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夕陽飛雪
宇文婥擔心應付不來,執意要蕭初鸞陪她出宮,曉曉留在宮中,反正事後還要回宮的。
蕭初鸞說自己有要務在身,不能隨意出宮,公主就是不答應,就是要她陪著去。
最後,宇文婥硬拉著她出宮,來到華玉瓶住的地方。
華玉瓶的確是一個小美人,容貌清艷,腰細如柳,裊裊婷婷。
在明艷照人、盛氣凌人的慕雅公主面前,她從容地福身行禮,有禮有節,不卑不亢。
她站在一側,低垂著螓首,等候公主開口。
「華姑娘,駙馬對公主情深似海,不會再有別的女人,若你繼續纏著駙馬,只怕也討不到什麼好果子吃。」蕭初鸞開門見山地說道,這種威脅性的話,只能公主的侍婢說。
「玉瓶深知唐公子與公主的深情厚意,玉瓶別無所求,只求偶爾能見唐公子一面,難道玉瓶這一丁點的請求也不行么?」華玉瓶可憐兮兮地說道。
「行,本公主說行就行。這樣吧,假若華姑娘不嫌棄,就由本公主做主,請華姑娘搬進府,本公主所住的廂房旁邊正好有一間空房,華姑娘可以搬進來。」宇文婥溫柔道,笑意深深,「如此一來,華姑娘就可以每日見到駙馬,本公主也有一個好姐妹相伴,只不過……華姑娘在府中能否得償所願,能否活過十天半月,本公主就無法保證咯。」
華玉瓶明眸大睜,駭然無語。
蕭初鸞笑道:「哦,對了,既然華姑娘入唐府了,華姑娘的弟妹就是自家人,公主很喜歡小孩子,會買下一幢小院落給華姑娘的弟妹住,命人好好照顧他們。」
言外之意便是,公主會命人看住她的弟妹,不過能否安然活著,那就不知道了。
華玉瓶豁然抬眸,「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公主慈悲心腸,會讓華姑娘的弟妹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這不就是華姑娘想要的嗎?」蕭初鸞故意以譏諷的口吻道,「唐家權勢顯赫,華姑娘入了唐府,成為唐公子的妾室,榮華富貴不就唾手可得嗎?」
「玉瓶愛的是唐公子,並非榮華富貴。」華玉瓶冰冷道。
「既是如此,那就好辦了。只要華姑娘點個頭,就可以住進唐府,天天看見唐公子,你的弟妹也可以過上好日子……不過,華姑娘想與弟妹住一起,那是不可能的了,唐府雖然有很多院落,空房多的是,卻不是隨便讓外人住進來的,你的弟妹,只能聽從公主的安排了。」
華玉瓶垂著頭,眸光滴溜溜地轉。
半晌,她終於道:「公主盛情,玉瓶心領了。玉瓶不會再纏著唐公子,請公主放心。」
蕭初鸞將一袋銀子擱在桌上,「華姑娘想明白了就好,這是五百兩,明日以後,公主不想再看見你,你好自為之。」
坐上馬車回宮,走了老遠卻還沒到,蕭初鸞正要掀開風簾瞧瞧,馬車卻停了。
兩個車夫跳下車,她一看眼前景物,又驚又疑。
她們竟然被車夫帶到城中玉帶河的碼頭!
二人下車,宇文婥正要訓斥車夫,兩個車夫同時摘了斗笠,現出真容。
唐沁宇,宇文灃。
蕭初鸞嚇了一跳,暗自猜度著,這次公主與駙馬的事,難道又是假的?可是也太逼真了。
宇文婥朝駙馬火冒三丈地怒吼:「誰讓你帶我到這裡的?我要回宮……」
「公主,我不會讓你回宮了,今夜我們遊覽玉帶河。」唐沁宇笑眯眯道,溫柔地拉起她的手。
「我才不跟你遊覽玉帶河……我也不回府……」她蠻橫地甩開他的手。
雖然她氣消了一半,心中卻窩著一團火,憋屈著,自然要發發脾氣了。
唐沁宇被她甩開手,又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胳膊,將她圈在懷中,任憑她如何掙扎也不放開她,柔聲哄著她。
宇文婥打他捶他,嬌蠻兇悍,慢慢的,她在他的懷中安靜下來,靠在他的肩頭,低聲啜泣。
看見他們和好,蕭初鸞放心了。
冷不防的,有人牽起她的手,她立即掙開,卻被他拽走。
「小兩口說體己話,莫非你想聽?」宇文灃一笑,拉著她行至玉帶河的河堤,望著河上風光。
「王爺,奴婢還有要事在身,不便滯留宮外……」
「日近黃昏,玉帶河的日落別有一番凄美壯麗的景象。」
「玉帶河是帝都遊覽勝地,奴婢心嚮往之,不過今日天色已晚,還請王爺見諒。」
他面對著她,雙掌握著她的臂膀,「放心,皇兄不會責怪你,這是公平的決鬥。」
也許真如他所說,皇上不會責怪她,卻也不會毫無所動吧,再者,燕王知道了,會如何?
