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毫奇緣
阿九/著
東街的盡里端早先開了一間名為紫椽坊的文房閣子,這閣子不賣別的,專賣毛筆。街頭百姓都知,因坊主名盡里端,所以把鋪子也開在東街盡里端,人稱東街盡里,或端先生。原先這鋪子鮮有人往,貴人很少走至東街尾,一般在中道便止步了,因此其生意慘淡不言而喻。有人曾問端先生,既不求營利,為何開坊?既開坊,何不求營利?端先生答,不急。
就這樣紫椽坊開坊一年,東街街頭照舊川流不息,而街尾依然人跡罕至。有時偶有人煙,客人進坊不久,出來時神情就呈木訥狀,不奇別的,只怪這紫椽坊為何無一根毛筆。端先生答,不急。街上眾人都奇這東街盡里究竟是作甚,於是東街盡里這名頭越來越響,後來,俚曲中也傳:東街盡里有紫椽,紫椽坊里無真玩。端先生答,呵呵。
某日,街頭都在議論一位從京城來的貴客。那位貴客專置天下精秀毛筆,所以幾乎所有賣毛筆的坊子都競相展示自家鎮坊之寶,就連近一年沒吭聲的東街盡里也放出話來:本坊珍品待君細賞。這下大家更聊得不亦樂乎,都好奇這一年沒個生意的盡里端葫蘆裡頭裝的是什麼葯。
那貴客豈是尋常人,有點學識的人都曉得,這位貴客正是文壇上名聲大震的白石嶺老先生,這老先生年輕時相貌不凡,才華橫溢,如今依然儀錶卓越,滿腹文采。世傳白老有一癖好,正是收藏毛筆。眾人皆知這理兒,倘若自家毛筆被名人大家收藏了去,那自家坊子當是蓬蓽生輝哩!
恰巧白老行於東街,而東街盡里四處賞玩,二人不期而遇。當白老手持一墨色細桿、毛色通白、刻著水月洞天模樣的毛筆時,盡里端插了一句:「老先生可是看中此筆?」白老正仔細端詳,被一年輕人打斷,不由回神瞧了瞧這年輕人。眼前這位年輕人長相清秀,眉中透點劍骨,若說像文人墨客,倒不如說是江湖浪子。白老手持毛筆,對著年輕人說:「你看,這筆筆頭圓潤,潔白純凈嬌柔,筆腹飽滿,如嫩筍,該是上品。」盡里端聽此不由一笑,說道:「若此筆為上品,那我坊內那隻當是極品罷。」白老驚,未料想這風骨青年也開坊,只怕這青年好的是狼毫那類,極品也當是珍品。白老說:「可是毛上的奇特?」盡里端答:「正是。」白老說:「我收藏的上品狼毫也有三支,怕是年輕人你的筆很難再達到我的標準。」盡里端靜默,又說:「老先生可知,毛類除卻狼毫又一是絕無僅有。可隨我來。」白老只覺得怪,只應允一聲:「好。」
二人來到紫椽坊的門前,盡里端說:「老先生你看我這坊名,只取其間一紫。」白老沉思,心下頓然明了,不由多看這青年兩眼:「你說的可是那深山……」「正是」東街盡里回答,「早年晚輩聽過先生的詩句『江南石上有老兔,喫竹飲泉生紫毫』,為這我在山野間留心尋找,不料這世間果真有老先生所說的老兔。」白老大驚,欲言又止。「老先生可知這紫毫筆是源何罷?」白老搖了搖頭,不知是知還是不知,也不知是想知還是不想知。「老先生,請進。」
坊內十分簡陋,僅一桌一椅,不像是專門賣毛筆的坊子。白老隨著盡里端繞過大廳又進了一件小屋,只是這小屋有些不同,該是人居住的卻充滿了野草味,沒有半點生氣。盡里端從裡屋端來一支似灰沉沉的毛筆說:「老先生先別論其外觀,且先試一試手,如何?」白老細細端詳了這紫毫筆,筆尖如錐,利如刀,毫毛表面有光澤,鋒穎尖銳剛硬,毛桿粗壯直順,呈黑褐色透明狀,為純紫豪。白老讚歎:「年輕人是從那座山裡得來這野山兔?又是如何取得這萬分之一?」
