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傳聞中的七公主
我說:「漂亮男人靠不住。」
路易笑得邪惡:「漂亮與否都靠不住,天下男兒皆薄倖。」
「那你呢?」
路易一杯酒見了底,自吹自擂:「我是個中奇葩。」
一聲哨音響起,打破了一室的痛徹。
「玄冰崖紫萱。」音色清澈如泉,讓人精神隨之一振。來人的身形快如離鞘劍光,一晃人已立在床邊,俯身將手中植物徑向小虎嘴角拂去。
一揮一收間,小虎嘴角的血勢漸緩,最後竟奇迹般地止住了!
易公子的手有了一點兒氣力:「姑父……」
被稱為姑父的男子和皇帝仿若年齡,面容清雋,身姿若竹,有隱者的清華之氣。他並不看任何人,只向皇帝道:「海棠已備好馬。」一語未完,人已在門外。
來無影去無蹤,說話也很簡練,真是急性子。可小虎竟還沒好起來,我狠狠地捏著汗,高手雲集,竟也對付不了這來路不明的蠱嗎?
「薩清蒲已逼出了毒素,紫萱止住了噴血,小殿下體內已無毒。」歡美人拔開小虎的眼皮瞧了一陣,「皇上、娘娘放心,小殿下暫無生命危險。」
命是暫時保住了,但蠱仍未除掉。皇后的嗓音暗啞:「這株紫萱已耗盡了檳榔六成功力,竟也不能根治小虎,下蠱之人究竟對我們懷有何等深仇大恨?」
萱草是綠色的,眾人皆知。這紫萱該是稀世之珍吧?京城無山,玄冰崖怎麼著也得在百里之外,那個叫檳榔的恐是長途奔襲,現又去找尋良方了。小虎小虎,集萬千寵愛的小虎,你何時能睜開那雙光彩的杏眸,和我再吵一架?
你說兔子可愛就可愛吧……我不和你吵,我要像你哥哥一樣,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只因我不想看到你殊無生氣的樣子,只因我不想看到他心神俱失的樣子……
很靜的夜,很靜的人,我的聲音打破了寧靜:「皇宮森嚴,誰能給三殿下養的兔子下毒?」
「兔子不是他養的,是他路遇時揀到的,它受了傷,他想帶回宮醫治。」易公子答了我的疑惑,「行到徐夫記附近時,兔子咬了他的手背,逃了。」
「舔了他,他就中蠱了,可我剖了兔子卻好端端的,這是何故?」
皇后緩聲道:「兔子必是被下了蠱,蠱毒由內而外的散發。而小虎的皮膚很薄,被咬即有小傷口,回宮就血流不休,蠱毒應是經由皮膚滲入內里,我好容易才替他止住血,卻……」
一隻中了蠱的兔子,連骨頭都發黑了,小虎被咬,蠱被種下,阿成家眷吃了兔肉,暴斃而亡,這下蠱之人是何等心狠手辣!可嘆丁丁竟懷疑是我乾的,這真是對我莫大的抬舉。像我這麼沒見過世面,害人也只曉得在飯菜里加點巴豆抹點芥末,連老鼠藥都不敢,哪會懂蠱毒。
可他推測的也頗在理,我不怪他。倒是室內這幾個人,都對我很篤定,半點也不把我劃歸嫌疑犯行列,我難掩心中感動,問:「我也接觸了兔子,卻幸免於難,你們卻……」
「你連山雞都沒見過,哪會見過毒藥。」易公子按按我的手,似是勸慰,「我相信你。」
我窘然,卻又有暖流從心頭滑過。
皇后在小虎腕間搭脈,凝神聽了一刻,輕聲對皇帝說:「脈象趨穩,他已脫離險境。我和阿歡都作此判斷,你安心罷。都幾十個時辰沒合眼了,去睡個覺吧。」
皇帝的手撫在小虎的被子上,無聲悲笑。
當他是易公子的年歲,他該是怎樣意氣風發,萬里河山手到擒來?若干年後,他只是個心碎的父親,呆坐在病危的兒子床前,一籌莫展。念及他的難與苦,我看不下去,掙了一掙,從易公子手中滑過我的手,向殿外走去。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不行,我得走,我不能在這兒哭。
多年來,我習慣了照顧自己,照顧旁人,打落門牙和血吞。我不是彩虹,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讀書習字都要拉我作陪,除了上茅房,她不給自己落單的機會。不,連上茅房都要我在外頭等著,給她講故事、剝芒果。我瞧不上嬌滴滴的彩虹,但如今才明了,有人照顧有人承擔,是多幸福的事。
因為那意味著,這茫茫天地,你不是一個人……
我站在庭院里仰望著夜空,努力將淚水忍回去。娘親呢,這茫茫天地,茫茫海島,當她倚在橄欖樹邊,眺望著海面時,她在想什麼?是不是也如我一樣,感受到深重的孤獨?
