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70.安麗斯
正廳的一角,樂師們即將開始一整晚不間斷的演奏。晚宴的客人們越聚越多,一張張假面下掩蓋的是陌生的面孔。
餐點上桌,如果不是因為束腰,我一定控制不住自己吃掉它們的慾望。這裡不僅提供西式餐點,還有青海當地的特色食品:沙果、雪蓮、青稞酒、撒子、熏烤氂牛肉……撲鼻的香氣很快將客人們聚攏到餐桌附近,他們指著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食物,倍感新奇。女士們喜歡青海瓷碗酸奶,她們用勺子刮下濃厚的酸奶上凝結的奶皮,味道之香醇真是非同凡響。奶茶、曲拉、酥油、甜醅……我後來聽說,繆斯為了嘗遍這些食物,偷偷回房命令女傭為自己卸下了束腰。
正廳里的氣氛漸漸高漲起來,伴隨著客人們的歡聲笑語,恢宏而明亮的樂章響徹大廳,光與樂撞擊著視覺與耳膜,讓人恍若真正回到了十八世紀法國的宮廷。
親王與希拉爾的第一支舞將宴會推向了最高潮,數對男女步入舞池,我也接受了一位法國血族的邀請。
舞跳到一半,我撞上了舞池對面親王的目光。他戴著一張紅底黑面的浮雕面具,灰藍色的眸子溫柔地拋向我這邊。他的嘴角揚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像是在對我笑,可當我轉了個圈再扭頭去看時,他已背過身去。
我想,繆斯的眼光倒不賴,斯圖爾特親王的五官極為好看,與他優雅的舞姿相得益彰,襯出紳士的氣質。遠遠地,我就聞見了畢揚香水的味道。一曲終了,希拉爾主動來到我身旁,問我是否喜歡今晚的一切。我玩笑似的表示我非常喜歡餐桌上的青海食品,只是我的束腰不允許我享用它們。
斯圖爾特親王站在她身旁,微笑著。他的鼻翼高挺,紅潤的嘴唇抿在一起。
「你該同親王大人跳一支舞,安麗斯·喬。我聽說,這禮服是親王大人送的。托瑞多族的品位總是令人羨慕。」希拉爾繞著我轉了一圈,有意無意地問親王:「您認為是她美還是它美?」
我一直覺得希拉爾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她輕慢的態度和高傲的唇角總讓我感覺到她的奸詐,我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呢?她最生氣、最惱怒的時候一定是笑著的,帶著嘲諷的笑醞釀著下一個報復手段。她的眼神就像是刀鋒,一個不慎就刺向她憎恨的人。可是她臉上魅惑的笑卻掩蓋了這一切,像極了《藝妓回憶錄》裡面的初桃!她戴著一張紫色的面具,眼眸里透出深邃的、讓人捉摸不定的光輝。
希拉爾怎麼會對我如此和藹呢?她愛著丹尼爾,而丹尼爾卻沒有選擇她。更糟糕的是,希拉爾或許已經知道了喬克遜醫生帶來的孩子是我與丹尼爾的骨肉。她帶走了她,現在我來到亞伯莊園,有關那孩子,她卻一個字都沒有提,這是為何?
奇怪的不止有希拉爾。馬爾斯為何對該隱的左手也隻字不提?他們拿走了我的聖器,卻不作任何解釋。我不開口,是因為對馬爾斯有所顧忌,他們又是什麼原因呢?
