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英雄
這是一間很普通的會議室,十來平方米的房間,中間一張長桌,周圍十來把椅子。一側的牆面上掛著兩幅地圖,濱海市地圖和中國地圖。窗開著,外面是一片人工種植的綠化帶,樹木都已經有了年頭,鬱鬱蔥蔥的,像一道防護牆,將這個不算太大的院子從喧鬧的城市裡隔離了出來。
窗外沒有加裝護欄,但在小樓和綠化帶之間有一個籃球場,此時此刻,一群穿著訓練服的漢子正在進行一場小規模的比賽,旁邊還有人給他們加油鼓勁兒。如果不是董賢理此刻的處境有些尷尬,他也想跟著拍巴掌了。
董賢理看了看時間,距離他被帶進這裡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小時——期間他喝了兩杯茶,在有人監視的情況下上了一次廁所。他的助理也不知被帶到哪裡去了。董賢理雖然對他的忠誠度有信心,但時間一長,他還是多少有些焦躁起來。
或許這正是他被晾在這裡的用意。
虛掩的門外傳來腳步聲,董賢理強壓著火氣轉過身,和迎面進來的男人默默對視了幾秒鐘。他知道這人姓唐,上樓的時候他聽到別人喊他「唐隊」,應該也是某個科室的小領導吧,但在今天以前他並沒有見過這個人。
說實話,董家也算濱海市有頭有臉的人家,警務系統的人脈也不是沒有,但董賢理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這種小蝦米玩弄於股掌之間——電話打不了,也沒人知道他被困在這麼個破爛地方。大把的人脈想用都用不上,不是龍困淺灘是什麼?哪怕等他出去之後再使手段找回場子,這一局也終究是輸了。
董賢理緊盯著唐靖的眼睛,恨不得直接上手把他撕了。如果是公司下屬看到他這種表情,一定夾著尾巴有多遠溜多遠。可惜他氣場全開的狀態對唐靖毫無影響。他很隨意地指了指距離董賢理最近的那把椅子,面無表情地說了句:「請坐。」
董賢理抿了抿嘴角,強作鎮定地坐了下來。作為一個深諳談判之道的商界老狐狸,他是絕不會主動亮牌的。
尤其是在己方明顯處於劣勢的情況下。
唐靖帶著蘇玲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隔著一張上了年歲的會議桌慢條斯理地打量董賢理。他對這個男人最直觀的印象就是那張照片。也不知是不是時間過去太久,唐靖總覺得照片上那個坐在賭桌旁與喬治談笑風生的男人和眼前的董賢理不是同一個人。
「董先生,」蘇玲打斷了兩個男人火花四濺的對視,「請喝水。」
董賢理掃了她一眼,一肚子的火氣似乎找到了發泄點:「謝謝。我已經喝了一下午了。」
蘇玲若無其事地說:「請董先生來……」
董賢理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我沒有什麼要跟你們說的。我要見我的律師。」
唐靖挑了挑嘴角,眼神裡帶了幾分微妙的意味:「我說了你大概不信。其實把你請到這裡,並不是有什麼要問。」
董賢理狐疑地看著他:「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唐靖稍稍往前靠了靠,「我要的是……日出之前,董氏沒有人能做最終決策。」如果少於這個期限,他要做的事只怕趕不及。超過這個期限,會有董賢理的長輩出面掌控局面。
十幾個小時,大半天的工夫,不多不少,剛剛好。
董賢理的兩道眉毛緊緊皺了起來:「什麼意思?」
唐靖的手機響了一聲,他低頭看了一眼,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現在……能不能麻煩董先生解釋一下跟喬治的關係?」
「這有什麼可說?」董賢理面露不解,「他跟我家老爺子很熟,一來二去就認識了。有時候一起喝兩杯,有什麼問題?」
「只是閑暇時一起喝兩杯的交情,當然沒什麼可說。不過,」唐靖思索了一下,抬頭看著他,「我非常好奇一個從小生活在國外的人,在咱們濱海市的地界上到底能撐起多大的關係網。」
董賢理的眼神唰地掃了過來:「唐隊長是在暗示什麼?」
唐靖深知對董賢理這樣的人來說,沒有確鑿的證據,他什麼都不會承認。於是,他笑了笑說:「我不需要暗示什麼。董先生就安心地留在這裡吧,明天一早,我想很多事情都會有答案了。」
董賢理神情驚怒:「你沒有權力扣押我!」
「我有。」唐靖站起身,以一個微微俯視的角度看著他,「其實我倒是很願意相信董先生是清白的。」
董賢理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我什麼時候能見我的律師?」
「我需要請示領導。」唐靖已經轉身出去了,臨出門之前頭也不回地說了句,「如果有什麼話要說,董先生可以直接跟蘇警官談談。」
董賢理目送他離開,轉頭問蘇玲:「他是在敷衍我?!」
蘇玲乾笑兩聲,拍了拍記錄本:「要不,你跟我談談你們董家的情況?聽說雲峰集團是家族企業,我能問問你都是怎麼安排自己家成員的嗎?」
董賢理忍了又忍,終於很沒風度地對一位女士咆哮起來:「我到底什麼時候能見到我的律師?!」
夜色降臨,路燈的光透過客廳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暖暖的一團微光。窗半開,海潮的轟鳴卷著松林的輕嘯從窗外撲進來,肆無忌憚地沖刷著陳玥的耳膜。聽得久了,彷彿自己也變成了一塊海岸上的礁石,整個世界里只余這一起一伏的澎湃潮聲。
她的心情也隨著這浪潮的節奏忽上忽下地起伏不定。韓颺的表現、家裡這些人的異常反應都讓她生出一種即將有大事發生的不大美妙的預感。韓颺和劉長英或許知道什麼,但他們顯然並不打算為她解惑。
陳玥側過頭悄悄打量沙發另一端的韓颺。他又在看手機了,屏幕的亮光映著他滿臉掩飾不住的焦灼,無端地讓人感到緊張。而且這種緊張的氣氛並不是只有她感覺得到,坐在他們對面的劉長英也有些坐立不安。她不像韓颺那樣每隔一會兒就要看看手機,但陳玥注意到每隔幾分鐘她都會改變一下坐姿。都是很細微的動作,然而那種發自於心的焦躁不安卻是瞞不住人的。
劉長英到底找了個借口上樓去了,過了一會兒拎著一隻皮箱下樓,小心翼翼地放在韓颺手邊的矮桌上。從外觀看,與普通行李箱差不多,但是型號更小,看上去也格外結實,箱子的把手上還有能固定在手腕上的金屬手環——真是適合跑路的行李。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一屋子人都被嚇了一跳。韓颺更是幾乎驚跳起來,手忙腳亂地接起電話,陳玥看到他的雙手都有些不穩。
通話時間不到兩分鐘,韓颺掛了電話便拎起皮箱,空著的那隻手抓住陳玥的手臂將她從沙發上拽了起來,也不顧她腳步踉蹌,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回過身看了看劉長英。
劉長英跟在他們身後走了過來,臉上的表情依然平靜,只是雙眼之中依稀有水光閃動。
韓颺似乎想說什麼,遲疑片刻,最終什麼也沒說,伸手拉開屋門,拽著陳玥往外走。
保鏢們已經被打發去休息了,四下里悄然無聲,海潮的涌動彷彿就在耳邊,帶著危險的氣息步步逼近。
陳玥被推上車才注意到駕駛座上的人是韓颺的那位名叫申明的助理。這個人經常跟著韓颺出入明湖苑,看到她的時候還會很客氣地點頭微笑,陳玥對他的印象一直挺不錯。現在看來,這個人也的確是韓颺的心腹了。
或許是為了看著她,韓颺也提著皮箱擠進了後座。申明不聲不響地發動了車子,陳玥望著窗外漸漸模糊在夜色里的房屋輪廓,奇異地生出一種混雜著焦慮與厭惡的解脫感。在她的前方,或許仍有危險,但這一刻,她想的是一輩子也不想再看到這個地方了。
車子駛出小區,無聲無息地走上了與市區相反的那條公路。陳玥在這裡住得久了,大致方位也分辨得出來,知道他們這是在往郊區的方向走。但到底是哪裡的郊區,甚至於這一帶的郊區是什麼樣,她就不知道了。
路燈昏黃,夜色寂靜,霧氣不知何時起漸漸濃厚起來,連月光也開始變得迷濛。孤零零的一輛車像是穿行在凄清的迷夢裡。陳玥心弦緊緊繃著,片刻不敢放鬆,一時覺得唐靖曾許諾會保護她的人身安全,就一定有安排;一時又擔憂萬一唐靖沒料到韓颺會做出什麼事,安排上有所疏漏怎麼辦?她悄悄打量身旁的男人,只覺得路燈的光明明暗暗,映得韓颺一張臉都猙獰了起來,陌生得讓她不敢看。
就在陳玥快要因為心跳過速而昏過去的時候,車子離開公路,拐上了一條顛簸的土路。
陳玥因為疲倦而有些鬆弛的神經頓時又緊張起來。然而土路畢竟不比公路,沒有路燈,且又是個霧天,除了緊擦著車身而過的高高低低的土坡什麼也看不見,只憑著感覺模糊地猜到他們走的似乎是荒灘。沙礫、石塊以及車輪碾過低矮叢生的野草時那種富有彈性的古怪感覺。然後,她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海潮在夜色里輕柔地呼吸。
他們到了海邊!
這一剎那的發現讓陳玥幾乎嚇破了膽,於是她很不冷靜地問了一個傻問題:「要……要滅口?!」
子夜已過,萬籟俱寂,海潮的涌動似有似無。
劉長英在客廳里枯坐半夜,卻始終沒辦法說服自己回房間去休息。她的心始終揪得老高,似乎下一秒鐘就會發生什麼事。
不眠之夜註定漫長無比。她數著時針緩慢地移動,數著自己一時緊一時松的心跳,許久之後才察覺自己雙手之中滿是冷汗。
她摸索著想要起身去給自己倒杯水,可是剛走出兩步就暈頭暈腦地撞在了沙發旁邊的矮柜上,將幾個玻璃花瓶撞得丁零噹啷一陣亂響。玻璃相碰的清脆聲音在黑暗中被放大,響亮得讓人心驚肉跳。
劉長英彎下腰摸索著將它們擺好,心頭一陣亂跳。
這時她聽到了另外一個聲音:熟悉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由遠及近,像一陣旋風似的朝這邊快速逼近。劉長英顧不上撞得生疼的膝蓋,一瘸一拐地朝著大門的方向跑過去。她剛拉開客廳的大門,就聽到一陣刺耳的剎車聲,車門被推開,一個熟悉的身影跳下車,三步並作兩步朝著客廳跑了過來。
劉長英的心情一時間複雜到難以言表。
跑過來的人直到躥上台階才注意到客廳玻璃門後面有人,他腳下踉蹌了一下,一把拉開門:「劉姨?你怎麼站在這裡?我哥呢?」
劉長英欲言又止。
「你說話啊。」韓宇沖著她晃了晃手機,「好端端的怎麼會給我發這種……好像臨終遺言似的簡訊?什麼叫以後韓氏就交給我了,智囊團都已經安排好了,以後會一心一意跟著我……他們都跟著我了,我哥幹嗎去?最近一段時間不能聯繫又是什麼意思?他要出遠門?他現在在哪兒?」
「他不在。」劉長英艱難地攔住他,「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兒。」
韓宇愣了一下,緊張地看著她:「那……玥玥姐呢?」
「她也不在。」劉長英避開他探尋的視線,喉頭乾澀不已。眼前的青年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他不是外人。她明明已經對他隱瞞許久,但這一刻,她動搖了,覺得很難再繼續對著他說瞎話。
韓宇從她身旁繞過,三步並作兩步跑上樓。
劉長英心神不定地在客廳里走了兩步,聽到樓上響起開門關門的聲音。
「他們去哪兒了?」韓宇從樓梯上跑了下來,「什麼時候走的?」
韓颺的房間里有動過的痕迹,床頭櫃里的證件和幾塊手錶都不見了。但陳玥的房間里什麼都沒收拾,衣櫃里的衣服、洗手間里的洗漱用品,還有她的那些畫。如果真要出門,總會抽出幾分鐘的時間把沒有完成的作品收拾起來吧?
