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六點一到,編輯們準時下班,為了避免和林霏在電梯里的靜默尷尬,湯一婉決定留下來加班,聯繫易然,讓他接受《原味》把他從未公開的隱秘畫成美食漫畫。
可是易然之前代言的美妝品牌曾創造過三天破兩千萬交易額的銷售記錄,以他做封面的時尚雜誌也十分鐘內十萬冊售罄,一本和時尚娛樂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美食雜誌去邀約,發過去的事務郵件石沉大海,經紀人在電話里婉言拒絕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即便如此,湯一婉還是決心為了《原味》要拿下易然,她準備寫一份相應的策劃案,看能不能拿去打動易然或者經紀人的心。
忙碌了一圈下來,時間已經是八點半,湯一婉這才準備一個人去喝袁記老鴨靚湯。
在並不算太大的店面里坐著滿堂的人,人聲如開水般鼎沸,各個都在大快朵頤,只有服務員如流水一般穿梭在其中。
湯一婉點了份湯,一份南瓜餅,等了好一會兒,服務員才端著一個砂鍋上來。
她一揭開砂鍋的蓋子,一股豐腴的熱氣便迎面撲來,火腿肥厚相宜、筍條青爽黃脆、湯汁澄亮油黃、足量的鴨肉酥爛鮮醇,鴨肉與火腿的咸香、青筍的清爽恰好地融合在滾燙的濃湯里,她本來等得有些久,今天又只穿著薄薄的開衫配T恤,身子有些冷,舀了一小碗湯喝上幾口,整個胃都暖和了,身心都得到大大的滿足。
湯一婉當即打包了一大半,發簡訊給蕭南望:作為你搜刮腦迴路給我講冷笑話的獎勵,等下看我給你帶什麼宵夜!
平時蕭南望都是在第一時間回復她的簡訊,而這一次,熄滅的屏幕過了很久都沒有重新亮起。
湯一婉沒有放在心上,她結完帳,覺得身上在冒汗,於是提著打包盒慢慢地去坐地鐵,又慢慢地溜達回食間,結果推開門才發現今晚的食間又是燈火通明。
而下一秒,她就看見雲韜正雙腿交疊地坐在昨天曾坐過的那條長椅上,正目光幽黑地盯著她,像是等待已久,而周身正蓄積著冷峻的風暴,像是下一秒就要朝她裹挾而來。顯然,她就是今晚食間還燈火通明的原因。
縱然她現在拔腿就跑,也來不及了。
湯一婉只好硬著頭皮站在那裡,心裡回憶一遍自己哪裡得罪過他,可是回想一圈,也沒有個頭緒,她看看時間,確認已經十點過了,於是臉一垮,有樣學樣地開口問道:「你在幹什麼。」
「等你。」雲韜言簡意賅地回。
「我有什麼好等的。」湯一婉覺得簡直可笑,抬腿就要回員工休息室去,「現在已經十點過,你沒辦法扣我薪的。」
「你是沒有,」雲韜眼神像鋒利的箭羽一樣掃過來,湯一婉頓時覺得自己身上滿是窟窿,「可別人有。」
「誰?」湯一婉腳步一頓,心裡冒出一個名字,她預感到不妙,但還是逞能地裝不知道。心裡想著怪不得蕭南望一直沒有回簡訊,大概那時就已經被雲韜發現了。
「我從來不記得食間在什麼時候多了個那麼大的雜物。」雲韜輕輕抬眼,眼神凜冽如天上的寒星,震懾人心,就連聲音都是冰冷而乾燥的,「我想你要好好給我一個交代,不然就不止掃地出門這麼簡單。」
言下之意,如果她執意隱瞞包庇,他就會選擇報警。
「我說!我都說!」湯一婉小心翼翼地看著壓著怒氣的雲韜,決定坦白從寬,把和蕭南望的糾葛際遇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其中還特意提到「有一次我被誣陷了,你當時也在現場嘛」「要不是你安排我去拿茶葉,我也不會碰上他」,聽得雲韜的眉頭擰得更深。
