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曲終人未散
轉眼便是武德七年。
在經歷了平定河西與河北以及江南的勢力之後,大唐終是一統天下。這幾年秦王府功不可沒,對江山的貢獻早已超過了太子府,是以今年大唐雖是達成了天下歸一之願,可太子府與秦王府也隨之越發交惡,李建成已由最初的背後造事轉為光明正大打壓秦王。
這幾年許是高處不勝寒,李淵瞧起來衰老了許多,尤其是膝下最為器重的兩個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斗個你死我活,更讓他覺得生活之可悲,這兩個兒子都為他立下了汗馬功勞,手心手背都是肉,平心而論,對哪個他都狠不下心來,遂放任了他們的爭鬥,只想安安靜靜的度過餘生。
秦王府在朝中的威望與日俱增,與太子府不分伯仲,是以有時觀音婢帶著孩子進宮探望萬貴妃時,宮人們竟要看著觀音婢的臉色說話。
「本宮聽聞東宮的宿衛楊文干突然調往慶州任都督職了,調令不日便會頒下,本宮總覺得他走的太突然,陛下過幾日便要去仁智宮避暑了,太子又借口身子不適不便前往,只讓秦王伴駕,你不覺得奇怪?」以往李建成是十分忌諱李世民與陛下多做接觸的,怎麼此番避暑竟如此突然便說不去了?觀音婢方才進宮時還瞧見李建成在湖邊吹風呢,怎麼瞧都不像是生病之意。
「多謝貴妃提點,觀音自會多多注意東宮的動向。」觀音婢回到秦王府,便將此事告訴了李世民,李世民眉頭一皺:「這事我先前也覺得奇怪,此番我隨父皇去仁智宮,會中途悄悄折返。」觀音婢覺得此法可行:「也好,你讓人假扮我,此番隨你一同出行。」李世民皺眉:「什麼意思?」觀音婢道:「秦王府一個人都未留在京中,必定會使太子抓緊時機行動,屆時我在暗中觀察,總會抓到他的把柄。」「我已讓輔機留在京中,眼下天太熱,孩子也離不開母親,而且我也不放心你一人在這。」李世民不願意讓觀音婢涉險,只好拿孩子做擋箭牌。
觀音婢睨了李世民一眼:「那孩子日日跟著楊暎出去瘋去,我怎麼沒瞧出來他哪離不開我了?」一提到這事,觀音婢覺得自己這心疼的直抽,這死孩崽子被楊暎帶的性子十分野,日日不著家,聽說跟他爹小時一樣。
話雖如此說,但觀音婢卻從未當真因此生過氣,這麼多年接觸下來,楊暎是什麼性子觀音婢心中是清楚的,是以也從不攔著孩子去找楊暎玩。去年府上又進了個韋側妃,陰月當年產下個雙生子,而後便被李世民禁足,直到現下人還不能出她的院子,總感覺不過是一眨眼,卻已是物是人非。
「而且哥哥此番也在城中,你還怕什麼?他難不成還會眼睜睜看著我出事?」觀音婢寬慰李世民:「父皇眼下都已對你和太子之間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便加緊行動罷,其餘事我能做的,會儘力去做,你莫要擔心我。」李世民沉默,這些年幸而得觀音婢在背後鼎力支持,是以秦王府才得以走到今日,觀音婢的確不用自己掛懷,他眼下要擔心的是李建成要在背後做什麼小動作。
五日後,李淵攜皇室諸位前去仁智宮避暑,與李世民同行的乃是先前便代替過觀音婢的那個宮人。觀音婢與長孫無忌一同留在長安。先前一直稱病不出的李建成在李淵走後又消停了幾日,觀音婢一直在暗處留意著太子府的動靜,連守了五日,終是瞧出了點蛛絲馬跡。
觀音婢發現李建成一出宮便是一整日,通常是去往城外,出了城門后便不見了蹤影。觀音婢將這一現象告訴了長孫無忌,長孫無忌二話沒說,隔日便帶人喬裝守在了城門口,十數人一副鏢局跟著富家子弟走鏢一般,浩浩蕩蕩停在城門口,待觀音婢命人送來李建成已出宮的信號,長孫無忌便下令緩速前進,一行人恨不得走三步退五步,烏龜爬也不過如此。很快,眾人被李建成的車馬給趕上,但見太子車騎留下一溜塵煙,轉瞬便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中。
長孫無忌初始還坐在車裡裝裝樣子,車的行進速度緩慢,他也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在車裡閉目養神,后見李建成快馬加鞭趕到前面后,直接從車內飛身而出,帶著三五個好手棄車前去追人。
出城大約走了又有十餘里,李建成的馬車一轉,進了一處小村子。這村子房屋破敗,像荒村又不是荒村。李建成見村口除去一條老狗在趴著曬太陽外,村中並沒有其他人在,便與手下極快朝李建成消失的房屋處走了過去。
那房子語氣說是房子,倒不如說一個破敗的觀,屋中的神龕上早已沒有神像,只剩些殘缺不全的板子,上面依稀有神像坐落的痕迹。長孫無忌離近瞧了一眼,見板子下面有灰塵摩擦的痕迹,這板子應當是被人挪開過,而後又恢復了原樣。長孫無忌想也未想,手按上了那快板子,而後又輕輕敲了敲板子下面的石台,如預料之中,聲音發空,此處應當是個機關。
「你們去到外面等我。」他回頭瞧了一眼站在身後的眾人,他不確定這板子挪開后,等待大家的是什麼。
眾人都是隨長孫無忌出生入死多年的得力下屬,平時便誓死與長孫無忌共存亡,眼下自然不會離開。
見大家都未動地方,長孫無忌眉頭一皺:「你們是想全軍覆滅?若我們今日都死在這,沒人會知道太子究竟是何居心。」這話說到了大家的心坎里,眾人面面相覷,最後有一人道:「還請大人後退,屬下來觸動這機關。」幾人執拗的擋在長孫無忌身前,長孫無忌無奈,只好側身於一邊站好。只見那人右手攥了攥拳,而後神色凝重的搭上那塊木板,須臾,他將木板輕輕一推,眾人呼吸在瞬間皆一滯。
箭雨驟然而至,從四面八方集中湧來,幾人雖身手敏捷,立時拔劍去擋,但仍不敵紛紛箭雨攻勢,身上多多少少都帶了些傷。劍氣使人眼花繚亂,箭雨停時,那石台忽然一分為二,彷彿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那甬道深不見底,黑黢黢的瞧起來十分瘮人。
長孫無忌從腰間摸出火折引燃,道:「三人與我下去,若半個時辰我們還未出來,你們兩個便回去找裴相。」說罷又從袖中掏出一件雕著蟒紋的玉佩遞給那人:「去時將這東西一併交給裴相,便說是在我們消失的地方找到的。」將所有事情交待過後,長孫無忌帶著兩個人便進了那暗室。初始是幾乎垂直的一條石階,幾人皆是練武之人,是以腳步聲幾不可聞,只有幾人的影子影影綽綽映在灰暗的牆壁上。幾人下到石階盡頭,又聽前方傳來潺潺流水聲。長孫無忌收了步子,幾人停滯不前。這暗室中除去長孫無忌手中火折的微弱光亮外,四處漆黑一片。
「大人,這地方鳥不拉屎的,太子怎麼會來這呢?」離長孫無忌最近的那人開口道:「這地方密不透風,久留怕是會窒息。」老天彷彿與這人過不去一般,他話音一落,便見長孫無忌手中火折的光亮微微傾斜了一下,是有微風拂過所致。那人臉一紅,忙噤了聲。長孫無忌也未多說什麼,舉步朝前走,大約又行了數十步,終是瞧見一絲光亮,隨著光亮而來的還有陣陣操練聲。
四個人心中一沉,這聲音於眾人而言並不陌生,以往在軍府時,大家總是枕著這聲音入睡。操練聲並不可怕,只是出現這聲音的地點太過詭異。長孫無忌上前幾步,熄了火折,透過那條一人寬的縫隙向外瞧。入眼處是一望無際的荒野,有戎裝加身的士兵操著馬槊在比試,練場的另一邊,數以千計的兵甲被裝在一個個棺材樣式的木箱中,蓋子半開半合,日光照在那嶄新發亮的兵甲之上,刺的人眼睛生疼。
「你們回去。」一直未說話的長孫無忌突然開口:「我在這守幾日。」他眼下不敢打草驚蛇,須得先摸清李建成養兵作何用。
這幾人擔心長孫無忌,遂道:「卑職願與大人一同留下,若屆時有什麼事,卑職與大人也好有個照應。」若緊要之時,替長孫無忌去死也不是不可。