她擔心的是燕王。
唐沁宇摟著宇文婥的腰肢走向停泊於河岸的畫舫,恩愛綿綿,令人羨慕。
宇文灃也牽著蕭初鸞的手,走向畫舫。
玉帶河碧波粼粼,兩岸垂柳依依,樹木蔥鬱,一座座精緻的小橋橫跨兩岸,亭台樓閣雕樑畫棟,加上兩岸一幢幢白牆黛瓦的樓房,風物旖旎,數百年來一直是文人墨客的遊冶之地。
無論是白間還是夜晚,河上畫舫穿梭,歌女悠揚的歌聲悠悠傳盪開去,倩影飄飛,為玉帶河增添一抹亮麗之色。夜裡,小橋流水,儷影妖嬈,槳聲燈影,別有一番誘人的風情。
時值秋涼時節,玉帶河的黃昏猶顯得蕭索凄美、蒼涼壯麗。
畫舫慢慢滑行,宇文婥與唐沁宇坐在船頭,相擁著仰望西天的晚霞。
宇文灃與蕭初鸞坐在船尾,望著那艷紅的夕陽漸漸沉落。
冷涼潮濕的秋風迎面撲來,她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他脫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攬抱著她。
「王爺,奴婢不冷。」她連忙道,拒絕他的靠近。
「手這麼涼,還不冷?」他的右臂倏的收緊,湊近她的側頸,「嗯……好香。」
蕭初鸞無語,心知無論她如何抗拒也拒絕不了他的靠近。
鳳王與皇上決定來一場公平的「決鬥」,決鬥的主旨就是贏得她的芳心,那麼,她完全可以兩邊敷衍,左右逢源。與此同時,她可以藉此機會誘皇上上鉤,讓他欲罷不能。
宇文灃冷不丁地問:「皇兄與你做過什麼?」
她輕聲道:「皇上……沒做過什麼,皇上應該還在想吧。」
「倘若皇兄執意寵幸你,你會如何?」他雲淡風輕地問道。
「王爺不是說,皇上會與王爺來一場公平的決鬥么?」她知道,他在試探她。
「話雖如此,本王還是擔心皇兄哪天忽然興起,要你侍寢。」
「王爺無須擔心,皇上是坦蕩君子,既然有心與王爺一較高下,勝負未分之前,不會……」她止住話,沒說下去,心中卻不認為皇上是正人君子。
宇文灃呵呵一笑,「皇兄是不是正人君子,本王不知,本王只知,本王不想做君子。」
她莞爾一笑,對於他的話,當做沒聽見。
他側首,扳過她的臉,輕啄著她的腮。
很輕很淺的吻,宛如秋風拂過,涼涼的,徐徐的。
她沒有防備,驚得立即別過臉,面頰染了晚霞般的艷紅,惹人憐愛。
「玉致,眼下你覺得本王好,還是皇兄好?」宇文灃笑問。
「皇上妃嬪如雲,雨露均沾,王爺心繫舊愛,情深不悔,奴婢只是卑微的宮婢,不敢妄想什麼。」蕭初鸞淡然道,巧言避開他尖銳的問題。
「本王許你妄想。」
「王爺,奴婢從未想過鯉躍龍門、躍上高枝,只願在六尚局有一席之地,平淡地過完一生,壽終正寢。」
「在本王面前,你無須自稱『奴婢』。」他溫熱的鼻息拂在她的臉上,宛若輕煙裊裊,「從此刻起,本王讓你想。」
她低垂著優美的螓首,「奴婢不敢。」
他半是寵溺半是責怪道:「又說『奴婢』,再說一次,本王就懲罰一次。」
蕭初鸞頷首,宇文灃道:「皇兄無法做到專情,本王可以;皇兄可以給你獨寵,本王更可以;皇兄能給你的,本王也可以給你;皇兄無法給你的,本王卻可以給你。」
她不語,不知如何應對。
他抬起她的下頜,迫使她面對著自己,「你擔心本王娶你之後還記掛著軒兒?」
她靜靜地看著他,仍然不應。
他誠懇道:「你說過,往事已矣,軒兒在天之靈,也希望本王放開心懷,做一個逍遙王爺。雖然本王無法忘懷軒兒,但是本王會珍惜眼前人,與王妃共度一生、舉案齊眉,本王的王妃,將是世上最幸福的妻子。」
這雙桃花般的俊眸,深深地凝視著她,飄浮著璀璨的霞光與誠摯的流光。
他的口吻誠摯得令人無法懷疑。
蕭初鸞在想,他所說的是發自肺腑,還是只是為了贏得芳心才這麼說的?