聽完湯一婉鏗鏘凄婉的自我陳述,雲韜手指輕輕撫弄著自己的下巴,半響,突然嗤笑一聲:「可是他說你當時是極力邀請他來食間的。」
「絕不是!」
「還說你對他殷勤有加。」
「我沒有!」
「還說你對他噓寒問暖,早安晚安從不間斷。」
「他人呢!我要和他對質!」湯一婉這下真的生氣了,蕭南望怎麼可以在雲韜面前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呢,明明哭著鬧著要跟來的是他,殷勤有加的是他,早安晚安不間斷的也是他,要是雲韜真的誤會了,那她跳進北冰洋都洗不清了。
雲韜的目光突然往下一瞥,落在湯一婉一直提著的打包盒上,眸子便更加幽暗,冷冰冰地說:「我倒是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雲韜說得慢條斯理,但是湯一婉卻聽得心尖一顫,倘若她大膽一猜,這算是……吃醋了嗎。
雲韜站起身,邁著步子走向湯一婉:「不過我也不管他到底有沒有理,食間留不留他,我倒是可以管一管。」
「現在他人呢?你把他怎麼了?」湯一婉緊張地脫口而出,以她對他的了解,該不會是把蕭南望送去警察局了吧。
雲韜挑了挑眉,神情淡漠地看著湯一婉的臉,心裡卻湧起一股莫名的怒意,呵,見一個愛一個,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女人。在他這裡得不到回應,馬不停蹄地變了心,把同樣的招數套路用在另外一個男人身上,還更過分地帶到他的眼皮子底下,故意在攝像頭前晃蕩,這算是耀武揚威還是破釜沉舟?
結果等他冷處理后,那個男人竟直接撞上門來,特意挑他還沒下班的時間與他打照面。
人家都挑釁上門來,這次,他總不能還當沒看見吧。
那人明擺對她處心積慮,別有用心,可這個女人卻連人心險惡都不知,還傻傻地擔心對方安危。
「說是換手機去了。」雲韜只覺得那個漂亮的男人有些礙眼,就連她手裡拎著的外賣盒都是那麼地……礙眼,「我和他談判的時候,他的手機從手裡滑下去,摔壞了。他索性要換個新的。」
「什,什麼?你們談了什麼?」湯一婉看著愈來愈近的雲韜竟緊張地結巴,心頭砰砰地直跳。
「我是說,他不可能留在食間。」雲韜氣勢逼人地宣布。
「可,可是他無家可歸,無處可去了。」湯一婉越來越緊張,連帶著有些吞吞吐吐。
雲韜又是一聲低低的冷笑:「如果他無家可歸,他可以住進我家。」
「咦?」湯一婉看著雲韜矜貴冷俊的五官,完全不敢置信這是他說的。
雲韜淡淡一掃腦袋短路的湯一婉,在全盤告知還是不告知之間思索一下,最後還是選擇不告知,畢竟以她的智商和性格,告知了也只會牽腸掛肚,憂鬱自責。
那天,他在把監控的日期調到前一天,看見了那個男人後,就去雜物間查看一番。結果果然在一個角落裡翻到了男式白襯衣,黑色電動牙刷,剃鬚刀,大把現金,人字拖,還有一台電腦……
雲韜迅速檢查了一遍電腦,立刻明白過來,這人明擺就是一個電腦高手,就算不小心被攝像頭拍到,他要黑掉這段監控也是輕而易舉,而他完全沒有任何舉動,只是因為他生怕自己看不見。
看不見那挑釁的笑,看不見他輕車熟路的動作,看不見他出入自由的能力。
可惜那個男人太年輕,沒想到他會選擇冷處理,今晚就按耐不住地自己送上門來,他也只能和對方進行一番男人之間的談話。