長孫無忌瞧了他一眼:「你跑的有我快么?」「這……」論輕功,這麼些年確實不見有人能比的上長孫無忌,尤其是瞧見京兆尹家的孫女時,他們大人可以說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了。
「你們若留下,屆時出了什麼事,兩個人行事必然是麻煩。」長孫無忌將火折朝他們手裡一塞:「你們回去吧,我最晚三日必歸,若是不歸,便如我方才所說,帶著那東西去找裴相,他自會知道該如何做。」長孫無忌守在黑暗處,待烏金西沉,外面天色已暗下來時,才從那縫隙處閃身鑽了進去。
練場位於深山中,昏暗不見天日,此時又是晚飯時分,一群人只顧著排隊盛飯,誰也未曾注意一邊密林中的長孫無忌。他效仿先前的方法,躲在層層的綠葉中靜待,片刻便見一人似乎是想解手,捂著胯下小跑著朝自己所在方向而來。
長孫無忌又向樹后避了避,見人離近后,並沒有急著動作,待那人方便過後要離開時,才突然伸手扼住那人的喉嚨,將人禁錮在身前,一手捂上那人的嘴,沉聲道:「莫要出聲,我不殺你。」那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面色慘白,雖是緊張,但卻也尿不出來,感受到頸上的力道,他不敢隨意動作,拚命朝長孫無忌點頭,口中含糊不清的說著什麼。
「你們是什麼人?要做什麼?那些戰甲是怎麼回事?」長孫無忌只問了三個問題,而後道:「你只有一次機會,莫要急著回答,想好了再說。」那人仍是拚命點頭,根本停不下來,良久,感覺到嘴上的力道鬆開了些,這才咽了口唾沫:「大爺,小的……」那人說話聲漸低,長孫無忌低頭去聽,卻見那人忽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舉手便朝長孫無忌刺了過去。長孫無忌本就防著他,此時見他手臂一抬,長腿一掃,瞬時將人放倒在地,雙手貼上那人頭側,一用力,那人便沒了聲息,脖子處軟塌塌的,沒了支撐。
長孫無忌從這人身上扒下衣服套上,他原本不想殺他,但若將此人放回去,最後死的定然會是自己。
操練場上眾人席地而坐,手中端著碗飯大快朵頤。長孫無忌將頭上的戰盔壓得極低,隨便混進了一處人群跟著坐下,聽著身邊人語速極快的說著話,長孫無忌一時只覺得眼前唾沫與飯粒齊飛,噴了一地。
「喬校尉不說兵甲都已安排妥當了么?怎麼還不見啟程?眼下陛下不在京中,他們非要拖到人回來么?屆時送命的還不是咱們這些底下跑腿的,真他娘的,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拿咱們不當人看。」另一人道:「你懂個屁,楊都督那邊此時正在慶州密招人馬,光有兵甲沒有人,這仗怎麼打?把你家婆娘叫來一起打么?」長孫無忌端著飯碗,那慶州的楊都督,他倒知道是誰,可這喬校尉是哪號人物他還真未聽說過,他想了想,問:「怎麼不見喬校尉?」噴飯那人回頭瞧了他一眼:「你怕是眼瞎,那帳篷里的不就是喬校尉么!」長孫無忌抬頭一瞧,見正對著他的一個帳篷,門帘被挑開,依稀能瞧見幾個人正坐在裡面吃飯,因離得有些遠,長孫無忌瞧不見那人具體的樣貌,只能瞧出那人很是壯實,虎背蜂腰瞧著十分有力道。長孫無忌一直盯著帳篷不說話,身邊那人又嚷嚷開了。
「你不吃飯一直瞧什麼呢?莫要想著毛遂自薦了,喬校尉從來瞧不起我們這些大老粗,來之前不是給了咱們好些錢么?這錢就是用來買你的命的,無論結果如何,我們都別想活著了。」長孫無忌回神,瞧著盤子里的豆腐實在是沒什麼胃口,將飯碗一放,有人見狀,問了句:「你不吃?」長孫無忌搖頭,那人像惡犬撲食一般撲到碗前,一邊護著碗一邊踹著同伴:「滾!這是老子的。」長孫無忌跟著眾人又在這深山中廝混了兩日,這深山瞧起來是這夥人的盤踞之處,大家似乎從未想過要出山。眾人每日除去訓練便是訓練,但隨著日子的增加,原本堆在操練場上的兵甲與士兵越發的減少,應當是那個什麼喬校尉趁著夜半時分組織這些人分批撤離深山,順帶將這些兵甲運到慶州。長孫無忌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湊巧今夜他夜巡,趁著與山腳邊把守的侍衛交班時,留在了外面。他進來這深山時的那過道實在狹窄,兵甲運不過去,是以這山上定然有出路。
身邊侍衛一個個呵欠連天,只能靠互相說話來提神,長孫無忌站了會,道:「我去那邊解手。」那些人沒有搭理他,似乎對此早習以為常。長孫無忌慢條斯理走向山腳,餘光不停的打量著身後的人,見身後沒有任何異常,這才稍微加快了腳步。夜晚的山間幽深且冷,抬頭一望,看不見盡頭。長孫無忌順著山腳前的土路反覆走了好幾次,見這山前除去鬱鬱蔥蔥的草木之外沒有任何東西,更別提什麼山洞與出路了。他暗覺不對勁,這操練場四處皆是山,唯有此處有人把守,這出口定然是在這邊。眼見著便要到校尉巡哨時,長孫無忌走到那些草木之中,一路走一路伸手撥著那些草叢,初始並沒有什麼異常,等行至深處時,長孫無忌覺得自己的指間傳來了一陣涼意,他停了步子,將那處草叢撥開,終是見到了一處上了重鎖的門,此門銹跡斑斑,可想而知這操練場並非近日才存在的。
突然,遠處傳來了一陣說話聲,似乎是有些在呵斥著什麼。長孫無忌抬頭一看,這時候正是將領巡哨之時,想必自己跑出來被人發現了,他鬆手,草叢彈回原處,他向前走了一些距離,就地蹲下。
很快,有腳步聲紛紛朝他所在的方向而來,火把的光亮將這黑夜照的如同白晝,長孫無忌抬手遮著眼睛,聽眼前人呵斥道:「他媽的,懶驢上磨屎尿多,站哨你拉什麼屎?」這話長孫無忌實在沒法接,拉屎純屬上天的安排,實在不是他個人所能控制的,是以他沉默了會,道:「我忘帶紙了。」有人忍不住笑出了聲,被人一嗓子給吼了回去:「笑你娘的頭!」這一嗓子過後,夜更靜了,長孫無忌默默蹲在原地,又說了句:「腿麻了,你們有紙么?」為首那人道:「沒有,你自己想辦法。」而後眾人整齊有序的走了。見人走遠,長孫無忌又磨蹭了一會才回到了軍營,想必與他同哨之人已聽說了這邊發生的事,見他回來,揶揄道:「沒帶紙?你沒擦?」長孫無忌將手朝那人一伸:「都在這上面。」一整晚,長孫無忌身邊二十步之處都瞧不見一個人影。長孫無忌下了哨,沒有急著回帳篷,他去到了先前找到山門的地方,正摸著那把重鎖沉思,忽聞身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是有人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來。長孫無忌閃身躲進了草叢,不多時見兩個人鬼鬼祟祟的朝山門走過去,手上拎著只手臂粗細的鐵杵,兩人費力將鐵杵的一邊插進那重鎖之中,只聽極其清脆一聲響,重鎖直接砸落在了地上。兩人將那門緩緩打開,長孫無忌貓腰瞧了一眼,見山洞不深,那邊的盡頭是一片星空,想必正是眾人搬運兵甲的出路。
門開后,那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山洞,長孫無忌等了片刻,也舉步跟了進去。夜風灌進這山洞中,刺骨的冷,長孫無忌加快腳步朝那片星空走去,發現一路竟無人把守,長孫無忌心中察覺有異,不敢做多耽擱,剛一出門,頸后便覺一陣風襲來,長孫無忌極快的向前躍了一步,轉身一瞧,正見一隊守衛環山,手持弓箭趴在密林中,那一把把泛著寒光的弓箭正齊刷刷的對著他,他微微一怔。怪不得方才一路都未見到一個人影,原來這些人早知情況不對,在這守株待兔呢。
這些人倒是不拖泥帶水,見長孫無忌一出來,舉箭便射,一支支箭矢帶著破空的犀利聲,精準的朝長孫無忌而來。長孫無忌常年征戰,對各類兵器的傷害範圍早了如指掌,此時不慌不忙又朝遠處掠了幾步,那箭矢一支支定在他的腳前,箭尾兀自顫動。