我心裡有太多疑問,可我也知道,這世上許多問題你是無論如何也得不到答案的。正如我不明白希拉爾的意圖,她似乎有意讓斯圖爾特親王注意到我,總說些讓人捉摸不定的話。
「安麗斯·喬的皮膚真好,不是嗎?」希拉爾一偏眼,等待親王的反應。
「確實如此,不過……」親王猶豫了一陣兒,看著我的臉,忽然想到了什麼,「真是該死!」他這樣說,然後轉身朝後揮了揮手,侍女們便帶著化妝箱匆匆前來。
我還怔在原地不明所以,在希拉爾的注目下,親王打開化妝箱,拿起一支筆,轉身走到我身前。他冰冷的手扶住我的下頜,在我的嘴角點了一下。
這是流行於法國貴族間的潮流,他在我的嘴角邊點上了一枚小巧而魅惑的痣。
「我告訴過她們要點上這枚痣的……」斯圖爾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話。他放下筆和鏡子,後退兩步,看了一眼他的傑作,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完美至極!」希拉爾在一邊拍手,掌聲吸引了周圍的目光。這似乎正是她想要的效果,「親王大人,何不邀托馬斯小姐一舞呢?」
話畢,周圍響起陣陣私語,大抵是有關「托馬斯家族」和「貴公子」的字眼。
「瞧瞧,希拉爾小姐,你讓這裡成為了焦點,大家都認出我了。」斯圖爾特親王責怪著,語氣里卻沒有絲毫斥責之意。
「何種面具都掩蓋不了王冕的光輝,親王大人。」希拉爾回道。
對此,親王一笑置之。
斯圖爾特面向我,伸出他修長的手,作邀請狀:「我有這個榮幸嗎?托馬斯小姐。」他抬眼望著我,灰藍色的眼眸里蕩漾著破碎的星辰。我忽而想到了另一雙眸子,它也曾那樣專註地望著我,眼底是柔和的波光斂影。透過那雙眸子,我能感覺到它沉澱了百年、千年的孤寂。
丹尼爾也有一雙神似的灰色眸子。
我伸出僵硬著的手,在親王的引領下步入舞池。在悠揚的旋律中,我跳得比初學者繆斯還要糟糕。在親王面前,與他身體接觸,讓本精於華爾茲的我變得萬般局促,險些被自己的裙裾絆倒。
我憋紅了臉,不斷低頭看腳下,即使這樣,腳步還是比以往亂了許多。這位親王一直對我的過錯報以笑容:「沒有關係,瞧,剛才那一段跳得不錯。」
他教我在裙裾下該邁多大的步子,我的手放在他的臂上,他說:「就像拿琴弓時不要用力,拉琴時手臂是放鬆的一樣……跳舞不是難事,而是件優雅、美麗而浪漫的藝術。」
「對不起,親王大人。我本該精通華爾茲的……我不知道是怎麼了……」
「只管跳舞,別在意其他。此時此刻我只是你的舞伴而已。」他停頓幾秒,在我完成一個旋轉之後,他又閉了閉眼睛,輕輕吸了一口氣,問道,「你喜歡這香水的味道嗎?皇家尊嚴1號,由白色檀香、印度茉莉、德國玫瑰等170種花蕾提煉而成,花了6個月時間製作……你喜歡嗎?」
這一定又是一件奢侈品。它的香味悠長迂迴,芬芳馥郁。「當然,我很喜歡,這款香水聞上去不錯……」
「我將它送給你好嗎?侍女們為你噴洒的正是這一款。」
「親王大人……」我不了解他的用意。
「不,別這樣叫我,你可以叫我休伯特。」
「休……」我尷尬地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遲遲不敢叫出他的名字。
「休伯特·斯圖爾特。記住這名字,我允許你稱呼我的名。」他環在我腰上的手收緊了些,我硬著頭皮喊了他的名:「休伯特。」
「沒錯,就是這樣。親王的稱呼聽上去太生疏了。」
可我們原本就生疏。我在心底偷偷這樣想,沒敢說出口。在我還沒弄清親王的真正意圖前,我是決不會輕舉妄動的。
「安麗斯·喬·托馬斯,你的父親是羅伯特·托馬斯?」
「是的。」
「我曾與他小有交集,他是位優秀的長者。」
