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湯一婉起床后發現雲韜主動發來了一條簡訊時,以為自己哭腫了看花了眼,揉了揉兩隻像核桃一樣的眼睛,再把那則簡訊的每個字都看上好幾遍,這才相信自己並不是在做夢,雲韜真的約她今天晚上在古深街64號的日料店見面。
這還得了。
湯一婉一整天上班都上得心神不寧的,時不時就捧著手機傻樂,走路都是輕快的,就連領余薇的任務時嘴角都是帶笑的,甚至還突發奇想地請林霏給自己化個妝。
林霏一猜就猜到了原因,忍不住笑了一下,才帶著化妝袋把她領到衛生間,從裡面反鎖上門才露出姐妹之間的笑意,問道:「約會呀?」
「嗯啦。」湯一婉一想到雲韜的臉,就忍不住害羞地捂住眼睛。
「害羞什麼,」林霏笑著拉下湯一婉的手,「以前你拚命工作,我都怕你孤獨終老呢,現在好了,能有人替我好好愛你,我也替你開心。」
「一婉,你來,」林霏拉著湯一婉的手,把她帶到鏡子的正中間,站在後面抬手輕輕按住她的臉頰,再微微抬起她的下巴,讓湯一婉能直視著前方,「自信點一婉,今晚你是最美的。」
林霏擠出一小坨粉底放在手背,再從一排的化妝刷掏出一支,小小地蘸上一點,輕輕地給湯一婉刷起粉底來。
湯一婉閉著眼睛,任由林霏握著不同的化妝刷在自己的臉上來回地掃,深棕,黑褐,粉紫……
鏡中的湯一婉,整張臉都像是食間庭院里的玫瑰,經過一年寒冬的睡眠,漸漸在春天生動明媚地蘇醒過來。低調溫柔又清透的腮紅,還有眼角隱約閃爍的銀粉,都帶著俏皮的濕潤。在鼻樑與臉頰之間投下的睫毛陰影,像是疏疏密密的花蕊,帶著令人動容的癢意。而林霏最精心勾畫的嘴唇,像是有兩瓣薔薇落下來,粘在了她的唇上,輕輕一啟,露出兩顆珍珠一樣的貝齒,還未出聲,就能扣下人的心弦來。
湯一婉獃獃地看了好久,才確信鏡中這位陌生的女人正是自己。
原來自己也可以這麼美。
像是庭院里的那片薔薇,一直凍結地枯萎著,可是一旦沾了水和日光,便蘇醒過來。湯一婉有些遺憾,自己蘇醒得是這樣遲,可是又有些慶幸,她在這個時刻蘇醒了。
她輕輕地向林霏說「謝謝」,林霏一把抱住她:「謝我什麼,傻瓜,我們是朋友呀。等下我再帶你去選一件衣服,保證你今晚驚艷四方。」
兩人牽著手,相視而笑。
林霏家境好,一向喜歡享受,除了對吃食挑剔,對搭配更有心得,等到了專賣店裡,就馬不停蹄地瀏覽起來,千挑萬選,最終給湯一婉選了一件前後都是V領的黑色小禮裙。
湯一婉拿著有些咋舌,也有些抵觸:「不好吧。」
林霏一邊把她往試衣間推,口中一邊說道:「哪裡不好了?你皮膚白,骨架又生得好,配這種最凸顯你的優勢了,而且這種小禮服款式經典,可以反覆拿出來鎮場子,多好。」
湯一婉被林霏說得一愣一愣的,林霏趁機貼心地拉上門帘,湯一婉呆了兩秒,只好咬咬牙試了起來。
不得不說,林霏的眼光真的很好,V領讓湯一婉露出深刻的鎖骨,在燈光的照耀下,不僅膚若凝脂,皮膚還泛著月光一樣的冷白,她每走一步,像是走在層層疊疊翻滾的雲海上,細密穿插的孔雀銀線,也彰顯著小禮服低調的奢華。
林霏激動地抱住湯一婉的手臂:「一婉,你美死了!」
湯一婉有些皺眉,她覺得是美的,又有些露骨了,她還有些不習慣,更重要的是,她剛剛在試衣間偷偷看了下吊牌,上面的數字觸目驚心,太貴了,她想換一條……
林霏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直接對著服務員掏出信用卡:「刷我的卡!這條裙子我們要了!」
湯一婉連忙去攔,林霏順勢把手腕抬得更高,趕緊向快步走來的服務員遞過去,服務員眉開眼笑地接過,朝她們說了句:「你們的友情真好啊」,就轉身走向櫃檯。
「不,別刷!」湯一婉想去抓服務員,林霏就趕緊抱住她,寸步難行的湯一婉看著薄薄的銀行卡在POS機上迅速劃過,一切已成定局,才放下掙扎的雙手:「好吧,等你生日的時候,我會好好送你一份禮物的。」
「早著呢,早著呢。」林霏走到櫃檯前,輸下密碼,服務員已經周到地取好湯一婉換下的外套裝進紙袋裡,收銀員拿了卡和紙袋一起向林霏恭敬地遞過來,整齊劃一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歡迎下次光臨!」