孤獨如影隨形,它跟著我,從未稍離。就像猙獰的黑白無常,在小虎身旁轉悠。雖然皇后和歡美人都說他的熱度已褪,滲入體內的毒素已遏制住,懸了一夜的心總算可以稍微放下來了,但蠱毒不拔除,還是提心弔膽,難以釋然。
我七上八下地想著,耳畔傳來若有似無的嘆息:「這些天你就留在宮裡吧,陪我爹爹和娘親說說話……他們喜歡你。」
他們喜歡我……那麼你呢?我回眸望見他,他穿著淺青色錦衣,披星戴月地站在月亮地里,像畫中人。
我們大眼瞪小眼,都沒說話。庭內的侍女也都自動散了乾淨,只剩兩個獃頭鵝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我覺得這樣實在太傻了,扭扭捏捏地開口:「我白天回徐夫記幹活,晚上就來皇宮陪皇上和皇后。」
他低低地笑了:「都要當皇子妃了,還惦記著破飯碗?」說完,他深深地看著我,手指觸上我的臉頰。
他的手很溫暖,近似被熨燙的熱度,我胸中一片空蕩,四周的風驟然停住,暈暈乎乎渾渾噩噩地聽到他說:「你對我用情至深,我怎可裝作不知,置之不理?當然要娶回家。」
「啊?」我窘然,心中發虛地想,雖然你很帥,雖然我是挺願意跟你說話的,雖然我確實喜歡你,但「至深」這個詞還是……還是慎用為好。
皇子殿下,歡美人自戀得一塌糊塗,你更勝一籌呢。
心情低落的那人難得笑了笑:「你當日那麼處心積慮地接近我,我必當投桃報李啊。」
「接近你?殿下你搞錯了吧,我是為接近梨花白才真。」見他徹底會錯意,我急急澄清,「我想找個活干,要拉虎皮做大旗。」
皇子殿下仗著自己有錢有貌,不接受我的闢謠:「你清減至此,還想著要討好我爹娘,還想嘴硬?除非你乾脆連自己是七公主都否認了吧。」
我愕然,接著就笑了:「七公主彩虹這時候啊,應該在王宮那張瑪瑙床上睡大覺。」
那人的語聲輕柔得很蠱惑:「你就這麼不願意承認你喜歡我么?我可是有幾分喜歡你呢。」
我側過頭去看身邊人,他正目光灼灼專註地望我,眉舒目展,儘是一派光風霽月。
我忽覺呼吸困難,心直發慌,表面上卻強作鎮定:「你對每個姑娘都會這麼說嗎?」
我們面對面地站在夜露漸起的庭院里,他沒有再開口,我也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氣氛突然變得很奇怪。當第一顆星子升起時,我才聽到他說:「不,我只對你說。」
那種好似要飄浮起來的感覺又瞬息從心臟延綿到四肢,只想乘風歸去,瓊樓玉宇。他輕輕地拉住我的手,輕輕地說:「早知道我會喜歡你,那時就該點頭答應。」
「那時候?哪時候?」我驚訝萬分,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手被他拉著,卻佯作不知,以掩飾跳得很快的心。
他屈起兩指,彈了彈我的腦門:「貴國提親時啊,還給我裝傻?」
我徹底聽懂了,他還是把我當成了彩虹:「殿下,你真的弄錯了,我不是七公主彩虹,我是她的侍女金銀花。」
見我說得認真,他這才細細地看了看我的臉:「那逃出王宮的是誰?他們說,公主逃跑了。」
彩虹也離開綠島了?那嬌生慣養的公主竟也有勇氣雇一艘船,前往陌生之地?她如今身在何方?她那麼呆,又耽於幻想,會不會被人欺負?