「到底出了什麼事?」韓宇大吼,「韓家的生意他都不管了?還有那些股東呢,不是他一句『都安排好了』就都能服服帖帖地跑來捧我的腳!劉姨,他這麼一走了之是要出大亂子的!」
劉長英不懂生意上的事情,聽到他說會出亂子,眼裡露出掙扎的神色:「大少爺不是說他都安排好了?」
韓宇怒了:「他安排個屁啊,你以為那幫股東是他一封信幾句話就能擺平的?!搞不好鬧完這一場,韓家的生意就要改成別人家的姓了!」
劉長英大驚失色:「怎麼會這樣?!」
韓宇又氣又急,抓住她肩膀的雙手忍不住用力:「所以這種時候就不要替他隱瞞了,他到底帶著玥玥姐幹什麼去了?現在人在哪裡?」
劉長英被他晃得骨頭都要散架了:「他們要去哪裡我大概能找到,但是要做什麼我就猜不到了。還有……那個女人不是陳小姐。」
「什麼意思?」韓宇聽得一頭霧水,「不是玥玥姐怎麼住在咱們家……」
劉長英一咬牙,到底還是把真話說出來了:「她是大少爺抓回來假冒陳小姐的!」
韓宇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你……到底在說什麼?!」
劉長英頹然坐下:「是真的。」她在回憶這一樁離奇的事情的時候偶爾也會覺得頭暈,想不明白為什麼好端端的生活突然間就變了個樣子。
韓宇久久回不過神來。
劉長英捂住臉,聲音里透出深沉的無奈:「除了這件事……大概還有別的事。所以大少爺才……」
才忙不迭地要跑路。
「到底還有什麼事……」韓宇話說了一半,一臉頹喪地擺了擺手,「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劉長英遲疑地看著他:「……知道。」
韓宇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為什麼會知道?」
被他這樣看著,劉長英竟然也有些心頭髮虛:「他說……萬一在最後關頭出了什麼意外,他想有人去幫他收屍。」
「那還等什麼,」韓宇急不可耐地往外走,「帶我去找他啊!」
「可是……」劉長英兩隻手絞在一起,整個人都無措了,「大少爺說……」
韓宇暴怒:「你是想讓我現在把他找回來,還是真想去給他收屍?!」
劉長英頓時說不出話來。
浪潮的聲音彷彿近在耳邊,但是沿著碎石嶙峋的海灘走了很久仍然沒有看到海岸。
陳玥腳下穿的軟底鞋並不適合在這樣的地方行走,太硌腳,以至於她每一步邁出去都不敢踩實。這樣走路的結果就是她的兩條腿很快就變得酸痛起來。申明和韓颺的情況並不比她好多少,她聽到申明抱怨自己崴腳了。韓颺一手拽著陳玥,一手不停地擺弄手機,似乎在不斷地修正他們前進的方向。他從家裡帶出來的那隻保險箱正提在陳玥手裡,裡面也不知裝了多少值錢東西,拎著居然還挺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影影綽綽出現了一點兒亮光。陳玥正疑心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就聽身旁的韓颺喊了一聲申明,待前面的男人回過身卻又不說什麼,只是拽著陳玥加快了腳步。
陳玥因疲倦而被暫時拋在一邊的恐懼感瞬間復活,腿腳都有些發軟。而兩個男人則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
隨著距離的縮短,陳玥看見發出亮光的原來是一盞擺放在礁石上的應急燈。礁石旁邊兩個男人一坐一立,看身影都是孔武有力的大漢。聽到腳步聲,兩個人轉過頭朝著他們的方向看了過來。
韓颺在距離他們大約二十米的地方停住了腳步,而申明則繼續前進,一直走到他們面前。陳玥看到他把手裡的箱子遞了過去,離他較近的男人接過箱子,湊到離燈很近的地方打開看了看,然後抬起頭似乎問了什麼問題。
陳玥的心臟怦怦直跳。整個人都虛軟得有些站不住。她很想問問韓颺這些是什麼人,他們來這裡是要做什麼。可是她的嗓子像著了火似的,又干又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角的餘光瞥見韓颺站得筆直,一雙眼睛在暗夜裡閃著微光,緊緊盯著不遠處的三個人,好像比她還要緊張。
幾分鐘過去,申明回身朝他們的方向做了個手勢。韓颺頓時鬆了口氣,用力拽了陳玥一下,朝著他們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陳玥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後,全身上下都在抖個不停,腦子裡嗡嗡的響聲幾乎連海潮的聲音都掩蓋了下去。
不管陳玥的內心怎樣抗拒,他們終於還是走到了近處。兩個男人各自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他們,片刻后他們交換了一個旁人看不懂的眼神。其中一個男人率先朝著海邊走去,另外一個看了看錶,正要說話,忽然眉頭一挑,眼中露出一抹戾色:「你們帶了人來?!」
韓颺想也不想便一口否認:「不可能!」
申明也連忙解釋:「我們一直都很小心!」
男人不放心地看看他們倆:「這個地方,跟什麼人說過?」
「當然不會。」申明遞了一盒煙過去,一邊忙不迭地替自己辯解,「我們跟那位先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這些規矩……」
男人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閉嘴。側耳傾聽片刻,表情變得十分難看。他低低地咒罵了一聲,轉過身撒丫子追著前面的人狂奔而去。申明一下子慌了神,下意識地拎著箱子追了過去:「哎,哎,你等等……」
韓颺也迅速反應過來,拽著陳玥也開始狂奔,就好像他們身後突然間出現了什麼可怕的怪獸。
陳玥只覺得他手勁兒極大,緊緊攥著她的手腕,手指幾乎要勒進她的皮肉里去,令她完全掙脫不得,只能隨著他一起拚命往前跑,直跑得眼前陣陣發黑,胸口也脹痛得彷彿下一刻就要炸裂開來。
有那麼一段時間,陳玥什麼都看不見,耳邊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艱難得像一台老舊的風箱。然後,在風箱拉扯的聲音里,她的神經捕捉到了另外的一種聲音:風聲,以及混在風聲里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
有人來了!
陳玥猛然間冒出一股子傻力氣,跟緊拽著她的韓颺推搡起來。韓颺又氣又急,眼瞅著帶他離開的人已經跑得快要看不見了,而後面不明底細的人卻已經越逼越近,他氣急敗壞地舉起保險箱在她身上砸了兩下:「你給老子老實點兒!」
保險箱的外殼是金屬質地,但好在接觸面大,砸在肩膀上並不覺得特別疼。陳玥挨了兩下子,神志反而更加清楚。她雖然不能肯定後面追來的人就一定是唐靖,但韓颺要去追的人顯然不是什麼善茬。於是越發使出全身的力氣來掙扎。
韓颺眼見申明都跑遠了,心急如焚,泄憤般用力在她身上踹了一腳,然後不管不顧地拖著她往前跑。
陳玥眼前發黑,渾身上下好像散了架。在搖晃的視線里,她看到有車輛追到了近處,車燈和應急燈的光柱交織在一起,晃來晃去的,將夜色切割得支離破碎。一切都有種做夢似的不真實感。
她像是沉在了噩夢裡,而這個噩夢已經進行到了最危險的關頭。
幾分鐘,或許更長一些時間,他們終於拖拖拉拉地跑到了海邊。陳玥早已看到了幾個利落地包抄過來的身影,但是,不知他們是不是在顧忌她這個礙手礙腳的人質的安全,他們並沒有進一步的行動,只是默默地分散開來,像在他們身後張開了一個巨大的口袋。
腳下的碎石變成了柔軟的細沙,陳玥看到了停在岸邊的那艘小船和船邊扭打成一團的幾個男人。韓颺的腳步踉蹌了一下,一瞬間心裡竟有種茫然的感覺:這些人不是在他身後嗎?他們都是怎麼圍上來的?!
申明已經被人銬了起來,半死不活地縮在一邊。前來接應他們的兩個男人寡不敵眾,已經處於劣勢。韓颺茫然四顧,一時間竟有種走進了死胡同的惶恐。
前進無路,後退無門。
他下意識地勒住了陳玥的脖子,將她拖到了自己身前。直到遠處一道光柱掃過來,停在他們身上,韓颺才反應過來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被派來接應他的兩個男人都已經被制伏了,更多的人朝著韓颺圍過來,聚集在他身上的光柱也更多。韓颺完全慌了神,陳玥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他垂死掙扎之餘爆發出來的可怕力量。
包圍過來的人都停了下來,有人開始喊話,聲音聽起來還挺溫和。可韓颺腦子裡嗡嗡直響,他什麼都聽不見,翻來覆去只有三個字來回地問自己:怎麼辦?!
他該怎麼辦?!
