只要某一天,在天柏需要用到的時候,這些人便會從陰影里站出來,為他在黑暗中將道路開啟,為他掃平一切障礙。

如果說在面對千軍萬馬時天柏的這點勢力幾乎可以忽略不提,那在各州城,各道府,這股力量就會成為一柄利刃,一把火炬,必要時會幫天柏刺入敵人的心臟,或者在他們的家門燃起一把燎原之火。

就像天柏現在要做的一樣。

天柏沒有等太久,大約兩個時辰后,那些遊俠便與城內的人通上了信,很快城內的各個糧倉便燃起了大火,與此同時各式各樣的流言開始在邠州城傳開。

比如:邠州城守黃開成為向皇帝邀功,不自量力的想將三皇子逼退,為此不惜選擇放棄邠州數十上百萬的百姓,親手燃光了邠州的糧食,讓三皇子得不到補給,只能退去。

又比如:邠州城軍將不足,如今糧草又被焚毀,城守早已準備棄城逃離,而整城數十萬的百姓便是他拿來拖延天柏大軍的後盾!

那些流言有些極為愚蠢,有些莫名其妙,有些甚至根本經不起推敲,可在卻依舊有許多人選擇了相信——因為他們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而眼下天柏大軍臨城,便是黃開成想花時間抓那些在城內四處散播流言,火燒糧草倉庫探子也抓不到。

——因為糧倉根本就沒有被人放火。

其實隨便想想也知道,一城之中糧倉所在乃是重中之重,城守必定會派重兵把守,防止探子入城毀糧的手段也準備了許多,哪有那麼容易就能燒毀糧草的說法?

所以其實天柏下的命令根本就不是燒什麼糧草,而是在城中各個顯眼的地方,燒到幾間宅子,燒掉幾間鋪子,然後便開始散播糧草已被三皇子派探子燒了的消息。

火勢大不大無所謂,但煙氣一定要明顯,聲勢一定要響,一定要惹得邠州城的人開始慌亂!

糧倉匿藏重地本就不是城中百姓該知道的事,別說平日就有重兵把守,在這種戰時,黃開成更是會千方百計隱蔽消息,不讓人曉得糧倉倉庫的所在位置!

所以對於天柏手下的那些遊俠來說,剩下的事就簡單了許多。

放完了火,升完了煙,他們或是面色驚惶的尖叫呼嚎,或是呼朋喚友的開始朝城門聚集,想要衝擊城門,離城而去。

「我們只是想活命,放我們離開!」女人的尖叫從人群中傳來,帶動大片轟然附和的聲音。

黃開成此時的臉色極為難看,因為他站在城牆上,看到幾乎大半個邠州城的民眾都被有心人驅使著來到了城門口,呼嚎著想要出城,不想與邠州城陪葬。

若是其他時候,戰時出城便是找死,敵軍將領可不會管你是無辜百姓還是偽裝的士兵,有一個是一個,有一個殺一個!

可天柏卻是不同的……

如今整個南朝都在流傳,一年前天柏正是為救濟天下災民而開倉放糧,才最終惹得皇帝不快,將他下了大獄。如今,天柏見皇帝昏庸無道,便起兵造反。

其他州城的消息如今已經傳來,慶、寧、原三洲破城後天柏手下的軍隊並未燒殺擄掠,甚至在城裡都沒有多做停留,而是極為爽快的開了糧草,砸了州府,將糧草里的糧食分給州城百姓,將州府中的銀錢四下散發……

此時邠州城的百姓心中已經斷定,只要他們出城,那位聖人一般的皇子定不會將他們怎樣,說不得還會憐憫他們這些可憐人,將他們安置下來。

幾乎所有的百姓都在有意無意的引導下這麼相信著。所以他們變得悍不畏死,變得暴躁不安,黃開成這個護城的城守卻變成了惡人,變成了要他們命的惡人。

如今無數百姓已涌到了城門口,黃開成若是開了城門,那麼馮陽平手下的神策軍便能長驅直入,一舉拿下邠州城。

若黃開成不開城門,只怕過不了一時三刻,這城門口的百姓說不得便會開始衝擊城門,襲擊守衛了!