「我一直如此認為。」
我不知道他為何將話題扯到父親身上,只是這總比他曖昧地與我討論香水要好得多。
「我聽說你在做繆斯的老師?」
話題轉變得太快,我認為我們應該專心跳完這支舞,然後各奔東西,但斯圖爾特親王卻樂此不疲地與我交談。
「你平日里有什麼愛好?」
「你喜歡宴會上的青海瓷碗酸奶嗎?姑娘們都聚在那裡。」
「你是如何來到中國的?為何會來到亞伯莊園?」
「你要在這兒待上多久?」
看樣子,希拉爾沒有告訴他有關我的任何事,所以我用謊言回答了他的所有問題。我不可能告訴這位親王,我正在尋找血族聖器,企圖成為卡瑪利拉的王,因此來到中國;不可能告訴他希拉爾將我當作囚犯一般困在這裡,並帶走了我的女兒為人質。
這一支舞實在漫長,我終於克服了緊張的情緒,便小心翼翼地問他:「昨晚是你在彈鋼琴嗎?」
「真是抱歉,打擾了你,我不知道那裡有人。」
「是我破壞了你的雅興。」
「瞧瞧,我們都在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親王笑著問,「好聽嗎?」
「還不賴。」
一曲終了,親王吻了我的手背。他剛放下手,繆斯就不知從何處蹦了出來。
「你好,可愛的小公主。」
繆斯似乎不太高興,她抬頭看了我一眼,轉頭對親王說:「親王大人,這不公平,你也該邀請我跳一支舞。」
「哦?」斯圖爾特親王看著繆斯,「我可不知道你也會跳舞呢!安麗斯·喬教你的嗎?」他望向我。
繆斯點頭。我同時答道:「是的。繆斯是個聰明的孩子,她能跳得很好。」
這樣,斯圖爾特親王似乎是沒有理由拒絕了,他牽著這可愛洋娃娃的手步入了舞池。
71.安麗斯
我終於淡出了斯圖爾特親王的視線,於是拎起裙裾迅速往正廳出口走去。今晚是個絕好的下手時機,喬克遜醫生沒有出現在宴會上,我想這其中必然有什麼隱情。
暴風雨前總是平靜。許許多多的疑問堆在我的心底,不能說,一說就破。希拉爾、馬爾斯與我僵持著,誰也不願在這場戰爭中打出第一槍。而我有一種預感,暴風雨的來臨就在今晚。
想到這裡,我加快了走出城堡的步伐。
「韋特夫人,這該是您第一次來參加假面舞會吧?」
偶然闖入我耳中的名字硬生生地截住了我前行的腳步。韋特夫人?我狐疑地回頭看向聲音發出的方向,只見一位拿著羽扇的貴婦人身邊聚集著幾位小姐。
一身黑色的晚禮服,玄色的繡花鋪在她的腰間,細碎的水晶點綴其上,精美而典雅。她戴著一頂白色針織帽子,與她身著的黑色禮服顯得有些不協調,但看久了又讓人覺得那帽子與她渾然一體。
韋特夫人……
——血湖天鵝,中國,假面舞會,韋特夫人。這段文字歷歷在目。
在經歷了尋找魔鐲的旅程后,我又一次意識到,費洛爾給我提供的線索有多麼細緻。
血湖天鵝,純金打造的王冕,無論是其美麗優雅的造型,還是上面鑲嵌的大紅寶石,都足以吸引女性的目光。它的特殊之處在於,人們能通過它明白別人的思想,依靠它的力量還可以使用禁忌之術——暗示。此物出自一位大師之手,現由一位中國的女性血族收藏。
韋特夫人正在不停地與周圍的姑娘們交談,時而哈哈大笑,用黑天鵝絨羽扇遮住半個面龐,笑聲爽朗,似乎是位友好的貴婦。她的年齡看樣子在人類的三十歲左右,蒼白的面龐讓我看出她是一個血族。
我一直看著她,她像是感覺到了我熾熱的目光,幽幽地望過來。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匆忙拎起裙裾,從離我最近的圓拱門跑了出去。
我沒有忘記,血湖天鵝能夠幫助她看透我的思想。這不就是傳說中的讀心術嗎?那她剛才是否看出了我的目的呢?想起她望向我這邊的情形,我不禁打了個激靈。
我在夜裡挨著冷風。我有兩個選擇。
一,去找喬克遜醫生,讓他幫助我找到血族聖器;