陳玥被他勒著脖子,憋得頭暈眼花,雙手拚命撥拉他的胳膊卻軟綿綿地使不上力氣。耳膜一陣陣轟鳴,她什麼都聽不見了。不遠處凌亂的燈光和人影也彷彿被濃墨般的夜色一點點吞噬,變得越來越模糊。
她像是落進了漆黑的水裡,眼睜睜看著頭頂上一團模糊的亮光越來越遙遠。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意識又彷彿清醒了一些。耳畔還在嗡嗡作響,但她能感覺到微涼的夜風拂過她的臉頰,帶著海水特有的腥鹹的氣息。緊接著她感覺到了身體上傳來的疼痛,彷彿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因為疼痛而尖叫呻吟。
陳玥掙扎著睜開眼,視線仍有些模糊,但她驚訝地發現原來黑夜已經快要過去了。淡淡的晨霧像一層青灰色的薄紗籠罩在天地之間,而遠處的天邊已經泛起了一抹動人的亮色。
一輛車緩緩停在了他們面前,車門推開,一個女人的身影利落地跳了下來,她轉身拉開後車門,彎下腰小心地扶著一個人走了出來。
陳玥敏銳地察覺到勒著她脖子的男人呼吸變得急促了,身體也微微顫抖了起來。於是搞得她也跟著越發緊張起來。
那位曾到他們家做調查的女警從車裡扶下來的是一個大著肚子的女人,身上還披著一件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寬大的男士外套。當她抬起頭朝他們望過來的時候,陳玥完全傻眼了。這個女人長著一張與她極其相似的面孔,如果忽略她臃腫的體態,陳玥幾乎有種自己正在照鏡子的錯覺。
她才是真正的「陳玥」,陳家的千金小姐,韓颺的未婚妻,也是她一直以來冒名頂替的那位正主。
陳玥像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冷水,整個人都涼透了。如果這個女人才是「陳玥」,她又是誰?她真正的身份……唐靖查明白了嗎?她慌亂地尋找唐靖的身影,卻怎麼也看不清到底哪一個才是他。
這個名字於她而言彷彿帶著某種魔力,一想到他,她心裡忽然就沒那麼慌亂了。
「陳玥」扶著蘇玲的手很小心地走了過來,停在了距離他們七八米遠的地方。她有些無措地與陳玥對視片刻,然後不大自在地將視線轉向她身後的韓颺。
陳玥就覺得勒在她脖子上的那條胳膊抖得更厲害了,連帶著她也跟著有些站不穩。可他到底什麼也沒說。
「陳玥」沉默了許久,有些艱難地開口說道:「沒想到我們會變成這樣……韓颺,收手吧,不要再傷害不相干的人。」
韓颺的身體抖得很厲害,氣息急促。陳玥靠在他身前,甚至有種他其實是在哭的錯覺。
「陳玥」伸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神情中帶了些許慘然的意味:「我會把孩子生下來,會告訴他,他的爸爸犯了錯,但他並非毫無良知。他雖然做了錯事,但不是一個不能承擔責任的懦夫……」
韓颺的胸膛劇烈起伏。
「陳玥」的眼淚流了下來:「韓颺,收手吧。」
韓颺的手一松,身體失去支撐的陳玥便摔倒在沙地上,爬都爬不起來。眼角的余光中,那些圍在周圍的人一窩蜂地涌了上來,七手八腳地將韓颺控制了起來。混亂之中,一雙溫暖的大手及時地托住了她,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帶著彷彿是失而復得的驚喜與無措,語無倫次地安慰她:「別怕!醫生馬上就來了!」
「唐靖……」陳玥喃喃念著他的名字,那顆一直在恐懼中上下顛簸的心忽然間變得安穩了,彷彿跋涉許久,終於渡過了驚濤駭浪,只想就這樣閉上眼,萬事不顧地一覺睡過去。
唐靖半蹲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托著她的身體,像捧著什麼名貴的瓷器似的,一邊還扯著嗓子喊蘇玲:「讓醫護抬擔架過來!」
陳玥覺得累極了,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斷了似的,她吃力地轉過頭看著唐靖,想要再次確認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是足以平息這場冗長的噩夢殘留在她心裡的餘悸的。
唐靖的面容在漸漸明亮起來的晨光里顯露出了清晰的輪廓,每一道轉折的線條都充滿了讓她安心的力量。他凝望的目光讓她恍然間有種錯覺,彷彿此時此刻在他的心目中再沒有比她更加重要的存在。
就算是錯覺,也一樣讓她覺得溫暖。
於是,她終於能確信這一場噩夢是真的結束了。
熱水衝進玻璃壺,乾燥的花瓣和水果片在熱水中上下翻騰,迅速地舒展開來,花果的香氣隨著水汽一起蒸騰起來。熱水的顏色慢慢發生變化,由最初的透明慢慢變成了一種令人愉悅的淺淡的粉色。
「嘗嘗看。」穿著病號服的年輕女人將其中一隻玻璃杯順著桌面推到她面前,「我只放了很少的糖。」停頓了一下,她臉上露出遲疑的神色,「聽說……你是臨海人?姓凌?」
坐在木桌對面的年輕女子高挑纖秀,側臉的輪廓精緻得近乎脆弱。當她側過頭看過來的時候,撲面而來的熟悉感幾乎讓她感到恐懼。就像她在照鏡子的時候發現鏡子里的影像忽然有了自己的意志,並且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反應。
或許對面的女子也有同樣的感覺,陳玥聽到她的聲音里透著一絲無措:「對,我其實叫凌冬冬。」
做完自我介紹,凌冬冬心裡的感覺莫名有些複雜起來。首先是釋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從這一場飛來橫禍中脫離出來,她有自己的家人,有自己的生活,在濱海市經歷過的一切於她而言都只是一場夢。但同時她又有種隱約的不踏實,陳玥的存在就像一種令人不快的提醒,提醒她曾經在這個噩夢裡經歷過的時光。
還有她的臉,那樣相似的五官,視線掃過去她就忍不住心頭亂跳,好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想要躲開,可是又忍不住想要偷偷再看一眼。
可能陳玥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吧。凌冬冬於是越發疑惑她為什麼會想要見自己,從她自己的角度來說,她是巴不得兩個人永遠都不要碰面的。這想法在她腦子裡轉來轉去,她忍不住就問出了口。
「我覺得很奇怪。」她的視線落在她臉上,又飛快地移開,「你為什麼想見我?」
陳玥大概也沒料到凌冬冬是這樣直截了當的性子,愣了一下露出一絲苦笑:「其實我也說不好為什麼想見你,大概……只是想道歉吧。我的身體情況不是太好,醫生不允許我外出,所以只能請蘇警官幫忙,讓她請你過來一趟。」她望著凌冬冬,眼神中透出些許悲苦的意味,「他做的那些事……我從沒想過他會做出這樣可怕的事。對不起。」
凌冬冬發現自己竟然挺理解陳玥的想法。在她心目中,不論韓颺做過什麼,他們仍然是一家人,是一個整體。或者在韓颺所犯下的罪行里,陳玥很不巧就是那個引子,所以在面對受害者的時候她才會那麼難過。
凌冬冬說不出原諒的話,他們之間的恩怨也不是一句原諒就能了結的。韓颺會為做過的事受到法律的懲罰,至於陳玥……
說到底陳玥也和她一樣是受害者,就算他們是一家人,凌冬冬也沒辦法把對韓颺的仇恨轉嫁到她身上。她甚至是有些同情陳玥的,她不僅和自己一樣遭受了欺騙和囚禁,她還遭遇了愛人的背叛,甚至雙親的去世也是他一手策劃的。
凌冬冬嘆了口氣:「你好好保養身體。以後……我們還是不要見面了。」
陳玥在她身後哭出了聲。
她心裡的苦,凌冬冬多少也能體會,畢竟她頂著陳玥的身份生活了那麼久。但也僅僅是能體會罷了,人活著,總有些苦楚是要自己吞下去的。
陳玥如此,凌冬冬亦然。
凌冬冬替她關好病房的門,低著頭朝外走。
與陳玥的見面不可避免地讓她想起了被關在明湖苑的日子。那種彷彿陷入迷霧,怎麼掙扎都找不到出路的恐懼或許還會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困擾著她。唐靖曾經委婉地提出要請專家來對她做心理輔導,但遺憾的是,對她來說心理醫生這個職業是比噩夢本身還要恐懼的存在。這個提議只能暫時擱置。
凌冬冬不想見心理醫生,任何一個與這個職業有關的人都會讓她想起喬治。那是一種既恐懼又厭惡的感覺,強烈到她根本無法剋制。甚至於為了不接受心理治療,她寧可強迫自己儘快「正常」起來。
那麼首先她要記得自己是誰,分辨自己真實的身份,全盤接受原本就屬於自己的生活。
「我是凌冬冬。」她壓著氣音對自己一再重複,「我誰也不害怕。壞人已經被關進了監獄,沒關起來的那一個也已經逃到了海的另一端。再沒人能傷害我了……我要回去完成我的實習,我要陪爸爸完成羅浮宮的木工拼圖,還要跟媽媽學做東坡肘子……」
要做的事情那麼多,都是屬於凌冬冬的生活——屬於她的生活。
一輛車從停車場的方向駛來,平穩地停在了住院部的台階下。車窗落下,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唐靖?」凌冬冬愣了一下,「你怎麼在這裡?」
唐靖示意她上車:「蘇玲有事先走了。」事實上是他找由頭把蘇玲打發走了,不過這個他是不會告訴她的。
凌冬冬上了車,這邊剛把安全帶繫上,唐靖已經遞過來一瓶水,還順手將瓶蓋擰開了。
凌冬冬心裡頓時有種微妙的感覺。她一個年輕女孩子,在外面被男孩子奉承照顧是很平常的事。但眼前這一個不是學校里追著給她送花送糖果的小男生,而是正在辦案的警察。這就有點不同尋常了。
她遲疑地看看他:「聽蘇警官說,你也是臨海人?」
唐靖側過頭沖著她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我也是臨海三中的,說起來咱倆還是校友,你要叫我一聲學哥的。我們那時候校長姓劉,特別嚴肅一老頭兒。天天早上守在校門口,校服外套的拉鏈沒拉到頭都不許進校門。」
一提臨海三中,感覺一下就親近了。凌冬冬臉上的表情也輕鬆了一些:「我高二的時候劉校長就調走了,不過他管得真嚴啊,女生不能留劉海兒,襯衣領子露出來都不行!」
唐靖問她:「被抓過?」
「抓過。」凌冬冬露出一個有些懷念的笑容,「周日偷偷塗指甲油,忘了洗掉,被他眼尖地發現了。還讓我在校門口罰站。」
唐靖也笑了起來。他想象不出她頑皮起來會是什麼樣,他對她的第一印象是那張托著顏料盤的照片,漂亮、優雅、靈氣逼人。在後來的交往中,她頂著陳玥的身份而不自知,脆弱又倔強,讓人不由自主地就有些心疼。當這兩種印象最終合二為一的時候,唐靖自己都有些迷惑了,他到底是因為什麼被吸引?她的美貌,還是她的性格?
停下來等紅燈的時候,他看著凌冬冬的目光不知不覺就有了幾分比照的意味。臉不對了,但整個人的氣質是不會變的。她仍是他午夜夢回之際,隔著手機屏幕與他默然相對的那個讓人神魂顛倒的女子。
凌冬冬被他看得不自在,腦子也像打了結,鬼使神差地問了句:「蘇警官說的是真的嗎?」
剛才送她來醫院的路上,蘇玲給她講故事,說有個帥哥去相親,結果那位姑娘半路上被壞人劫走了,帥哥神魂顛倒,到處尋找她的下落。凌冬冬還在感慨故事裡這位倒霉的姑娘經歷跟她相似,文學創作果然是源於生活高於生活,就被蘇玲投的大雷炸暈了。她當時是這麼說的:故事的男主角叫唐靖,女主角叫凌冬冬。
凌冬冬:「……」
凌冬冬被關在明湖苑的最後幾個月里,或許是喬治沒有再出現的緣故,她的記憶已經慢慢恢復了。有關她的家人、工作、同學之類的事情,已經不至於叫她犯迷糊了,只是過於細節的東西她還是想不起來。尤其是從她進入畫廊實習直到她在櫻花坡療養院里清醒過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對她來說就是一片空白。
唐靖沒反應過來她問的是什麼:「什麼真的假的?」
凌冬冬有點底氣不足,但話已經說到這裡,再憋回去她今晚肯定會想來想去睡不著覺。索性厚著臉皮問清楚好了,如果蘇玲只是在開玩笑,她也好……也好乾啥?凌冬冬覺得自己的臉都開始發熱了,難道自己其實是盼著這不是一個玩笑?!