很明顯,那個漂亮的男人對他充滿敵意,言語之間的不屑和譏諷毫不掩飾,而相反的是每當一談起湯一婉,他的眼睛簡直能迸出光。
他幾乎是當即就猜到對方的用意。
而這個看起來聰明狡黠的湯一婉,實際上單純熱心,思維直線,對於身邊的人事物都帶著不設防的天真,殊不知人心複雜社會混沌,所見之處或許是迷離的花朵,也或許是身陷的沼澤。
她殊不知自己一直都在被對方牽著鼻子走,什麼叫無家可歸?在他媽媽病逝后,在他住進食間前他又是住在哪裡?那隨意塞在四處的現金,那電腦里十二位加密密碼的程序系統,都彰顯著他滿口謊言。搬到他家裡,雖然麻煩,總比她把一隻狼留在身邊還不自知要好,而他有的是耐性和他比定力,只要他敢接招,看誰先耗得過誰。
只是……雲韜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一摞打包盒上,或許湯一婉並不糊塗,只是心甘情願罷了。
雲韜的眼神一暗,微微俯下身,嘴唇與湯一婉的耳朵齊平,漫不經心地在她的耳畔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我可以管。」
「什,什麼?」湯一婉的耳朵很敏感,雲韜滾燙的氣息噴在她的耳根處,她不由得脖子一縮,心跳就這麼心甘情願地漏掉了兩拍。
「食間禁止食物帶入。」雲韜趁她分神,輕鬆地扣下她一直提著的打包盒。
「喂,這是我給蕭南望帶的夜宵!」回過神來的湯一婉想要去搶,可是雲韜卻已經快走兩步,直接把打包盒扔進垃圾桶里,轉過身來的雲韜一臉輕鬆坦然:「帶外食進食間,你這是明目張胆地打我的臉。」
湯一婉頓時無話可說,肩膀一松,全泄氣了。
看到湯一婉泄氣的表情,雲韜莫名心情大好,他本來就身形高挑,站的位置又正對著大門口,眉眼一掃,就掃到了回來的蕭南望。
雲韜抬了抬眉,似乎有些意猶未盡,突然又重新俯下身,繼續用那個充滿曖昧的姿勢說道:「哦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湯一婉的眼睛頓時一亮,結果耳畔再次傳來雲韜慢條斯理的聲音:「原來負責庭院花草的梁衫回來了。」
湯一婉的臉色這次結結實實地暗了下去,變臉之快,讓雲韜覺得好笑。
湯一婉絞了絞手指,看得出內心充滿矛盾和不安:「所以,你要辭退我了嗎?」
「看你表現。」雲韜不咸不淡地丟下四個字。
如果直接說是還是不是,湯一婉倒是心裡有譜,可是這不咸不淡的「看你表現」,讓她摸不著頭腦,也不知道是該怎麼具體表現才能讓心思如海底針的雲韜滿意了。
湯一婉的話都到嘴邊,見蕭南望回來了,只好生生地咽了回去。
蕭南望怪異地瞟了一眼愁眉苦臉的湯一婉,又瞟了一眼一臉自然的雲韜。雲韜笑了笑,彷彿眼底有些開心。
蕭南望還想和湯一婉說點話,雲韜已經支起他的大長腿往門外走去:「如果你趕不上,就別怪我。」
蕭南望只好叫嚷著「喂你等等我呀」,回雜物間拿了電腦,沖湯一婉揮了揮手「婉婉我先走了呀」,就趕緊順著雲韜的方向追去。
湯一婉看得是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這兩個男人之間做了什麼交易還是相見恨晚一見如故,蕭南望就這麼把她給拋之雲霄了。
看來那幾盒宵夜是該扔啊,不,她壓根兒就不該帶回來。
湯一婉心裡對雲韜的怨念達到最頂峰,她可能又要無家可歸了,哪怕打掃的工作已經做得夠好,可他還是要居高臨下地說「看你表現」,擺明著要隨便找個理由把她掃地出門,她真的非常憤憤不平!
