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零八結緣花
()斟寶閣里的骨董玩物越來越多,不僅外面的店堂擺得充梁盈架,連作為公事房的裡屋都塞得腳插不下,一張大書台也被古籍書畫佔用了多半,旁證了店鋪的生意日益興隆。
炭爐上的紅泥壺撲撲地吐出著水汽,屈閑右手操起壺把,左手指間輕扶壺蓋,將開水注滿倒一個鼓形的紫砂壺裡。水已燒開了過好幾次,茶也泡了好幾輪,倒過一次殘渣后,新的這一壺又被衝上了。
不多時,新茶泡好,屈閑端起扁長的茶壺,倒滿了竹盤上的六個梅花型茶杯,爾後舉掌相邀:「請。」
屈閑的茶是不洗的,不象許多茶師總要把第一輪稍加浸泡過的茶汁倒掉,美其名曰:洗茶。他不洗的理由是:沒洗過的茶明顯要比洗過的香。
六個杯子,每人三杯,阿圖伸手取茶,道聲謝后連續喝完,作讚歎狀道:「這般的好茶當由屈先生這般的高人來泡,方能盡得其中滋味。」
屈閑笑得象個狡詐的狐狸,配上兩隻尖尖的耳朵就更神似了,問道:「那你說說,在下沖的是什麼茶,沖茶之法又好在哪裡?」
唉!連句爛大街的套話都聽不出來,這麼較真幹嘛。阿圖笑道:「不必求全真面目,只緣身在廬山中。」
屈閑忍俊不禁:「你的歪詩倒改得貼切。有什麼事直說好了,不必繞圈子。」
「屈先生。您看啊,其實阿砸也不小了,完全可以獨自打理這個店鋪。。。」
花澤雪說過屈閑有意把斟寶閣交給阿砸來做,店裡所有的進貨和送貨也都是讓阿砸管著,就是想儘快讓他上道。可如果阿砸把店給接下來了,屈閑準備去做什麼呢?
在阿圖看來,屈閑的才能是毫無疑問的,但因為被牽扯進了辛丑案,就基本上被堵住了入仕的路。既不能當官,又不想做生意了,那豈不是閑著了,就象他的名字一樣--「委委屈屈地閑著」。所以,阿圖覺得自己或許能從中發掘到個機會,把他拉到自己的產業裡面來。雖然花澤雪不信屈閑肯跟著他這個小毛頭混,但他還是決定試一試。
「直說吧,不要繞圈子。」屈閑微笑著再次提醒。
屈閑跟傅恆同年,今年三十九歲,由於大了月份,連傅恆都要喊他一聲「東亭兄」。早在頓別的時候,阿圖就一直很尊重他,待之以師長之禮。娶了花澤雪后,又感激他這麼多年來一直看顧著自己的老婆,尊敬之心更添,在他面前從來都不肯缺了禮數,當下拱手道:「在下創辦了個恆產商號,苦於無人經管,如果先生肯屈就的話。。。」
屈閑愣了愣,曬笑道:「怪不得你今日肯喝在下的茶,原來是三顧茅廬來了。既然沒人經管,那去辦它幹嘛?」
阿圖對喝茶沒興趣,以前屈閑也曾請過他品嘗自己所藏的好茶,但每次都被他找借口給推了,說過兩次后,屈閑也就不再提了。今日結完月帳后,為了尋個機會說那番話,便破天荒地主動要求喝茶。
「實情是這樣。。。」阿圖把百家湖那塊地的事一股腦地說了出來,末了道:「這個生意絕對能夠做起來,也能賺錢,但差個主事之人,因此就老著臉來顧先生的茅廬。假使先生肯助在下一臂之下,俸酬和身股之事都好說。。。」
屈閑哈哈大笑,指點著他道:「你小子就是個冒失的傢伙,以利誘人實為不敬,換個自傲的就把你給攆出去了。」
不是沒被攆出去嗎?阿圖頓覺有望,笑嘻嘻地說:「先生答應了?」
「你的一顧茅廬失敗了。」屈閑端起新燒開的紅泥壺開始往茶壺裡添水,「恆產這行是非太多,牽扯太深,你那些合夥之人又都是些貴胄世家,本人無意受你之邀。」
被拒絕了。阿圖心頭一陣失望,可隨即又起了一絲希望,屈閑剛才說的是「一顧茅廬失敗了」,但自己可以二顧、三顧、四顧,甚至無窮顧,只要臉皮夠厚,總有一天能把他給「顧」出來。
不過屈閑也說了,恆產這行他不願摻合,那他想幹什麼呢?正待旁敲側擊下他的想法,忽聽得房門上篤了兩下,鋪堂小弟周春推開門,探頭道:「有位夫人要見掌柜。」
屈閑站起身來,道聲失陪后就走了出去。房門並未關上,隨著腳步聲響去到外堂,便聽到他發出了一記錯愕聲:「小。。。」下面的字沒說出來,而是即刻轉為了平和:「夫人。」
一個慵懶懶的女聲響了起來:「怎麼?沒想到吧。東亭都回來一年多了,也不遣人來送個信兒。」
胡若旋!她怎麼會跑來這裡?短短的兩句對話表明了兩人應該是舊交,且胡若旋的口氣里暗含幽怨,莫非他們是老相好?