我正擔憂,路易又說:「你手執我朝賜予綠島國的金釵,我以為你是頂了侍女金銀花的名頭混世的公主。」又說,「那批珠寶是大哥經手的,我有印象。」
喔,他是從金釵看出的端倪,怪不得他又是「討好父母」,又是「清減」的呢,他以為我為他苦苦相思,身心俱疲,消瘦憔悴;連用梨花白做菜,也是為嫁入豪門不遺餘力。我越琢磨越好笑:「你當我早就看上了你,故意接近,故意以新奇的方式示好,還連父母也一併見了?」
「可不是。」他笑著緊了緊我的手,「這真是個可愛的誤會。」
看著他的笑顏,我心坎一陣酥甜:「熱鬧看著看著,就覺得這姑娘不錯?」
「不錯。」他肯定地說,「不是別人,錯不了。」
漫天的星子清明,我們十指緊扣,他用食指指腹撫了抹我的手背,溫柔的感觸頓時傳遍了我全身。我仰起頭,低聲問:「為什麼是我?」
「你好看。」他輕笑一聲,聲音醇美清洌。
這理由既虛偽又不正經,我忍著噁心,煞風景道:「不比白素月好看。」
他仍握著我的手,肉麻兮兮:「主人,這天下有誰能比得上您的美貌?」
甜言蜜語永是戀愛中最能加溫的部分,我雖不信,倒聽得很入耳。他左手摸摸我的髮絲,正色道:「白素月不是我什麼人。我娘當年就因為我爹有個美貌的屬下,對他的情意總是將信將疑,平添了很多憂思,耽誤了很多好日子。但我不是我爹,一開始我就要讓你明確,我喜歡的是你,也只有你。」
我說不出話,半天才又問:「為什麼選我,不是別人?」
他想了想,反問:「那你呢?」
「你不是別人,你跟別人不一樣。」萬事都想要個答案的我,突然發現連自己都想不出答案了,為什麼是他?因為別人不是他。別人不好嗎?不,歡美人很禍水,皇帝很魅力中年,都是很好很好的。可只有他,讓我隨時隨地看到時,都會無端地歡喜。想看到他,又怕看到他。看不到時,會想;看到時,會惱——這錯綜複雜的情緒,皆因他起。
但情緒是難以言說和描繪的,像一縷花香,要怎樣才能傾訴得讓人如臨其境,絲絲入扣呢?這是多麼為難的事。
我們雙雙帶著笑,手拉著手,傻傻地站在星光下。直到檐角有人擊了兩下掌,我扭頭一看,是歡美人。他向我們走來,沖我笑得揶揄:「哇,金銀花,你的擇偶觀還真實在,真叫我傷心。」
「什麼?」被他撞破我和路易的定情,我臉紅了紅,好在被夜色籠罩,他看不分明。
歡美人雙手一攤,臉垮下來,做一副悲慟狀:「你本徘徊在我和小易之間,舉棋不定,但今日一見他的家世,立刻就作出了最有利的選擇,可真傷了小生的心啊。」
這個人又在開玩笑了,我沒繃住,笑出聲來:「是啊,我最嫌貧愛富了。」側眸回看路易,「我迫不及待地露出了醜陋真面目,正好給你一個反悔的機會。」
路易連連點頭:「這面目還真夠醜陋的,我得三思而行,從長計議。」
不知何故,彼此之間一經明確,就心意相通自自然然,插科打諢順理成章。你說你喜歡我,我看著你,就信了;你說你只喜歡我,我看著你,也信了。信字如何寫?人和言。都說人言可畏,但人言有時,那麼動聽。
爹爹對娘親,也說過刻骨的盟誓嗎?娘也一定安心過,但當他走了,她的心就落魄了,淪為眾人傳論的失心瘋。
心都失了,怎能不瘋。
我的殿下,你會不會好一點?