另一隊人馬在不遠處靜靜觀察著這邊的情形,眾人皆以布覆面,只餘一雙目光犀利的眼睛,為首那人抬手示意身後眾人莫要輕舉妄動:「長孫大人能應付的了,便不必我們出面,若是被他們認出我們來,日後行事麻煩。」眾人方才本已躬身準備衝出去,此時又老老實實的放鬆身體。只見方才那伙射箭之人見傷不到長孫無忌,棄了弓箭便追了過來。對方粗目一瞧也有二十人以上,長孫無忌覺得自己一打二十,先不說能贏與否,總是消耗體力的,是以也未戀戰,轉頭腳底抹油般跑了。這路形他雖不熟,但是在哪藏身他還是可以準確分辨的。這些人怕是只當他是個逃兵,是以才未曾派重兵追擊,這才給了長孫無忌可乘之機。
見長孫無忌毫髮無損的跑出了追擊,為首之人將手中的兵器一收:「走吧。」聽聞長孫無忌歸來,觀音婢一直提著的心終是落回了腹中,她去找長孫無忌時,雲茶告訴她,長孫無忌正在洗澡,觀音婢問:「怎麼樣?我哥有沒有受傷?」雲茶搖頭,撇嘴道:「你哥是這麼說的。」說罷學著長孫無忌一臉嚴肅的模樣:「區區幾十個人還是追不上我的。」說完后與觀音婢笑成了一團。大約半個時辰,長孫無忌才衣衫整潔的從浴房出來,瞧見觀音婢后,問:「王爺何時歸來可與你說了?」「此番去避暑,陛下之意是順便講個武狩個獵,日子不會短。」觀音婢見長孫無忌面色肅穆,便問:「此番你可是發現了什麼不對之處?」長孫無忌遂將自己這幾日所見與觀音婢說了說,他道:「太子將楊文干派去慶州,又為其送去兵甲,且私自屯兵,許是有與楊文干裡應外合之意,陛下與秦王眼下處境危險,最好的辦法是儘快回京,京中的布防穩妥,太子那些兵力不足撼動,只怕屆時楊文干在慶州謀反,兩相呼應,那局面便有些不好控制了。」觀音婢道:「陛下眼下本就對秦王府有隔閡,前段日子裴相與劉文靜鬧了嫌隙,兩人已分道揚鑣,陛下明知劉文靜是秦王府的人仍是抄了他的家,可想而知王爺眼下在陛下心中的份量,若王爺此時開口勸說陛下回京,只會讓陛下更是反感。」她揉了揉額角,問:「這些私兵的首領是何人?這些首領可是掌握了確鑿的證據,若是讓這兩人為我們開口向陛下告發太子,那必然是事半功倍。」長孫無忌想了想:「我知道有一個喬姓的校尉,其餘一概不知。」既然知道姓氏那事情便簡單許多,觀音婢回府後,在王府的書房裡翻出了滿朝文武的花名冊,挨個找下來,發現姓喬的人不過十幾個,遂派人逐一排查,最後發現了一個叫喬公山的人,巧的是此人正是個校尉,還是在太子帳下討差事的。
觀音婢不敢打草驚蛇,準備暗中會會此人。她備好馬車,正要出府,忽見楊暎從府外回來,瞧見觀音婢后,楊暎腳步一頓,問:「你這是做什麼去?」說來也奇怪,這麼些年下來,兩人的關係倒是逐漸親近了,這些年楊暎未少幫襯李世民,眼下秦王府在朝中的地位蓋過太子府,楊暎也有一半的功勞。
觀音婢將要去會會喬公山的事與楊暎說了,楊暎聽罷一挑眉:「喬公山?」聽這口氣,楊暎是認識此人的。果不其然,楊暎抄手靠在游廊的柱子上:「那人膽子小的很,你怎麼突然想起來要去找他?」觀音婢道:「屆時我再與你細說,這些日子你準備準備,我若與那喬公山說不通,可能還得勞煩你出面。」眼下世人皆知秦王的王妃文能提筆安天下,側妃武能馬上定乾坤,是以太子府才會如此忌憚。
觀音婢說完便急匆匆上了馬車。
喬公山官卑職小,是以住處也不在正街,觀音婢去到喬公山的居所,靜靜在車中候著,一連幾日下來,沒等來喬公山,倒是瞧見了喬公山的小孫子,觀音婢將車簾一放,對王府護衛道:「喬大人既然不露面,就把那孩子帶到車上來,而後再邀喬大人過府一敘吧。」有了這小孫子的幫忙,隔日喬公山便悄悄登了王府拜訪。楊暎早已準備好了人手,見喬公山一進府,便帶人將王府內外圍了個水泄不通,這使喬公山的右眼皮跳個沒完。
觀音婢正抱著喬公山的小孫子在堂中玩耍,身後還站著奶娘。小孩一見到喬公山,踉蹌著便要去找喬公山,眼見著爺孫兩人的手便要碰上,小孫子卻又被觀音婢拉到了懷中,她道:「姨姨有話要與爺爺說,寶寶乖乖在這等著姨姨。」院中戎甲加身的侍衛使得喬公山覺得胸口發悶,額角滿是汗意,此時見自家小孫子在觀音婢手裡,一顆心更是七上八下:「王妃有什麼話便與卑職說好了,掠一個孩子成何體統?」觀音婢笑了笑:「若喬大人配合,秦王府又何苦如此大費周章?」她指了指一邊的椅子:「喬大人坐吧,今日請喬大人過來,乃是為了件小事。」王府下人給喬公山倒了茶,等人下去,觀音婢才道:「我聽聞太子托喬大人往慶州運了些東西過去,也不知道是否有此事。」觀音婢話一出,喬公山面色忽的一變,他緊緊盯著觀音婢,正要開口。觀音婢抬手攔住了他的話。
「喬大人不必急著回答,你瞧瞧院中,再瞧瞧這孩子,有些話好生想好了再說,我們來日方長,不急於這一時。」觀音婢一直笑意盈盈,瞧起來十分和善。
喬公山此時額前冷汗一滴接著一滴往下淌,他知道自己今日只能說出一個答案,不然全家的性命都不保,他攥了攥拳,道:「確有此事,不過此事並非我一人所管,王妃只將我叫來,怕是起不到什麼作用,真正的主事是爾朱煥,且我們兩個往慶州運兵甲,不過是因慶州不太平,那邊軍備落後,需要兵甲罷了,卑職實在不知道為何牢得王妃如此興師動眾?」觀音婢自然是不信喬公山的話,她伸手將喬公山的小孫子抱到膝上,笑著逗弄孩子:「寶寶,爺爺說不要我們了,日後便在姨姨這府上住下吧。」說罷看也不看喬公山,抱著小孩便要往後院走。
喬公山起身要去搶孩子,被院中的侍衛一擁而上,長刀架在脖子上,堂堂七尺男兒,此時急的眼眶通紅。
觀音婢駐足,回頭瞧了一眼:「喬大人?」仁智宮中,李淵正與裴寂同李元吉坐在涼亭中說話。李世民獨自在房中待著,盯著觀音婢的畫像細細瞧著,這些年他無論去哪,都有將觀音婢的畫像隨身帶著的習慣,如此才會覺得她一直在自己身邊陪著。
「王爺,卑職有消息要報。」虎子其實已在門口站了許久,本想是等王爺發現自己,但站了一炷香的時間,他家王爺仍是愣愣的盯著畫像瞧,壓根沒有朝他看的意思,虎子這才不得不出聲找存在感。
李世民將畫像收好,放在櫃里,問:「什麼消息?」虎子快步走了進來,將剛剛探到的楊文干在慶州招兵買馬送往長安的消息告訴李世民,並將李建成運送兵甲給楊文干,兩人意欲裡應外合的證據呈給了李世民。
「前幾日王妃將喬公山扣押在王府,並已勸說其投奔王府,想必此時他與爾朱煥的信已呈到御前了。」李世民覺得幸福來的太突然,一切都顯得有些不真實,正要抬手掐虎子的手臂一下,便見李淵身邊的內侍從院中急匆匆而入,而後跪倒在自己身前:「小的見過王爺,陛下請王爺過去一趟,有要事相商。」李世民瞧了虎子一眼,而後道:「好,本王這便過去。」路上又假裝不知情般問:「你可知陛下傳本王所為何事?」內侍身子一僵,沒有抬頭,只道:「陛下只吩咐小的過來請王爺,並沒有同小的說是何事。」李世民聽內侍如此一說,心中便知此事十有八九是與楊文干有關。待去到李淵的書房,李世民沒有急著開口,只是給李淵請了安。李淵此時坐在椅中,面色凝重,半晌,他將喬公山與爾朱煥的認罪書推到李世民面前:「你看看吧。」李世民故作疑惑,從李淵的桌案上拿起那洋洋洒洒寫了好些篇的紙,一目十行將認罪書讀過,李世民還是沒有說話。這些年但凡李世民在李淵面前多說什麼話,換來的定然是李淵的猜疑,李世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經李建成的挑撥之後,都成了李淵的心頭的一根刺,再加之李世民的確威名在外,日子久了,李淵早已忌憚自家二兒子。