擁擠的街頭,湯一婉感激地看著林霏,林霏把湯一婉的外套搭在她的肩上,愉快地朝她揮手:「別感動啦,小心把妝哭花!快去吧!」
湯一婉點了點頭,懷著歡喜的心情,朝和雲韜約好的日料店走去。
等到湯一婉向日料店的服務員說明已經有人預約后,就被穿和服的女服務員帶進去,略暗的悠長過道里,湯一婉的心情始終忐忑,她突然想起自己曾在落地鏡面前反覆練習如何向雲韜微笑示意,而如今,才算是真正地派上用場。
在服務員一拉開紙門的時候,湯一婉就展現了恰到好處的微笑,可嘴角還沒達到最優美的弧度,笑容已經僵住。一時之間,她尷尬地愣在原地,進退不得。湯一婉看見榻榻米上跪著上一個男人,手中正端著一個日式茶杯在喝茶,聽見拉門的聲音,對方的目光像是探照燈直直地射向了她。
而站在窗口的雲韜本來低著頭在想什麼,聽見動靜抬起頭來,可是一抬頭,卻覺得腦海里轟然有一根弦斷了。
今天的湯一婉明顯精心打扮過,連一貫素顏的臉上都帶著精緻的妝。面對湯一婉的錯愕,雲韜一時之間心情也非常難受,可是就在昨晚,他已經下定決心要把她推出去,推到一個好男人的懷裡。
比他要好的男人的懷裡。
雲韜淡淡地問:「來了?」
「嗯。」湯一婉有些手足無措地回,心中已經對現狀瞭然。
雲韜別開臉:「他是我替你挑選過的,你要不和他聊聊,看看合不合適。」
答案被證實的這一刻,湯一婉臉上的笑容涼涼地淡去:「這算什麼?相親?」湯一婉又笑了起來,無比譏諷地說道,「你真是好人,好老闆,包住還包婚配。」
雲韜像是聽不出她的語氣,重新坐了回去,口吻始終沒有波瀾:「既然你誇我是好人,我自然要好人幫到底,總會有一個能方方面面地適合你。」而他沒有說出口的是:替我照顧你,在意你,喜歡你,愛你。
可是湯一婉全然不知,她悲哀地想,航空機長她不要,銀行小開她不要,公務員她不要,咖啡店長她也不要,她從始至終想要的,就只有雲韜啊。
他明明知道的,可是他明明知道,還偏偏要親手推開她,推到別的男人的懷裡,旁觀著她的傷心,隨意把她的真心交付給他人。
該是多薄情寡義的男人,才做得出這樣絕情決意的事啊。
湯一婉覺得自己的心就像庭院里的那片玫瑰,雲韜不再打理,任她自生自滅,於是她失去了氧氣,枯萎頹敗下去。
大概是傷心透了,絕望盡了,湯一婉反倒想開了,他既然要迫不及待地推開她,她就如他所願好了。
湯一婉直接坐在矮几面前,朝雲韜仰起頭,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那好,我就和他聊聊,可是話先說清楚,如果不合適,你們也不能強迫我。」
今天的湯一婉實在太美艷,竟一時之間讓人移不開眼,男人沒有被她的放話而惱怒,反而推了推眼鏡,有些躍躍欲試的姿態。
見湯一婉這副樣子,雲韜發現自己那顆死如灰寂的心又在跳動了,而這次卻有深沉的鈍痛感,一下,一下,又一下,可是他還要贊同地點點頭:「那就開始吧。」
湯一婉眉眼一挑:「好呀。」
她像是人事主管一樣,效率極高、精神抖擻地進行面試,可是才問了一會兒,她就有些興緻缺缺了。
隨著話題越來越難找,湯一婉也越來越心不在焉,在她愉快地揮別了相親男之後,房間里終於如願地只剩下她和雲韜兩人了。
雲韜習慣性地看了看錶,離她進來才不過三十分鐘。
雲韜又意外地發現,他對於這樣一個結果,內心是滿意的。
湯一婉打了個哈欠,眼神卻是落在雲韜的身上,譏諷地恭維道:「你真厲害。」潛台詞是想得到這種推開她的方式。
雲韜勾了勾嘴角:「彼此彼此。」她想得到這種拒絕的方式。
湯一婉卻不肯馬上就走,她拿起那疊菜單,按了服務鈴:「這家店挺難預約的,既然來了,不吃的話就可惜了。」
一邊說著,一邊就對著應鈴前來的服務員說道:「煎小羊排、和牛岩板燒、柚子醋拌海膽、抹茶釀牛舌菇、熏鮭魚沙拉、芒果慕斯……」
她點得肆意,明擺著不管賬單,雲韜也沒有攔她。
穿和服的服務員記好菜單,半彎著腰地退出去,包間里的氣氛頓時成一片靜水,湯一婉自顧自地看著矮几上擱著的一個做工考究的寬葉型陶盤,裡面盛著一點淺淺的水,往上支著三根藍紫色的睡蓮、一朵蓮蓬,幾片碧玉的橢圓葉片看似隨意地朝四方伸展著,帶著一絲清幽的意境。
