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美人夜來幸會誰
我們那個朝代,大家只關心鈔票,上網炒炒股、偷偷菜,幻想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實在不行的話,就憧憬背朝大海,四季不曬。
入了秋的京城,雨水格外多些,單衣已穿不住了。比起四季如唇的綠島,京城的秋天冷得多,這日打烊后,我就去英子介紹的布料店取衣服,她有個親戚在那裡幫工。
我只做了兩身厚衣,就花了近半個月的月俸,肉痛得直抽氣,看來以後要擴大生財之道。工字不出頭,單靠當廚子哪能發家。
回到徐夫記時候已不早,我推門向棲身的後院小屋走去,困得猛打呵欠。
院落寂靜,只有蟋蟀在哀鳴,想必英子已睡下。我躡手躡腳地栓好後門,一折身卻撞進一個人懷裡。
我嚇得大叫,那人眼明手快地捂住我的嘴巴,輕聲說:「是我。」
是易公子。
易公子?!
我驚魂未定,他伸出食指,俯身在我面頰輕輕一劃,語氣中竟有小小的埋怨,像久候良人的深閨女子:「等你半天了。」
我心神一晃,困意跑得無影無蹤:「你怎麼來了?」
連日來,我發覺自己老在想他,連炒菜時都魂不守舍。惦念著他的傷是否好利索了,惦念著他在做什麼,有沒有人陪著他——可一想到此處,腦子裡就閃過白素月的身影,她像高山上的冷月,或月下清冷的花,單單對他柔情萬千。這讓我立刻就泄了氣,把鐵鍋架上大火,熱油滋滋響。
錯愛一人,萬劫不復。關於愛,我的膽早就被娘親的往事給嚇破了,膽汁四溢,一嘴巴苦水。我不是彩虹和倪笑鬧,她們對感情有幻想,可我的一顆心已搖搖晃晃地被娘親瘋瘋傻傻的景況摧毀。
然而,但凡是禁忌的,都是格外迷人的。越是勒令自己絕情絕愛,越是身不由己地受到誘惑,我想他,比任何時候都甚。我發現再擰著心,我也不能說到做到,我喜歡他,哪怕後果不堪設想。
他定定地看住我,玉色長袍在風裡輕揚,仍然是玩世不恭的公子樣,但眉峰有股掩飾不住的倦意,輕輕嘆了口氣:「過來。」
我還沒動,他就伸過手把我撈到他跟前,我的臉一下子就燒了起來,口燥唇乾,心口直跳,像最沒見過世面的女子一樣低下了頭,就差搓衣角了。突然間我想說點什麼,但搜腸刮肚也說不出話。
這都怪我娘,小時候我對她說,國王讓我陪彩虹讀詩背詞,我老記不住,壓力很大。她卻端來各種腌制小魚乾給我吃:「你一輩子都認識不了幾百個人,為什麼要認識幾千個字?記不住也沒事,要是國王罵你,你就當成耳旁風。」
我娘太縱容我,害得我如今被人調戲卻無言以對,像個大傻瓜。月光下,大傻瓜望見來人伸出雙臂,急切地將她一抱,下頜緊緊貼在她的頭髮上。
「易公子,你……」
「閉嘴。」
「啊?你……」
「你閉嘴!老實待著!」他說,語調卻有些苦惱。
他口中的熱氣撲到我脖子,癢酥酥,麻酥酥,我的手不知往哪裡放,僵僵地握成拳,頂在我們之間。他輕笑,掰開我的拳,引導著我去環抱他的腰,如此,才完成一個完完整整的擁抱。
我抬起頭,看到他眼裡有明顯的血絲,臉上憂悒難掩。一瞬間,我的心軟了軟,沒有再掙扎,任他將我抱得很用力,昔日那句「兩清」的言論早就被拋至九天雲霄之外。
年輕兒郎的懷抱散發著令人眷念的氣息,我的娘親,當年也是被某個錦繡男子的擁抱亂了心神嗎?王宮裡上了年紀的宮女說,男人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一個女人最難忘的,永遠是和她初次肌膚相親的人。我一僵,猛地推開他:「你有佳人相伴在先,卻不安份了?」
剛說出口就暗自後悔,好大的酸意,我也太不爭氣了。
易公子卻笑了起來:「你吃醋了。」
我又羞又惱,他惹得我方寸全無,狀態太不受控制了,真糟糕。索性賭氣轉了頭不看他:「這麼晚了,我要睡覺去了。」
他又上前圈住了我,對我小小的掙扎不管不顧,低低自語道:「明日我要離京一趟。」
說完,他鬆開我,衣袂微閃,倏忽逃之夭夭,像個剛得手的江洋大盜。
夜靄撲面,我心跳停了一停,然後——雀躍不休。
我不知道他為何而逃,也許是行程急迫。好在他逃了,要不然我就該逃了。
情不知所起,卻讓人心悸。他奪門而去,青衫一閃,仿若月光,片刻就不見了人影。我的心口酸得徹底,你完蛋了,金銀花。你說一套做一套,你比誰都經不起引誘,真的。他勾勾小指頭,你就神魂顛倒地跟他走,原則啊立場啊警訓啊全都見了鬼。
哪個少女不懷春,回屋后,我艱難地安慰自己,在英子細微的呼吸聲中久不成眠。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可能會騙我,可我願意被他騙。我娘是否也是我這樣,豁出去了?