沒過多久,湯一婉的手機屏幕一亮,上面一閃一閃地顯示著蕭南望的名字。
湯一婉傲嬌地「哼」了一下,慢條斯理地接起來:」還算你有良心,還想得到我。」話音剛落,她就聽見那頭蕭南望有氣無力的呼喚:「婉婉,我現在好絕望啊!如果上天再給我一個機會,我再也不會到雲韜家裡來。」
湯一婉這才明白過來,蕭南望打電話來是想吐槽雲韜:「到底怎麼了?」
「之前雲韜說得好好的,說他家是獨棟別墅,設施高級環境整潔,哪怕住書房也堪比五星級,我興沖沖地只拎著電腦就搬過來,結果他這個騙子,等我人都來了他才強調在他家裡有兩個不許規則要遵守!」
蕭南望不愧是講冷笑話的箇中高手,也懂得在適當的地方掐斷,成功地勾起了湯一婉的好奇心:「是什麼?」
「這也不許,那也不許!」蕭南望氣得連聲音都拔高几度,「他不許我用音箱放歌,不許我在沙發上吃薯片,不許我看電視超過十二點,不許洗澡超過二十分鐘,不許我直接喝冷水,不許我一整晚開窗,不許我把手機放在枕頭旁,我現在躺在他家書房的床上,才發現他居然把網路關掉了,可憐我一個電腦天才,這下只能一邊用電腦玩紙牌一邊和你打電話解悶了。」
「啊?」蕭南望的抱怨倒是大大超出湯一婉的預料,看來他對她還蠻寬容的,也只叫她不許出現在自己面前。
「婉婉,我後悔了,我悔得腸子都青了,我現在搬回食間還來得及嗎?」蕭南望委屈地撒嬌道。
「來不及了。」湯一婉想也沒想就拒絕,就算雲韜規矩眾多,但是住在那裡也要舒適得多,她不願讓蕭南望委屈地擠在狹小沉悶的雜物間,只為了讓她在長夜裡可以有人作伴,讓她求個安全感。
只是那頭的蕭南望明顯無法理解她的良苦用心,由聽筒傳出來的哀怨更大聲了:「婉婉,我那樣喜歡你,你就這樣對我……」
湯一婉只當沒聽見,關注點全在另外一人的身上,忍不住感慨道:「他的作息可真是規律啊。」
「豈止規律,簡直可怕!」蕭南望的關注點立刻被轉移,跟著同仇敵愾道,「你知道他有一個室內健身房嗎,他每天晚上回來還要健身一個小時!我去看了一眼,嘖嘖嘖,各種器械一應俱全,不僅如此,他還全年訂了幾種雜誌,邊聽電台邊健身,邊聽電台邊翻雜誌,你猜他訂的他聽的都是些什麼。」
蕭南望說得神秘兮兮,更何況在深夜裡,故弄玄虛而降低到暗啞的嗓音平添了些欲蓋彌彰的惑人,她的臉頰自然而然地一熱,他訂的該不會是《花花公子》的那種雜誌,聽的是那種深夜小電台吧,嘖嘖嘖,真看不出雲韜禁慾的外表下有這麼放蕩的內心,原來她一直都看走了眼!
湯一婉自然不好直接說出口,只好扭扭捏捏地順著反問:「我猜不出,是……是什麼呀?」
「全是養生的!」蕭南望義憤填膺地說,「一本和電腦科技有關的都沒有!我翻了翻簡直像就是在看天書!」
「哈啊?」湯一婉再次感到震驚,就算她真的猜上一遍,她也猜不出是這個,「養生?!」
「沒錯,就是養生!」蕭南望依然憤憤不平,「吃食的飲茶的針灸的香薰的顏色的,還有一部是關於星座的,我簡直驚呆了。」
「其實也能理解,他那種禁慾又自製的個性,肯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他作為食間的主掌人,提供治癒療法,既關乎美食也關乎身心,這樣只能體現出他超高的專業素養修為。」湯一婉倒是很想得通。
「這倒也是,就沖他那張愛理不理的臭臉,如果不是專業技能滿級,誰願意到食間去瞧他臉色,不是治癒而是受罪。」
「我倒是從沒發現你也可以這麼毒舌。」湯一婉輕輕笑道。
「近墨者黑嘛,他才更可怕好嗎,我只是學到了皮毛而已。」蕭南望忍不住嘟囔一句,「也不知道你喜歡他什麼。」
「什麼?」湯一婉不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你再重複一遍?」