二,去找我的女兒。
顯然,後者要多費些時間。我已經意識到,一旦我展開行動,就會打草驚蛇。這兩件事是不能同時進行的。我必須一心一意地完成其中的一件。
若我去馬爾斯的房間尋找聖器,他或許正在那裡,那麼便不可避免地要發生爭鬥,發現異動的希拉爾會怎麼做?我的女兒就是她手中的王牌。
若我盡全力去尋找我的孩子……我將失去那些聖器,並且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我待在原地,在黑暗裡挨著冷風,突然感到無比孤寂。
我已經無路可退。
斯圖爾特親王的托瑞多符石和韋特夫人的血湖天鵝,撒旦給了我得到它們的機會,卻似乎只想讓它們在我眼前晃一陣兒,撓一撓我的心。
我知道我選擇的答案,卻沒有勇氣面對它。那一刻,我感到羞恥。我安慰自己,我可以找到血族聖器,然後用骨之琴,用魔魂戒指,我可以保護自己和女兒。而此時,我卻要將我的女兒推向危險。我的女兒,她該悲哀有我這樣一個母親。我不是個好母親,承認了這一點,心中似乎變得踏實了許多。我自嘲地笑了笑,雙腳像灌了鉛一樣,往離我最近的房子走去。穿過一條小路,那裡冷寂而黑暗,讓我感到害怕。我摘下面具,將它擲到地上,跌跌撞撞地跑進了那間房子。
一進門,我看見幾個女傭圍簇在溫暖的燈光下。看到我,一個女傭立刻說:「托馬斯小姐,您沒有去正廳嗎?晚宴正在進行……」
「不,」我沖她擺擺手,「請告訴我喬克遜醫生在哪裡。」
「喬克遜醫生一直在照顧少爺,他們就在西塔旁的宅子里,」一位女傭走到門口,用手指了指不遠處一棟亮燈的房子,「您瞧見了嗎?」
「是的,我知道了。」話不多說,我便向那處而去,束腰上的鯨骨刺疼了我,我強忍著這種折磨,很快到達了目的地。
這是間英式風格的宅子,宅前有一座美麗的庭院,潔白的大道中央是用黑色大理石雕成的噴水池。大道兩旁盛開著玫瑰,花圃隨性而又似乎被有意安排。宅子左右各有一座塔樓,我跑上大理石台階,鞋跟踏出清脆的聲音,響徹在這一片寧靜之中。我驚訝地發現這裡居然沒有守衛。
希拉爾不是這樣大意的人,這樣安排的唯一原因只能是她另有圖謀。想到這裡,我不安地停下了腳步。然而,隨即我又想到,總歸今晚我是無法以平靜的心態入眠的,不如沖個魚死網破。
我推門走進宅子,裡面卻沒有人。我沒顧及所謂的禮節,擅自走進去,壁燈像是在歡迎客人的到來,一排排地亮了。這棟宅子靜得可怕,直到我走上樓梯,都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我回首去看大門,發現不知何時它已經悄無聲息地關上了。在這封閉的空間里,我開始忐忑不安起來,不敢往前走,又不敢後退,可我已經走了一半的樓梯。
關於鬼屋的可怕傳說突然闖進我的腦海。防禦看不見的敵人比抵抗有形的敵人更可怕,即使是一個真正的吸血鬼,也有他懼怕的東西,何況我目前還只是一位「貴公子」。我僵在原地,進退兩難,誰知道上去之後會發生什麼更加驚心動魄的事情呢?
正在這時,我聽到一個空洞的聲音:「上來,夏瓷雨……安麗斯·喬·托馬斯……上來吧,我等著你!」
聲音聽得清清楚楚,是馬爾斯。我反倒不害怕了。我曾經那樣害怕黑暗、寂靜與孤獨,它們讓我感覺自己活在另一個別人觸不到的世界里。他們站在甬道的一端,我隔著黑暗站在另一邊。我渴望另一邊的光明,於是奔跑著,卻在半路與黑暗結成了伴侶。
馬爾斯的聲音在我聽來萬分有親和力,他曾經是陸衍,曾笑著告訴我有關血族的一切。若沒有遇見他和多爾袞,我現在又是怎樣一番境地呢?我仍記得當我請求他告訴我有關血族的一切時,我心中懷有的那份憧憬。是誰成就了現在的安麗斯·喬?這一切的源頭是誰?