寧可將來後悔,不要此時遺憾。娘,我刻意讓我活得不像你,竟殊途同歸。
倪笑鬧是個雷厲風行的行動派,三天後就把《尋秦記》的前三章寫出來了,風風火火地衝到徐夫記來找我,和我分享這個「很黃很暴力」的年度穿越大戲。
身為「倪氏集團宣傳總監」,我背負了以菜式「做軟廣告」的重任。要把「尋秦記」三個字植入菜肴中,我還真犯了愁,去菜場轉了幾回,才找著思路。
尋秦記其實是尋龍記,但天子在上,不敢造次,拿「龍」做成盤中餐。但以蛇肉頂替是可行的,蛇又稱小龍,且是滋補佳品。
要突出「尋」字不簡單,所謂卧虎藏龍,這道菜自是不能以傳統烹調蛇羹的方法來做。好在易公子從閩南捎回的手信給了我啟迪,那日我正在房間里苦苦思索,英子進門遞給我一隻大大的包袱,說是有位相貌很清秀的小廝送到徐夫記,指名道姓要交到我手上。
打開一看,全是吃的,各式各樣的餡餅跳得滿桌子都是。一盒紅豆酥餅的外殼上別了一張紙條,是某人的字,很稚拙,很低幼,跟他倜儻的外表極不相襯,我不由得笑出了聲。
給吃貨送吃的,也算投其所好,但紙條的內容卻讓人很氣惱。這位公子說:「每日最多吃兩個,其餘的代為保管,等我回來享用,否則要你好看。」落款是個張牙舞爪的「易」字——也就這個字還能看。
當初我送吃的給他,被他誇為有新意,自己卻沒新意,現學現賣,依葫蘆畫瓢,也給我送了一堆食物來。但念在味道都很出色的份上,我原諒此人了。我最愛吃的是一種用糯米製成的圓子,裡頭裹了紅豆沙。糯米和紅豆,是我人生的兩大至愛,每次吃到它們,都讓我有種錯覺,以為生命本身就像它們一樣,又軟又甜又香。
於是我的「尋秦記」是一味軟口小食。蛇肉去皮清蒸,保持原汁原味;整塊豆腐以牛奶淋澆,再用銀勺將其碾碎,灑上椰絲碼味,湯香裊裊,細嫩雪白。蛇肉則位於豆腐的底部,需要用過椰絲豆腐才能看到它。
不算是很花哨的菜,卻很講究湯汁的鮮美。並另配一碟蘸碟,一點點熟油,一點點花椒粉,一點點炒香的椒鹽,客人可自行調配適合自己的咸甜口味。
豆腐象徵了白雲,龍,可不正隱沒於雲層的么。在倪笑鬧的鼓勵下,我信心大增,又嘗試了「項少龍」和「公子小盤」等新菜品,都是用蝦和蟹做成的菜,以簡潔的文字說明強調其故事性。在推出這幾種新菜時,《尋秦記》的第一季已印刷完畢,當成贈品派送,吊盡了食客的胃口。
沒兩天下來,就有客人敲著筷子詢問了:「跑堂的,第二季哪裡有看?」
我和倪笑鬧在後台相視一笑,她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徐夫記若不是跟皇族有淵源,『印製總監』路人甲若不是皇子殿下,這剽竊之作估計沒這麼容易走紅。」
我取笑她:「這回不說背靠大叔好乘涼了?」
倪笑鬧反唇相譏:「你的小情人怎麼不來給你送個大花籃?」
我不悅:「別老說小情人小情人的,我怕被人追殺。」
倪笑鬧擠擠眼:「死鴨子嘴硬,不是情人送什麼手信?你敢說不合你口味?」
我虛弱地辯解:「女人嘛,都是愛吃甜食的,很可能白素月也有一份。」
倪笑鬧給我一個腦瓜嘣:「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可沒勁,她在酒庫?我們去會會她!男人嘛都愛逛酒庫,有個把紅顏作陪也正常,別看卿卿我我的,但他心裡才不當回事呢,你也別當回事。」
我才不想和那個從眼神里就透著不善的女人打交道呢:「要去你去,爭男人有勁嗎?」
倪笑鬧轉身就走:「沒問題,我代表你去,扛塊大牌子,上書四個字——白賊受死!」
她玩真格的話,事情就鬧大了,我堂堂皇家私宴首席大廚,丟不起這人。京城遍地是黃金,我還得混飯吃呢。我拉住倪笑鬧的手:「別別別,我們去溜一圈,順便帶你去見見天下絕色歡美人,那可是一代妖姬,男的。」
有美人可看,倪笑鬧喜滋滋,不和我計較,走了幾步又問:「有比皇帝還好看的人?除了過世的靜王爺?」
「味道不同,一個是赤油重醬,一個是甜爛小食。」
我們趕得巧,歡美人剛起床,正攬鏡自照,眉心蹙成一個「川」字,見有人來,側眸一笑,滿室盈輝。那一剎真如陽光照在瓊林玉樹一般,晃人眼睛的璨亮。倪笑鬧站在我右側,喃喃驚嘆:「哇,絕世小受啊!」