「沒什麼,對了婉婉,你說給我帶了好吃的當犒勞,我想問是什麼好吃的呀。」蕭南望把之前的話題戛然截斷,自然而然地引到新話題上。
「你猜。」湯一婉笑嘻嘻地說,「猜對了有獎。」
「那行,我想想,既然你可以打包,肯定不會是西餐,我一向吃不慣韓國泡菜,你肯定不會打包,不過可能是日式料理,所以我會猜是甜品、壽司、燒鵝這類,但是又要滿足你不吃甜食這一點,又要符合這個冷天天氣的,我比較偏向是某種湯吧。」
「哇,」湯一婉忍不住尖叫起來,「你為什麼會猜到是湯?」
「因為湯比較重啊,」蕭南望得意地說道,「這樣也和你特意發消息來說是犒勞我這一點非常吻合。」
「神了,」湯一婉驚嘆連連,「完全對,那你再猜猜是什麼湯呢。」
「這太難為我了吧。」蕭南望抱怨道,「好歹給我一些提示呀。」
「那好,」湯一婉一本正經地給蕭南望降低難度:「給你一個去掉錯誤答案機會,一個現場求救的機會。」
「那不如你直接給我一個連線電話的機會吧,」蕭南望哼哼道,「我現在就在電聯你。」
湯一婉愣了一下,笑得樂不可支,坦率地說:「那好吧,我告訴你,是老鴨湯。」
「是我愛喝的!」蕭南望垂涎地感嘆說。
「那好,」湯一婉玩心大發,「你猜猜它現在在哪裡,猜錯了就懲罰。」
「在……路上就打倒了?」其實蕭南望覺得這個問題才是最難的,畢竟他可以知道老鴨靚湯,卻不知湯在哪裡。
「不是。」
「你全喝了?」蕭南望吃驚地問道。
「我又不是大胃王。」湯一婉沒好氣地回。
「那你是放在袁記忘了帶回來?」蕭南望苦思冥想著。
「我還很年輕,沒有老年痴獃呀。」湯一婉嘆了口氣說道。
「那我不知道了……」蕭南望猜不出來,打算放棄了。
「我一提回食間,就被雲韜給扔了。」湯一婉如實地說。
「被雲韜扔了?那可是你帶給我的湯!」蕭南望氣得要命,對著話筒說了句「我去找雲韜算賬」,就掛斷了電話。
湯一婉望著傳來忙音的手機一陣狂笑,笑完之後,她有些發愣,自己喜歡雲韜喜歡得這麼明顯嗎。
她從未提過,可是就連蕭南望都發現了。
而另一頭的蕭南望望著熄滅的手機屏幕,臉上早已沒有以往的燦爛笑容,身子往後一靠,眉角眼梢盡顯心謀,想起他潛入食間的監控器觀察過雲韜的上班規律后,那天,他就掐著時間推門而入,故意和雲韜面對面地撞見。
當時雲韜一看見他,沒有露出絲毫的疑惑,反倒是一副等待已久的姿態,他就知道雲韜的智商比自己想象得更高,一眼就看出來自己挑釁攝像頭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他發現自己的存在。
所以雲韜也並沒有把他當成小偷,而是來了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
既然已經被他猜到自己的目的,蕭南望想起當時自然沒有給他好臉色看,他巴不得雲韜能馬上趕走湯一婉才好,可是沒想到雲韜不僅不打算趕走他們兩人,反而邀請自己來他家住。
當時,自己是猶豫的,懷疑這是個陷阱。
可是雲韜卻居高臨下地來說了一句:「我要辦你,哪個地方都可以。只是,除了家政和湯一婉,還從未有人去過我家裡,你難道不對我這個人感興趣?」
「我為什麼要對你感興趣?」蕭南望想也沒想,就直接地反問。
「你說呢。」雲韜望向他,周身充滿神秘卻腹黑的氣息。
就是在這個瞬間,蕭南望的手一滑,手機摔了下去,在撿起來的瞬間,他突然發現還真是無法拒絕這個理由。雖然湯一婉從未在他面前提過雲韜,但是偶爾提到食間主掌人時,她一臉崇拜,眼睛里的光芒簡直要耀花他的眼,更何況,他也……
「成交。」蕭南望仰起頭應了下來,他要住進他家裡一探究竟。
雲韜淡淡別過眼,不再看向蕭南望。看著雲韜胸有成竹的樣子,蕭南望才明白找個不會傷害到湯一婉的理由,把他一個人順利趕出食間,這才是他想要的結果。