這些百姓,平日里一個個都給鵪鶉一樣乖巧,哪怕踩在他們頭上拉屎撒尿,他們也忍的下去。可如今在這兵臨城下的時刻,他們卻坐不住了。稍稍被人引導就如羊群一般動了起來,大抵心中都想往人多的地方走,抱著人多總無錯的想法。

黃開成咬了咬牙,看著那些蠢蠢欲動的百姓氣的眼珠子都紅了。

城中百姓的數量十倍於府兵,若是此時真的掀起了暴動,只怕不出一時三刻,他們都得被人潮淹沒,到時候天柏等人便能兵不刃血的拿下邠州!

而一旦邠州城破,幾大州城連成一線,哪怕乾元城的援軍來了,只怕也唯有陷入僵持的狀態。

在此種境地下,黃開成一時之間竟是沒什麼辦法好想,望著城門的百姓,又看了看遠處白衣勝雪的天柏,氣的只喘粗氣!

這時,黃開成身邊的幕僚上前幾步附耳道:「大人莫急,莫將有一法子可化解當下焦灼之局面!」

黃開成一愣,連聲催促:「什麼法子?!快講快講,若真有成效我重重有賞!」

「是!」那幕僚點了點頭:「為今之計有兩條!其一,大人要不,就真按照三皇子所傳的流言所說,棄城離開,將這邠州城拱手讓出……」

「放屁!」黃開成大怒,差點抽刀出來,一刀砍了那幕僚:「我若死戰到底說不得皇上還會看在我賠了命的份上能保我親族一命,我若敢棄城……只怕我前腳離開,後腳連我在內,我全家老小都得在乾元城人頭落地!」

「大人莫急,末將說的只是其一,末將這就與大人說其二……」

那幕僚眼中閃過一絲冷厲而漠然的光,冷冷開口:「這第二……就是殺!」

黃開成身形一頓:「你說……殺?」

幕僚頷首:「大人若想保住邠州,此時必施以雷霆手段!非常時間用非常辦法,此時大人若不能將狠下心來殺人立威,只怕過不了半盞茶的功夫,那些刁民便會被混入其中的探子蠱惑到衝擊城門!

到時候不僅大人的命保不住,這城中大大小小將士的命也都保不住!」

那幕僚冷聲道:「天柏過慶、原、寧三洲時,末將可是只聽說他放了城中百姓,可從沒聽說他放了城中將士的……」

黃開成面色白了白:「但……但你要我動手屠殺自己庇蔭的百姓,這實在……實在是……」

「大人!」那幕僚猛地高喝一句:「沒時間猶豫了!兵貴神速,大人需得早做決定!想來那三皇子必是想大人你選第一條路的,倒是他便可以趁著大人你逃出邠州城之際兵不刃血的拿下邠州城,大人怎可如他所願?!」

黃開成面色變了又變,一時間有些六神無主,遲遲拿不定主意。

就在這時,城門口響起一陣喧鬧,黃開成低頭一看,原是幾個男人趁亂想帶著老婆孩子衝擊城門跑出去!可是他們沒能出城門不說,反倒驚著了守城的士卒,士卒們幾槍刺過去便將那幾個男人刺死在了當場,就連他們的老婆孩子都沒能倖免。

這一下,便捅了馬蜂窩,人潮更加恐慌了,他們驚怒交加的怒吼著,尖叫著,人擠人,人推人的朝城門涌去。

也正是這一刻,黃開成終於下定了決定,走上城頭,高喝一聲:「此乃戰時!非軍令,任何人不得出城!否則便為叛賊!妖言蠱惑者、挑釁滋事者,擅近城門者,殺!無!赦!」

黃開成心中一咬牙,既然已經下令,那索性便做的更狠一些!