湯一婉突然伸出手,撈起裡面的水澆在它們上面,銀色的水波碎碎,自在閑得。像是在此刻,她並不在意雲韜了,她不愛他了,她真的放下了,死心了。她只關注著戲水,關心著道具造型,關心吃食,唯獨不再關心他。
雲韜靠著窗沿,長久地凝視著湯一婉,從來都是她一次次相反設法地靠近他,博求他的注目,他總是不放在心上,可是如今,卻是徹底顛倒了。
他沒辦法不在意她了,可是她的目光卻已經不看向他了。
一想到這裡,雲韜覺得自己的手一抖,可是這一切又都是他安排引導的。
這算什麼,是咎由自取還是飲鴆止渴?
高級日料店的服務水準一流,料理很快就擺放上來,雲韜走過去,不動神色地說:「既然點了,那就吃了再走。」
「嗯。」
湯一婉挑了一點海膽放進嘴裡,海膽的鮮甜在口腔里爆開,簡直像是上了天堂:「這個男人,我沒看中。」
「沒事,如果他不能讓你滿意,下次就再換一個,不行就再換一個,地球上有三十億男人,你慢慢挑。」雲韜低眉淡淡地說,擺出一副明顯為她好的口吻。
「也是,」湯一婉也不甘示弱,每個字都像是一把刀一樣地刺向雲韜的心口,「要是每次都來這種高級的店,你安排我相幾次親我都隨傳隨到。」
「沒問題,」雲韜感覺到一陣鈍痛,卻又雲淡風輕地把插在心頭的刀拔出來,隨即刺向湯一婉,「你可以具體講講你的要求,我一定替你好好把把關。」
「我喜歡……」湯一婉何嘗不被扎得只想吐血,可還強忍著內傷地說,「我喜歡清秀的,陽光的,話多一點最好能隨時隨地講冷笑話的,兩個人相處嘛開心最重要啊,啊……」湯一婉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又繼續說道,「最好生活比較隨意一點,我比較大大剌剌,要是有潔癖又自律的那種,一定不合適我,會不會做飯我不介意,反正現在外賣那麼方便,點餐也是可以的。」
不管每一點,都擺明了是和雲韜截然相反的類型。
雲韜笑得不置可否,假裝不懂地說:「聽起來,蕭南望很符合你的要求,不如我回去和他商量商量。」
「算了,不如你替我介紹幾個高富帥吧,」湯一婉一聽到雲韜提到蕭南望,就覺得他真狠,他明明知道自己對蕭南望的心意,可是他寧願把她推給情敵,也不要自己:「我選中了誰,你就替我把他的眼睛戳瞎,我一定感激不盡。」
「我會好好留意的。」雲韜依舊笑著說道,「替你找個眼神不太好的高富帥。」
湯一婉吃得咬牙切齒,一邊往嘴裡塞著食物,一邊在心裡把雲韜腹誹千百遍,互相傷害誰不會,看誰殺傷力大得過誰。
兩人沒有再說一句,沉默地吃完日料,雲韜準備起身結賬:「吃得怎樣?」
「還不錯,很美味啊,那道鵝肝最好吃。」湯一婉有些氣,雲韜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心裡只想著如何在話里和他刀來劍往,哪裡顧得上味道不味道的,他偏偏還要問這個問題。雲韜望著從來沒上過鵝肝的矮几,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我也這麼覺得,那道鵝肝最好吃。」湯一婉一出日料店,隨意地說了句「多謝款待」就走人。從頭到尾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她走得瀟洒,姿態堅決,步伐快捷,像是真的不再留戀不再喜歡他一樣,雲韜動也不動地目送著她,直到看不見她了才恍然地收回目光。
他長長地嘆一口氣,好像他很少嘆氣,偶爾也是因為食客,從未因為自己,因為以前的他,總是克制理性得沒有一絲猶疑。
只是雲韜只注意到湯一婉的背脊直挺,脖子微昂,卻忽略了她越走越急,到最後幾乎是跑起來。
湯一婉只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忍不住像是被人抽走了全部的空氣一樣,無力地垮下去。
那是一個從背影就能辨認的悲傷姿態。
好像認識了雲韜之後,她哭的次數反而變多了呢。