唐靖看她這種表情,也好奇了:「小蘇到底說什麼了?」
凌冬冬有些心虛地把蘇玲說的話挑挑揀揀說了,唐靖的表情頓時也有些不自在起來,心裡暗罵蘇玲多事。她一個大齡女青年不去操心自己的終身大事,跑他這裡瞎摻和什麼呀?誰稀罕她幫忙追女孩子呀?好像她多有經驗似的。
凌冬冬注意到唐靖的眼神有些躲閃,臉上雖然還強撐著擺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心裡已經在抓狂了。這個蘇警官怎麼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啊,這也太丟臉了。她泄氣地想,不過問了也有好處,自己不用再瞎琢磨了。
「那個……」凌冬冬搜腸刮肚地尋找新話題。
「其實……」唐靖也在琢磨要不要抓住這個機會把話挑明。
兩個人尷尬地對視一眼,凌冬冬故作大度地表述:「你先說吧。」
唐靖乾脆把車停在路邊,然後掏出手機划亮屏幕遞給她。
凌冬冬頓時傻眼了,手機屏幕上的照片……這不就是她嗎?!
看到她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唐靖反而不緊張了,他慢條斯理地打量她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難以置信,最後變成一片純然的迷惑,唇邊慢慢浮起一個極柔和的淺笑。
「明白了?」
凌冬冬傻乎乎地看著他。
她的表情讓唐靖忍不住想笑,醞釀許久的自我介紹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認識一下吧,我叫唐靖。」
凌冬冬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們明明坐在一輛半舊的轎車裡,可這一刻她卻被他帶入了某種特殊的情境當中。彷彿他正站在燈光明亮的餐廳里,而她穿過了積雪覆蓋的城市,被他身旁的燈光誘惑著,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我叫凌冬冬。」她莫名地有種被蠱惑了的錯覺,心跳加快,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認識你很高興。還有……我覺得你的自我介紹太簡單了。」
唐靖莞爾:「我就是一個小警察,職業有危險,收入也只夠溫飽。性格說不上多好,但是不會亂髮脾氣,嗯,算是個講道理的人吧。至於個人愛好……」他想了想說,「我也沒什麼時間去培養愛好,頂多休息的時候找人打打球。」
他看著她,像是等著她也做一個同樣規格的自我介紹。
這還是凌冬冬第一次這麼專註地打量他。以前只覺得他給人的印象極其沉穩可靠,離得近了才發現他眉目之間自帶一股銳氣,尤其那雙眼睛,黑白分明,湛湛有神,眼瞳的顏色都彷彿比旁人更深一些。看得久了,就覺得他的目光里都帶著鋒刃,能一直鑽進骨子裡去。她想若是犯罪分子被他這樣盯著,肯定走不了幾個來回就招供了。
凌冬冬覺得自己的氣勢被他壓下去了,有些不大自在地移開視線:「我沒什麼可說的,呃,學畫畫的,沒什麼別的愛好……看書看電影算嗎?」她不大確定地看看唐靖,見他一臉忍笑的表情,也有些不好意思,「挺懶的,不怎麼愛運動。做家務做飯也不拿手。」說到後面,聲音就變弱了。
唐靖從她這副不大自信的反應里依稀找到了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相親那天聽她的電話時他就有這種感覺了:輕快而愉悅。像微風拂過,開滿花朵的枝條輕輕搖曳,或者小鳥呼扇著翅膀,自在地從林梢間穿過。
唐靖心裡有種陌生而奇異的感覺,既欣喜又有幾分忐忑,想要說什麼卻任憑那字字句句在舌尖翻滾,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又彷彿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麼,大聲呼喊,或者像個愣頭愣腦的少年那樣跳起來去觸碰高處的樹枝。
最終他也只是拍了拍方向盤,然後轉過身向她求證:「咱們這就算認識了吧?」
凌冬冬一下子就笑了出來。
唐靖看著她,看著看著,也笑了。
唐靖帶著凌冬冬去超市買了些生活用品,然後把她送回了蘇玲的宿舍。韓颺被捕之後,她自然不會再回明湖苑去住,但案子還沒有結,唐靖也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去住賓館。跟警方的人住在一起,是目前對她來說最安全的安排。
凌冬冬也是贊同這種安排的,跟韓颺陳玥有關的事情她現在都不願意去想,巴不得自己能儘快擺脫這件事的影響。唐靖這邊她也囑咐先不要聯繫凌家人,她要考慮一下她的臉怎麼辦。如果讓爸爸媽媽看到丟了一年的女兒臉都變了,一定會很傷心的。
唐靖能理解她這種想法,他打算等案子了結之後聯繫一下衛玄。專業的事情還是要交給專家來解決才行。
唐靖掐著點回到局裡,李睿已經從審訊室里出來了,看見他就一臉不解地追問他:「哎,說說,你是怎麼猜到的?」
「誰告訴你是猜的?」唐靖斜了他一眼,「用錯詞了,兄弟。」
李睿目送他推門走進會議室,摸摸下巴問旁邊的人:「我怎麼覺得他看著挺樂呵的?撿著錢了?」
「這麼樂呵……得撿多少錢啊?」旁邊的人碰碰薛令白,「哎,是不是唐隊又發現什麼新線索了?」
薛令白心想他師兄這麼高興單純只是因為小女友平安無事地找回來了,不過這話他能說嗎?
幾個人跟著唐靖進了會議室,李睿也自動轉回工作模式,開始給大家介紹寧國偉的審訊情況:「寧國偉的老家在濱州郊縣,家裡還有個哥哥,跟著父母一起搞養殖,家裡條件還算過得去。寧國偉高中畢業跟著同村的人來濱海打工,一開始在碼頭上打小工,後來跟著遠洋捕撈船跑了幾趟,攢了點兒錢在碼頭附近開了家超市,據說生意還不錯,幾年下來在市裡也買了房。鄰居、店裡員工、以前共事過的工友對他印象都不錯,說他人挺仗義。」
唐靖微微蹙眉,他知道李睿說的這些都是明面上的東西,是別人眼中的寧老闆。單說他靠著一家小店在濱海市買房就有問題。他不知道有多少打工的人買得起濱海的房子,旅遊城市的房價可是素來不大親民的。
「劉瑜已經指認了他『刀哥』的身份。」李睿說,「寧國偉也承認了,就他自己說,他走上這條路一開始還真不是為了錢。他是為了還一個人情。他剛來濱海的時候在碼頭上惹了麻煩,對方有涉黑背景,揚言要取他一條命,這件事『董哥』幫他擺平了。然後他通過董哥認識了喬治,知道他的麻煩是喬治授意董哥去解決的,還順便幫他還清了債務。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死心塌地跟著喬治幹了。不過喬治很忙,他最常見的就是董哥。喬治也經常通過這個人給他發布任務。在他們這個組織里,喬治是一把手,董哥是二把手,他和徐強頂多算二把手派出去的聯絡員。」
李睿說到這裡,存心賣個關子:「你們猜猜,這位『董哥』是哪一個?」
「不會是董賢理吧?」薛令白不確定地看看他。跟這個案子相關的姓董的人,目前為止他們知道的就董賢理一個。還有一個董老就不用提了,那麼一把年紀了,估計也沒人會跟他叫「董哥」。
李睿望向唐靖,唐靖卻流露出沉思的表情:「我一直覺得,董賢理更像是被人推到明面上來吸引我們視線的。」幾乎就在他們懷疑喬治的同時,董賢理就跳了出來,但要說他和喬治真有多密切的私交,又不大像,查來查去確鑿的證據也只有那張在賭場的照片。好像趙統跟喬治見面的機會都比他多。
還有一點就純屬唐靖的猜測了。這個案子牽扯到境外的犯罪網路,喬治在這整個網路中充當的是一個類似於「中國地區總負責人」這樣的角色,他毫無疑問是一個掌控欲很強的人,從他和韓颺的交往就能看出他在兩個人關係中充當著決策人的身份,但董賢理這個人性格本就極其剛硬,又上位多年,也是很有掌控欲的一個人。讓他跟喬治坐下來聊天喝酒沒問題,要讓他聽從喬治的調度……總覺得有些違和。
李睿對他說的話表示贊同:「寧國偉也不知道他這位『董哥』的具體身份,只知道他是董家的人,負責董家醫藥生意這一塊。寧國偉從他那裡拿到不少好葯,都是市面上見不到的。有時候抓來的人不聽話,也要用到這些葯。」
他這麼一說,一屋子的人都猜到「好葯」是什麼意思了。
「根據寧國偉提供的線索,我在董家幾個符合條件的子弟里比較了一下。」李睿說著從案卷里抽出一張照片,「嫌疑最大的應該是這個人。」照片上的男人三十齣頭的樣子,五官與董賢理有幾分相似,戴著一副細邊眼鏡,氣質溫和儒雅。
「他叫董賢銘,是董賢理的堂弟,在集團公司的財務部門工作。寧國偉看了他的照片,只說五官看著有點像,但是沒見到真人之前不確定是不是董賢銘。我懷疑董賢銘在跟寧國偉見面的時候,很可能也化了妝。寧國偉說自己和董哥見面的機會並不多,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電話聯繫,交代他做什麼事情,然後直接把錢打進他的賬戶里。」停頓了一下,李睿又說,「寧國偉還提到了一個細節,他說有幾次跟董哥見面的時候,覺得他身上有一股消毒藥水的味兒。」
唐靖一下子站了起來:「我知道了。」
李睿愣了一下,顯然沒跟上他的思路。他本來想說接下來他打算查一查喬治和董賢銘私底下有什麼來往。但唐靖已經點了幾個人跟他走了,於是他也稀里糊塗地跟了上去,嘴裡還忙著打聽:「哎,老唐,先別跑啊,你把話說清楚。」
「他一個財務工作者,身上哪兒來的消毒藥水味兒?」唐靖一邊跑一邊提醒他,「而且你別忘了,喬治只是來做學術交流的,他沒那個能力給董賢銘弄來市面上沒有的好葯。董家雖然做醫藥生意,但以董賢銘的身份,是接觸不到這些東西的。」
李睿突然反應過來唐靖說的是什麼人了:比董賢銘更有地位,能接觸到董家的葯。最重要的一點是,他還能隨意動用。而且董賢銘身上沾染的氣味也很可疑,出入什麼樣的地方能沾上這樣的氣味兒?
李睿拍了一下腦袋,他怎麼早沒想起這隻老狐狸?!