「來人,傳令下去,即刻驅散這些暴民實行宵禁,任何人膽敢靠近城門,在街上遊盪的,都給我殺!」

「諾!」幕僚接了命令,轉身下令。立刻,原本還有為唯唯諾諾的城衛兵登時化身入了羔羊群的猛虎,手中長槍短劍揮舞不停,城門口登時掀起了一陣血雨腥風!

眼見城衛兵開始殺人,原本聚在城門口的百姓登時慌了,人擠人,人踩人的瘋狂向城中逃去,再不敢停留一刻。

此刻,邠州城門的場面一時之間慘不忍睹,無數人哭嚎著,絕望的尖叫著,邁開腳丫子就躲避著城衛兵瘋狂的向後跑去。可後來的百姓根本不知道城門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人潮依舊緩慢而堅定的向前蠕動,退不去的百姓瘋狂的向後擠壓,而想出城的百姓則在感受到了阻力后也拚命的向前擠壓!

城衛兵或許只動手宰了十來個敢靠近城門的人,但隨後卻有數百上前的百姓死在了他們自己的腳下,死在了那些因恐懼而發瘋奔跑的人腳下。

邠州城,徹底的亂了。

邠州城內人聲鼎沸的尖叫哪怕隔了極遠的距離天柏依舊能聽得到,聽著那些絕望而扭曲的尖叫聲天柏的臉色就逐漸變得慘白。

這一切當然是他計劃好的,計劃也進行的極為順利。

從一開始,天柏就沒想過逼黃開成棄城逃命,因為無論如何黃開成都絕不可能這麼做。

甚至可以說,天柏並不稀罕黃開成真的棄城逃命,因為那樣的話,這邠州城是破了,但他接下來要前往乾元的路卻不好走了。

如今黃開成看似以殺止暴,將動亂狠狠的遏制了,但實則不滿與憤怒都如一道洶湧的暗流,藏在了這邠州城的各處。接下來只要神策軍強行攻城,那麼這股暗流便會開始涌動,裡應外合之下,神策軍只需要付出極小的代價便能獲得一場大勝!

只是……邠州城中的百姓卻會死傷慘重。

無論是方才黃開成以殺止暴,導致百姓互相踩踏,還是之後即將發生的動亂,這邠州城的百姓都會受到極大的創傷,會有無數人妻離子散,會有無數人白髮人送黑髮人。

而這一切,基本都可以說是天柏引發的。

只是……當邠州城破,黃開成的下場只會與慶州的那位城守齊玉英一樣,被割下頭顱,懸屍示眾,以平民憤。

原本慶州那位城守是不用殺的,但天柏還是殺了。這一切,都是為了逼著這邠州的黃開成無路可走,無路可退!

邠州是關鍵所在,甚至比慶、原、寧三洲都要重要的多。只要拿下了邠州,天柏等人才真正有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地方,不用一直處於背水一戰,破釜沉舟的境地。

更何況……邠州百姓的利用價值遠不止如此,天柏想要入乾元城見到那些他急切想見的人,邠州百姓必不可少!

馮陽平看了看邠州城牆上嚴陣以待,架起弓弩的城衛兵就咧嘴笑了笑轉向天柏道:「看樣子裡面暫時平息了,殿下暫且去歇息吧,乾元城的援軍一時半會兒可過不來。」

「嗯……」天柏默然點了點頭。

他深深的看了邠州城一眼,將腦中那些慘叫聲埋在了心底。

天柏知道,從一開始,他其實便不算什麼好人,他到如今做的所有事都有著目的性,無論是當初與九華謀划的開倉放糧,還是之後的潰敗幾大商會。

他蟄伏了整整一年,這一年的時間,一股火焰無時無刻都在灸烤他的內心,他每一夜入眠都能看到死去的懿昭容與張朝陽,每一夜他從乾元城逃出來時那些為他殞命的身影都在他的眼前川流不息。

他已經不能停下了,無論付出何種代價。

決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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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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