「老二啊,這些年寡人也知道你心中有怨言,怪寡人偏袒太子。」李淵除去君主,還是李世民的父親,自家孩子的想法,他還是知道的:「這點寡人不否認,隋時戰亂,是你拚死保家衛國,然後來盛世之時,寡人卻立了你的兄長為太子,這麼些年,對於你,寡人一直問心有愧,眼下太子竟鬧出如此不孝之事,有失儲君之德,待這事平息后,寡人會廢除他的儲君之位,轉立你為太子。」李世民並未因此而激動,他瞧了李淵一眼:「父皇,兒臣其實從未覬覦過儲君之位,兒臣要的從來都是百姓安居,天下太平。」李淵嘆氣:「你們都是寡人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這些年寡人對你如此,並非是因怕你做出什麼有失皇家體面之事,寡人只是氣你對寡人不再如小時那般,或許也是一種對你獨立的恐懼吧。」李世民知道,李淵的感覺許是像失控之感,他發現當他再也掌握不了自己時,本能的便會生出一種恐懼,李建成便是利用了李淵的這一心理,一邊在他面前扮乖巧,一邊挑撥離間兩人的關係,最後李世民與李淵鬧成這樣,可以說是天時地利人和了。
「寡人已派人去捉拿楊文干,並見太子召來仁智宮,餘下的事,你便放手去做吧,待這些事了了,寡人自會履行先前的承諾。」李淵說了幾句話,卻像已用光了全身的力氣,末了他擺了擺手:「你下去吧。」李淵此番派去慶州捉拿楊文乾的是他的心腹司農卿宇文穎,此人在李淵手下兢兢業業了十幾年,辦事一直很穩妥,只是他沒想到,自打太子上位以來,早已將他身邊的一干人等收買,是以宇文穎一收到消息后,立馬去告訴了李元吉。李元吉驚覺此事不妙,飛鴿傳書兩封,一封去往長安,另一封自然是去了慶州。
楊文干原本以為自己與太子行事天衣無縫,此下見事情一敗露,登時軟了腿。書信從仁智宮送出來到眼下,已是耽擱了些時日,如此說來,朝廷的官兵也差不多到了慶州了。楊文干來不及與太子書信商量,左右眼下兵甲俱全,拚死一搏殺出重圍也不是不可。
楊文干打定主意,組織手下兵馬起反,在李建成一收到事情敗露的消息后便八百里加急命他不可輕舉妄動的命令到達他手裡時,他已一路殺到了寧州。李建成氣得一把掀翻了桌子,屋內的眾位謀士登時跪了一地,在他們的印象中,太子一直溫文爾雅,鮮少有如此失態之時。
李建成砸了屋內能砸的所有東西,眼底猩紅,目眥欲裂。
跪了一地的人彼此間你瞧瞧我,我望望你,最後都擁著太子舍人徐師謨發聲。徐師謨擰眉,聳開了這些慫人戳在自己後背的手,道:「太子,眼下事情既然已敗露,那便是天意,不如趁勝追擊,控制住京都,再命讓楊文干快速支援長安。」李建成又砸了一隻商周時的青銅器,不待他開口,跪在最後的詹事主簿趙弘智將徐師謨的話駁了回去:「徐大人,京中還有秦王與長孫無忌的人馬,忠隋的那幫老東西一直對這儲君之位虎視眈眈,此時此刻不管是於情於理都應請太子前去請罪才是吧?畢竟陛下這些年一直偏疼太子,只要太子態度誠懇,陛下消了氣,還是不會怪罪太子的,若此時太子直接起反,陛下一氣之下還指不準會做出什麼來,畢竟眼下在陛下身邊伴駕的可是秦王,殿下不會為太子添好言的。」李建成砸了一屋子的東西后,終是冷靜了下來,他垂眼看著烏泱泱一屋子的人,道:「趙大人說的有道理。李齊,你去準備車馬,本宮這便前去仁智宮請罪。」李建成表面雖未表現出什麼,但心底還是十分恐慌,東宮與大臣私下互通兵甲,本就是砍頭之罪,只盼李淵念在這些年他懂事的份上,只當他是受了人挑唆,一時誤入歧途才好。
李建成帶了十多騎人馬,當日便趕往仁智宮。李淵彷彿早便料到他會來,直接派了兵在門口把守,並未放行。李建成見此情況,覺得事情還有挽回餘地,便不顧長途跋涉,直接撩袍跪在了地上。李淵身邊的內侍與大臣,有不少早已被李建成買通,自是少不了在李淵面前替李建成說話。
李淵接連兩日都睡得不安穩,有時半夜忽然便醒了,而後再也睡不著,他未驚動任何人,披著衣服去到屋外轉了轉,遠遠見李建成的身影仍在月色之中。如他自己所說,這手心手背都是肉,即便李建成與楊文干私下裡招兵買馬,只要他舉起的刀沒砍在他這個當爹的脖子上,他都不忍心對他下手。轉眼竇氏已走了十多年,也不知她在另一邊過得好是不好。
李淵對月嘆息。
「陛下,您怎麼在這?」張婕妤也披著件外袍走了出來,仍是睡眼惺忪:「妾方才醒來時見陛下不在,想著出來找找。」張婕妤走到李淵身邊,冷不防瞧見外面跪著的李建成,嚇的一聲驚呼:「那,那是誰?」李淵又瞧了那道影子一眼:「太子。」張婕妤暗地裡觀察著李淵的神色,見李淵未有再說話之意,顧自道:「妾聽聞太子不吃不喝已跪了兩日,幾度接近暈厥,不顧旁人勸阻,仍是跪著,陛下,這些年太子為人如何陛下定然是清楚的,眼下出了這事,妾以為陛下還是要聽聽太子如何說。」話至此,見李淵面上未有不耐之意,繼續道:「前些年太子痛失愛子,身子便已不怎麼好,而且承宗那孩子究竟是如何死的,與秦王到底有沒有關係,至今仍未有定論,妾以為,太子有此舉,多半是心中對秦王有怨,但絕無謀反之意啊,不如陛下便先聽聽太子是如何說的,再做定奪也不晚。
太子總是跪在那,這宮中這麼多雙眼睛瞧著,終歸不是辦法。」李淵聞言,緩緩閉了眼,前塵往事不由漫上心頭,這幾日李建成的情況他自是有所掌握,自從喪子,太子身子越發不濟,張婕妤所說也不是沒有道理,良久,李淵嘆了口氣。
「讓他給寡人滾進來。」在第三日日暮四合之時,李淵終是發話讓李建成進來。
李建成一路膝行,跪到了李淵的腳邊,二話不說便伏地給李淵磕頭,不過三五下,額前已是一片青紫,李建成道:「是兒臣一時鬼迷心竅,聽信了楊文乾的讒言,這才對王弟起了防範之心,兒臣招兵買馬不假,但卻從未想過要造反,兒臣只是怕王弟殺了兒臣而已。」李淵一腳踹在了李建成的肩窩,李建成幾日不吃不喝哪裡經得住李淵這全力踹出的一腳?當下嘔出一口鮮血來,而後又爬回原處跪下:「只要父皇消氣,怎麼打罵兒臣都無所謂,若是父皇還不解氣,殺了兒臣兒臣也毫無怨言。」李淵見李建成胸前的那一攤血實在觸目驚心,心中不忍,強忍住想伸手去扶的動作,冷著臉道:「來人,將太子押下去關起來!沒有寡人的命令不許任何人探望。」李世民得知此事,沒有去見李建成,以他們兄弟二人眼下的關係,李世民多瞧李建成一眼都覺得噁心。
仁智宮在玉華山中,楊文干據守的慶、寧二州距玉華山不遠,李世民擔心楊文干救主心切,連夜攻到山中來,遂將此番隨行的秦王府精兵全派去到李淵處,又命隨後趕來的楊暎帶兵南行數十里,潛伏在鳳凰山,以備楊文乾的人一近此處,他們的人馬能趕在第一時間反擊。
此時玉華山已是重重把守,可李淵仍不放心:「老二,此事茲事體大,我們只在這守著怕是無濟於事,想當年我們起兵之時,可是一呼百應,不如你帶兵前去寧州鎮壓,先下手為強啊。」李世民覺得李淵的擔憂也非空穴來風,楊文干一日不除,這根針便始終插在李淵的肉中,是以李世民未做耽擱,隔日便帶兵前往寧州平反。
觀音婢遠在長安,卻將玉華山這邊的情形掌握得很是透徹。李世民前腳剛一走,李元吉與眾位太子府的大臣便開始在李淵耳邊念叨起李世民的不是來,有人說這事是李世民一手促成的,李世民恃功而驕,一直未將太子府放在眼中,此時太子府一倒,倒是如了他的心愿。
眾人如此說時,李淵未被動搖,他心中想著的是李世民這些年為大唐立下的汗馬功勞,他那一身的傷,以及天氣轉涼時渾身僵直,各個關節不能彎曲時的痛苦。眾人既然是李建成的說客,那自然不會如此輕易便放棄,李淵與李世民的芥蒂是一直存在的,眼下它可能暫時被李淵給壓了下去,但並不會消失。
這些說客見沒有成效,登時改變了策略,他們不再光明正大在李淵面前挑撥,而是命這宮中的每一個人在任何地方,公然談論秦王的謀反。人便是如此奇怪,有時有人將事情光明正大擺在你眼前,你可能不信,但若是你偶然在一處聽到了這事,心中定會一直想著這事,聽得多了,久而久之便會當真。