電梯門一打開,唐靖就看到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大敞著門,一個微胖的身影站在門邊,好像已經等了很久似的,臉上還恰到好處地掛著和煦的笑容。
唐靖的心情很複雜,如果可以讓他選,他是真不想懷疑這樣一個人。他知道他在學術界的名聲,也知道他給附屬醫院做了多少工作,給醫大帶來多高的聲望,據說校方正在使用的實驗大樓就是由他牽頭籌來的款。
「董老,」唐靖在他面前停下腳步,「久仰。」
董默生淺淺一笑,做了個「請進」的手勢:「賢理打電話問我知不知道野鴨島的事,我就猜你們該來了。」
他的辦公室並不大,辦公桌和書櫃就佔了一半,其餘部分佈置成了一個小會客區,窗台上還擺著兩盆綠蘿,簡單清雅,一派文人氣。木桌上一套青花茶具,水已經燒熱,董默生示意唐靖落座,自己洗了手,坐下來開始泡茶。
「想問什麼就問吧,」董默生頭也不抬地說,「以後大概也沒機會安安靜靜喝口茶了。」
唐靖和李睿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一起跟著來的人,除了留在門外的薛令白和程浩,樓下幾個出口也都留了人。李睿直到這個時候心裡還有些犯嘀咕,但唐靖說了,他們這算了解情況,暫時還用不著逮捕令。
唐靖接過他遞來的茶杯,贊了聲好茶,然後問道:「聽董經理說,董老一直在做海外投資,且收益不錯?」
這個董經理就是董賢理。他不喜歡聽人家喊他董總,聽著像大舌頭似的,就讓人喊他經理。反正他在董家也就是個被推出來給大家幹活兒的人,董家生意雖大,屬於他自己的部分卻並不多,叫一句「經理」再合適不過。不過唐靖這句話也是在跟董默生打馬虎眼,事實上董賢理並沒說過這些。那天唐靖讓人把他困在自己辦公室里,直到薛令白從野鴨島接回了陳玥和趙湘,董賢理這才認了,老老實實地配合唐靖回答了不少問題。也正是經過了這樣一場深入的談話,唐靖才徹底打消了對董賢理的懷疑。
董默生斟茶的手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個類似於苦笑的表情:「這孩子是個天生的生意人,反應快,人也敏銳。唯一的缺點就是心軟,對自己人硬不起心腸。親戚朋友求他辦事,他總會給人面子,然後把後果寄托在對方的良心上。」說著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在感慨董賢理的天真,還是自己的運氣。
唐靖猜測他這是在暗示董賢理對他暗地裡所做的事也有所懷疑,說不定還知道部分真相,但是顧慮到他長輩的身份和在學術界的名聲,並沒有挑破。
唐靖稍稍有些好奇:「他沒有採取什麼措施?」以董賢理的精明,不會想不到一旦董老真的惹上麻煩會給董家的企業帶來何種影響。
董默生嘆了口氣:「他把我擠出了董事局,所有經我的手投進董氏的資金都以私人名義做了分割。」有時候他也忍不住要感慨,董家的一窩子老狐狸推出這麼個小狐狸管家,他還真把董家的家業護得死死的。
唐靖瞭然地點點頭:「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搭上喬治這門生意的?」說生意也不算錯吧,他想,至少在這些人眼裡,人命也不過就是一門掙錢的營生,或者他們還能時不時自欺一下,反正自己沒有親手拐騙過一個人,也沒有親手傷害過一個人,所有的事都是下面的人去做的,報到他面前來的不過是一串數字。
茶杯有些燙,董默生的手都微微抖了起來,不過還是堅持著沒有放下,唐靖猜測他是想通過這樣一個小細節來證明自己現在還是穩得住的。
「我和喬治明面上的來往相信你們早就查清了,這些我就不再廢話了。」董默生仍然一臉淡定,好像茶杯燙到的不是他的手一樣,「大概是五六年前吧,股市動蕩,我在海外的投資嚴重縮水,雖然一時間還不至於讓我吃不上飯,但一大家子的開銷、孩子在國外的學費,還有一直在資助的學生們的花銷……林林總總加起來對我來說也是個很大的壓力。喬治就是那個時候找上我的,說他在做進出口生意,收益很好,問我有沒有興趣參一股。」
唐靖伸手摸了摸茶杯,還有點燙。他淡淡瞥一眼董默生的手,還在微微發抖。唐靖猜測這人其實是在緊張?
董默生抿了一口茶水,苦笑著說:「那個時候家裡人還不知道我投資失敗,我又不想跟他們說這個,想跟董家的幾個老族親借錢周轉一下,他們不肯借還說風涼話,說什麼我去了國外,眼界也高了,看不上董家分紅那幾個小錢了,一門心思要做大買賣之類的……我簡直焦頭爛額,喬治肯伸手拉我一把我簡直要跪下來感謝上帝了。」
唐靖默然。大概在被生活逼到那個關口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吧。
「我那時候就是孤注一擲。」董默生說,「把所有身家都交給他,很快,大概不到兩個月,他翻了兩倍給我。我的危機迎刃而解,也堅定了繼續跟他合作的決心。」
唐靖不想繼續看他那種突然間意氣風發的神情,很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自白:「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真相的?」
董默生像挨了一悶棍,臉上也突然間失了血色,慢慢地浮現出一種頹然來。他彷彿一下子就老了好幾歲。
「第二次分紅的時候。」董默生沉默片刻,喃喃說道,「其實之前也有些懷疑,只是不能確定……後來喬治跟我說一旦沾了就別想著把自己摘乾淨,要麼繼續干,要麼死。還說『爵爺』家大業大,各國政府都有他的人,讓我不要害怕。」
聽到「爵爺」兩個字,唐靖有種醍醐灌頂一般的徹悟。這是一個橫行歐美的、臭名昭著的犯罪團伙,以軍火走私和毒品生意起家,是各國政府嚴厲打擊的目標。有消息說近兩年來他們已將目標轉向了亞洲地區。
唐靖問他:「『爵爺』是什麼人?」
董默生搖搖頭:「喬治不肯說。我只知道這個團伙的代號就叫『爵爺』,是『爵爺』一手組建的,有黑社會背景,世界各地都有他的人,勢力很大。我那時候很害怕,就乾脆把工作重心轉回國內,喬治給我的分紅我也沒敢動。沒想到才躲了幾個月,喬治就又聯繫上了我。」他臉上露出愁苦無奈的神情,嘆了口氣,「在國內,能制約我的籌碼更多,家人、學生、工作……」
唐靖面無表情,眼神卻不帶絲毫溫度。後面的故事,董默生不說他也能猜到了,無非就是喬治威逼利誘,董默生節節敗退,然後又一次落進了喬治的羅網,昧著良心替他做事。喬治一個外來物種,在國內兩眼一抹黑,要是沒有董默生以及他背後董家的支持,想把攤子鋪開只怕沒那麼容易。
董默生的絮叨慢慢變成了單方面的辯解,他似乎急於讓辦公室里的兩位聽眾理解他的苦衷:「……一大家子老小的命哪,喬治就是個沒心肝的畜生……我把錢都投給學校……設立獎學金,支持教育事業……」
唐靖忽然覺得厭煩,一邊掙著這樣染血的錢,一邊拿它去換取純白無瑕的聲譽。真是沒想到有生之年能見到這樣無恥的人。
「喬治呢?」唐靖再一次打斷了他沒完沒了的解釋,「你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董默生滿臉急切的表情,生怕他們不相信,「最後一次見他還是九月份的時候附屬醫院搞專家會診,他也在受邀之列。當時人特別多,我也沒找到機會跟他單獨說話……喬治並不信任我,很多事都不跟我說。除了我,他還有別的手下……不過具體是誰我就不知道了……」說到這裡,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瞪著眼睛死死盯著唐靖,「我知道的事情不多……我會被判死刑嗎?」
唐靖哪裡會關心他怎麼量刑,假裝沒聽見他這句話:「喬治算是你的上司吧?平時除了他之外,你還跟什麼人聯繫?」
董默生灰白的頭髮都有些凌亂了,他挪了挪微胖的身軀,窩在沙發里的樣子似乎連呼吸都比剛才虛弱:「賢銘算是替我跑腿的,『爵爺』內部的事情他知道得不多,喬治對他也還在觀望階段。這一點務必請警方調查清楚,不要……不要因為我的關係就對他有了先入為主的不好印象。」
唐靖說:「警方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董默生虛弱地微笑了一下:「喬治有一個手下,叫寧國偉,有個外號叫刀哥,他是喬治的心腹,喬治不在的時候,很多事他都能做主。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姓鐘的,經常跟喬治聯繫,但具體是做什麼的,我就不清楚了。」
他向後靠在沙發上,臉色有些發灰:「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麻煩警官幫我給賢理那孩子傳句話,就說我老糊塗了,讓他不要跟我計較。」說著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眼底漫起了淡淡的一層紅霧。
唐靖一下子站了起來:「你身體不舒服?是心臟病?急救藥在哪裡?」
李睿也看出董默生的情況不對,他見唐靖直接上手去翻董默生的口袋,便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檢查董默生的書桌,沒有找到什麼藥瓶之類的東西,又掏出手機打電話找董默生的助理。這邊董默生的身體已經癱軟下來,皮膚也變成了詭異的青白色。但是他抬頭望著唐靖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帶著微笑。
「我終於……」他喘著粗氣,眼睛里卻有種做夢似的輕鬆,「……自由了。」
幾乎在說完這句話的同時,董默生眼睛里的光彩就暗淡了下去。
救護人員和法醫幾乎同時到達,結論是董默生中毒而死——在唐靖他們上樓之前,他就已經服了毒。
就在他咽氣的同時,被帶到警局的董賢銘也招供了。
董賢銘並不像董默生說的那麼無辜。事實上,他明面上是被喬治挑選出來替董默生跑腿的,暗地裡在喬治的示意下從寧國偉手中接管了大部分的工作,尤其沿海地區的犯罪網路,幾乎由他全盤負責。寧國偉雖然對喬治忠心耿耿,但與他相比,喬治更愛用受過高等教育、腦筋更靈活的董賢銘。之前審問劉志和李海的時候,他們提起的「軍師」徐強,就是董賢銘的助理。
不過寧國偉並不知道喬治對他的定位,他屬於那種一條路走到黑的人,認準了喬治,就一門心思地跟著他。
董賢銘說,寧國偉替喬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上了「光榮號」的林朝陽,而後又通過林朝陽勾搭上了船長劉富貴。他是在碼頭打工期間跟林朝陽認識的,兩個人交情還不錯,那時候林朝陽還不是二副。後來,「光榮號」在智利海峽遇到大風暴,兩名船員墜海,林朝陽被推舉出來坐上了二副的位置,這裡面也有寧國偉的手筆。可以說林朝陽和船長劉富貴正是借著這一次的機會殺雞儆猴,再許以重金,才降服了滿船躁動的船員。
這期間,「光榮號」大概每年出海一至兩次,每次會帶走十餘名年輕女人,有時候還有一些封裝好的箱子。進入公海之後,「爵爺」會派船隻接走這些「貨物」。至於之後的事情,他們就不知道了。喬治曾說過,「爵爺」的船隻是捎帶腳地帶走這些女人,他們在海上還有別的生意,但詳細情況他就不肯說了。另外,董賢銘曾經在無意中聽到喬治跟別人通電話,說的是船上的情況。而同一時間的「光榮號」正處於修整期。他推測為喬治做事的遠洋船遠不止「光榮號」一艘船。
喬治是個戒心很重的人,就算他信任董賢銘,也不會讓他知道所有的事情。儘管如此,董賢銘的供詞仍然為他們撕開了一個豁口,籠罩在濱海地區地下網路之上的那層幕布緩緩揭開,露出了內里崢嶸交錯的脈絡。
唐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順著已知的筋骨去掀掉這張網。
衛玄查完房出來,已經快到午飯時間了,住院部的走廊里瀰漫著一股飯菜的香味。他們醫院走的可是高檔路線,醫院食堂給這幫不差錢的病人準備的飯菜都是營養師精心搭配的,不但色香味俱全,而且熱量絕對不會超標。換句話說,像紅燒肉、糖醋裡脊一類高熱量的食物是絕對不會出現在菜單上的。
於是衛玄只能每天帶飯,然後拜託助理給拿到廚房去加加熱。他是個無肉不歡的性子,營養餐對他來說,比吃藥還難受。他堂妹衛紫就特別羨慕他這一點,頓頓都要吃肉還不會發胖。他每每想起衛紫皺著臉抱怨「我都好久沒吃過飽飯」的樣子,就忍不住想要發笑。
路過樓梯旁邊的病房時,衛玄隔著門上的觀察窗往裡看了一眼,病房裡沒人,床鋪疊得整整齊齊,門邊的衣架上還掛著一件玫紅色的大衣,常穿的那件米色的羽絨服卻不見了。衛玄推開門看看鞋櫃,拖鞋在,靴子不見了,就知道病人又跑到外面去了。
衛玄下樓找了一圈沒找見人,遠遠看見後院的涼亭里有個人,走近一看,果然是凌冬冬。她臉上還裹著繃帶,下巴又圍著圍巾,一張臉就露出一雙眼睛來。不過讓衛玄說,只看這麼一雙眼睛也知道這人相貌出眾。他腦子裡浮現出唐靖發給她的那張照片,有些自得地想起他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看出她這張臉整了遠不如不整來得好看。
果然沒錯。
凌冬冬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回過身看了一眼,沖他擺擺手算是打招呼:「你下班了?」
衛玄搖搖頭:「今天上二十四小時班,要到明天一早才能回去。你什麼時候跑出來的?小心別再著涼了。」
「沒事。我就出來吹吹風。」凌冬冬下巴上也包著繃帶,聲音有些瓮聲瓮氣。大概是前段時間被人關怕了,她最不喜歡一個人待在病房裡,時間稍長就會覺得胸悶氣短,明明在明湖苑的時候還沒這些毛病。難道是她反射弧比較長?