不過……蕭南望望著顯示著紙牌遊戲的電腦屏幕,認命地把盒蓋蓋下。
沒網真是寸步難行。蕭南望躺倒在床上,心裡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本來苦心積慮地想做捕手,結果在雲韜這隻千年狐狸面前,他就只能是小白兔。
而他也基本認清,雲韜是個無趣到讓人想要自殺的人,他挖掘不出別墅里有任何驚喜點,或許正因為如此,雲韜才敢把自己領回家,反正什麼都查不出。
湯一婉的眼神真不好,幹嘛喜歡上這樣的一個人。可是想來還是自己的日子更苦,偏偏喜歡上湯一婉。
他還要做些什麼,才能得到她的歡心?蕭南望百感交集,整晚寤寐難眠。
第二天起床,湯一婉發現天氣降了溫,等打掃完庭院,便拿著一件厚點的外套邊出門邊穿,結果剛走出食間,突然頓住腳步,因為她看見了一個熟人。
這個熟人站在她上班的必經之路,好整以暇地單腿撐著牆,像是在等她。
這次他並沒有穿連帽衫,而是穿著一整套西裝,筆挺得沒有一絲皺褶,唯一相同的是,整個人還是漂亮得像是從最新一期的時尚雜誌封面走出來的模特。
蕭南望望著漸漸朝自己走近的湯一婉,臉上沒有浮現出令人窒息的燦爛笑容,而是繼續癱著一張臉,目沉如水。
「蕭南望。」短暫的怔忪過後,湯一婉嘆了口氣,口氣並未帶有驚喜,反而倒有一絲驚訝和震驚,「你今天怎麼了。」
「婉婉,」蕭南望邁著沉穩的步伐朝她走過來,湯一婉明顯聞到空氣中浮動著一股略微熟悉的氣味,她極力回憶著到底在哪裡聞過。
「婉婉,」見她分神的模樣,蕭南望不禁挑了挑眉,用雙手鉗住湯一婉的肩膀,讓她被迫直視著自己,口吻裡帶著一絲微慍,「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做了重大改變?」
一絲不苟往後梳起的髮型,乾淨的下巴處沾著一點殘餘的須后水,工整的三件套,倘若湯一婉還不明白,就真的太傻了,她也迅速想了起來,蕭南望身上熟悉的皂感味正是來自於雲韜浴室里的那塊香皂。
「這不適合你。」湯一婉抬起手,輕輕拂開蕭南望的右手,皺起了眉,「你想做什麼?翻版的雲韜?雲韜的影子?可是你想過沒有,你不適合穿西裝,你套上他的衣服,就像是偷穿爸爸的大外套,女孩偷穿媽媽的高跟鞋,反正不是那個自己。」
蕭南望不解地舉起雙手展示著衣服,瞪大他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上下刷著,像是展翅的蝴蝶在飛舞繾綣:「這是我昨天趁雲韜洗澡去他卧室里拿的,當然碼數大了,可是如果你喜歡,我自然可以去訂做一套合身的。」
「你瞧,你還是原來那個你,這些話,雲韜是不可能說出來的,」湯一婉苦口婆心地解釋道,「你現在只在模仿雲韜的皮毛和外表,可是如果你深入下去,你了解他越多,你就越會清楚地認識到,你沒辦法成為另外一個雲韜。你活潑,什麼都可以說,可是他很討厭交流,你喜歡和人打交道,可是他只喜歡獨來獨往,你隨心所欲,衣服拖鞋到處丟,他連走路的步伐寬度都會計算精準,連每次放下水杯,杯把的朝向都要如出一轍,自律得可怕,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去模仿,你不僅會丟失原本的你,而且還會很痛苦。」
「可是我不怕呀。」蕭南望依舊天真地盯著湯一婉,輕鬆地說出自己的決心。
「可是我怕。」湯一婉眉間的溝壑越深,她心中越擔憂,這樣的結果從來不是她想要,「我不想你活在別人的影子下,不應該把自己束縛在別人的行為框架里,你是個像太陽一樣的人,你應該燦爛,明媚,自由,無憂無慮,這也是我一直喜歡你,願意和你做朋友的原因。」