眼下李建成已被李淵關了數月,聽聞他每日幾乎不吃不喝,身子日漸羸弱,李淵心中的氣早已消了一半,眼下又有有關李世民欲反的消息,李淵自然是想起了李建成的好來。李淵這幾日正琢磨著找個借口將李建成放出來,便有人已將李淵的心思拿捏準確,主動送上門來,此人正是李世民所開軍府的屬官封德彝。
封德彝進門先給李淵叩首,而後道:「陛下,太子殿下又暈過去了,這若是再關下去,依臣之見,殿下的身子定然是吃不消的呀。」李淵心中本就在猶豫,此時聽封德彝的話,覺得自己總算是找到了台階,但面上卻又得端著些,他道:「那是他咎由自取!活該!」封德彝哪能聽不出李淵的鬆口之意,忙趁著這時機,又將李建成的慘況說了說,李淵沉默后道:「罷了,若那孽子有知錯之意,便將他放出來吧。」「太子每日在牢中都在抄經為百姓祈福消除業障,這些事臣等都是知道的。」封德彝不間歇的替李建成美言,這讓李淵心中暗暗奇怪,他問:「寡人不信你不知道秦王府與太子府的矛盾,你既然是秦王之人,怎麼字字句句都向著太子說話?」封德彝面色一僵,似有難言之隱,李淵自然沒有放過他這般形容,皺眉道:「你做什麼扭扭捏捏的?寡人問你話你便說!」封德彝這才道:「前些年臣輔佐秦王,是因秦王的確乃少年英雄,但近些年秦王立功心切,早已不是最初的那個秦王,眼下坊間遍傳秦王欲取代太子之事,連百姓都知道的事,可想而知秦王這些年的舉動是何等明顯,反觀太子,這些年雖是立功甚少,但卻一直勤勤懇懇,始終如一,臣以為這才是大唐未來君主該有的信念,臣與秦王已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自是不便多說什麼。」封德彝見李淵的面色不怎麼好,假意未瞧出不妥,繼續道:「此番陛下將太子關押了起來,秦王又藉此時機表現自己,日後秦王歸來時,百姓更是擁護他,也難怪他們傳秦王當擁天下,這分明是秦王有意誤導百姓啊,臣眼下就怕秦王歸來逼太子退位,陛下您眼下在仁智宮,那京都里可都是秦王的兵馬,這……這不得不防啊陛下。」李淵喝止住封德彝的話:「好了!你莫要再說了!去看看太子吧。」封德彝見好就收,識趣的沒有再多言。他這一番話,可是讓李淵好幾個日夜都輾轉難眠,秦王勢力的確漸大,此番他從寧州歸來,若是逼太子退位,下一步的矛頭豈不是指向了他這個老子?李淵越想越覺得不對,乾脆下了道聖旨,借著送李建成回京城養傷的名義,讓他回去坐守長安。
李世民收到此消息時,正在凱旋的路上,此事許是在他的預料之中,聽聞消息后他並沒有多大的情緒,只是道:「好,本王知道了。」當初他從仁智宮離開之時,便已想到今日的情景,倒是一邊的楊暎忿忿不平。
「這個李建成是個什麼東西,日日做戲來給人瞧,那坊間的傳聞十有八九都是他命手下那些老狗散播出去的,眼下又跑到陛下面前惺惺作態,噁心。」李世民哭笑不得的瞧了她一眼:「他又不是第一日噁心,你才知道么?」楊暎一巴掌拍在了李世民的肩上:「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依陛下的性子,你此番來他定然是允諾了你什麼,我覺得十有八九是太子之位,你或許未將這事放在心上,但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你心中定然不舒坦,你若想發泄,我一會陪你喝幾壇。」李世民朗聲大笑:「好,待歸京我們好生慶祝一下。」李世民從寧州往回趕的時候,李淵早已先一步往京中返,李世民只當是李淵覺得無法面對自己,是以也沒放在心上。
觀音婢收到消息后,便在府中張羅了一桌子的菜,陛下並沒有在宮中設慶功宴,她自然要好生替李世民與楊暎慶祝一下。李世民與觀音婢許久未見,楊暎知道李世民一直想著觀音婢,是以吃完飯一直磨磨蹭蹭不肯離去。李世民暗地裡甩了楊暎好幾個眼刀,楊暎只當沒瞧見,只道:「王妃的廚藝越發精進了,這道精燒大腸外酥里嫩的十分可口。」觀音婢笑了:「難得聽你誇獎我,再誇幾句我聽聽。」楊暎瞪了觀音婢一眼,端著那盤精燒大腸便走了。
李世民終於有機會將觀音婢攬在懷中,他道:「我很想你。」觀音婢回抱住他,抬手撫了撫他的後背:「這些事我都聽說了,委屈你了。」數月以來,李世民晝夜征戰,難得閑暇時,在帳篷中倒頭便睡,已是累極,根本沒有時間去想自己委屈與否,此時觀音婢這極為簡單的一句話,李世民突然覺得自己鼻尖一酸,他想,其實自己的確是委屈的吧。他一向敬重的父親一直防著自己,他的一腔熱血生生被澆的冰涼。
「在這個家裡,你不是秦王,你只是我的丈夫,此番回來,若是累了,我們便歇歇。」觀音婢察覺到肩窩處的濕意,道:「有些事的確很難做抉擇,尤其是父與子、兄與弟、家與國,任何一樣若是做不好,都會留下千古罵名。」李世民說話時帶了鼻音,他道:「我在乎的只是天下百姓,並非名聲好壞,只要天下久安,我背上罵名又如何?」此次從寧州歸來,李世民一直提不起興緻,除去歸京時進宮去給李淵報捷外,再也沒入過宮,軍府也未去,只是待在家中陪觀音婢與孩子。觀音婢絕口不提有關宮中之事,只有萬貴妃三五不時派個人來關心一下王府的情況。
李世民這副消極怠工的模樣,並沒有使李建成那伙人放鬆警惕,相反,眾人總以為李世民一定是在密謀著什麼,為了不被秦王府打個措手不及,眾人變著花樣的在李淵面前含沙射影,因李世民這些日子確實一直未出府,李淵這心裡便有些不踏實了。李世民對宮中的動向了如指掌,心中暗覺好笑,先前他大張旗鼓用兵時,這些人反倒不說什麼,眼下他只想享受幾天好日子,他們卻是如此擔驚受怕。
觀音婢倒是覺得讓那伙人心裡不託底也好,省的吃飽了撐的沒事做,四處去散播謠言。
李世民在府中盡享天倫之樂,虎子跟在一邊直咂舌:「老大啊,放眼全朝,眼下也就您過的最瀟洒了。」李世民正帶著兒子李承乾在院中射箭,轉眼李承乾已五歲,個頭堪堪及李世民的腰,手中抱著張長弓,廢了好半天勁才拉開。
李世民蹲在一邊,調整好兒子的姿勢,又順手揉了揉兒子的臉蛋,這才抬頭瞧了虎子一眼:「羨慕么?」虎子嘴角有些抽搐,突厥近日起了內訌,似有分裂之勢,分裂出來的那部對於唐,一直虎視眈眈,只是礙於被可汗壓著,這才一直蟄伏觀察行事,眼下許是他們羽翼漸豐,聽聞已有蠢蠢欲動之勢。
李淵此番倒是沒有傳李世民進宮,而後命他前去鎮壓,聽說李淵早已聽從了朝中大臣們的意見,準備遷都以減少戰爭,只是還未做最後決斷罷了。
李世民一直以為突厥犯邊這事,並不是逃避便能解決的,你需得將他們打怕了,他們才會祖祖輩輩忌憚你。
忠隋的那伙人聽到了風向,連忙跑到李世民這來請示。
「依王爺之見,是遷都好還是派兵鎮壓好?」李世民正在案前提筆習字,一筆一劃力透紙背,一個「伐」字龍飛鳳舞於紙上。
眾人聽李世民說要鎮壓,心中便有了底,隔日上朝便與贊同遷都那伙人吵了起來,兩方爭得面紅耳赤,彷彿男人養在外面的妾不當心與正室見了面一眼,瞪著眼睛比誰聲量高,一旦一方佔了上風,另一方定然是捂著胸口幾近暈厥的模樣,兩方人吵了一整個早朝,也沒吵出個所以然來。
下了朝,李淵將李建成叫到了書房,他問:「這事你先前一直未表態,寡人問你,你究竟是怎麼想的?」李建成這些年一直跟在李淵身邊,早便將李淵的心思摸了個透徹,他遲遲不肯下定論,就是因他心中想的與李世民相同,只是支持討伐的聲音還不夠響亮,李淵還沒找到合適的時機而已。
李建成自打從仁智宮回來,面色一直很蒼白,每當一瞧見他如此,李淵的心中便有些心疼。李建成利用李淵的愧疚心理,成功將太子之位奪回,每每思及此,李建成的心中都很是淋漓暢快。他開口前咳嗽了幾聲,面色更加不好,他道:「兒臣以為應當震懾突厥,以絕後患才是。我朝中能人輩出,尤其是王弟,更是戰無不勝,他威名赫赫,此番派王弟前去作戰,定然事半功倍。」這些事李淵豈能不知道?只是他在這個二兒子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食言,實在有些羞於面對他。