衛玄側過頭打量自己的傑作:「刀口還疼嗎?」
凌冬冬點點頭,想了想,又搖頭:「不太疼。」
衛玄被她的反應逗笑了。
凌冬冬不大確定地問他:「拆了線真能跟以前一樣?」
這一點,衛玄也不敢說得太肯定,只能安慰她說:「少說也能恢復七八成。」
其實比起還原她的容貌,衛玄的重心更多地放在了修改上。修改第一次不負責任的手術給她留下的健康隱患。這一點,凌冬冬也是知道的。
「我只是怕家裡人難過。」凌冬冬說,「自己到底長什麼樣兒,我其實也不是很在乎。」在頂著別人的臉生活了將近一年之後,美與丑的問題對她來說,好像忽然就放開了,沒那麼重要了。前幾天衛紫陪她去商場購置冬衣,她都沒想起來去看看化妝品。還是衛紫提醒她嘴唇有些發乾,她才想起來挑一支潤唇膏。結果潤唇膏買回來沒兩天,衛玄就給她下巴上動了刀,這一包上,潤唇膏又白買了。
衛玄大致能猜到她的想法:「家裡人還過來嗎?」
凌冬冬搖搖頭:「我跟媽媽說好了,讓她乖乖等我回家。等我這邊繃帶都拆掉了,我就跟她視頻。」
她這會兒說得輕鬆,事實上凌媽媽接到她的電話哭得都快斷氣了。心肝寶貝一樣養大的姑娘,無聲無息地就沒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和凌爸爸到現在都不敢回憶過去的一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不過凌媽媽最後還是冷靜了下來,她對凌爸爸說,既然是姑娘的孝心,咱們就接著吧。人已經找回來了,這就比什麼都重要,晚點兒見就晚點兒見吧。
好不容易才把姑娘找回來,哪怕她要給自己接上三個鼻子四隻眼睛,凌媽媽也沒意見。何況還只是因為怕他們傷心,想要做完矯正手術再見面呢?
衛玄看到她眼圈發紅,知道這個話題又戳著了人家的痛點,連忙再往回找補:「你恢復得挺好的,下禮拜就能拆線了。我的技術你放心,絕對不會有什麼後遺症。」
凌冬冬睫毛上還沾著淚珠,臉上又露出笑容。
衛玄被她的笑容晃得眼都花了,正想說點兒什麼,隔著涼亭外的園圃看見一個人正朝這邊走過來,頓時捂住胸口,氣息都虛弱了:「那什麼……我還有點兒工作,先回去了,你吹吹風就回去吧,別著涼了。」
衛玄也不等她有什麼反應,轉過身一溜小跑走了。一邊走一邊在心裡暗暗遺憾,他這個悲催的職業,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人工美女,這導致他一把年紀仍對美色無感。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素顏比整容還漂亮的,結果沒來得及下手呢,那邊就被人截走了。衛玄左思右想,他這也算跟她共患難了,到底輸在了哪個節骨眼上?
凌冬冬完全不知道衛玄的這些小心思,她站得高,唐靖剛從側門進來她就看見了。凌冬冬回憶了一下,她上一次見到他還是在剛住進醫院的時候,唐靖送她過來,順便陪著她一起吃了頓病號飯。飯還沒吃完就被一通電話給叫走了。這一走,就是整整兩個月。
電話不能打,也不知該找誰去打聽一下他的行蹤,她甚至連蘇玲都聯繫不上,每天只有一個面生的便衣守在醫院裡,問什麼都答不知道。凌冬冬又是擔心,又是無奈,心裡也再一次對警察這個職業有了新的認識。倒不是突然間產生了畏懼。將近一年的經歷讓她對唐靖的職業充滿了感恩之意,回想起那些陷入絕望的漫長的夜晚,她就覺得唐靖他們的存在簡直就是天使在人世間的化身。再沒有比他們的存在更接近光明與正義的了。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不擔心了。恰恰相反,正因為她知道了跟他們打交道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出入的都是什麼樣的場合,她才愈加不放心。擔憂,甚至是恐懼的感覺,比起自己被囚禁的那段日子,似乎並沒有輕鬆許多。唯一不同的,只是她如今的擔憂中多了溫情與希望,也更加地……牽腸掛肚。
這種感情有著凌冬冬從未體味過的複雜難言的滋味。
唐靖一步一步朝她走來,面容憔悴,眼底還有血絲,但他看上去精神極好,臉上一直帶著笑,看見凌冬冬的臉被裹得像木乃伊,還忍不住打趣她:「兩個月沒見,你真的變成蠶寶寶了?繭子結得這麼厚,可以抽絲了嗎?」
凌冬冬眼圈都紅了。她心裡氣得要命,就算他的工作需要行蹤保密,但他就不能提前打個招呼嗎?哪怕說一句「接下來一段時間不能跟外界聯繫」,她也不會這麼擔心了啊。
唐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是擔心我嗎?我以為你忙著跟衛玄研究手術方案呢。」
凌冬冬轉身就走,都不想跟他說話了。
唐靖從背後拽住她,笑著討饒:「是我不好,別生氣了。那天從醫院出去,局裡就有人來接了。一上車手機就被收走了,我想給你留話也留不成啊。下次注意,一定注意……再不讓你這麼擔心了。」
凌冬冬臉上還綳著繃帶呢,想要大喊大叫,臉頰和下巴都不允許,只好拚命翻白眼以示自己的憤怒。
唐靖覺得自己的審美一定已經歪到南半球去了,他居然覺得凌冬冬滿臉繃帶翻白眼的樣子特別可愛,忍不住低下頭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凌冬冬傻眼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無法相信對著她這樣一張木乃伊似的臉,他居然真能親下來。
唐靖臉上的笑容加深:「還生氣嗎?」
凌冬冬臉頰發熱,眼睛簡直不敢看他了。這種情況,誰還氣得起來啊。
「來之前我給衛玄打電話了,他說過幾天就能拆線。」唐靖像抱著大布娃娃似的晃了晃,「到時候我陪你回臨海吧?」
凌冬冬心裡那點兒火氣都被他耗沒了:「你的案子呢?結案了?壞人都落網了?」
「哪有那麼容易。」唐靖啞然失笑。因為她也是這個案子的受害者,所以他也不在意跟她透露一些案子的情況,「喬治跑了,頭腦們大部分都落網了,有幾條漏網之魚還沒抓到。不過這只是時間問題。」
到現在為止,濱海地區已知的十一個行動團伙的主要負責人都落網了,寧國偉和董賢銘手下的聯絡員有六個人跑掉了。只有將這些所謂的聯絡員都繩之以法,才能順藤摸瓜,掌握與他們相勾結的各地漁業公司的具體情況。「光榮號」的二十二名船員均已被捕,至於川北公司是否還有人涉案,目前還在進一步的調查中。
這是一條罪惡的產業鏈,有人專門搜集目標人物的信息,有人負責實施計劃,還有人負責運輸。一個環節緊扣著另外一個環節,巨大的利益關係將它們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因為案件本身涉及國外的犯罪團伙,而且主要涉案人員喬治又下落不明,警方下一步會聯絡各國警方,採取聯合行動來打擊「爵爺」的犯罪行動。唐靖覺得自己接下來估計會更忙,這一點,他暫時還不想告訴她。
至於喬治到底去了哪裡,這就沒人知道了。也許是遊走在生死之間的人對於潛在的危險都有種異乎尋常的敏銳,所以一旦嗅到風向不對,他立刻丟下一切用最快的速度逃走了。也有可能他最初只是躲了起來,想觀望一番,等風頭過去了再現身。沒想到事態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於是他只能藉助他埋藏在暗處的力量離開這裡。
唐靖不知道喬治在「爵爺」這個組織當中處於什麼樣的位置,但他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僅在濱海地區就發展出了十一個行動團伙,如此彪悍的表現,想來也不會被「爵爺」輕易放棄。他們或許會安排他先去一個沒有引渡條例的國家避避風頭,然後重新給他安排個位置,讓他繼續為組織發光發熱。
凌冬冬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喬治有消息了嗎?」
唐靖搖搖頭:「還沒有。」
董賢銘的供詞里提到韓颺之前想要偷渡就是他給安排的。他原本想找一個叫大偉的蛇頭,沒想到一直保持聯繫的人忽然間聯繫不上了,只能臨時找另一個蛇頭老邱。老邱的名聲不如大偉響亮,辦事也沒那麼老道,最後到底還是出了事兒。但董賢銘一直懷疑大偉的失蹤跟喬治有關。在這種情況下,唐靖也覺得喬治很可能已經偷渡出境了。
喬治的幾個住所都有翻動的痕迹,海星花園的公寓尤其凌亂,衛生間還有沒燒完的碎紙屑,房間里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資料。但幸運的是,他們找到了喬治留在醫院辦公室里的筆記本,通過技術科的破譯,找到了喬治與「爵爺」聯繫的信息,最終確定了喬治與「爵爺」之間的關係。作為「爵爺」的一員,喬治被派往濱海市的目的就是為了管理「爵爺」在亞洲地區的「市場」。無論韓颺還是凌冬冬,都只是他所掌控的巨大網路中的小小一環。這讓唐靖忍不住猜想,或許韓颺一直堅信的「發小之間的感情」,在喬治眼裡,也不過就是一個可以拖他下水的契機。
凌冬冬見他出神,忙問他:「那你的工作呢?都做完了?」
唐靖心想工作哪做得完哪。他低下頭看看凌冬冬那雙清澈的、滿是擔憂的眼睛,原本盤算好的那些話忽然又不想說了。
凌冬冬不安了:「怎麼啦?」
「冬冬。」唐靖鬆開雙手,很認真地看著她,「我的工作就是這樣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任務,就會斷了聯繫。犯罪分子不會因為過年過節就放假,所以我們也常常沒有假期。只要我還在這個崗位上,像這一次的事情就還會不斷發生……」
凌冬冬的表情也凝重起來。
唐靖微微垂眸,彷彿凌冬冬心裡的不安也傳染了他:「……你有沒有後悔?」
凌冬冬發現他的睫毛真長啊,不卷不翹,只是長長地垂下來,像兩把烏漆漆的小刷子。稜角分明的一張臉也因此多了幾分柔和的氣息。
「後悔嘛……」凌冬冬說著,小心地托住了自己的下巴,話說得多了,下頷骨還是有些不適。衛玄說過,這種不適感要再過一段時間才會慢慢消失。
唐靖頓時露出緊張的神色:「是不舒服了?要找醫生嗎?」
凌冬冬搖搖頭:「算了,不說那麼多了,等拆掉繃帶,你跟著我見見我爸媽吧。」