「小獸?」
歡美人身披一件深紫寬衣,側身坐上長塌,身子一斜,神情間甚愜意,欠身問我:「金銀花,可是專程找我敘舊的?或是——」舔舔嘴唇,情色意味深濃,「還帶了一位姑娘來……」
倪笑鬧眉開眼笑,捶了我一下:「金銀花,你口味這麼重啊?」
我才不會把歡美人的玩笑當真呢,但倪笑鬧跟他是初識,竟信以為真,大大咧咧地往旁邊的貴妃榻一坐,就和他聊開了:「你要是能到我生活的朝代一游,大有作為。」
歡美人淡淡一笑,媚色橫生:「姑娘不是這個朝代的人?」
倪笑鬧又祭出穿越說:「我來自另一個時空。」
歡美人對倪笑鬧的來歷悉數笑納,他只關心更重要的話題:「我去那裡能幹什麼?」
「我的朝代有很多像你這樣的人,從事服裝設計,哦,就是做衣服;或是攝影,哦,相當於繪畫,不然就是給人搗鼓髮型,就是盤個鬏鬏或是束起來,等同於書童幫你乾的;還有些活躍在電視台,也就是說書啊唱戲啊,他們也都不大和女子交往,但這很平常。」
歡美人眉宇間有一瞬的空茫,又問:「真的很多,很平常?」
倪笑鬧撓撓頭:「是挺不少的,雖然社會還不大寬容,但他們活得也很滋潤,不出格,也就不會人人喊打。」見歡美人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就說了下去,「我們那個朝代,大家只關心鈔票,上網炒炒股、偷偷菜,幻想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實在不行的話,就憧憬背朝大海,四季不曬。」
她的新名詞太多,我聽得一知半解,但歡美人卻似聽非聽,只沉溺於「很多很平常」上,仰頭望天,顯是陷入了追憶。我心下立時分明,他在想念某位故人了,當娘親倚樹而坐時,也是如此。照這樣看來,他心頭的那個人必不是易公子了,時常碰面,怎會懷念。
我便放下心來,見倪笑鬧想開口打斷他的思緒,就掐了掐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打擾他。歡美人向來隨性而為,我不曾見過他有沉寂的一面,許是,真的想到了一樁不開心的事了吧……
情之一字,連這風月場中如魚得水的人也會繞不過嗎?這是我未曾見得的歡美人,沉靜憂悒,寂寞無邊。我很吃驚,默然地自斟自飲,不覺又是半壇下肚。所幸這次不是梨花白,而是山野小店自釀的米酒,很清潤甘甜,沒什麼後勁。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各喝各的酒,直到歡美人恢復自然,紅燭高照,瑩瑩光芒映著他的臉,烏黑長發披在肩上,整個人像英子形容的鳳凰精,美艷不可方物,又透著濃烈的妖氣。桌上酒杯細長,他兩指一夾,酒杯輕巧巧地端在手中:「金銀花,還願做冰山嗎?」
他的突然發問讓我一愣,想了一下才道:「如果水夠持之以恆。」
他喝了一杯酒,忽有些出神:「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別揭傷疤。」
我想他是指我娘的故事,笑了笑道:「以史為鏡,可明得失。」
倪笑鬧聽不懂我們之前的暗語,但這句是聽懂了,插嘴道:「金銀花,怕什麼!生命不息,戀愛不止,情場上跌倒了,就躺著養精蓄銳,以待新一輪桃花。」
歡美人挑了挑眉,笑了一下:「躺得太久,養出了一身的蕭索和暮氣。」
他的語氣里有很強烈的唏噓感,連倪笑鬧都不忍打擊了,輕聲道:「我想他一定很好。」
歡美人只取了酒喝,不再接話。倪笑鬧把場面搞僵了,有點尷尬,想找補回來,就沖我道:「你是擔心易公子太好看了,不敢走近對不對?可我告訴你,我生活的朝代有個很著名的女人說,反正男人都很花心,不如找個帥點的。這句話是我的座右銘,與你共勉。」
「這就是你看上了路人甲的緣故嗎?」
倪笑鬧剛要答,侍女香兒手持一封信匆匆直入,連歡美人有客到訪,遲疑地收住腳步,但神情非常惶急,必然有急事發生。