盡里端見白老識得這奇品,便直言:「前些年我走遍了許多山村老林,盡不見有野兔,何況是項背上有黑針尖毛的山兔。有日我在山溪旁小憩醒來,竟見一妙齡女子在泉邊打水,想來真是有緣,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居然能見到人的身影。於是我問那位姑娘:『不知姑娘在此為何?不怕山林野人嗎?』誰知那姑娘噗嗤一聲笑:『我只瞧見你這個野人哩!』我心想這姑娘確實膽量過人,若是平常女子,怕是在閨閣里吟詩作畫而已。我看她似乎對這四周十分熟悉,便又問:『姑娘可知在這附近有無一種項背上是紫毛的山兔?』這女子停了停手,放下馬上接滿山泉的木桶,眉頭微皺似在沉思卻瞬間又恢復輕靈模樣,答道:『公子問這為何?』『我因一句詩而來:江南石上有老兔,喫竹飲泉生紫毫。我想知這文人筆下的所繪之物可是真,於是開始尋找。』這女子名字尚未告知與我,我暫且叫她泉女。泉女聽了我這話說:『原是這樣,你得告訴那個人,這可不是老兔,是可愛的兔子哩!我以前也見過一個和公子年紀相仿的少年,見他迷了路就去捉弄他,他不氣反笑而也捉弄我來。後來他走了,我也就沒再見過他,覺得能見一次也是好的,畢竟是我的友人。只是今日我猜,那位文人怕是我的舊友。』我越聽越糊塗,百思不得其解,泉女和白老有什麼交集呢?」
話說到這裡,盡里端頓了頓,看了看白老,繼續說:「我開這紫椽坊也與泉女有關。談了許久,根據泉女所言我約莫知道,她有一隻紫毛山兔。我本想去一探究竟,但她嚴詞拒絕了我,我也就沒有再要求了。只是她囑託我一事,希望我能幫她製作紫毫筆,並且贈送與舊人。我哪裡會做那檔子工藝,又缺少製作紫毫的物資,泉女說,不打緊,她可以讓兔子的雜毛換銀兩,只是這兔子的毛一年一換,等待的時間有些久。所以我開了這坊間,私下做起賣兔毛的生意。居於東街盡里端,地租低廉並且低調。可當這紫毫筆完工之時,泉女卻不見了。後來我又去那山林,果真見一兔在泉間飲水,那兔子見了我不害怕,竟使我想起泉女。我蹲下看它,自言自語道:『好兔子,尋你時不見蹤影,不尋你時竟在眼前。你又怎能告訴我泉女在何處呢?』那兔子跳了起來,果然可愛,在我手邊輕蹭兩下就蹦走了。等我回神之後,看手上竟然有字:『感謝端先生,泉女便是山兔,凡人幾十年如我眨眼瞬間,我深知不敢造次。替我向白石嶺問好,可記山前野兔否?』我現在就在等老先生的回答。」
白老許久沒有說話,僅僅沉思,似是陷入了回憶。原來幾十年前的紫毛兔子是有靈性的,他曾對那兔子說:「人人都道紫毫精貴,可這項背上的毛缺了於你又當如何?罷罷罷!紫毫當是極品,於你這小兔又當是寶貝!你且玩樂去罷!」想到這裡白老喟嘆:「她確實有顆七巧玲瓏心,卻不知我並非看重這紫毫,何必呢!」
盡里端說:「這僅是她能贈與白石嶺的唯一物品,既是舊人,何不再去一次?」白老說:「她知天緣已盡,無法相見;我有意造訪,卻無處尋覓,縱在眼前,也無能感之。既已如此,何必!何必!」盡里端不說話,白老拿著紫毫筆也默默無語。
白老面色沉重:「你歸還她罷。」盡里端驚道:「成物如何歸還?先生休要說笑!」白老說:「白石嶺記得山前野兔,只因紫毫罕見且有惻隱之心,而泉女記得我卻別無所求,這份情意教我如何相還?教我殘年如何無愧!」盡里端失望道:「也罷,怕是泉女有心,白老夢裡無她。只是這紫毫我當如何處置?歸還怕是無果,而今我也尋不見她,不知是否緣盡。」白老想了片刻說:「少年遊歷,必有一得,既是緣分,紫毫筆贈與你,又有何不可?」盡里端只好應允,收下紫毫。
不久,東街又恢復了往日的喧囂。白老離開的那天,紫椽坊也關了門,因著在東街的盡里端,所以街頭百姓都沒有注意到。只是突然有一天有人閑聊到東街盡里端時,眾人才發現東街的端先生已經離開這個坊間很久了,他幾時走的眾人不知,所以自然也沒人知道,他走的時候懷中卧著一隻兔子,而裝紫毫的盒子空空如也。又過兩年,白老再次造訪紫椽坊,見紫椽坊已經更名為御芝閣,無奈連連三嘆。於是坊間又流傳出這樣的歌謠:「人生有三嘆,一嘆物是人非,二嘆緣分難求,三嘆人生短暫。端先生評: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