陸衍,他是一切的源頭。
我在二樓一間又一間地挨個兒搜尋,廊道的壁燈為我一盞盞亮起。
我終於在一個房間找到了馬爾斯。令人失望的是,喬克遜醫生並不在這裡。房間里有三個人,其中一人身著唐裝,背對著我。在他轉身之前我便認出了他。
「多爾袞!」我驚叫道。
於是他回過身子,與馬爾斯一同看著我。
「歡迎你的到來,安麗斯·喬,我們等你很久了。」馬爾斯用他的右手打了個響指,放置在牆角桌案上的老式留聲機就自行響起了義大利歌劇。
馬爾斯坐在天鵝絨墊背大椅上,面前的長桌上放著豐盛的菜肴。他伸手示意我與多爾袞坐下。
多爾袞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猶豫多時,還是拉開椅子坐下了。
「瞧見了嗎?多爾袞。變化真大不是嗎?醜小鴨真的可以變白天鵝的。」
多爾袞看上去有些尷尬,他不好認可馬爾斯的話,又不好否認,只好一言不發。
「我和多爾袞在不久之前已經見過面了。」我冷冷地代替多爾袞回答道。
「哦?」馬爾斯誇張地睜大了眼睛,將臉偏向多爾袞,「是真的嗎?哦,讓我們三個互相看看,我敢肯定安麗斯·喬的變化最大,她現在是個非常美麗的人兒了。」
「說到這裡,我非常好奇,換皮蠱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多爾袞瞟了我一眼。
我的臉色沉了下去。
馬爾斯將餐巾放在膝上,宣布開宴。「在這裡別管什麼禮節了,我為我們三個人低調地設了個宴,這是連希拉爾都不知道的事呢。」馬爾斯直接無視了多爾袞的問話。
多爾袞是曾經幫助過我的人,我還是解答了他的疑問:「只是一種蠱術而已,我相信你這個盜墓者應該有所了解。」
「是的,我在湘西一帶盜墓時,險些中了毛蟲蠱。毛蟲蠱你知道嗎?」
「當然,是在竹子的毛絮上餵養的蠱蟲,研成粉末撒在皮膚上會令人感到奇癢無比……」
「對,就是這種東西。」多爾袞打斷我的話,繼續道,「所以說,我是知道的。可我不清楚是什麼樣的蠱術能讓你發生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埃爾伯特縣我本該問問你的,只是……我知道你一直在逃避那段往事。」
「我沒有!」
「安麗斯·喬,別這麼激動,要時刻牢記你的貴族身份,你是托馬斯家族的小姐,」馬爾斯的話聽起來格外諷刺,「至於你問的……」他轉向多爾袞,「我是不想在托馬斯小姐面前提到夏瓷雨的,畢竟正像你所說的,我也擔心她會因此而暴怒。哦,撒旦,她的眼神像極了一頭髮怒的母獅!」
「你這個瘋子!」我忍無可忍。
「多爾袞,只有你還沒有變。看我,我用金綢帶綁起了頭髮,我許久沒去理髮了。你知道的,可可西里的死亡地帶,沒有誰肯來這裡,理髮師們都怕得要死。可我們亞伯家族不怕,我們的祖先用巫術建立起了人類無法找到的空中花園。」馬爾斯胡亂扯著話題,我們都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你為什麼要為我們單獨設宴?我可不相信希拉爾不知道這事兒。她是你的姐姐。」我的言外之意是,在亞伯莊園,馬爾斯有兩個姐姐,年齡都大過他,也就是說,他的地位屈於她們之下。
「老朋友聚一聚,這不好嗎?」馬爾斯像是沒聽懂我的話,拿起一瓶紅酒,把裡面的紅色液體倒進高腳杯,「你們要喝嗎?」
多爾袞搖搖頭,將臉偏向一邊。我盯著杯中的液體,遲遲沒有答話。紅酒瓶里裝的是新鮮的血液。
「誰的?」我問。
「嘗嘗不就知道了?」馬爾斯再次拿起酒瓶,為我和多爾袞的酒杯添滿。「嘗一嘗吧!你會愛上它的。還有你,安麗斯·喬,讓我們慶祝你成為托馬斯家族的一員!」
啪!多爾袞一揮手,將高腳杯摔在他背後的牆上。酒杯應聲而碎,血紅色的液體順著壁紙流下來,屋內瞬間充滿了血腥味。
多爾袞的怒聲響起:「是剛才那個女人的!他殺了她!」多爾袞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又補上一句,「你不該那樣。」他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於是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誰?」我問。馬爾斯自顧自地把玩著他的酒杯,看樣子就知道他根本不想回答。
「他命令那個女人喝光了所有的紅酒,然後……為什麼?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多爾袞悲哀地閉上眼,不再繼續說下去。