宋天舒說,嘉元皇后的龍胎平安康健,相較皇貴妃,更為平穩。
近來,嘉元皇后的胃口很好,也不胡思亂想了,大腹便便,胳膊和雙腿粗了,臉蛋也豐腴了,越發嬌媚可人。
因為中宮起疑,皇上來慈寧宮來得少了,命蕭初鸞多陪陪嘉元皇后,讓她開朗一些。
於此,自那次在西苑與燕王春宵一度之後,蕭初鸞以六尚局事務繁忙為借口,推脫了兩次,他似乎也沒有生氣,不再約她見面。她每日都去慈寧宮,直至入夜才回六尚局。
這夜,嘉元皇后對即將到來的分娩有些緊張,她耐心地開解,讓嘉元皇後放心,說宋大人會安排好一切。
因此,她離開慈寧宮時,比往日晚了半個時辰。
走出慈寧宮宮門,拐過一條宮道,她看見前方站著一個公公。
她認得,這公公是御前伺候的。難道皇上傳召她?
那公公走過來,傳了皇上口諭,讓她前行。
蕭初鸞知道皇上此次傳召應該是為了三日前她與鳳王遊覽玉帶河一事,只能去見駕。
前行沒多遠,忽然,走在她斜后側的公公突然揚臂猛擊她的後頸,不多時,她暈厥過去。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
那公公為什麼擊暈她?難道他不是奉了皇上的旨意?難道……
她一骨碌爬起來,眼見房中無人,立即開門逃走。
門口卻有一人堵著,她心急火燎,剎不住步履,硬生生地撞向那個人。
一股熟悉的龍涎香幽幽地傳來,她暗道糟糕,想後退幾步行禮,卻被他攬住。
「想去哪裡?」宇文珏沉聲問道。
「奴婢……參見皇上。」蕭初鸞略定心神,不明白他為什麼讓公公擊暈自己。
「今夜,朕與你做一件有趣、美妙的事。」他收攏雙臂,緊抱著她。
「皇上……不去瞧瞧嘉元皇后么?」她知道,他決定的事,不會改變主意。
「晚點再去。」
宇文珏牽著她的手,來到屋前小苑。
她舉眸四望,認出這個小苑是慈寧宮西苑,不由得心跳加速。
他竟然在慈寧宮與她做這些事,竟然不避嘉元皇后!
慈寧宮是最安全的,可避開中宮與妃嬪的耳目,可以隨心所欲,可是,他不擔心假若嘉元皇後知道了會有別的想法嗎?
他與她站在小苑正中,昏紅的燈影中,他的墨藍長袍迎風飛起,他的衣袂與她的衣袖相碰相纏,他的褐色瞳孔洋溢著濃濃的笑意。
「朕為你下一場洋洋洒洒的飛雪。」宇文珏深深地望著她。
「謝皇上。」蕭初鸞柔然一笑。
他打了一個響指,片刻之間,四面屋頂出現數人,樹上也有人影。
他們提著一個小籃子,從籃中抓起什麼,揮撒在空中。
那是雪白的紙裁出的小紙片,伴有一些雪花樣子的紙片。
紙片與雪花越來越多,洋洋洒洒,隨風飄飛,在空中瀰漫成一場美麗、爛漫的飛雪。
二人站在苑中,仰頭望著。
她驚嘆不已,宇文珏看著她沉醉的神色,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
他摟著她的纖腰,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吻。
蕭初鸞沒有推開,靜靜站著。
彷彿回到了華山的碧池,鳥語花香,流水潺潺,他攬著她,她依偎著他,初涉情事,心間甜蜜,嬌羞不已……那是最美好的回憶,那是最令人難以忘懷的第一次動情。
宇文珏凝視著她,「喜歡么?」
她猛地回神,輕輕頷首。
晚了,晚了,她已經是燕王的女人,不能再與他結合。
假若今夜的這一切,他早點做,發生在去年,也許,她就不會決定委身燕王。
一切都太遲了。
飛雪紛紛揚揚,正如那年、那晚的風雪肆虐,她看見屍橫遍地,經受了家破人亡的劇痛。
一切都是拜他所賜。
心痛如割,恨意隱隱,她的笑靨卻嬌媚惑人,「喜歡。」
宇文珏凝視著她,情深款款的目光直入她的眸心,「跳一支舞吧,朕相信,你在飛雪中翩翩起舞的樣子一定很美,冠絕古今。」
蕭初鸞莞爾一笑,「皇上斷定奴婢會跳舞?」