繼續往下聽。屈閑口裡不知含混了句什麼,接著說聲:「請。」胡若旋冷哼了一聲,隨後就聽到一前一後的腳步往堂後去了。不多時,又聽得後院的樓梯聲隱隱踏響,兩人上了二樓。
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地往房裡跑,莫非他們要。。。而自己即將落入到牛頭人的悲慘境地?
牛頭人的說法出自一個神話故事,事關故事裡有個牛頭人身的牛魔王,因老婆被一個猴精給拐跑了,引發牛氣大泄,十成法力去了九成。由於這個故事太有名了,所以民間就逐漸地流傳開了「牛頭人」這個詞,用來代稱那些老婆或情人被人拐跑了的可憐漢子。
雖然胡若旋僅是許多情人中的一位,在家裡還有她相公關愛著,自己只是偶爾共享一下而已,但陡然間發覺她似乎還另有個情人,而且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彼此幽會,這實在是太怪異了,令人沒法不士氣大泄!
怎麼辦?是繼續等屈閑回來,還是拂袖而去。前者有有失呆蠢,後者有失風範,選擇太難,瀟洒哥不是那麼好做的。自倒一杯茶喝了,手中握起劍訣,做歌道:「靈寶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臟玄冥。曖昧男女,亂吾神靈。牛頭襲來,何堪此情。能師之眼,探視分明。急急如律令。」
歌罷,凝神屏氣,「能」激越而至,天眼開。。。開啊。。。你倒是開啊!!!。。。完了,士氣大泄之下,連「天眼」都羞答得躲了起來,難道自己這個牛頭人真的做定了?
。。。。。。
門默默地合上,先進屋的女人背對著這邊端立,微微晃動的雙肩顯示著她在抽泣,深藍色的褙子上綉著幾朵將花瓣與花絲張得蓬飛的白色曼陀羅華,每朵都象一對糾纏不休著的鳳凰。
那一年他二十六歲,一年前才從三輔博學院畢業,尚未參與日後的科考,也還沒去樞密院做那任曾經的小小檢校。春明時節,幾位欲待來年奮力一搏,考場上贏取功名的友人攜手去游玄武湖,一段始於跳水救人的緣份就這麼不期而至。
從水裡抱起來的就是眼前的女人,那時她才十九歲,軟玉一般的溫婉,雛菊一般的清麗,秋蘭一般的聰慧。
某日,他從學社裡回來,住處院子的門房大爺沖著他神秘兮兮道:「有個美女來尋你,我把你的門給她開了。」大院是十多名諸如他這般的年輕人合租下的,門房大爺就是房東,手裡有著另外一套鑰匙。他無意責怪房東,反而覺得這種看似的冒失乃是一種洞察世情的善意。
屋裡,她正對著掛在牆上的一副曼珠沙華在作畫,朝著他笑道:「東亭。你的曼珠沙華太血腥了,我畫了一幅曼陀羅華,是不是更好?」
曼珠沙華是紅色的,濃血一樣的艷紅。曼陀羅華是白色的,月光一般地潔白。同一種花,不同的色。
她的畫就是此刻衣裳上所繡的白色曼陀羅華,每朵都是兩個半朵構成,每個半朵都象一隻高傲翻飛著的鳳凰。
「曼珠沙華,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這太悲傷了,但這兩隻鳳凰卻是始終相依的。」她這麼說。
他讚歎她的精巧,將無情又稱為彼岸花的曼陀羅華演繹得如此多情,笑曰:「這是你的花,起個名字吧。」