一道身影如箭矢般飛躍,我只覺得眼前一花,歡美人已掠到香兒近旁,拿過那封信,只掃了兩眼就看向我,清清楚楚道:「小易遭敵眾追殺,墜入深澗,生死不明。」
「什麼?」一時間我的表情凝固,如陷身夢魘,又似有急雨在腦中嘈嘈而落,雙腿灌了鉛似沉重,無法移動分毫。
倪笑鬧慌忙來握我的手,我再無力量控制心神,嘶聲問:「怎麼辦,現在怎麼辦?」
歡美人停下手中的動作,聲音無比疲倦:「等消息。」
我站起身去搶信,一目十行地看,白紙黑字只寫著:「主公遇敵眾數百,我方寡不敵眾,幾全軍覆沒,血流成河……」並未交待深澗的具體方位,我握著信,手有些抖,「什麼叫生死不明?沒看到……沒看到屍首,那就活著!再找啊,再使勁找啊!」
他才給我送回手信的,他說要等他回來吃,他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變成「生死不明」四個字?我盯著信看,恨不得將它們碎屍萬段,俱都煙消雲散。
他早就知道此番出行兇險對嗎?於是那夜來找我,他在那夜來找過我,竟要成訣別嗎?我拿著信,不覺已淚流滿面,我甚至,我甚至什麼都沒來得及跟他說過,他怎麼敢去死?
渾蛋!你讓我別跑,我沒跑,那你也別死,好嗎?
歡美人皺了皺眉,搶過信,又看了看,不滿道:「女人就是沒出息,他還沒死呢,怎就哭上了?有你這麼當留守夫人的嗎?」
燭火一晃,香風細細,正主留守夫人白素月來了,明潔臉容寫滿焦灼,只向歡美人問:「他出事了?」
倪笑鬧握住我的手一緊,放肆而挑釁地打量著她,反客為主地問:「這位姑娘找誰?」
白素月這才看到我們似的,輕柔而笑,卻萬分勉強:「聽聞公子出事了,我這心裡,心裡……」摁住心口,似下一刻風來就會捧心而碎,「我連個拿主意的人都沒,只好來找阿歡,我知道我太唐突了,叨擾到你們了,可……」
這是我頭一回聽到她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語調憂急,一改她平素的清傲,像最平凡的村婦,挂念著遠行的夫婿,看樣子是真的急了。連她都會急到失態,易公子這回……我頭皮發麻,向歡美人投以求救的神色,他卻忽然笑起來,一室魅艷光芒:「白姑娘請回吧,有消息我會通知你。還有,你那身白衣裳可真有點礙眼,下次最好別讓我看見。」
易公子不在,他終於發作了,這人有白色厭惡症,但白素月好死不死只穿白衣,估計她也委屈得很。不過說來真好笑,姓白就要穿白衣嗎,那我豈不是得成天披金掛銀,搞得比路人甲殿下的隨從金條還光燦燦。
被歡美人半分情面不留的數落,白素月竟也好脾氣,向他道了聲謝,悄然離開了。連背影都風姿綽約,有獨立小橋風滿袖的韻味,美人到底是美人,連焦急也無損美感,遇雪尤清經霜更艷。
「長得是挺美,但你確定你那位蹦蹦跳跳的小情人會喜歡一塊木頭?」倪笑鬧咄咄逼人,「他對你承認他們的關係了?他說過喜歡她?你確定?」
……他好像是沒說過,但難道他應當對我說:「我和白素月是情侶,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怔忪著說不出話,胸中空蕩蕩,還說這些有什麼用呢,他「生死不明」,這幾個字像幾塊大石頭,直把我壓成了萬古廢墟。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他下落何方,如何打探,我頹然地望著歡美人:「你儘快幫我打聽到深澗的具體所在行嗎,我想去找他。」
歡美人嗤笑:「就你?你是會騎馬還是會打架?」
是,我都不會,但你不能體諒我其心可嘉嗎,我被他一副不以為然的勁頭弄得有點生氣了,酒肉朋友到底不可靠:「你不急嗎,你看我們都急成什麼樣了……」
「喲,這次樂意站在同一戰線了?都『你們』上了呢。」歡美人還是見怪不怪的神氣,慢悠悠地喝了半杯酒,「你們喜歡他嘛,急也是正常。可我嘛,雖然喜歡男人,但世上又不止他這麼一個男人。」
「你!」我簡直想脫鞋拍扁他那張俏臉,平素稱兄道弟的,真遇上事了,就撇得這麼清嗎?