「朕相信你會。」
「為什麼?」
「感覺。」他的褐眸凝聚著綿綿的情意,就像以往他攬抱嘉元皇后在懷的神情。
「為了皇上的『感覺』,奴婢願為皇上舞一曲《相思引》。」她輕柔地笑著。
「好。」他鬆開她,目光追隨著她的身影。
雪白的紙片依舊飄飛,在這場輕盈爛漫的飛雪中,蕭初鸞背對著他,緩緩下腰,扭動柔軟腰肢,舞起。
然後,伸展,飛躍,凌空,飛舞。
水腰柔軟,頎長的雙腿踏出柔美的舞步,纖纖十指化為雲手,翻雲間,秋波如訴,覆雨間,眸光嬌媚。
一轉身,宛若驚鴻;一投足,輕盈若燕;一舉手,柔情似水;一旋躍,矯若游龍。
沒有絲竹管弦伴奏,她的舞姿仍然美輪美奐,彷彿謫仙落入凡間,不染一點煙沙。
宇文珏看呆了,目不轉睛。
他定睛觀賞那曼妙的舞姿,目光捨不得離開那明眸皓齒的秀臉,那卓然出塵的倩影。
後宮妃嬪如雲,才貌雙全者不在少數,卻沒有一人有她這般傾國傾城的舞姿。
麗嬪與皇貴妃在後宮一度平分秋色,憑藉的就是她們驚艷東西十二宮的舞姿。
可是,與眼前的女子相比,麗嬪與皇貴妃的舞粗劣得無法入眼。
疾步飛躍,鳳凰騰空,影姿連環,迤邐出空靈的儷影。
蕭初鸞左腿抬起,微曲,金雞獨立之姿柔美傲然。
舞一場繁華如流沙慢慢地消逝,舞一曲笙歌如寂寞靜靜地悲傷,舞一種萬念俱灰,如絕望在夜闌深處綻放。
心魂一震,他看見她的眼底眉梢纏繞著絲絲縷縷的凄楚與哀傷。
舞似斷腸。
那是一種多麼刻骨銘心的絕望啊。
她為什麼這般憂傷?
蕭初鸞有些氣喘,凌空一躍,彷彿一隻驕傲的鸞,穩穩落地。
接著,飛雪飄旋中,她旋轉起來,不停地旋轉,向他的方向旋轉而去。
當她完成高難度的九旋,停在他身前,便因耗盡體力而倒下來。
宇文珏眼疾手快地攬住她,順著她下墜的力道蹲下來,抱她在懷。
她劇烈地喘息,五內翻湧,額頭布有薄汗,玉腮染了一抹誘人的薄紅,雙唇微張,嫣紅如瓣。
「你讓朕大開眼界,這一舞,朕畢生難忘。」他驚嘆道,褐眸迸射出驚為天人的喜悅。
「謝皇上讚賞。」她的喘息還沒平穩下來。
「你師承何人?」
「奴婢的舞藝,是奴婢家鄉一個擅舞的女子所教。她天生會舞,卻不願為人所知,也不願教人。奴婢父親於她有恩,她無以為報,便教奴婢這支舞。」
蕭初鸞說的不是實情,這舞《相思引》,是師父所教——師父交給她的兩項絕技,一為「冰魂神針」,二為這支叫做《相思引》的舞。
十五歲學舞的時候,師父對她很嚴厲,她練了整整一年才過了師父那一關。
當初,她不知道師父為什麼教她這支舞,如今細細想來,以師父之能,也許早已測算到她會在十六歲那年家破人亡,會進宮為父親查出奸臣、為蕭氏復仇。
宇文珏笑道:「原來如此。」
她站起身,嬌羞地垂眸。
他以衣袖為她拭汗,舉止溫柔,「玉致,若你願意,朕晉你為寧妃。」
蕭初鸞一愣,繼而淡淡道:「奴婢……為皇上舞一曲,並非為了名份與聖寵,而只是被皇上的用心感動、感染,為這繽紛的落雪舞一曲。」
眼下還不是晉封、承寵的良機,她知道他這麼說,只是為了贏鳳王罷了。
「朕明白,朕不會逼你。」
「謝皇上。」
宇文珏握著她的手,慢慢擁她入懷。
滿地落雪,如梨花鋪地,一地旖旎。
月華遍地,如冷霜傾灑,一地冰涼。
她會慢慢收服宇文珏,誘他的真心與真情。
既然他與鳳王以她為彩頭決鬥一場,那麼,就不要怪她藉機利用。
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九五之尊,都要為曾經犯下的罪孽付出代價。
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又如何?她照樣要他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