蕭南望的臉上浮現出掩藏不住的失望,他耷聳著身子,像是泄了氣,嘴裡卻念叨著:我覺得你很喜歡他,我只是想讓你更喜歡我一點。」
「可是你也要知道,他從來不會像你剛剛那樣主動對我身體接觸,他一直對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你確定要對我這樣?」湯一婉拍拍他微微佝僂的肩膀,「所以不要糾結了,我帶你去吃煎餅果子吧,給你加一個蛋哦!」
「我不要香菜,我討厭吃香菜。」蕭南望發泄似的脫下西裝外套,搭在手臂上,口氣裡帶著一種直衝的怨念。
「沒問題。」話題就這麼被終結,湯一婉帶著死心的蕭南望往早餐攤的方向走,臉上笑容洋溢,可是在心裡掀起的風波到現在都還沒有平靜,她以為自己在蕭南望面前絕口不提雲韜的名字,把自己的情緒隱瞞得很好,他就不會知道,可是直到今天,她才發現蕭南望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那滿心滿懷的愛意,就連旁觀的人都看得清晰,更何況雲韜呢。
他不止一次次地把自己推到他的界限之外,如今還讓自己和老員工競爭上崗。
「唉」,湯一婉突然低低地嘆息一聲,為自己,也為蕭南望。
說到底,蕭南望也像自己一樣,在追逐著一場毫無結果的愛情。
湯一婉有些後悔,她是不是當初就不該把蕭南望接到食間來,又或者在更早,她就不該向他伸出援手,這樣,也就不會和他有交集了。
整個城市慢慢蘇醒過來,在清晨的街道邊,有稀稀拉拉的早餐車在忙碌著,湯一婉要了兩份煎餅果子,話剛說完,蕭南望就已經舉起手機,掃了車上懸挂的二維碼牌子,把早餐錢給付了。
老闆把做好的第一份遞過來,拿給蕭南望。
蕭南望接過來,便低著頭咬了一口,湯一婉看著他流暢的下頜線,心裡卻想著,她一直都把他當朋友,以後也是,只是倘若她的關心給了他誤會的示意,她以後會保持更遠的距離,幸好他現在已經能夠獨自打理生活,不再需要操心,她也可以放手了。
在她和蕭南望的關係里,這是往好的方向的發展。
而她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怎樣才能留在食間。眼下已經是深秋,她可不想流著鼻涕流落街頭。
競爭意識和危機意識空前的湯一婉,決心好好地守住自己的免費出租屋,嚴格按照主掌人云韜的要求,一絲一毫不敢怠慢。
她把那條石道洗得很乾凈,每一片落葉都掃走,每一個石子都沖得光滑,青花瓷擦得快要能反光,就連青苔都全部剷除,要是有工具和塗料,庭院里的長椅她都可以重新刷一遍。
每天的工作量都在增加,導致湯一婉出門的時間越來越晚,有好幾次她在門口碰見上班的雲韜,趕緊悄無聲息地從牆角竄走,絕不抬眼看向他一眼。
沒想到湯一婉謹遵規則,雲韜反而眉眼一冷,臉色不太好,她居然這麼不想見到自己?
如此過了兩三天,湯一婉再次回到食間的時候,發現裡面再一次燈火大亮,而雲韜又坐在庭院的長椅上等自己。
湯一婉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也立刻乖巧地舉白旗:「今天我可什麼都沒有帶。」
「你心虛什麼。」雲韜有些好笑地挑起眉,好看的薄唇微微盪起弧度,吐出兩個字,「過來。」
湯一婉撥浪鼓一樣地搖頭,整個人只敢貼著牆壁滑走,老實交代:「不過去,當初您要求我不要出現在您面前,我可是嚴格按照您的吩咐做事的。」
此言一出,雲韜才開始反省自己當初對她是不是真的有點過了。
雲韜的聲音一冷:「你想違抗我?」湯一婉被雲韜瞪得發毛,只好諂媚地小跑過去,乾笑兩聲:「老闆找我有事兒?」
湯一婉有哪點兒好?