歡美人存心不讓我好過,淡淡道:「咦,金銀花姑娘,你的愛心普照大地嗎?連口口聲聲要『兩清』的人都牽腸掛肚的,難道在口是心非?」
狗逼急了也是要跳牆的,我跺著腳:「好吧,不幫忙拉倒!我去找個有武功的!告訴你——」我把倪笑鬧扯出來,「她可是大皇子的生意合伙人,我們利用皇族的勢力,掘地三尺也能把他找出來!」
歡美人的涼薄也使倪笑鬧口不擇言了:「風月場中無真情,還真是這樣!我們找路人甲去,派十萬禁軍出馬,地毯式搜索,不信找不著!金銀花,我們走!」
歡美人側頭打了個呵欠,連眼皮都不抬:「不送了啊,我早就困了。」
走回徐夫記的路上,我仍氣憤不已:「我當他倆好得秤不離砣呢,哪曉得人心隔肚皮!」
倪笑鬧比我先冷靜下來:「他可能也不是不急,但表達方法不同,再怎樣也是男人,不可能像我們一樣急得手足無措團團轉。再說,他一個風塵郎,除了繼續打探消息,還能怎麼辦?」
「我也曉得急也沒用,但他不急,我就很生氣!可他根本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啊。」我邊走邊踢路邊的小石頭,心急如焚。
倪笑鬧在路燈光下側過頭看我:「他不急,你有什麼好氣的?你操的是哪門子心?」
我把一塊石頭踢得老遠,發狠道:「我看不慣他這麼對待易公子!」
倪笑鬧嘖了一聲:「也許,易公子自己不介意被他如何對待。」
「他介意的!」我嚷道,「他怎會不介意?別看他老是兇巴巴,其實心不知道多純良。怕我獨自回家不安全,要送我回家,又怕我拒絕,非要說成讓我陪他回家不可……」
結果還受傷了,背後中了一刀……連我生病都趕來看我,執行公務出外時都不忘給我捎手信,他這樣的人,若是被朋友薄情寡義地對待,一定會很難過的吧……
倪笑鬧的眼睛在燈光中亮晶晶,抿嘴笑道:「我看啊,介意的人是你,金銀花。」
我一凜。
真的,不用再質疑了,她是對的,我介意。我在意他的安危周全,介意他是否被人善待,被人尊重和關愛,樂意見到他志得意滿神采飛揚——
我的心意,在他身上。
再明了不過,誰對他不利,便是與我為敵;誰是他的良朋知己,便能和我稱兄道弟。我立在燈下,和倪笑鬧對望著,一時又是難為情又是心內澄明,竟有些訕訕之意,只得猛抓頭髮掩飾窘態。
我接受了我對他的心意,再無逃避和更改,卻是在他生死難測的關頭。
當晚我們就去皇宮找了路人甲殿下,大概是歡美人也派人請他們幫忙了,他對易公子的境況了如指掌,明明也是心焦憂慮,卻還來勸慰我:「放輕鬆些,他吉人天相,不會有事,你回去好好睡一覺,說不定明日他就生龍活虎地站到你面前了!」
都是易公子的朋友,但路人甲無疑比歡美人讓人安然多了,他和煦的笑容給了我很大的力量,我握著拳望著他:「殿下,承你吉言,我們一起等他平安歸來。」
但回到徐夫記,還是睡不著。心放不下,徹夜難眠,翻來覆去的,把英子吵醒了好幾次。到了後半夜,她徹底睡不著了,我也不想強迫自己入睡了,乾脆一人佔據一張床談天。