唐靖像被一個巨大的餡餅砸中,一時間竟有些頭暈目眩起來:「什麼……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凌冬冬托著下巴往回走,繃帶外面露出來的皮膚紅彤彤的,快要蒸熟了似的,「唐警官,你大概忘了一件事。早在我同意去相親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的職業了。在經過了那麼多的事情之後,我怎麼會反過來在意這個?」
唐靖被巨大的驚喜包圍了,他拉著凌冬冬的手語無倫次:「你真的……我是說……」
凌冬冬的眼睛里浮起笑意。她想他或許無法像別人的男友那樣隨叫隨到,也無法常常陪著她逛街看電影。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跟她遭遇過的那些危險相比,跟落入陷阱時的絕望無助相比,他以及他的那些同伴,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有一種超越世俗本身的、守護神一般的意義。
凌冬冬看著他,眼睛里慢慢地浮起一絲笑容,彷彿雲破月出,銀色的光芒溫柔地灑落在水面上那麼動人。
「唐靖,你是我的英雄。」
【全文完】
番外明天
我聽見回聲,來自山谷和心間,
以寂寞的鐮刀收割空曠的靈魂。
不斷重複決絕,又重複幸福,
終有綠洲搖曳在沙漠。
陳玥合上手中的書本,在初春溫暖的光線中緩緩閉上眼。她想這到底是誰寫的詩呢,這麼美,又這麼悲傷。可這悲傷里,又彷彿還帶著一絲顫抖的希望。就像……被噩夢驚醒的夜晚,滿心惶惑的時候聽到隔壁房間里傳來的嬰兒嬌嫩的哭聲。
陳玥閉著眼感受陽光的溫度,窗開著,空氣里有種淡淡的甜香氣。她想起方桂花跟她說過,說小區里的櫻花都開了,雖然比不了櫻花坡的規模,但也相當漂亮了,還有人特意跑去拍照呢。
是了,那個被迫頂替她出現的女人,當初就是被關進了櫻花坡的療養院,然後又被韓颺送到了這裡,一直囚禁到事情敗露。據說其間她還曾想辦法逃跑,只是後來又被韓颺給抓了回來。從那以後,韓颺就徹底撕掉了臉皮,再也懶得跟那女人玩哄騙那套把戲了——方桂花見證了整個經過,但她並不知道內情,所以在調查取證之後她又被放了出來。陳玥信不過新招來的保姆,就又把她請了回來。
再說,她也願意有個熟悉的老人在她耳朵邊念叨念叨以前的事情。
方桂花剛回來的時候,還很不理解她為什麼一定要住在這裡。這裡雖然是韓夫人送給她的訂婚禮物,但發生了那麼多事,在方桂花看來實在是有些不吉利。
陳玥倒沒想那麼多,她只是覺得這裡見證了韓颺最後的自由生活,比起韓家老宅或者市區的公寓,這裡留下了更多屬於他的痕迹。她有時也會去凌冬冬曾經住過的房間看看,但更多的時間,她想的還是韓颺:年少時意氣風發的韓颺,約會時體貼細心的韓颺,接手家族生意之後越來越沉穩的韓颺,以及……突然間露出獠牙來的韓颺。
她常常問自己,這麼多的面孔,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她認識了他半輩子,可到頭來卻發現她從來沒有真正看懂他。
她大概睡著了一會兒,直到樓下傳來孩子的哭聲。這是寶兒醒了。
陳玥連忙起來,匆匆走出花房。一下樓哭聲聽得就更清楚了,哼哼唧唧的哭法,這是剛睡醒的孩子在找她了。
陳玥走進卧室的時候,方桂花正在給孩子換紙尿褲。小小的嬰兒揮舞著手腳,像在不滿自己被人擺弄,但乾爽的新尿褲到底還是讓他感到舒服,於是很快又收起了哭哭啼啼的表情,咿咿呀呀地說起話來。
陳玥也不由得微笑起來。
等她洗了手,走過來抱起孩子,孩子已經忘記了一睜眼看不見媽媽的不快,重新變得開心了起來。
整個懷孕期間她都被人關著,雖然三餐都是營養搭配,但精神上實在談不上有多愉快。這對寶兒也是有影響的,他生下來並不大,體質也有些弱。還好醫生說慢慢調養,長大一些就能養回來了。
方桂花也總是安慰她,說有苗不愁長,還常常給她舉例子,說誰誰家的孩子早產,剛生下來手指甲都沒長出來,後來營養跟得上,又愛運動,長成一個壯壯實實的大胖小子之類的。這樣的話總是能讓陳玥感到安慰。她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寶兒健健康康地長大,不要生病,不要……不要長出他父親那樣的歪心眼。
方桂花下樓去給寶兒沖奶粉,陳玥只顧著哄孩子,也沒注意到樓下有什麼動靜,沒想到等方桂花再上樓的時候,還帶上來一個人,倒把她嚇了一跳。
「小宇?」
韓宇略微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手裡拎著一堆嬰兒用品,小心翼翼地喊她:「玥玥姐。」
陳玥一下子就心軟了。從她回來,就一直有意識地躲避著跟韓颺沾邊的人或事,說起來陳家的生意如今也是韓宇給管著,每月都有會計過來彙報財務狀況,說起來這個人倒是比韓颺和陳家的律師都可靠。
陳玥嘆了口氣:「去書房吧。」
方桂花擅自做主把韓宇帶上樓,心裡本來是有些忐忑的。聽她這麼說才算鬆了口氣,連忙從她懷裡把孩子接了過來:「孩子交給我吧,你只管放心。寶兒喝完這一瓶奶,我哄他玩一會兒就又該睡了。」
陳玥點點頭,帶著韓宇去了隔壁韓颺的書房。韓宇連忙放下手裡的東西跟了上去。他能感覺到陳玥一直躲著他是因為韓颺的關係,但他並不想由於這樣的原因就跟她徹底生疏起來。除開陳韓兩家的婚事,他和陳玥也算是從小相識的老友。更何況之前的事情……也確實是韓家的人對不起她。
書房裡的一切都保持著韓颺在家時的樣子,只是空置許久,有種冷冷清清的感覺。
陳玥打開窗戶,轉頭看看他:「喝什麼?」
韓宇搖搖頭,很乖地在窗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玥玥姐,你身體還好嗎?」方桂花在電話里跟他說陳玥一直失眠,還說擔憂她這是患上了產後憂鬱症。不過她對孩子倒是很耐心,孩子哭鬧也不見她發過脾氣,兩個人討論了很久,最後勉強達成一致,認為陳玥就是前段時間受了太大的刺激,如今正在緩慢地療傷。不過讓他們發愁的是,陳玥也和凌冬冬一樣,十分排斥心理醫生。
或許對她來說,孩子和悠閑無人打擾的生活才是最好的療傷葯。一想到這裡,韓宇又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陳玥會樂意見到他嗎?
陳玥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她恍然發現這分開的一年裡不只她自己有了變化,所有的人都變了,比如方桂花就總有些戰戰兢兢的,好像一邊在慶幸自己躲開了一場牢獄之災,一邊又不大自信以後還能不能有這麼好的運氣。
韓宇也變了,他坐在那裡,不言不笑的樣子已經有了幾分上位者的威嚴。他看上去瘦了很多,眼裡有掩飾不住的疲態。韓颺出事,董事會裡的老狐狸們幾乎第一時間就聯起手來,想把韓氏撕碎分了吃。陳玥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把這些麻煩平息下去的,剛回來的那段時間她幾乎夜夜無法安睡,被囚禁被羞辱的恐懼像一種慢性病,直到她獲得自由才開始發作。那段時間,只要她閉上眼就能看到地窖陰暗的頂棚以及從地窖出口的縫隙里漏下來的一束束絲線似的微光。伴隨那細微的光束一起傳來的還有種嗡嗡的輕響,好像有人穿著軟底布鞋在她頭頂上方走來走去,壓低了聲音說話。
陳玥陷在這種噩夢裡無法自拔,直到生下寶兒,她堅持回到明湖苑的別墅之後,每夜聽著窗外傳來的一起一伏的潮聲,才漸漸能夠安穩入睡。如今想來,她最難熬的那段時間,對韓宇來說只怕也同樣難熬吧。她卻完全沒有想到要過問一句,只是一味地把自己包裹起來,與世隔絕。
陳玥心裡有些愧疚:「生意上的事一直在麻煩你……」之前她被韓颺送走,陳家的生意也一併被韓颺接手了,她回來之後整個人都半瘋了,壓根也想不到這些。轉眼幾個月過去了,陳家的生意也還是韓宇在打理。
「玥玥姐,你別這麼說。」韓宇勉強笑了笑,「這些東西都是寶兒的。我這個做小叔的不幫他,還有誰能幫他?」
關於陳爸爸那個把生意交給陳玥和韓颺孩子的遺囑,韓宇也是知道的。尤其在知道韓颺所做的事情之後,他更是懷著一種幾乎是在贖罪的心情在照料陳家的生意。
他的世界一夕之間天翻地覆,他卻連停下來傷感的時間都沒有。
雖然韓宇說了不需要喝什麼,陳玥還是下樓泡了一壺茶端上來。韓宇跑這一趟應該不會單純只是為了看一眼寶兒。陳玥總覺得他的神態耐人尋味,有些疑心他是不是來報告什麼壞消息的。
果然,韓宇捧著茶杯猶豫片刻,小心翼翼地說了句:「玥玥姐,昨天有警察來公司了。」
陳玥挑眉看著他。
「還是我哥的事。」韓宇臉上的表情挺彆扭,大概是因為不想說卻又不得不說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著都有種壓抑的味道,「他們說,陳伯父和陳伯母車禍的事……」
陳玥的臉色一下就白了。
韓宇不敢看她,咬著后槽牙說:「……是我哥找人動了剎車。」
陳玥久久無語,韓宇也不敢抬頭,心裡簡直難受極了。韓颺是他大哥,他天天跟著他,卻沒發現他暗地裡做了這麼多事。最初的震駭過去之後,他開始為自己的愚蠢與遲鈍感到無比糟心。但不管怎樣,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他們說,正因為他手上沾著人命,所以一旦發現事情暴露,才會想到要去偷渡。」
許久之後,他才聽到陳玥的聲音木木地問了句:「為什麼?」
韓宇暗想陳玥或許早就有這樣的猜測了,心裡卻愈加難過:「我見不到我哥,這些話都是聽警方的人說的。他們說,我哥被喬治勾引著迷上了賭博,可能喬治是想通過這種方法把他拉下水。反正,他輸了很多錢。」在韓宇看來,喬治大概早在回國之前就瞄上韓颺了,他不相信只靠一起長大的感情就能困住韓颺,所以才想從經濟的角度去進一步控制他。
陳玥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笑話:「……就為這個?」