愛錢財,是不是比愛男人,要好一點?
月色給歡美人的衣袍鑲了一道銀邊,他看著我和路易交握的雙手,笑了一笑:「恭喜你啊金銀花,成功釣得金龜婿。」
他的話語里當真有酸溜溜的意味,我總不能真以為他對我有意思,噎了他一下:「難道想釣的是你?」
許是我看錯了,他垂眸的剎那,我竟望見了他眼底滑過一道水光,像淚。但頃刻他就恢復了自然,只向路易道:「我想迴風煙谷了,我師父的醫書里,可能會找到克制『一寸相思』的法子。那都是些上古奇書,有記載也不足為奇。」他難得還嘆了口氣,「書到用時方恨少,都怪我從前太貪玩。」
「你現在也沒長進,換湯不換藥,貪戀的換成了睡覺而已。」我笑他。
他怒而拔劍:「你!」
銀劍在月下寒光一閃,我配合地視死如歸:「能死在大俠的銀劍下,小女子也算三生有幸了。」
歡美人更怒:「別管我的劍叫銀劍!它有名字!」
銀劍……我一咂摸就笑了:「它叫什麼?」
他嘟著嘴,神情像小虎:「……小六的劍。」
「小六是誰?」路易發問了。
「我。」歡美人眉間掠過悵惘之色,「我是師父的第6個徒弟。」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往事,當他被喚作小六的那些年裡,他有著怎樣的人生?可我才開口:「你以前……」路易就制止了我,只對歡美人道,「姑父已攜姑母連夜尋覓良方去了,你也將動身,小虎這孩子吉人天相,又蒙你們眷顧,一定不會有事。只是風煙谷離京城數千里,你會很奔波……你平素連大門都不願出的……」
歡美人又垂下眼眸:「小虎不是別人。」
「不是別人」已是最好的解釋,你令我另眼相看,繼而來到我心間,常駐我心房,閑雜人等,全部讓開。
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感情,可是感情的對象太漂亮了,會不會重蹈我娘親的覆轍?當路易拿來酒,說是以路氏愛侶的身份為歡美人踐行時,我虛弱地掙扎了一會兒:「誰是你愛侶了?你太光芒四射,我才不要你呢。就算你跟了我,心裡不覺明珠暗投的不甘,外頭的姑娘只怕會替你不甘。」
他慢條斯理地替我和歡美人滿上,自己哧溜喝了一大口,愜意得眯上了眼:「東海龍宮寶物無數,但孫悟空不來,金箍棒也只是個定海神針,終日木獃獃地釘在那兒。」
可他不是金箍棒,他的妙處,很多人都識得。我和歡美人碰了碰杯,又去和路易碰:「小妖怪要不起金箍棒,漂亮男人么,也靠不住。」
路易笑得邪惡:「漂亮與否都靠不住,天下男兒皆薄倖。」
「那你呢?」歡美人存心問。
路易一杯酒見了底,自吹自擂:「我是個中奇葩。」
臨行臨別,離愁頓生。歡美人今夜神思不穩,喝酒時老在恍惚,幾句話就扯回小虎身上。他如許疼愛孩子,叫我意外了一回。他替小虎號脈時,眉擰成了疙瘩,憂心絕不比皇帝一家更淺。他說「小虎不是別人」,想必能得他愛寵的孩子也有限吧,不知是否另有淵源?
