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明樂帝四十二年二月二十三豐華樓
九華小口嘬飲著酒液,漫不經心的聽著小曲兒,兩根修長的指節捏著杯沿,有一下沒一下的晃著,他歪著頭,似已微醺,眼神都變得迷離起來。而樓下唱戲的戲子們賣力的演出著,一雙雙眼瞳時不時的飄向二樓看台的九華,生怕這位爺瞧不著。
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青衣打扮的小廝快步走了進來,附身到了九華耳邊小聲說:「老爺,都已經吩咐下去了,等您一句話,各城,各州就開倉放糧。」
九華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眼眶微微睜大:「什麼?戲唱完了?賞、賞!」
話音落下,身旁幾個僕從拿出幾個檀木小盒,從中抓起大把通寶錢幣當空撒了下去。
舞台登時便亂了,戲子們不唱了,鑼鼓也不敲了,樓下的人跪了一地,一邊大呼著『謝九華老爺賞錢!』一邊滿地抓錢。
那小廝急忙重複一遍:「老爺,各州各城都把糧食備好了,就等著您的令呢。」
「哦,這個啊。」九華眯了眯眼:「那成吧,明日我便再去皇三子殿下那一趟好了。」
小廝猶豫了片刻,說:「老爺……您,真要聽那皇子的意思,提前開倉不成?這樣可打壓不了其他劉氏、趙氏那幾家啊。」
九華猛地一皺眉,反手一巴掌扇在了小廝臉上,打得他一骨碌轉了轉。
「這事兒,是能從你那張狗嘴裡說出來的嗎?」
那小廝臉都不敢捂,雙膝一軟就跪在了地上。
九華緩緩站起身,冷哼一聲:「皇三子殿下有大才,若他真有那般野心,只怕劉氏、趙氏那幾個破落戶還不夠他幾口吃的。」
他一口飲盡杯中酒,甩手在地上砸了個粉碎:「皇帝的兒子有幾個?有幾個成氣候的?又有幾個能當堯舜,即皇帝位的?」
幾句話自問自答的話出來,整個房裡的人都徹底安靜了,各個抿著嘴,低著頭,這大逆不道的話,半個字也不敢往耳朵里去。
九華冷眼瞟了那小廝一眼,「劉三,你心眼活,手腳麻利,做商賈該有的野心、慾望、貪婪、薄情一個不差,所以我才讓你一直跟著我,指望你能多學點東西。」
「可沒成想,跟了我這麼多年,你還是沒學到你該學的東西。」
劉三跪在地上身子抖了抖,頭埋在手背上,一動也不動。
九華的聲音繼續響了起來:「做商人的,愛錢、逐利、薄情寡義,這都是應當的。但最重要的,是要學會審視奪度,量體裁衣……你懂嗎?」
「劉三懂了。」
劉三抬起了頭,滿臉堆著諂媚。
「老爺能說的,劉三現在不能說;老爺能聽的,劉三現在也不能聽。老爺不讓劉三說,是保了劉三這條命,老爺做什麼,劉三不該多嘴多舌。劉三謝老爺大恩大德!」
說著,劉三便磕起頭來了。
他額頭下面儘是方才九華摔碎了一地的瓷片碴子,劉三也不介意,只是一個響頭又一個響頭的磕了下去。九個響頭磕完了,劉三帶著一臉血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虛偽而諂媚的笑容都不帶變的。
九華眯著眼笑了起來:「我就喜歡你能屈能伸的模樣,跟我當年特別像。」
聽了這句話,劉三就笑了起來,知道自己算是沒事兒了,躬著腰從房裡退了出去。
倒退著出了門,再小心的將門關上之後,劉三臉上諂媚才淡了下來,原本因討好而裝出來的寒酸模樣不見了,眉眼都舒展開,彷彿五官都變得清晰了,整個人的氣質竟也變得不一樣了。
劉三直起腰,手一抬,門外的下人便雙手捧著,將一面細膩柔軟的綢緞面巾便放在了他手上。
劉三細細將臉上的血污與碎渣一點點擦去,眉宇間那股冷漠而略帶陰鷙的氣息就露了出來,與方才在九華面前時幾乎是兩個人。
劉三大步離去,臉上那些細碎的傷口反而給他的面容平添了一抹威嚴。
緊跟在劉三身後的下人小心的問詢「三爺,九華老爺怎麼說的?」
「怎麼說?九華老爺心情挺不錯,明兒會再去三殿下那兒一趟,我們得把明天的車馬準備好,也得跟宮裡通報一聲。」劉三淡然道:「等一下就把令發下去,一旦從宮裡回來放話了,各州各城就準備開倉售糧。」
下人愣了愣,「這事兒,就這麼定了?那……那售糧的價格,是按照原來各家掌柜定下的來,還是等九華老爺的信?」
劉三一刻不停的向走著,頭也不回,「老爺不開口,有哪個人膽大包天敢自己定價?」
劉三嗤笑一聲:「有那個膽子的,怕都是嫌自己命太長了。」
這時,那下人腦子裡卻想起了那劉氏家主前幾日與他會面,又予他的那些許諾與珍寶,他咬了咬牙開了口:
「可是……三爺,九華老爺這次的打算,怕有些不智啊……」
劉三忽然身子頓了頓,微笑著轉過頭,眼中閃著略微的驚喜與鼓勵:
「哦?這事兒,你有看法?」
那下人看清了劉三眼裡的色彩,深吸一口氣,心裡給自己加了把勁兒,直接把前幾日那劉氏家主的話給複述了一遍。
「皇上的子嗣里,還在世的皇子有十二位,公主有八位,如今年長的幾位都已封王,太子如今也在宮中輔佐皇上把持朝政。
若九華老爺真想站在哪位皇子公主身邊也無可厚非,可那皇三子左看右看,也算不上一個好對象啊……
論權,這天柏皇子比不上那幾位皇子殿下;論勢力——這皇三子更在無法與領頭的幾位皇子相提並論。
而且……這皇三子流的血里有一半可是來自域外之地,這乾元城裡的達官顯貴,可忌諱著呢!