「人相隔於彼岸是無奈;花蒂結於並株為有緣。何不稱之為結緣花?」
所以,她身上的曼陀羅華叫結緣花,這是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秘密。
匆匆,時光流逝,可往日的情懷總能在無知無覺中凝結成一小段景,回饋給將它們珍藏起來的人。他期盼她能回首,卻又怕在她驀然回首的霎那,歲月的遺痕會將適才的記憶給沖刷走。經過不一樣的時光,當是不一樣的人,當是不一樣的他和她。
貴族世家的女子,家族總會在少女最盛放的季節把她們給嫁出去。她知道這種宿命,開始帶著他奔赴一處處該去的地方,和一些能影響家族意願的人見面。她很精細,也很會籌劃,只是幾個月的功夫,家族的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有他這麼個人,曾在玄武湖裡救起了她。
只可惜她不該說一句話。那天,她帶他去堂姐的家裡,在哪裡遇到了袁文晉。回來的路上,她說:「他三十多歲就能在中書院當上參議,還不是因為爹爹。只要你能討得爹爹的喜歡,將來定會比他強得多。」
只可惜年輕的心都過於理想,喜歡將世界斷個黑白分明,才能又奮發的人也定有一個驕傲的根子。學海二十載,讀書千萬卷,難道還不明大義之所在,難道還要催眉折腰事權貴?他直愣愣地說:「我不能為胡相效力。」
她怔住了,啐道:「傻了?榆木腦袋。」
他沒有顧女兒家的性子,解釋道:「我和伯父政見不合,道不同不可相謀。明年我將參與科考,會自尋仕途。」
她似乎不是那個他所認識的她了,寒著臉罵道:「政見?你居然真的信這個,天堂有路你不走?」
被她奚落了自己的抱負。他放聲大笑,反諷道:「莫非『娶妻只為宰相女,做人必學袁文晉?』」
他們倆就因為這次口角而分開。之後,另一名少女來到了他這裡。這次,少女畫了一幅帶上了鸀葉的曼珠沙華,說:「佛曰:三千大世界。這個世界或許沒有,但總會有某個世界里,曼珠沙華的花和葉是可以相見的。」
因為少女的出現,她漸漸地消失了,最後見她是在丁丑年的那個臘月冬夜。她在漫天的風雪中敲響了他的門,開門就說:「她讓懷玉從宮裡帶信出來給我,說皇帝已被軟禁,你們的事要敗了,你趕緊走吧!」
夜幕深沉,風雪瀰漫,皇城那邊傳來了隱隱的叫囂與馬鳴聲。他並不知道他們會在今夜動手,因為他根本就沒參與,既不認為這種極端的手法合適,也不以為他們可以成功。
門外還有兩名佩刀軍官,牽著三匹馬。她說:「走吧。我找到了姐夫,他給我派了兩個人,你跟著他們趕快走,能走多遠就多遠。」
她的姐夫黃冠庭是當時的京衛指揮同知,負責京都的警戒之職。她口中「她」就是那個畫鸀葉的少女,在丁丑年的夏末已成了大宋的皇后,嫁給了比她小一歲的皇帝。而他,已在去年的科考里中了二榜的第七名,成為了一名進士,並在樞密院謀了一個微職。
胡氏正要借這個機會來剷除學院派異黨,只要是學院派的人,不管有沒參與,都要把他們給牽連進去。
從那天開始,他就帶著友人的獨子開始了逃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