脾氣軟,知道審時度勢,心裡哪怕腹誹得不行,但面子上還是做得很好,願意口是心非嘴甜如蜜地為五斗米而折腰。
雲韜自然也明白,瞧著湯一婉言不由衷的樣,淡淡地反問:「你知道我為什麼給這裡取名叫食間?」
這個倒是超出湯一婉的認知和智商範圍,感覺是道送命題,她只覺得脖子一冷,忍不住一縮,憋了半天才悶悶地回:「不,不知道。」
「因為這裡和食物有關,而庭院里又暗藏有四季,所以才取名為食間。」
這大概是雲韜對自己說得字數最多的一次,難得,難得。湯一婉一邊想著,一邊環視了庭院一圈,旋即明白過來:「你說這裡暗藏有四季,大概說的是這裡種了春櫻,夏荷,秋楓,冬梅,恰好對應了人間的一年四季。」
雲韜突然站起身,單手插袋走到一棵正蓄勢著滿樹欲燃的紅楓前,注視良久,突然使勁兒地去搖晃樹榦,霎時紅雨搖曳潑撒,密密匝匝地落下一地楓葉,有的落進水裡,引得幾尾紅鯉從水渠里竄出,一邊濺起水花一邊貪啄楓葉。雲韜卻漫不經心地拂開肩頭的落葉,轉過頭問道:「你看明白了嗎?」
湯一婉還沉浸在剛才的畫面里,剛剛那個瞬間,她彷彿跌入另外一個時空,穿著黑色風衣的雲韜與漫天的飛紅交相輝映,再也沒有其他。
她願意守著這樣的畫面直到世界盡頭。
可是夢也醒得格外快,她立刻就被雲韜冷淡而乾燥的聲音喚醒,老老實實地搖頭:「沒有,不懂。」
「你力求完美,所以石道沖洗乾淨,地上沒留一根樹枝,庭院不見一枚枯葉,就連每棵紅楓的落葉都一併打掃……」
「對啊,你看我是多麼勤奮敬業,多麼力求完美,多麼……」湯一婉不要臉地自誇,就差在自己身後插一根尾巴,那絕對會翹上天的。
可雲韜實在聽不下去,做了個「停」的手勢,打斷道:「可是你卻忘了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趣味,這樣的落英繽紛其實更美。」
一席話聽得湯一婉目瞪口呆,原來並不是一乾二淨才好,有時,保留物質本身的獨特性,才能錦上添花。這可真糟糕,她可把握不了美學的度。
死定了,他今晚沒有準時下班,肯定是嫌棄得特意來教訓自己,看來自己是留不下來了。
死定了死定了!
死定了!
湯一婉本來以為做到極致,就一定會比那個梁衫優秀。可是在這一刻,原本滿滿的信心蕩然無存,而好不容易消下去的危機感像是海嘯一般席捲而來。
她還是輸了,輸得一敗塗地。
倘若一個人不喜歡自己,哪怕再努力、再死皮賴臉也是徒勞。
不喜歡你就是不喜歡你。
哪有那麼多道理。
現實狠狠地扇了她巴掌,冷風將一切夢境吹碎,再砸到她的身上。
她的眼眸在一瞬間暗下去,肩膀也松垮下去,嘴角一撇,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跌跌撞撞的背影讓雲韜大感意外,這陣子她見到自己,就像見到鬼一樣,哪還有以前千方百計湊到自己面前的模樣。雲韜心裡不痛快,讀研時主修心理學,順便修了西方藝術,好容易找了個借口守著等她回來,他好心慷慨相授她應該感激涕才對,反而怎麼惹得她哭了。
這和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呀。
雲韜皺了皺眉,瞧見湯一婉離開的地方落下一張銀白底的卡片,他走過去順手給拾了起來,盯著若有所思地發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