我們的經歷太不相似了,只能閑扯。英子說,初見我時,覺得這女孩塌著肩,瘦伶伶的,看上去很好欺負的模樣,不想竟聰明又神氣,像是什麼都不在話下。我跟她說:「不,不是這樣,我怕窮,怕死,也怕……感情。」
「感情?」英子笑道,「我不知它是什麼,但你看過皇帝和皇后的故事嗎,那本《江山謠》。」
英子幼年時,村裡來了個戲班子演了三天大戲,天天都是它。這出《江山謠》改編自同名小說,紅極一時,每個茶樓酒館都會演。英子覺得扮演皇后的女子很好看,每天都擠在人堆里湊熱鬧。
有一出演到皇后和皇帝分別,她投入劇情,看得淚眼婆娑的,有個路遇的女子咳了聲:「戲劇嘛,美化程度太多了,完全是為了拍皇帝馬屁,事實才不是這樣。」
那女子長得極美,比台上的戲子還要好看。她披一襲紅氅,在雪后的樹邊一坐,長腿舒舒服服地伸著,解下腰間酒囊飲酒,像個俠女。酒很香,英子好奇地問她:「你認識皇后?」
女子隨手抓一捧積雪在手裡,哧溜喝一點酒,黃昏的夕照襯得她面孔橙黃而凜冽,微微眯著眼道:「這酒不錯,嘗嘗看?」
那是英子的人生中第一次飲酒,很辛辣,很嗆口,她喝不慣,咳出了眼淚花。女子笑著把酒囊拿回去,靜靜地坐著看雪,像雪地上盛開的梅花。她生得太好看,連看戲的人也忍不住把視線投給她,看了一眼又一眼。她全都不在乎,清空幽獨地斜坐,周遭喧鬧,似全然與她無關。
喝光囊中酒,神秘女子起身,大踏步地繼續趕路,紅衣烈烈,消失在天際。她身上有種懶於表明的卓爾不群,無人知她從何而來,要去往何方,她的到來和離去,像天邊的彩虹般迅疾而消逝,卻讓英子久久難忘。
那年英子才6歲,卻已懵懂地覺得,連皇帝和皇后之間那樣完美的感情,也有人冷冷地說,那不是真相。那麼,感情其實是個大而無當的事情,不必看得太重,所以若干年後,有人上門提親,她從門縫后看了看來人,見其五官端正,料想其親戚的兒子也差不到哪兒去,也就肯了。
不似《江山謠》里寫到的生離死別,英子的婚事安全妥帖,沒有大起大落,卻一帆風順。雖然苦點窮點,但她很知足,就勸了我幾句:「別想著感情不感情的,命運塞給你什麼人,你就接著。」
這話真耳熟,讓我想一想。哦,易公子也說過做人要「不求甚解」。可能只有如此,才能抵達平靜安寧吧……我把手插進頭髮里,可生離死別不是我求來的,是老天突然給我的當頭一棒,由不得我躲避。
他好嗎……
他捎給我的餡餅們都放在床邊的小桌子上,這算他送給我的禮物嗎?可我竟還沒跟他說聲謝謝,他怎敢不活著?!
我需要你仍與我活在同一個世間。
憂怖叢生,坐困愁城,易公子的下落仍遲遲未有定論,路人甲殿下攜倪笑鬧來了徐夫記一次,只囑我放心,卻也不曾帶來讓我寬慰的訊息。他的生死,依然是個謎。我心不在焉地炒著菜,詛咒這該死的生活,我所牽念的人生死未卜,我卻不能騎一匹高頭大馬,星夜狂奔趕去救他;也不能放下手中活,終日焚香禱告,借酒消愁,竟只能深陷灶台油煙,柴米醬茶。
因為我不能讓自己閑下來,一閑,我就更無力,腦中全是他,全是那夜血染衣衫的他,在幻景中倒下去,倒下去,倒下去……
我從遠方趕來,竟是為了與你相識又離散?