「沒有人會是一成不變的,」馬爾斯將杯中的血液一飲而盡,他舔舐著嘴角,將目光投向牆壁上的血跡,眸中閃耀著血紅色的光輝,「多爾袞,你真是浪費啊!你知道你損失了什麼嗎?」
「損失又一條人命。」我脫口而出。
「我沒想到你會成為這樣的人。」多爾袞說。
「人?他不是人!」我強調,「吸血鬼當然要吸血,血液就是血族的食物,難道你要讓他餓死嗎?別忘了,多爾袞,我也將成為血族,我也會以血為食的!」
「你的餐巾掉了。」馬爾斯像是沒把我們的對話放在心上,故意扯開話題。我撿起餐巾布,重新回到座位。
「惡魔,你們這群惡魔。」多爾袞憤慨道。但他沒有繼續爭辯,或許他知道我說的其實是對的。他無力地癱倒在座椅的靠背上,沉默不語。
我見他二人都沉默,便挑明了我的來意:「馬爾斯,我的聖器被你拿走了。」
「我?」
「是的。」
「看樣子,你希望我物歸原主。」
我一挑眉,不知他又要耍什麼把戲。「把屬於我的東西全部還給我。」我瞪著眼睛,一字一頓地強調。我希望他識相些,知道我指的不止聖器,還有一個孩子。
馬爾斯假裝思索了一陣兒,問道:「你指的是還有那把槍?」
「這僅僅是一部分,亞伯先生。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很抱歉,我並不明白,」他厚顏無恥地說,「那把槍,是希拉爾拿走了它,並不在我這兒。托馬斯小姐,我這裡只負責管聖器,既然主人來了,我當然要歸還。」他彎腰去拾椅邊的東西,費力地從那裡拉出了什麼東西。
一隻手臂多有不便,他對多爾袞說:「幫幫我,兄弟。」馬爾斯懇切的目光讓多爾袞無可奈何,他嘆了一口氣,將一隻箱子從地上搬到了餐桌上。
「我把所有的聖器都還給你。」馬爾斯右手拍拍箱子,大方得如同富家少爺向別人贈予玩具一般。
我不敢置信地走到餐桌的一邊,戰爭大衣、魔魂戒指、喬凡尼藍寶石戒指……甚至連該隱左手也在!觸到那隻乾枯的手時,我不禁抬眼看了馬爾斯一陣兒,對上他深沉的眼和滿是笑意的面頰。我偷偷掐了自己一下,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是不是還沒有從惑晶球之提燈製造的精神空間里走出來。然而這次的痛格外清晰,它明白地告訴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你可以現在就帶走它,」馬爾斯聳聳肩,拿起酒瓶為自己滿上一杯酒,「或者,坐回你的位置,讓我們一起為友誼乾杯!」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是馬爾斯。在李斯特古堡,當我要他將血族聖器的資料交給我時,他曾那樣抵觸,那情景還歷歷在目。可一轉眼,他居然又笑眯眯地將我從他身上搶走的寶物送還給我。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正在胡思亂想著,「啪」的一聲,門被撞開,打斷了我的思路。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馬爾斯,你都做了些什麼!」進來的是殺氣重重的希拉爾。「馬爾斯,你要把聖器交給她?你瘋了?」
希拉爾緩緩走近我們,我因此防備地後退了幾步。
「這是我的自由。」馬爾斯端起酒杯,看都沒看她一眼。
希拉爾憤恨地掃了我一眼:「馬爾斯,我把聖器交給你保管,我信任你,而你要背叛我?你要背叛亞伯家族?」
「不。」馬爾斯淡淡地回應。
「那就拿回聖器!」希拉爾斥道。
「不。」
「你在反抗嗎?你不聽姐姐的話嗎?」
「現在不行。」馬爾斯將杯中的血液一飲而盡。
希拉爾衝上前來,我立刻退到馬爾斯身邊。希拉爾沒有與我搶奪,或許是忌憚我手上的聖器,知道她沒有勝算。她的表情像是要吃了我似的,咬牙切齒道:「這裡的聖器,大部分功勞都是我的,難道丹尼爾沒有告訴你嗎?」
我知道她即將說出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它很可能關係到希拉爾與丹尼爾之間的事。
我知道秘密的揭開會讓我無法承受,否則希拉爾為何會露出那般的笑容?於是我剋制住好奇心,說:「我不想知道。」
「可我偏要告訴你!」希拉爾的臉色陰沉,冷笑一聲說,「我在中坊得到了骯髒的寄生菊石,我的對手是位年長的、力量強大的血族,我險些死在他手裡。可是丹尼爾卻偷走了它!」她轉過頭,對馬爾斯尖叫道,「而你,我親愛的弟弟,卻要把聖器交給她,這就像是把我的命給了她!」