雲韜也能猜到湯一婉的心思,可是望著木頭日曆上一天天減少的數字,很快又安排了相親事宜,一次,兩次,三次,約來相親的男人條件越來越優,也越來越向湯一婉的要求看齊,像是他真心實意地想給她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男朋友。
湯一婉也來之不拒,每件外套下依舊是單薄輕盈的小禮裙,臉頰被包間里的暖氣蒸熱后,就笑盈盈地和對方閑聊,時間越來越久,笑聲越來越大,交出去的聯繫方式次數越來越多,看樣子倒也真是想脫單成功。
而每次等到相親男關門走人,湯一婉就會立刻冷下臉,扯著假笑那麼久,肌肉都僵硬了,她一言不發地起筷吃東西,雲韜走過來,坐在她的對面,看著她的眉目食慾全無,一杯接一杯地灌著紅酒,卻覺得越喝越冷。
等吃到一半,湯一婉放慢了進食速度,胃裡滿足了,就開始慵懶地閑扯,指著松鼠桂魚說:「這魚好像不錯。」
「這是這家店的招牌。」
「這個清華男挺自大的,不喜歡。」
「哦?是嘛,那上次那個互聯網工程師就很謙虛的。」
「戴黑框眼鏡的那個?他太木訥了,問什麼答什麼,半天說不出多的一個字,不適合我。」湯一婉癟癟嘴,又塞了一小塊麵包進嘴裡,讚歎道,「這個脆皮酥好好吃!」
「喜歡就好。」雲韜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相親的男人里有你喜歡的嗎?」
「上上次的網球教練就還可以,陽光帥氣的,一笑還有兩個小酒窩。」
「挺符合你要求的,那就……他了?」
「哪行啊,我話還沒說完呢,一笑還有兩個小酒窩挺可愛的,可是他的異性桃花肯定很旺,不行不行。」
「那就找個沒談過戀愛的?之前的那個海龜博士怎樣?」
「也不行,在金字塔尖待太久,太書卷氣了,一點都不懂情調。」湯一婉又轉移話題地說道,「這個湯鮮歸鮮,火腿醇厚歸醇厚,但是火候好像差了點。」
「等下給廚師提意見。那行,下次我就給你找條件又好學歷又高又可愛又懂情調但是又不會花心的男人。」
「嗯,一定要給我找到,我的終身大事就全靠你了。」
反正每次都這樣,兩人牟足了勁兒地向對方證明「我不愛你」,卻忽略了愛正是想觸摸卻又縮回的手。
雲韜努力地推薦,湯一婉拚命地挑刺,總之到了最後,一個喝得多了,一個吃得撐了,兩個人心裡都氣鼓鼓的,偏偏臉上還要露出與之相反的表情。
可是下一次,他們還是會帶著一種莫名的執拗重複,重複組局,重複相親,重複推薦,重複推拒。
就維持著這樣的局面,誰也不喊停止,誰也不喊累。
看起來好像一切都說得通,作為老闆、作為朋友,他貼心地為她脫單奔走,她沒瞧上任何一個男人,所以此種情景循環反覆,像是窗外冬日的細雪一樣,洋洋洒洒,沒有盡頭。
只是兩人又都是心知肚的明,在那夜,湯一婉捅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之後,他們如果還要再見面再交談,這便是最好的借口。
她只有接受他安排的相親,才會有片刻和他獨自相處的時光,哪怕她不再看向他,哪怕互相插刀也好,哪怕吃她並不喜歡的日料也好,哪怕讓她絞盡腦汁地拒絕或許連長相都沒注意的男人也好,哪怕他近在咫尺,卻又觸手不可及,可事到如今,這樣已經就是奢望。
而雲韜也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他不配去擁有一段愛情,他寧願把她推給別的男人,可是與此同時,他內心的情感也在泛起越來越猛烈的波瀾,宛如長庸別山深處的花,他忍不住被吸引,哪怕會被荊棘割傷,會一步步身陷沼澤,他也忍不住想去採擷。
只是他又覺得,哪怕他時不時與湯一婉見面,可只要他保持拒絕著,便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一切都還有轉圜的餘地,他那麼冷靜理智,旁觀過那麼多食客的經歷,他不會任由它發生質變的。
他有信心。
絕對的信心。
他是這麼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