若老爺真想聯合那皇三子殿下,只怕到時候還是落得個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下場!」
下人眼中閃著莫名的神色:「三爺,您看,到時候要真成了這樣……我們這些手下的人,可都落不著什麼好下場……」
劉三沉吟片刻,問道:「按你的意思,應該想想退路了?」
「三爺,小人……就斗膽多說兩句了。」
那下人微微靠近劉三的耳畔,輕聲道:「古往今來,保龍之事,若是成了,固然榮華富貴數之不盡,康庄大道近在眼前。可若是保錯了真龍……那可就是倒行逆施,抄家滅族的大罪過了!」
「嘶……」劉三微微抽了口氣,似是因為聽見『抄家滅族』這四個字,而顯得有些驚惶。
那下人趁熱打鐵,「明眼人可都看得出來,這天柏殿下勢單力薄,想要登上那九五之位,可謂是難上加難。九華老爺前幾日怕是被天柏殿下的巧言令色迷了心,三爺……您可不能由著九華老爺這般胡來……」
「你小子,少拐彎抹角的,有話就說!」劉三一皺眉,輕聲呵斥。
下人賠著笑:「小人的意思是,九華老爺畢竟是老了,有些事兒怕是看不清了,哪怕是為了您自己,為了我們這些老夥計……您也該打算打算了。
裡應外合、開倉售糧,白花花的錢財就這麼浪費了,九華老爺這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是要把我們都帶著一起往火坑裡跳啊!」
劉三眼眸一閃:「聽你說的這麼頭頭是道,想必你是有些門道了?」
那下人一躬身,小心道:「小人的確有些辦法,有些老爺對三爺您的處境早有耳聞,對九華老爺行事也有所非議,也打算在這個節骨眼上拉我們一把。如果三爺有那個意思,小人可以為您引薦……」
「引薦?引薦劉氏?……又或是給我引薦趙氏那幾位?」
劉三打斷了下人的話,「除了這兩位領頭的之外,是不是還有幾個商盟里的人?比如還有前幾日私下約見你的和掌柜,和往你宅子送了好些金銖的張大人?」
那下人愣了愣,驚道:「您,您怎麼……」
劉三譏諷的笑了笑,眼瞳卻閃過荊鐵般猙獰的光芒,「我怎麼了?你是想問我怎麼知道你要引薦誰?還是想問我怎麼知道你早就和那幾號人物沆瀣一氣?你那點破事當真以為老爺不知道?」
劉三擺了擺手,兩邊過道就有人悄無聲息的鑽了出來,將那下人給拿住了。
「三爺,三爺?!等等,您聽我解釋!您讓我給老爺解釋?!」
那下人面色大變,剛掙扎著想說些什麼,劉三卻不想再聽了。
他冷笑著:「你倒是真敢把這話說給我聽了?!怕你真是豬油蒙了心,膽子大的沒邊際了。」
劉三擺了擺手,吩咐道:「先帶下去,再派幾個人去他家看看,把他這些年搜刮的爛賬都翻出來,再給他安一個私吞銀貨的名頭,抓去見官!」
手下人沉默的點了點頭就拎著那個已經面色慘白的下人下了樓。
劉三站在原地,冷笑著看著那下人被帶了下去。
他自言自語著:「看錯了人?行錯了事?皇三子何德何能,能得九華老爺看重?又有何德何能可與諸位皇子一爭大統?」
他緩步下樓,口中譏諷自語:
「幾個商盟算什麼呢?竟然以為老爺不知道他們的小動作……無非是破不了老爺的陽謀,沒法子才使這收買人心的下作伎倆。天柏殿下……可是那一位看中的人,一幫蠢貨,又知道什麼呢?」
劉三悠然自問:「問世間何處最高?當是天子最高。有什麼,是比天子更高的呢?」
忽然,劉三猛地閉了嘴,隔著厚實的門牆,他看向了極遠處那座高聳入雲的,俯瞰整座乾元城的玉漆高樓。
這一刻,他彷彿看到了那位終日坐在高樓之中,如緱山之鶴,華頂之雲般超逸塵世之外的謫仙人。
也如同看到了一片莫測而無光的深淵,心中升起的僅有恐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