「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我強迫自己冷靜地面對希拉爾,心中卻湧起軒然大波。「偷」這個字重擊著我的心,我忽然覺得羞恥。丹尼爾可能將一件贓物送給了我,而我卻將它當作寶貝似的揣著。
「信與不信,你應該清楚。夏穀子是中坊的老闆,難道你會不清楚骯髒的寄生菊石是被誰買走了嗎?」
「中坊的老闆?」
「怎麼?丹尼爾也沒有告訴你嗎?」希拉爾的冷笑更深了,「不然,你以為你是怎麼得到不朽的血之聖書的?」
「可是他也參與了競拍。」
「有規定他不能競拍自己的東西嗎?再者,他真的參與了競拍嗎?」
我忽然想起,夏穀子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在一開始就退出了競拍的人。
「參與競拍的原本沒有夏穀子。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你我都不會放棄,我們走到當面競拍的那一步,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希拉爾抬起下巴,「原來丹尼爾什麼也沒有告訴你……」
馬爾斯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杯子,這時,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抬頭對希拉爾說:「還有一件事,希拉爾,她希望你能把她的手槍還給她。」馬爾斯的嘴角浮起似有若無的笑。
我看到希拉爾的瞳孔驟然緊縮,她問我:「你知道那把槍是誰的嗎?」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對希拉爾回道:「你是想說那也是你的嗎?」
「答對了。」馬爾斯像個頑皮的孩子,在這時鼓起掌來。
「是我的,」希拉爾笑著,說出的話像刺一般一根一根扎在我心裡,「是我送給丹尼爾的。」
我逞強道:「槍你可以留下,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孩子?」希拉爾面露疑惑,我猜不出那是真是假。
「就是同喬克遜醫生一起來到這裡的孩子。別裝傻了,告訴我她在哪裡!」
沉默多時的多爾袞此時開口:「你們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
「我沒見過什麼孩子!」希拉爾矢口否認。
她臉上的認真讓我開始懷疑喬克遜醫生:「喬克遜醫生,他在哪裡?」
「他走了,」多爾袞搶先一步回答,「昨晚,就在親王到來之前,他就走了。」
「誰放他出去的?」
「他來去自如。」馬爾斯回答。
「他說他是被強制留在這裡的……」
「很明顯,你被騙了,」希拉爾挖苦道,「瞧瞧,別人的話你輕而易舉就相信了,難怪會被丹尼爾欺騙。」
我反駁道:「女傭告訴我喬克遜醫生在這裡!」
「女傭們不知道他離開了,而你和她們一樣無知。喬克遜醫生的房間已經住了別的客人。」
「他去了哪裡?」
「誰知道呢?或許是回華盛頓了。」
「放我離開!」
「放你離開?」希拉爾笑笑,「離不離開是你的自由,但你必須把聖器留下……即使你帶著它們離開,你也會再回來的。」她頓了頓,才繼續道:「提燈在我這裡。」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希拉爾的話。房門再次打開,一群僕人和穿著黑色制服的管家涌了進來。
「希拉爾小姐,繆斯……」
72.安麗斯
「繆斯爬到吊燈上去了!」
「我們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
「我們攔不住她……」
「真是越忙越亂!」希拉爾拎起裙裾沖了出去,「讓人不省心的小傢伙!」希拉爾憤憤地看了我一眼,那語氣和眼神就好像是我教了繆斯那樣做似的。
我隨希拉爾一同回到正廳,繆斯的體重還輕,所以那吊燈倒還是紋絲不動。但這並不代表她沒有危險,她現在還是一個人類,那樣的高度,如果不慎落下,足以讓她粉身碎骨。更何況,她正騰出兩隻手,在口袋裡翻找著什麼,身子一晃一晃的,看上去岌岌可危。在上的幾位貴族女士看著她,驚聲尖叫起來。
「該死!是誰讓她上去的?」希拉爾扯開嗓子喊道,「繆斯!你在做什麼?」
繆斯聞聲,興高采烈地沖希拉爾揮了揮手:「希拉爾媽媽!」她手裡捏著一張紙,她打完招呼,便展開那張紙,念道:
你總有愛我的一天,
我能等著你的愛慢慢長大。
你手裡提的花,
不也是四月里播下的種子,
六月里開的嗎?