李淵逃避與李世民見面,李世民倒也樂得自在,每日幫著觀音婢打打下手,晾些藥材。
「老大,王大人求見。」虎子每日往返於門口與後院數百次,跑得氣喘吁吁。觀音婢借著低頭擺放藥材的動作瞧了一邊挑揀的認真的李世民一眼,這些日子來府上遊說李世民去上朝的大臣一波接著一波,皆是無功而返,李世民固執起來當真是連鬼都害怕。
虎子見李世民沒有要見人的意思,嘆了口氣,又跑到門口去回絕。
觀音婢接過李二手中的藥材,似笑非笑:「氣消了也該去宮裡轉轉了,這些事早晚都需要你來決斷,何不早些處理。」李世民就地在地上一坐:「先前未曾過過如此安穩的日子,人一閑下來便怠惰了,宮裡倒真不怎麼想去。」話雖是這麼說,但隔日李世民還是進了宮。彼時滿朝文武都等著李淵上朝,大家互相交談,低聲喧嘩,但一見李世民的身影,大殿霎時便安靜了,站在最前的李建成見狀,向後看了一眼,見李世民正朝左邊列首走來。李建成笑著向李世民頷首示意,李世民視線瞟都未向李建成瞟一眼,顧自在列前站好,整了整朝服。
李淵來時,又問了突厥一事如何解決,殿中又是兩個聲音一同響起,吵的李淵頭疼欲裂。
「兒臣以為,這仗還是要打。」李世民的聲量並不高,甚至比平時還要低,但是大殿卻又於霎那間安靜了下來,一時再無人敢出聲。
李淵覺得靈台清明了些,他沒看李世民,只是盯著紅毯問:「此話怎講?」李世民便將此事的利弊一條一條的分析出來,聲音四平八穩,不怒自威。
李淵聽罷,道:「秦王的話有道理,眼下突厥還未大規模起兵,既然決定要攻打,那便依秦王的意見為主,這事便這麼定了,你們也莫要再吵了。」喧嘩聲漸起,李世民回頭瞧了一眼身後眾人,那些聲量還未等放大,又壓了回去,最後殿上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聲響。眾人當著李世民的面,什麼都不敢說,待轉日,李淵岸邊的奏摺摞了有半人高。
李建成見李淵坐在一堆奏摺中揉著眉心,識趣的沒有說話,倒是一邊的李元吉忍不住開口:「父皇,眼下朝中那幫大臣到底是聽父皇的還是聽王兄的?」李淵揉著眉心的動作一頓,他睜眼冷睨著李元吉,這個孩子自小心腸便壞,李淵不怎麼待見他,此時又聽他這般口無遮攔,一個硯台便朝他砸了過去:「還不滾!」從御書房出來,李元吉腦門上還頂著個包,他忿忿的瞧著李建成:「王兄,眼下李世民在朝中的勢力越發擴大,若王兄再如此氣定神閑下去,這太子之位遲早被他奪走。」李建成表面上仍是笑的和藹,心中卻已冷透了,這個李元吉說話越發肆無忌憚起來,有時眾人議事,李元吉當著眾人的面便敢拂自己的面子,他這個弟弟怕是再不能久留了。他沉默了會,笑道:「近日我得了一匹性子極烈之馬,趕巧父皇說過幾日要去狩獵,屆時將這馬牽著吧,秦王得勝歸來,我還未獻賀禮呢。」李元吉挑起一邊嘴角:「是啊,依李世民的性子,是要配上匹烈馬才是。」每年臨近秋季,李淵都會帶著這幾個兒子外出狩獵,登基后這一習慣也未改去。李世民不日便要出征突厥,軍中事物繁忙,且他本身也不想與李建成等人做多接觸,便欲藉此拒絕此次狩獵。李淵神色帶了不滿,他直接頒旨斥責李世民目無尊長目無國君,又道他近些年性子越發乖張,翅膀硬了連他都不放在眼中。
宣旨的小黃門聲音抑揚頓挫,十分有氣勢,整座王府的人都跪在院子里聽訓。李世民跪得筆直,面色淡淡,觀音婢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不去,眼下李淵雖對他不滿,但打仗還用得上他,自然是不會太為難他,但這仗畢竟不能打一輩子,待天下太平了,秦王沒用了,陛下自然會秋後與他算總帳。思及此,觀音婢伸手拉了拉李世民的衣擺,小聲示意他一會跟著小黃門進宮認錯。楊暎也怕李世民當真犟起來后,不將李淵放在眼中,也頻頻朝他使著眼色。李世民被這兩人一前一後夾擊,覺得有些挺不住,在小黃門宣旨過後離開時,一併跟著他進了宮。
狩獵那日,李世民在觀音婢與楊暎的催促之下,乘著馬車晃晃悠悠的去了獵場。女眷與年幼的皇家子弟則在一邊的小帳子中歇息。李世民不願與眾人攙和,便單獨策馬至一邊去給孩子們獵些小獸玩耍。李建成一直將李世民的舉動看在眼中,此時見他要走,便給身邊的李元吉使了個眼色。李元吉會意,開口叫住了李世民:「王兄留步。」李淵正要上馬,聽到李元吉叫李世民,也停下了上馬的動作,站在一邊瞧著自家幾個兒子。
李世民聽到李元吉的聲音,勒馬回頭,問:「何事?」李元吉撫著身邊的紅鬃烈馬,那烈馬不安分的嘶鳴了一聲,前蹄高揚,似是想掙開這一身的束縛。李元吉道:「小弟近日得了一匹汗血寶馬,只是這馬性子太烈,三胡技藝不精,這已數十日還未馴化這畜牲,聽聞王兄府上寶馬成群,不乏烈馬,是以能否勞煩王兄幫小弟將這畜牲馴一馴?」似乎是為了配合李元吉,那馬又劇烈的掙扎了一下,越發顯得暴躁。
李世民眼皮一撂:「沒空。」控馬要走。
李淵又叫住了他:「世民啊,寡人還記得小時你替寡人馴服的那匹戰馬,這轉眼近十年過去了,寡人也有些好奇,你還是不是以前的你了呢?」李世民微微一愣,抓住韁繩的手驀然收緊,他平生最是厭煩說話轉彎抹角,雖然對方是他的父親,李世民冷著臉從馬上下來,走到李元吉身前,他比李元吉要高半個手掌,此時在李元吉跟前一站,將李元吉眼底霎那間湧上的膽怯盡收眼底,他將手伸到李元吉跟前。
觀音婢正在帳篷中給孩子們拿著糕點,忽見帳篷外面有不少宮人紅著臉朝一邊跑,她覺得事情有異,便命人去打聽外面發生了什麼事,片刻,王府的侍婢進來,道:「王爺正在東邊馴馬,大傢伙都跑去看了。」侍婢說話時一雙眸子亮晶晶的,難掩嚮往之意。
觀音婢皺眉:「不是去狩獵?怎麼好端端的馴起馬來了?」侍婢便將陛下與李元吉逼迫李世民馴馬之事與觀音婢說了,一邊的楊暎聞言將盤子摔在地上,面上帶了鐵青:「這些人當真是越發過分了。」觀音婢瞧了楊暎一眼,道:「一起去瞧瞧吧。」觀音婢到時,那馬似乎已疲累至極,只見它原本應是晶亮的眸子此時盡顯頹意,雖說那抹不羈尚在,但照初始已少了許多,再瞧李世民,仍是八風不動端坐在馬背上,一手拉住韁繩,另一手緊扣在馬頸,仔細一瞧,那馬不時顫抖一下,似是痛苦至極,也難怪威風不再。
遠處傳來一陣鼓掌聲,李元吉一邊笑一邊朝李世民走過去,口中道:「王兄果然不同凡響,再頑固不化的畜牲到了王兄手中都服服帖帖的,實在是讓小弟佩服,要知道這馬可是摔死過不少人。」話說到此,遺憾之意溢於言表。
李世民見馬已不再狂躁,鬆開了扣在馬頸上的手,輕巧從馬上跳下,道:「畜牲就是畜牲,並不會因我這一時的馴化而服從,它不過是被抓到弱處,不敢再放肆罷了。」李世民定定盯著李元吉,直將他瞧的目光有些閃爍才繼續道:「人活一世,生死由命,不該死之人到何時都會安然於世。」李元吉自然是聽出來李世民在轉彎抹角罵自己是畜牲,但他嘴皮子的確沒有李世民利索,與他打嘴仗就只有吃虧的份,當下忿忿拂袖而去。
李世民見狀,又叫住李元吉:「唉,畜牲,還沒牽走呢。」李元吉只覺得渾身的血液在剎那間衝上頭頂,他甚至想與李世民拼個你死我活。李建成見李元吉手已搭在腰間的佩劍上,李世民的神色亦是漸冷,覺得氣氛有些不對,適時出現,對著李世民笑了笑,道:「三胡不懂事,王弟莫要與他一般見識。」說罷便將人給帶走了。
狩獵場一事,原本是太子與秦王之間的恩怨,但近日盯著秦王府的人實在太多,李世民的一言一語都被不斷的放大,惡意的扭曲。那日李世民不過說了「生死由命」,這四個字傳到李淵耳中時便成了「天命所歸」,這讓李淵氣得登時跳了腳,他這個兒子眼下都已敢說出這混帳話來,不是視他這個父親於無物是什麼?