無能為力的被動感讓我心焦難捱,胸中野火熊熊,連客人們的責難都不放在心上。我集中不了注意力,炒壞了好幾道菜,客人們都大發雷霆,認為有人在冒名頂替「7號廚子金銀花」,如果不是我本尊,就不該收取高昂菜資。他們不依不饒,連老闆丁丁都驚動了,親自出來賠罪免單才了事。
客人怒沖沖地離去,撂下狠話:「你可別太利欲熏心,干出自砸招牌的事來!」
我闖禍了,同僚們人人自危,可丁丁破天荒地沒責備我,還託了廚師長問我要不要休幾天假,散散心。可我能散什麼心呢,心根本是散的,比散了黃的臭雞蛋還糟,蕩來蕩去,一肚子苦水。
總是在極端的遭遇下,才肯直面自己的心。我想他,比所有的時刻加起來更甚。只要他活著,我立誓再不和他針鋒相對,不頂撞不挖苦,不以挑釁他為樂事;只要他活著,他說什麼我都依他,溫言好語,迎合有加,活成了白素月也不打緊。
易公子,請你活著。而我再也不逃了,不逃開我的心,不逃開命運給我的遭遇,哪怕結局慘烈,我也不逃了。
你讓我別跑,好吧,我咬著牙,我不跑。
我一夜一夜地捱著,心力交瘁。惶亂中,香兒來徐夫記找我了,一照面,我就跟她往酒庫跑。是歡美人讓她來找我的,這毋庸置疑,但香兒對情勢一問三不知,我想見歡美人之心如饑似渴,那夜才和他交惡,似全都不必再介懷。
我撇下香兒,跑跑跑跑跑,一柱香時辰,我就站到了酒庫門口,喘得直想嘔吐。拚命壓住心口,深深吸氣,才能鎮定心神,走向歡美人的窩。
屋內一燈如豆,昏暗鋪天蓋地。歡美人一副準備去睡的模樣,衣衫半敞倚著廊柱笑望我。我的聲音響在空落落的房子里:「他,他在哪裡?」
竄動的燭火下,歡美人一雙黑眸真可用「翦水雙瞳」來描繪,像兩顆黑玉石,卻只說:「噓。」
我才驚覺,他的面上罩上了一層蠟白的薄光,眉尖有掩抑的深寒,一身風塵僕僕的氣息,決不是我所熟悉的歡美人。見我望他,他探身取了酒喝,語氣疲憊道:「那傢伙愛玩,老在偷懶,武功可不大好。」
「他還活著?」我只關心這個,心提到嗓子口,急切問道。
「你希望他不在?那可真有點其心可誅。」歡美人微微一笑,自袖中摸出一葉飛刀,遞到我手上,「他在裡屋。來,趁他還在昏迷,無還手之力,對準他心口,就這麼一下子——」
揪著的心這才落到原位,肯開玩笑,他不會有事。我把飛刀擱在案上,快步向裡屋走去。只是短短5天,卻似5年,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揮之不去。
易公子被歡美人安放在那張我也睡過的雕花大床上,緊閉雙眼,蜷縮得像個小小孩童。我解下外袍搭在他的被子上,凝目他蒼白面孔,一瞬間像地老天荒都橫陳眼前,我百感叢生,不由淚如雨下。
還好,你還活著,那,一切就都還來得及。還好,你還活著。
我伸出手,將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掖進被子,他袖上的血已成暗色的血塊,黏在布料上,濕透重衣。他的關節處俱已因淤血腫脹,著手之處如有火燙,顯是在幾日前經歷過一遭惡戰,或是幾遭。
胸口頓如塞了一團硬物,渾身處處脹痛難當,想代其受苦,卻只能眼睜睜地束手無策,我撫上他的臉,他像已化為石像,任由我碰觸,一動不動。那雙常常流動著笑意的眼眸緊緊閉著,像風中的火,命懸一線。但我知道,他已將我的快樂與哀愁,我的心動和惘然,我的朝夕悲歡都收進了這雙眼底。
如果,如果我還有希望的資格,我希望,他這就睜眼,沖我頑皮一笑,如雪夜星光。然而他仍無知無覺地躺在他的疼痛里,躺在他黑茫的廝殺中。我視線中的一切都已模糊,像一片茫茫白霧,我看不見身後歡美人緩慢步入,也看不見燈光中他輕聲嘆息,只聽到他說:「出來陪我喝酒。」
當夜,我和歡美人對坐在華庭里,對彼此卮酒相陪。坦白說,我不嗜酒,但微醺薄醉是極妙的感覺,飄飄虛虛,恍恍惚惚,像能回去人生中最美的時刻,能見著最想念的人。
或者,這就是那麼多人沉溺於美酒的緣由吧。
我執杯問歡美人:「到底是誰想置他於死地?」
他目光幽遠,沉聲道:「你很快就會知道。」
我點一點頭,看著他,那句道歉似不難說出口:「對不起,我以為,我以為……」