「我哥迷上賭博,輸錢落進喬治手裡,這大概是喬治設定好的走向。但他們都沒想到事情出了偏差。」韓宇一下一下地捏著玻璃杯,仍然不敢抬頭看她,「這件事不知怎麼被陳伯父知道了。陳伯父特別厭惡賭博,就堵上門把我哥大罵一頓,當時我哥正因為賭債的事焦頭爛額,大概態度也不好。兩個人就在辦公室里吵起來了,吵得還挺厲害,然後陳伯父一氣之下,就說婚事取消,讓我哥有多遠滾多遠。」
陳玥慘然一笑。話說到這裡,後面的事情她已經明白了。她爸爸是個性子很執拗的人,他說了婚事取消,就一定不會再鬆口讓她嫁進韓家。而韓颺正急等用錢,於是……或者喬治挑唆,或者他自己起了黑心。總之人一旦被貪慾所控制,後來的事情就沒什麼懸念了。陳家當家人意外離世,她這個唯一的繼承人又病倒了,作為陳家的准女婿,韓颺掌控陳氏簡直順理成章。
陳玥也忽然想起了自己車禍之前的事。她想起韓宇跑來見她,一臉躊躇地問她怎麼不自己接管陳家的生意?說外面已經有不少流言蜚語了,都說得特別難聽,說韓颺在陳氏開會的時候擺出一副當家人的架勢,還把不服管的元老開走了好幾個。還有人說搞不好那場要人命的車禍就是韓颺乾的云云。
陳玥那個時候也陸陸續續聽了不少閑話。她本來是不當真的,畢竟她和韓颺二十來年的感情,又是青梅竹馬,馬上就要結婚了,怎麼會平白無故懷疑他害死了自己父母?但偏偏那段時間韓颺躲她躲得厲害,於是原本只有一兩分疑心的,也不知不覺變成了六七分。她瘋了似的到處找韓颺,就想聽他說一句他是清白的。她那時候都想過了,只要他肯說一句與他無關,她就信。
那些陳玥以為自己忘記了的東西,忽然間就這麼毫無預兆地翻騰出來了。
她想起自己終於把韓颺堵在了他的辦公室。申明不在,小助理不敢攔著她。於是她就這麼一路闖了進去。推開門的時候,韓颺正在沖著電話氣急敗壞地咆哮:「現在到底要怎麼辦?你說的那些我都做了,你又說讓我自己拿主意?我拿什麼主意?我岳父岳母都已經被我弄死了,我現在是騎虎難……」
他轉過身,跟嚇傻了的陳玥四目相對。
那一瞬間,陳玥的天都塌了。
「在我出車禍之前,他就已經在謀算要把我關起來了吧?」陳玥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否則哪會那麼巧,我這邊一出事,療養院立刻就出現了一位陳小姐。」
韓宇搖搖頭:「療養院那邊的供詞不可信,或許一開始住進去的確實是你本人。後來抓到了凌小姐,才暗中把你換了出來。」
韓宇已經知道了療養院里都有哪些人參與了這起犯罪。劉主任是主動去抱韓颺大腿的,趙醫生則是被脅迫的,其餘的還有幾個小領導也參與了這件事。這些人被捕之後,療養院的工作就癱瘓了,這幾個月他一直在想怎麼處理這個爛攤子。
陳玥低下頭,沉默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她右手食指的指尖上至今仍留著一個薏米仁大小微微凸起的傷疤,摸上去時會有種微微發麻的僵硬感覺,好像血液循環不暢似的。那是她被困在地窖里的時候,咬破指尖在牆上寫下電話號碼時留下的傷疤。
那時的她神志其實並不清醒,也並不能確定她留下的電話號碼能起到什麼作用。她只是被絕望逼迫著,無意識地想要做點兒什麼。
陳玥嘆了口氣:「跟我說說我不在的時候發生的事。」
韓宇很小心地看看她:「想聽什麼?」
「全部。」陳玥不確定她想聽什麼,她只是想知道在這棟房子里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或者還有一點兒模糊的僥倖心理,想要從別人嘴裡知道她愛過的人並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禽獸。
韓宇有些為難了:「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哥很反感我過來。我一直以為他是看我總來看你有些吃醋。後來才知道……」他停頓了一下,「其實我一直都有些懷疑的,因為變化實在太大了。」
陳玥抬頭看著他。
韓宇忙說:「車禍之前你是什麼狀態我記得很清楚。可是後來接你出院的時候,你看上去一點兒心事都沒有的樣子,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了,就算你失去了部分記憶,但性格也不至於變化這麼大……」他所認識的陳玥,即使在少女時代,也不曾笑得那麼單純。
陳玥苦笑了一下:「凌小姐還是個學生,說她單純,也沒什麼奇怪的。」
「是啊。」韓宇也跟著笑了一下,「但那時候可不知道。所以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以為你是在假裝失憶,跟我哥玩心眼。我很反感你這種耍弄心機的做法,所以每次見面都不太……不太友好。凌小姐大概也有些疑惑我對她為什麼這麼喜怒無常,還到處打聽是不是以前得罪過我。現在想想,她的性格其實蠻簡單的。」
陳玥見過凌冬冬,知道她是很直接的性子,要不也不會一察覺劉長英的敵意立刻鬧翻了不肯在老宅住。也幸虧沒在老宅住,否則要往外跑就更困難了。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往外跑,警方也不會這麼快注意到她吧。
「我哥一開始是哄著她的,騙她懷孕了,還讓唐莉莉來試探她。」韓宇陷入回憶,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唐莉莉跟她好像並不是很投脾氣,反正兩個人見了幾次面之後,再沒聯繫過。再後來她自己也察覺了不對勁兒的地方,我哥就更不肯放她出門了。」
韓宇說到這裡,不禁再次為自己的遲鈍感到羞愧。他那時已經察覺了韓颺的態度不對,他和陳玥之間相處的方式也不對,卻始終沒有對韓颺產生懷疑。如果他能早點發現什麼,或許事情不會發展到如今這般糟糕的程度。
陳玥猜到他在想什麼,有些無奈地勸了他一句:「你從小就很信任他。這不是你的錯。」
韓宇也知道這不是他的錯,但他心裡的愧疚並不會因此而減少。最近一段時間他幾乎埋進了工作里,他就怕自己一旦閑下來就會問自己:如果早一點發現韓颺正在做的事,他就可以好好勸勸他,哪怕提前幾天去自首,也比如今的結果要強。
想得多了,就有點入了魔。他到現在都沒想好,等韓颺的母親回來,他要怎麼跟她解釋這個事情——老太太接到電話就病倒了,現在還躺在醫院裡,聽說身邊有兩位遠房表妹在照顧。
「你大概是想問問凌小姐有沒有被虐待吧?我想身體上的虐待應該是沒有的,也沒有過那什麼……他們從一開始就是分開住的。」韓宇說到這個稍稍有些尷尬,但他還是覺得有必要把話說清楚。他不想讓陳玥覺得他哥是在徹頭徹尾地利用她,他對她終究還是有感情的。
「後來凌小姐知道真相,我哥就乾脆將她關起來,找人看著。」韓宇從警方那裡得知,喬治最初的打算是一旦韓颺這邊不再需要冒牌貨假扮陳玥,就將凌冬冬送上「光榮號」帶走,來個死無對證。
還好這一切都來不及發生。
「我也見過凌小姐了,她留下了那一堆畫板顏料,但是不肯收錢。後來那位警官替她收下了。」韓宇露出難過的神色。作為一個罪犯親屬,一個愚蠢又無能的旁觀者,他有什麼立場指望受害人的原諒?
陳玥也沒有被這個消息安慰到。在面對凌冬冬的時候,她的愧疚感只會比韓宇來得更加強烈。如果不是因為她,韓颺和喬治也不會想出這樣詭異惡毒的主意,讓無辜的她飽受這樣一場折磨。
或許正如凌冬冬所言,唯有此生不見,才是對這個無辜女孩做出的最大補償吧。
方桂花敏銳地發現自從韓宇走後,陳玥的臉上就多了幾分鮮活氣。
「陳小姐。」方桂花有些高興地問她,「二少爺給寶兒帶來好多玩具呢,你要不要上樓去看看?」
陳玥笑了笑說:「方姨,家裡的東西要麻煩你收拾收拾了。我想搬回市區去住。這裡還是有些太偏了,寶兒每次打預防針都要一大早出門,太麻煩。」
方桂花頓時露出喜色:「真的要搬走?」如果不是陳玥開的薪水高,她才不愛來這裡做工呢。之前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她看哪裡都有些陰森森的。
陳玥點點頭。
方桂花試探地問她:「是回老宅?」
陳玥搖搖頭:「韓家老宅小宇住著,我們過去不方便。我家裡那邊……」她停頓了一下,「空了太久了,我也不想住。我在杭州路有套公寓,我們搬去那裡吧。」
方桂花喜歡熱鬧,一聽是杭州路,連連點頭:「杭州路好,多方便啊,也熱鬧。」總住在海邊這種偏僻的地方,一到天黑外面一點兒活氣都沒有,時間一長,人肯定要抑鬱了。
方桂花一邊收拾晚飯,一邊絮絮叨叨地跟她閑聊:「那個地段好,離沃爾瑪就幾步路,買什麼都方便。學校醫院也離得近,能一直住到寶兒上中學呢。我聽老姐妹說,那一帶的學區房都炒成天價了。」
陳玥想起剛才韓宇也是這樣的反應,一聽她想從這裡搬走,整個人都輕鬆了。
但她對杭州路也並沒有什麼太深的感情,那裡也只是個過渡罷了。等寶兒再大一些,能夠承受得了旅途勞頓了,她要帶著他離開這個城市去國外生活。在此之前,很多事情都要開始準備起來了。
寶兒現在還小,什麼都不懂。可是等他大一些,或許會聽到別人議論他有一個殺人犯的父親。陳玥不想讓自己的兒子承受這種痛苦。她的兒子,哪怕沒有父親陪伴成長,也一定要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韓宇大概是明白她的顧慮,所以他什麼也沒問。只是在臨出門之前問她要不要見韓颺一面。
陳玥拒絕了。
她還沒想好要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他。她的人生因為他被分割成了迥異的兩部分:愛著他的前半生,以及恨著他的後半生。
或許她的餘生都要糾結在愛與恨的旋渦里,無法自拔。
然而這一切也終將過去。無論是深切的愛還是徹骨的恨,最終都會被時光的洪流衝散,不留痕迹。也許某一天,她會徹底將它遺忘。
陳玥閉上眼,恍惚中彷彿看到了多年後的自己,另外的一個自己,成熟的、釋然的、從容自如的自己。那個時候,所有遭受過的苦痛都已經被歲月磨成了淺淺的印痕,不再燒灼她的靈魂,讓她夜夜難眠。
「那一天終究會來的,陳玥。」她聽到另一個自己對她說,「因為那是我們與歲月約定好的、必然會來臨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