李淵與李世民的矛盾日益加深,父子兩人去年連除夕夜都未曾見上一面。觀音婢將這情況看在眼中,心中難免替李世民擔心,眼見著今年的除夕將至,李淵與李世民卻還是未有緩和之意,她不得不寫信給萬貴妃與宇文昭儀,求她在宮中再替李世民多說上幾句好話。
這事即便觀音婢不說,這兩人也時時謹記,不然李淵或許一早便將李世民踢到嶺南了。
這兩年突厥一直在邊境小規模的騷擾,採取的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策略,李淵煩惱不已,再一瞧見李世民,更是心煩的徹夜難眠。趕在除夕前夜,他一紙聖旨將李世民派去戍邊,連在京中過年的機會都沒留給他。
接到聖旨之後,李世民心中也是鬆了口氣,他早便想出去透透氣了,這些年若不是觀音婢壓著,他當真等不到時機成熟便要將李建成先殺而後快。
聽聞李世民要走,李建成破天荒在東宮擺了送別宴。此消息一出,滿朝嘩然,都知這宴席恐怕是個鴻門宴,但又好奇秦王到底會不會赴約。
此番戍邊,李世民是想帶著觀音婢一起走,楊暎許久未上戰場,也嚷嚷著要同往。李世民覺得,或許此次的送別宴,恐怕是李建成,也是自己為數不多的機會,他從開始便未想著要拒絕。
李建成設宴當晚,李世民穿了一身胡服便進了宮,胡服立領窄袖,腰身束著玉帶,乍一眼瞧去,更顯精壯,李世民本就生的貴氣,不笑時,周身沒有人敢靠前。李建成雖再三強調讓李世民帶著所有家眷同來,可李世民如意料之中的沒有給李建成面子,他只帶了腳程極快的楊暎,如此做法也是以備不時之需,屆時若真出了什麼事,楊暎跑得也快些。
李世民剛一落座,李建成便舉了酒杯:「這些年我這個做大哥的沒有負起照顧弟妹們的擔子,這杯我先自罰。」說罷將酒一飲而盡,緊接著又舉起一杯:「眼見又要過除夕,父皇將你派去戍邊實在是令我始料未及,雖然你我兄弟二人的關係一直不融洽,我今日這頓飯可能也落不得什麼好,但我這個做兄長的還是想與你賠個不是,這幾年是大哥做的不好,往後你不在京中了,我們前塵往事便一筆勾銷了吧,待你戍邊歸來,我們重新做兄弟。」李建成一連幹了五杯酒,將話說的十分動聽。李世民雖不知李建成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也瞧出他是想走挽回親情的路線,近二十年來,兩人關係一直不親近,李建成多次於暗中下死手,這脆弱的兄弟關係自然也不能指望這一頓飯便緩和,但該做的戲還是要做,李世民很是配合。
初始他面上還端著冷臉,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最後在李建成連干近十杯酒後,終是微紅了眼眶,只是他仍是一語未發,略略端起酒杯,道:「這一杯酒過後,你我兄弟二人便恩斷義絕,之前的事既往不咎。」楊暎覺得李世民大概是方才來的路上被夜風吹壞了腦袋,李建成這明顯是在做戲,他怎麼就上了套?見李世民舉杯要喝,楊暎抬手便拍開了他的手,酒灑了一桌子。李建成一愣,李世民也一愣。
楊暎道:「王爺近日受了傷,身體不適,來時王妃特意囑咐不能用酒。」李世民皺眉呵斥:「楊暎,你逾矩了。」楊暎只覺得李世民好賴不知,也不屑與他多話,李世民舉起一杯酒,她便打翻一杯,最後李世民直接命人將楊暎給捆了下去。
李建成面露慚愧:「弟妹許是怕我在酒中下了毒吧。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你也莫要怪罪她。」李世民仍是一語未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而後他將杯子狠狠摔在地上,濺起的瓷器碎片割破了李建成的衣袍,李世民擦了擦嘴,說了句:「大哥,保重。」李世民轉身遠走時,李建成仍站在原地發愣,許久,他問了身邊的內侍一句:「他……秦王他方才,可是真心實意喊了本宮一聲大哥?」李世民回到王府時,楊暎拎著只長槍在門口等著他,見他回來,二話不說一槍便刺上去,她道:「你既然那麼想死,今天老子便成全你!」這槍還未近李世民的身,李世民便噴出一口血,那血色之深,與黑色無異。楊暎傻了眼,忙將長槍扔到一邊,上前去攙李世民:「你怎麼了?你沒事吧?」「快將他扶到屋裡。」觀音婢急匆匆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好些個下人。
楊暎見觀音婢面色如常,心中無端也安寧不少,她跟在觀音婢身邊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觀音婢一邊將一粒藥丸放到李世民口中,一邊與楊暎說話。
近日宮中傳出消息,李淵有封李元吉為元帥,出征突厥之意,明眼人都知,此舉動不是奪李世民的兵權是什麼?太子府先奪李世民的兵權,下一步的目標自然便是李世民這個人。
今日這鴻門宴,以防萬一,在李世民臨進宮前,觀音婢特意餵了他一粒金丹,此金丹有護體之功效,防止毒藥沁入體內,一旦吞食毒藥,服丹之人便會吐血不止,只不過這血是毒血罷了,金丹藥效只能維持小半個時辰,若在此之前不將體內餘毒除盡,中毒之人仍會有性命之憂。
李建成這回的確在酒中下了毒,只是這毒乃慢性,不會立時便死就是了,李建成老謀深算了一輩子,總不會犯如此淺薄的錯誤,又怎麼能讓李世民死在東宮?楊暎挑眉,怪不得方才李世民執意要喝那杯酒,或許是心中還對李建成抱有最後一絲念想吧。楊暎嘆了口氣,問:「這些你怎麼知道?」她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天天的王府里搗鼓她那些屍體,分明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形容,未成想竟比她這個日日在外拋頭露面的人知道的還多。
觀音婢將銀針緩緩推入李世民的穴位,目光專註:「我還知道此番太子已在路上設好埋伏,只待王爺一出城,便在昆明池暗殺王爺。」「什麼?」楊暎坐不住了,她不敢置信的瞪著觀音婢:「這些,王爺都知道么?」觀音婢點頭:「王爺自然是知道的,是以今日才會進宮,許是也想再體體面面的見太子最後一面吧。」楊暎一個箭步躥到觀音婢腿邊:「這些消息可是千真萬確?你從哪知道的?」觀音婢動了動腿,將楊暎踢到了一邊:「去,莫要妨礙我,沒看見王爺還未醒么?」楊暎老老實實扒在一邊,不死心,又問:「你是如何知道這些的?」觀音婢見楊暎這副模樣,有些哭笑不得:「你在沙場上摸爬滾打的日子也不久,難不成從未見過姦細?」楊暎:「……」觀音婢不理楊暎,專心給李世民調理著身子。李世民這些年雖然落下了些病根,但身體的狀況還是不錯,況且還有觀音婢為他調製的金丹,是以此番李建成那一杯毒酒倒是未給李世民帶來什麼打擊。
「這狗太子欺人太甚!」楊暎從床上站起,轉頭便往外走:「我絕不會放過他們。」楊暎身後自然是有靠山的,朝中二品以上的朝臣有大半都是忠隋之人,這些人一直惦記著扶李世民上位,而後再扶楊暎的孩子為太子,換個法子將隋朝復興。楊暎此番被李建成氣得不輕,暗地裡聚齊了那些大臣,將李建成欲刺殺秦王之事悉數告知眾人。
眾人聞言,自然不能坐視不理,這於他們而言,可是在撼動他們隋朝的根基,復興隋朝是他們的畢生心血,他們年紀一大把了,怎會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眾人議事過後,自然是加緊了動作,四處搜羅李建成與李元吉的罪狀,許是天助他等,短短几日眾人便得到了不少有利的證據,眾人分批呈報給聖上,準備車輪戰轟炸李淵。這事本是暗中進行的,眾人為避免打草驚蛇,自然是守口如瓶。可不出三日,這事還是傳到了太子耳中。
李建成知道這些人的本事,朝中關係本就盤根錯節,都到了這節骨眼,他不能讓之前的心血都付之東流。他也在暗中召集了太子府眾屬官,暗中制定防範計劃。眼下李世民稱病,遲遲不肯出長安,李淵又不能硬逼著他走,若是激起了民憤,李淵清楚是什麼後果。是以李建成便欲借著李世民在王府養病之時,再下一劑猛葯,直接讓李淵徹底與李世民決裂。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
這日天氣燥熱,好似有一張無形的網兜在了空中,直教人心煩意亂喘不上氣。
鄭觀音毫無預兆從睡眠中驚醒,模模糊糊朝外一望,估摸著到了李建成上朝之時。她醒來后便睡不著了,乾脆起身梳洗。