「你以為我不會袖手旁觀漠不關心嗎?」歡美人嬌笑了一聲,端起酒杯抬至嘴邊,力求連飲酒這一動作都風情無比,一杯飲盡才道,「我找個能一起喝酒的朋友不容易,況且我和他的伯父頗有淵源。」
「就是那個已過世的伯父?他說大伯臨終那晚落了雨,他咳血不止。」
歡美人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小易對你倒毫無保留。」
我臉一紅:「我對他也不差。」
歡美人趨身和我碰碰杯:「不激你,能行么?」
我一愣,笑了,響亮地乾杯:「那就多謝你了,美人媒婆。」
那晚,我和歡美人飲盡了一壇好酒。天明時,帶著濃濃的倦意和醉意,我歪在貴妃榻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中,我只覺歡美人披衣走動,垂手立在窗邊良久,似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金銀花,你該感到幸福,有一個願意為你活著的人。」
我掙扎著想開口詢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但全身乏力,頭一歪,就睡過去了。
一宿好夢,再醒時已是正午。揉揉眼睛,一睜開,就和那雙黑亮的眼瞳對視上了,我又驚又喜,疑似夢境,不確信地問:「是你?」
易公子凝注我,眼神奇特,然後他恢復了從前的笑容:「發生了什麼事?你好像有點不同啊。」
他是指我對他的態度嗎?可我也不曉得該說什麼,看到他我就覺得很溫暖,即使深秋正冷,而羅衾尚薄。
我想我只是想見他,仿若見著了就能一生無憾無悔,彈指聚散也罷,至少也曾並肩走過雨中長街。
「你……你回來了。」我想說更多,卻停住了,心口湧起一陣難言的軟弱,有些酸。
他點著頭,笑眯眯:「我回來了。」儘管衣衫上還有黯寂血色,臉色也很暗沉,但他已可行路,已可說話,我的心徹徹底底落到了實處,但打定主意要說與他聽的,還是堵住了,我竟仍然,仍然說不出來。
「喂喂喂,我的餡餅呢?」想必他也不習慣這局促的相處,彆扭地敲著桌面道,「我餓了。」
我跳起來:「我回去拿給你!都在的!」
「慢著——」他長臂一伸,把我撈回,「小別勝新婚,我們來敘敘舊。」
才從鬼門關歷險了一回,竟不改油腔滑調,我瞪著他:「真該讓你再躺半個月,每日只能喝葯粥。」
「沒問題啊,20兩一碗的標準就行了。」他摸摸頭,笑得一臉陽光燦爛,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身著血污長衫,有違倜儻本色,「不要以為我長得好看,就認為我遙不可及高不可攀,其實我海納百川。」
說話間,香兒掀簾而入,端來了熱氣騰騰的清粥小菜,笑語可人:「姑娘和公子慢用。」
歡美人的小婢挺貼心啊,我也餓著,推了一碗給易公子:「傷者先請。」
他扯開一個振作的笑,指著我作威脅狀:「等著。」
等來的卻是他返回裡屋摸出的一部詩書,啪地砸到我跟前,頤指氣使道:「翻開,第116頁。」
我不和傷員一般見識,慢條斯理地翻到116頁,是一首七律:
昨夜海棠初著雨,數朵輕盈嬌欲語。
佳人曉起出閨房,將來對鏡比紅妝。
問郎花好儂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見語發嗔嬌,不信死花勝活人。
將花揉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
他轉開臉,語聲平淡地說:「這詩讓我想起了你。」
我翻到封皮一看,幾個大字好顯眼——《閨房艷詞》。原來,捕快大人的枕邊讀物儘是這一路啊,春宮圖啊艷詞啊……
他看出我要嘲諷他了,先下手為強:「男兒血氣方剛,你蘭心慧質,一定很理解對不對?」
還沒等到我反擊,香兒已來了一招更狠的:「易公子,你的衣衫都被血污透了,奴婢馬上替你換……」
他正得意,一低頭,發現自己穿得這等狼狽,大驚失色,一陣風似的逃回裡屋,哀號聲在房間里盤旋:「為什麼沒人提醒我啊——」
大難不死,他竟依然是那個宣稱面子和傷勢同等重要的孔雀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