我就這樣望了歡美人許久,直望到他回過頭來,對我舉杯:「喝。」
自我認識他,他就夜夜笙歌杯莫停,我問:「酒真有那樣好?不喝會死?」
「不喝是不會死,但會直接瘋了。」歡美人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面頰灼然,只散淡而坐,仍難掩蓬勃艷光。這個人,配得上風華絕代四個字。
路易沉默片刻:「大伯臨終前,一直在喝酒。那時他的身體已經很壞,仍一味貪杯,喝得比往常都凶。爹爹和娘都來勸他,他卻笑道,不喝就不會死嗎?娘聞言轉過頭去哭,他卻反過來安慰她。我也問過大伯,不喝就不行嗎,他答非所問,說跟生別離一樣,失去一個人也不見得會死,但終歸不那麼好就是了。」
他在說當朝靜王爺,他死於11年前,一個大雨的夜晚。長夜如墨,染透了他的衣袍,我看著他,覺得這一刻沉湎於回憶中的他無比寂寥。他似有感應,黑深眼眸轉向我,眼神清冽難測:「大伯說,不喝酒,握杯的手空了,換了畫筆來握,換了古琴來彈,終不如酒杯更給人飽足感。人也是,失去一個,可能還有後來人,但只有心底的那一個,才會讓心房有飽足感,至少不那麼空蕩蕩。」
滿腔熱血酬知己啊,知己卻已逝。喝了酒的歡美人雙目灼灼其華,亮得似可與日爭輝:「只有你大伯拿酒作比方,才不會顯得猥瑣。若是我等俗人以酒寓人生,也太堂而皇之了點。」
路易彎了彎嘴角:「越猥瑣越自在。」
我敲敲桌:「謬論!」
卻連歡美人都很贊同他:「項羽和劉邦,得天下的是誰?」
我乾巴巴地答:「劉邦。可我喜歡項羽,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路易笑了:「劉邦贏天下,項羽贏天下女人心。」
我轉了臉去問他:「你要哪種?」
「天下和美人一把抓。」他答得很爽快。
看來傳說半分不假,這真是個愛天下也愛美人的角色……萬一他哥哥和他爭大位,兩人豈非要打破頭?他的武功好像不如他哥高啊……
我們喝著酒,交流著遙遠的帝王事。一個是剛勇血性、力拔山兮的孤膽英雄,一個是嘻哈散漫、貪財好色的市井無賴,多年後,英雄拔劍自刎,末路悲歌,無賴卻登上寶座,君臨天下。路易說,項羽敗於認真,歡美人和他乾杯,附和不已:「江山和美人其實多半輕浮,它們更看重玩伴,而非嚴肅光陰。」
我笑:「可你二人雖長得漂亮,卻來討論端肅歷史,是想證明美得有點思想?」
路易和我坐得近,捉過我的手,俯首在掌心一啄,含糊一聲:「所以,我要的是你啊。」
掌中灼熱,蜜糖般的甜味瞬間沁滿了整個身心,在歡美人璀璨雙眼的旁觀里,我坐不穩,臉如火一般燒了起來,連忙端起酒就喝,喝得太急,嗆得滿口都是。
宿鳥驚飛,皇后一襲天青色鳳袍,腳踏白靴走了過來,很有些英姿颯爽的味道。她在歡美人身側坐了,沖我一笑,就轉向歡美人:「風煙谷的醫書確有克盅之法?」
他們熟人不拘禮,我歪頭和路易說著話:「有我能幫上忙的嗎?」
他拍拍我的手背:「你陪我娘親就好了。」
「那你呢?」
「我也會出門尋葯,留在宮裡等檳榔姑父和海棠姑姑的音訊就太被動了,我急。」
「我陪你去。」
他望著我,眼裡一片溫柔的清光,不鬥嘴時,我們還是很合拍的,他說:「外頭險惡,你留在宮中等我。」
我反過來拍他的手:「說好了,我們是孫悟空和金箍棒。」