李建成一早便起來了,此時早已穿戴完畢,今日他的心情似乎不錯,眼梢都帶著笑意,見鄭觀音起來了,他朝她招了招手,如往常那般道:「我去上朝了,你在這等我。」說罷轉身要走,鄭觀音下意識叫住了他:「太子。」李建成腳步一頓,回頭瞧她:「怎麼了?」鄭觀音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勉強笑了笑,走過去替李建成理了理衣袍:「沒什麼,早些回來。」昨日深夜,太子府終是將李世民欲謀反的罪證捏造整齊,為避免夜長夢多,李建成想著今日早朝便當著文武百官之面呈到御前,讓李世民永無翻身之日。
身後內侍捧著個紅木小箱,滿面凝重的跟在李建成身後,主僕二人步速極快,剛一拐出門口,忽見李元吉拎著他平日隨身帶著的弓箭,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李建成見狀,心微沉,他仍故作鎮定問:「怎麼了?你怎麼如此慌張?」李元吉氣還未喘勻,他道:「李世民將你與尹德妃和張婕妤私通的證據呈到了御前,父皇命你火速面聖。」李建成愣住了:「什麼?」李元吉不顧禮儀,拉著李建成的袖袍:「王兄莫要再愣著了,快走啊。」李建成被李元吉拖著,一路近乎小跑。李建成早上的好心情蕩然無存,眼下瞧來,他終究是晚了李世民一步。
幾人抄近路,入了玄武門,此處向來僻靜,且宮牆較多,常年不見光,是以稍顯陰冷,行至臨湖殿,李建成突然駐足不前。李元吉此時還埋頭向前走著,慣力之下,被李建成扯的向後踉蹌了幾步。
「怎麼了王兄?」李建成也想知道怎麼了,怎麼他會有如此奇怪的感覺。李建成環視玄武門,許久,才問李元吉:「怎麼不見這的侍衛?」李建成話一出,李元吉也呆住了,玄武門內外空空如也,一個人影都未瞧見。李元吉右眼皮突然跳了跳,拉著李建成便要奔出玄武門。
「瞧太子殿下行色匆匆,這是要去哪啊?」兩人剛走了兩步,忽然撞見了傳聞中一直在王府養病,眼下應當在李淵跟前的李世民。
李世民迎面而來,一身戎裝凜冽,腰間長劍泛著寒氣,身後侍衛分列而立,清一色的鷹紋戰甲使得玄武門更具肅殺之氣。李世民此時的氣色說不出的好,他隨意將手扶在腰間的長劍上:「陛下今日不早朝,怎麼?殿下沒聽說?」李建成一愣,回頭去瞧聽到消息后一路將他拉來的李元吉,後者亦是一臉詫異,那時他分明聽人說李世民已至御前。
至此,李建成終是明白他們此番是進了人家的圈套,很快,李建成的面色便恢復如常,他笑了笑,問:「秦王這是做什麼?難不成是專門來迎接本宮的?」話畢,不動聲色將手縮進衣袖。
李世民也跟著笑了笑,豁然拔出腰間長劍,抬腕向前一挑,隨著衣錦的破裂聲,一隻小巧的信號霧筒便掉落在地。
「想來太子仍是未瞧清眼下狀況。」隨著李世民的話音落,有數百士兵從玄武門外一涌而來。李元吉下意識將李建成擋在了身後,他持弓警惕的瞧著李世民:「你要做什麼?」李世民帶著眾人步步逼近,他嘴角帶著笑:「你們不是一直知道我要做什麼么?」李建成目不轉睛瞧著李世民,隨著身前諸位的前進而向後退著,眼見便要退到玄武門外,又聽另一陣腳步聲從遠處傳來,而後止於玄武門。李建成於慌亂中朝後瞧了一眼,這一眼,讓他放心不少。來人正是他的親信常何,此時常何帶著太子府的侍衛,肅然立於李建成身後。
李元吉見狀,嘴角也漸漸露出笑意,見常何等人站定,他對李世民道:「不知王兄還記不記得這位常大人?」說罷顧自笑了開來:「也是,王兄怎會不記得自己昔日的心腹呢?」常何初時是秦王府屬官,只是後來在太子府的挑唆之下,與秦王府分道揚鑣了。
李元吉笑夠了,又緩緩持起手中弓箭,他道:「秦王有刺殺東宮之意,此舉有違祖訓綱常,今日我便替我李家祖上清理門戶。」說罷去拉自己的弓,手剛一搭在弓上,面色突變。
與李世民一樣,李元吉自小便擅弓,這麼些年來,無論在戰場上或是平素皇家的活動中,他向來弓不離手,他的弓伴了他十數年,手應該搭在何處,該使出什麼樣的力道,李元吉心中都是有數的,是以當他方才將手朝這弓上一搭,心便涼透了。這弓外表雖與他的弓箭相似,但確實是被人偷梁換柱了,弓弦極重,他拉了幾回都無法成功拉開。
李世民嘴角噙著笑,如同往日李元吉瞧見他時那笑一般,他靜靜看著李元吉面上由得意轉為驚慌,直到笑得臉都有些發僵,眼底略有濕意,卻仍是停不下來。
「王兄,我的弓被人換了!」李元吉小聲對李建成道:「一會我掩護,你與常何先行離開。」李元吉說罷見李建成仍站在原地,彷彿木雕一般,不由動了肝火,他低吼:「跑啊!」李建成一直一言不發,他只是看著李世民,良久,竟是如釋重負一般,輕聲道:「是我輸了。」李元吉眼下已是氣極,他怒吼:「什麼輸了?哪輸了?」說罷見眾人緩緩逼近,將長弓一扔,拉著李建成便要朝玄武門外跑。
一直未有動作的常何終於抬了抬手,他的屬下得令,緩緩將門關死,阻隔了李建成與李元吉唯一一條生路……常何站在門外,聽著玄武門中劍氣如虹,那是眾多兵器刺向一人之聲。他忽然想起他入太子府的頭一日,李建成問他:「你可會忠心於我?」那日他是怎麼回答的來著,唔對了,他說:「常何從來忠主。」只是他的主人由始至終只有一個人罷了。
李建成死了。
消息傳到李淵那時,李淵卻並沒有多少意外,他坐在龍椅中,背部微駝,目光稍顯空洞,面上竟登時顯了老態。餘光里瞧見有人逆光而來,他愣愣抬頭,見李世民神情麻木的跪在自己面前,也未顯出什麼情緒來。
李淵緩緩抬起略微顫抖的手,輕輕撫了撫李世民的頭頂,一如他小時那般,李淵問:「老二啊,你開心么?」在劍揮向李建成的脖頸之前,李世民原本以為此時起便是他開懷之時,可當李建成的人頭落地,未瞑之目仍久久望著他時,李世民突然覺得有些怕了。是啊,他開心么?他將他的兄弟殺了,他開心么?
想起李建成眼中的笑意與解脫,李世民有些困惑,時至今日,究竟是誰更開心一些?
李世民渾渾噩噩的出了皇宮,將自己關在屋中,一關便是三日。
李建成之死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眾人聽聞當日太子於玄武門刺殺秦王失敗,被秦王一舉擒獲,而後自盡。
太子府一時間群龍無首,樹倒猢猻散,太子府的僚屬即便是想替李建成報仇,他們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更何況眼下他們本身便是自身難保。
李建成死後三日,李淵一紙聖旨,立了李世民為太子,詔曰:「自今軍國庶事,無大小悉委太子處決,然後聞奏。」自那之後,李淵便再也沒在朝中露過面。又過兩月,李淵又以年事已高禪位於李世民。
李世民登基后十三天,冊封觀音婢為皇后,楊暎為楊妃,至於陰月,礙於她為自己生了雙生子,也封了嬪位。
武德九年,九月。
李世民擢升長孫無忌為宰相。長孫無忌婉拒陛下美意。
武德九年,十月。
李世民再命長孫無忌為宰相。長孫無忌仍未接旨。
貞觀元年。長孫無忌辭官,攜妻帶子歸洛陽。
臨出宮前,觀音婢與長孫無忌站在城樓之上,俯瞰著長安城勝景,長孫無忌道:「你的想法是對的,自古以來外戚干政的例子太多,你能將眼光放的如此長遠,是真的長大了。」觀音婢定定盯著宮門的方向,眼中稍顯空洞。當日玄武門之變,她亦在場。因茲事體大,行事前,參與此事的諸位軍士心中惶惶,為勉勵眾人,觀音婢決定與李世民一同前往。大家見秦王妃坐鎮,不免受到鼓舞,自然是士氣高漲。
行事時,很是順利,彼時觀音婢一直站在拐角處,但她知道,李建成瞧見她了。李世民揮劍前,李建成嘴角的笑意未變,一如當年街上初見,溫文爾雅。觀音婢緩緩閉眼,再睜開時,李建成已倒在血泊中,仍靜靜朝她的方向望來,那一瞬,觀音婢竟有些羨慕起李建成來,他終是解脫了。
見觀音婢的面色不怎麼好,長孫無忌也猜出箇中原因,遂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罷了,都過去了,日子還是要過的。」觀音婢輕輕點頭。有宮人從遠處急匆匆走過來,對著二人行了一禮。
「娘娘,陛下找您呢。」時候已不早,馬車等在了門口,長孫無忌順勢道:「去吧,定要好生輔佐他,有些人……不能白白便死了,願這天下,盛世永存。」長孫無忌憑欄,於夕陽殘血中望著觀音婢,餘暉在觀音婢周身鍍了層金邊,使長孫無忌有些瞧不清小時總是跟在他身後的這隻跟屁蟲。
觀音婢低頭將淚意隱去,良久,向長孫無忌行了一禮,而後轉身與宮人離去,於金光粼粼中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