我在心裡撒滿愛的種子,
至少有一兩粒會發芽吧。
然後開花了,
你也不會去採的,
沒有愛,至少會有點喜歡吧。
你總會看一眼,
我墳頭的紫羅蘭。
那一眼,抵了我萬千煩惱。
死又怎樣?
你總有愛我的一天!
「多麼勇敢的愛呀!這姑娘真勇敢,不是嗎?」不知何時,韋特夫人來到我身邊,對我說。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她的帽子,慌張得不知如何作答。她會不會通過血湖天鵝看透我的思想?不,我不能想……但是已經晚了,關於那些不能說出的秘密的思緒如同潮水一般湧進腦海,無法停息。
「別緊張,孩子,」韋特夫人用羽扇指了指前方,「看那裡,繆斯正對著斯圖爾特親王念詩。美好的愛意呀!你看看,她多麼開心。」
「真是個麻煩的孩子。」希拉爾低吼,她匆匆趕到斯圖爾特親王身邊,對著上方的吊燈喊:「繆斯,快點兒下來!你想死嗎?」
繆斯終於將她的詩疊起來重新塞進自己的口袋,然後乖乖地站起來。
「親愛的,她沒法下來了。」韋特夫人道。
如她所料,繆斯站在吊燈邊沿,猶豫了一下,忽然號啕大哭起來:「希拉爾媽媽,我該怎麼下去?」那哭聲格外揪心。
「等一等,我會把你弄下來的。待著別動!」希拉爾安慰並告誡道。
繆斯已經亂了陣腳,我甚至能看出她的手腳都在顫抖。或許是因為太過害怕,她的哭聲黏在了一塊兒,就像嬰孩的哭聲一樣,軟綿綿的。
僕人們搬來梯子,然而梯子的一端剛靠在吊燈上,那吊燈便左右搖晃起來。繆斯的腿一軟,竟直直地從吊燈上摔了下來!
一道黑影在人們的尖叫聲中閃過,將繆斯穩穩接住。斯圖爾特親王輕盈地落地,繆斯正靠在他懷裡,仍舊驚魂未定。當她的母親希拉爾衝到親王面前抱住她時,她才平息了哭聲。
「親愛的,你何時才能讓我省省心呢?」希拉爾緊緊抱著繆斯,吻了吻她的面頰,如同捧著一塊稀世珍寶。
希拉爾該明白一位母親的感受的,雖然繆斯並非她親生,她也未曾經歷分娩之痛。看到她緊緊抱著繆斯,我的心卻像是被什麼東西阻塞了。我別過頭,不再看她們。
「您知道她是怎麼上去的嗎?」我這樣問韋特夫人。我想她或許是知道的,用她可以窺伺到繆斯思想的聖器。
「沒有人看到她上去。」韋特夫人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笑著問我:「如果我告訴你她是自己飛上去的,你相信嗎?」
我當然不相信,但是也沒膽子繼續問下去了,便草草結束了這次交談。
直到希拉爾再次發出一聲驚叫,我才重新去看那對母女。希拉爾正蹲在地上,神色慌張地檢查著繆斯的脖子,扯著她的衣袖問:「你的雞血石在哪裡?那塊紅色的石頭!繆斯,我警告過你別把它拿下來的!」
繆斯癟著嘴看她的母親,眼中噙滿了淚水。
希拉爾忽然將繆斯推到女管家卡洛芙身邊:「帶她離開這裡!」
「那不是一塊普通的雞血石。」韋特夫人再次道破了我的心思。「安麗斯·喬,這是個秘密。」當我正要問時,韋特夫人沖我眨眨眼睛,說道。
我身邊到處都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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