金箍棒和孫悟空怎可雙雙落了單?當它們相遇,四海震動,從此它跟他天涯遠走,且戰且行且賞百花。
四周靜謐,我們凝望著彼此,雙手握在一起,內心因為雙方情意明澈而無限瑰麗。早在初見時,我便發覺,我和他時常能夠輕易解讀對方的心思,了解每一次轉念,洞悉到肺腑。直到這一天,他交給我以他的真心。
倪笑鬧的座右銘很正確:「反正男人都花心,不如找個漂亮的。」我想得很清楚,喜歡這個人,比不喜歡他要容易,那就先喜歡一下子吧,人生得意須盡歡,破爛攤子以後管。
我娘攤上我爹,是很慘,但換個人,她就不慘了?未必。我美滋滋地喝著梨花白,美滋滋地想,命運給我的是這個人,那我就好好地接著。
我的感情竟是這樣來了呢,像翻飛不息的夜風,和頭頂皎潔的月光。我們並肩坐在樹下,溫酒、拔劍、談天,折花。歡美人嘆道:「若是靜王爺還活著,就能聽他彈一曲《廣陵散》了。」
皇后聞言沉寂下來,低眉輕坐,霓裳在風中飄飛。我注意到,她是不飲梨花白的,只喝鮮果釀的汁,一杯接一杯,架勢是豪情縱酒,但她竟是不喝酒的。這梨花白的釀法出自她手,她卻不飲,是膩了嗎?我想起英子小時候遇到的神秘女子,她說皇帝和皇后恩愛有加並非真相,那麼——
皇后另有所愛?我暗驚,拚命回憶那部《江山謠》,書中只說過,當皇后還是賊窟的小賊時,傾慕她的大師兄,但最終她明了自己真正愛的是皇帝,回到了他身邊。但眼見她時露落寞之色,莫不是另有思憶?
像此刻,她呆望案上梨花白,眉間盈滿愁緒,神思似已飄向了千萬里。這神情不同於她擔憂愛子的焦慮,更像是春閨女子在懷想良人,明明是青絲花顏,卻讓我兀自驚心,覺得她心內已白髮叢生。
大眾皆言皇后是大情大性的人,從不偽飾,可她就這麼明明白白地把相思意寫在臉上,而她思慕中的人明顯不是皇帝,皇帝不會龍顏大怒嗎?他看她的目光,多麼真心不貳,一目了然。
她愛的人,是靜王爺?那優雅如仙人的男子。我朝路易望去,他也正望著他的皇後母親,目中愀然。
連皇后也有愛而不得的人嗎,卻被旁人一一洞穿。我猜那神秘女子和她大有淵源,她是誰?我將英子幼時所見說了,皇后一呆:「短衣匹馬,仗劍踏歌,一定是她。」
「誰?」
「我的師姐。」皇后在月光中笑得惆悵,「我原本也可以像她一樣,無牽無掛,沒心沒肺。如果是那樣,今天的我,又該是什麼樣?」
她不再多說,起身向殿堂走去,病中愛兒還需要她牽挂。歡美人目視她清麗的背影,嘴角掠過淺笑:「小易啊,你這娘親可不怎麼喜歡深宮呢。」
路易敲著核桃吃,這個人從來吃不停嘴,專心對付著小小果實:「她那點心思,誰不知道?我爹就等著我和我哥早日挑起大梁,他才好當個甩手掌柜,帶我娘四處玩呢。」
愛一個人,就是想對她好,懂得怎麼對她好,在她無意中提起的時候,記住她的話,然後去實現她的夢。皇帝對皇后的心,朗朗無塵,可昭日月。我彈彈路易中過刀傷的後背:「挑大樑?就憑你三腳貓的武功,還是走馬章台的性情?」
他一呲牙,威脅我:「還想不想跟我走遍天涯?」
我很想說,腳長在我自己身上,不跟他也能走遍天涯啊,但一琢磨,把話吞了回來。找個好對象,做對好鴛鴦,攜手去江湖闖蕩——這樣的日子,比孤身上路更美味吧。
很多年後,我還記得這個夜晚,只因後來的許多年,我再也未遇著一個像歡美人一樣的朋友。他把酒喝得又急又凶,同我說:「金銀花,你把你的誓言忘得一乾二淨,真叫我刮目相看呢。」
「咦?」
他抱起酒罈咕咚咕咚,大有醉死的勁頭,放下罈子才道:「你不是視感情如洪水猛獸嗎?小易後來跟我說,那個小人兒,故意把自己的心腸硬得像塊鐵,有點意思。」
我看著路易:「於是想挑戰了?」
路易吧嗒著嘴:「硬骨頭,不好啃。」
「你不也得逞了么?」我被他環住腰,酥麻酥麻地笑著。
他摸摸我的臉,嘉許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歡美人看著我們,喝多了酒的容顏飛上霞光,一副女兒嬌態:「你這就確信是他了?不後悔了?」
路易急了:「喂喂喂,我好容易得逞,你可別動搖她。」
「放心放心,軍心很穩定。」我笑,「我這個人不喜歡違逆性子,想做什麼就去做,一旦下定了決心,就懶得改。」
為什麼要動搖?他生得那麼好,笑得那麼好,待我那麼好,是孽緣,我也認了。天下人都在談情說愛,憑什麼我就肯定會倒霉?不如先享用了再議。
歡美人看定我,又問:「不問將來?」
路易代我答了:「似水年華,活在當下。」
歡美人許久都沒再說話,濃重的悲哀在瞳孔里翻滾,直至更殘漏盡才道:「當年我若是你倆的性格,不會落到今天的田地。」
由此我才知他的真實年齡是32歲,儘管看在眼裡,依然少年人的模樣。他是路易大伯靜王爺的朋友,難怪他尊他一聲「歡叔」了。
想必這些年來,他從不讓自己喝醉,也不講起往事吧,以至於不懂如何話說從頭——或許他也沒有多少傾訴的慾望,講得破破碎碎的:「當我還被叫作小六時,家門口是有棵橘子樹的,春天開小白花,稱不上很香,但有蜜蜂到來。秋天它會結果,能夠裝一筐,吃不了就拿去送人。有個人跟我說,情願是我年長你十年,變成一株橘子樹,一言不發,像個啞巴,只一心一意守護你長大,滿心滿意捧出果子討好你。」
「……那個人,去了哪裡?」
「哦,化成了千里孤墳。」歡美人又喝了一杯酒,把臉埋進臂彎,看起來很像在哭泣,但當他抬起頭時,卻是笑嘻嘻的樣子,「你看,這年頭的寡婦都活得精神抖擻,我和倪笑鬧都是。」
佳肴醇酒,紛飛雪夜,友善良朋,知心愛人,再也沒有了,那樣的夜晚。那夜喝到後來,漫天白雪細細降落,我們挪到了屋檐下。侍女們為我們生起爐火取暖,我們燙著酒,賞著雪,不覺夜已深沉。
多年後,當我已不再年輕時,還會和路易懷念這個寂夜,它比我們日後西風白馬的征途,更接近於江湖。或是說,它就是江湖。有夜雨風燈,有爐燼添香,有孤意深寒,有浮生過往,也有——
衣香花紅的愛人,與我共坐。
酒喝得盡興,但又未大醉,頭腦不是很清楚,話格外多,死活睡不著,當夜我扯著路易聊天,擠在一張床上唧唧呱呱地問:「別跑,什麼意思?」
他眼裡的光亮如一團華麗的烈焰,壞壞笑道:「被別人偷了心,那就要人贓並獲啊。」
「獲了以後呢?捕快大人。」梨花白的後勁上來了,我頭直暈。
他不答,笑聲低沉魅惑,一手扣住我的腰,一手勾住我的脖子,狠狠地吻了過來。
那一剎無與倫比的甜美和酸軟,足以擊潰最鐵血的英雄漢,何況是好色如我。甜蜜的感覺如醍醐灌頂,並直達天庭,他放開我時,有片刻的難堪,讓人幾欲窒息。我們像兩個木樁子,都埋著頭,不敢看對方。
彼此僵了一下,他迅速地推倒了我。事情就這麼一發不可收拾了……
事到如今,眼睛一閉心一橫,娘啊怎麼辦,孩兒跟你一樣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