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為你,值得
殘牆斷壁,這是一座廢墟,可從那些散落的石材中隱約還能得見昔日的輝煌。還有些許積雪沒有化盡,被天際漸隱的丹霞印成了彤色,似血殘陽伴著呼嘯的凜冽寒風,卻讓袁族世子忍不住彎唇淺笑,這風有家的親切感,這邊關附近的廢城有他們袁族叱吒過的痕迹。
「我一直在等你。」回神望了眼身旁的司青山,他笑得很自信。
「你要的畫。」青山也不多話,神情冷漠地把手中捲軸拋出。
「你不後悔?聽說你是為了定王爺才決定冒險尋畫,就這麼給我,後果很嚴重呢。」世子挑了挑眉,大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姿態。
青山抿唇不語,他的答案很明顯,已經不需要再重申。他們都很清楚,即使明月光位居丞相,只要世子不同意讓笑春風去和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然而,他同意了,並且還答應得很爽快,當真是覬覦春風嗎?還是為了當日他那一句「等你想好拿什麼更有價值的東西來交換,我自然會有空同你談下去了」?
「這畫當真藏著寶藏?」也犯不著自討沒趣,世子暗自翻覆打量起手中的捲軸,問及了無數人關心的事。
「潑水就能看到。」青山很坦白,甚至已經到了知無不言的地步。
「你看過?」
「是。」關於這一點,他也不否認。
聞言,世子一頓,凝眸逼視著他,「所以如果我說話不作數,就算有了這畫,也未必能先一步找到那些寶藏?」
「差不多就這意思。」他聳了聳肩,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樣。
「陰險、卑鄙、小人!難怪我爹說要小心你們父子!」方才還氣勢凜然的世子,轉眼就變了個人,活像是個要不到糖吃的孩子在撒嬌。
「你也可以殺了我滅口。」青山笑了笑,亦不似之前的冷然,反倒多了絲親和,甚至還毫不吝嗇地支招教敵人怎麼贏他。
「滾!你明知道我不能!」他咬牙切齒,劍就握在手中,可苦尋不到拔劍的理由。
「既然如此,那就是成交了?」話題又在不知不覺間被青山帶上了正軌。
「當然成交了。那個笑春風雖然漂亮,但對於王來說仍舊不及那邊的江山如闊。」說著,他伸手指向不遠處的邊關,巍峨城門后便是袁族人心心念念的天下一統。
「乖,真聽話,有空來玉衡山喝茶。」他微笑,臉部線條難得會對著一個男人放柔。
可有人就是不惜福,甚至還覺得青山這表情刺眼極了,恨不得想毀了他那張俊顏。嗤哼了聲后,世子撇了撇嘴,低咒,「少給我用這種長輩的口氣說話,你還不如擔心下怎麼應付祁淺吧,他定是猜到你會用畫來同我換人,不會輕易放過你。」
「他若也想來玉衡山喝茶,我不介意。」重點是,這些年來能順利登上玉衡山並找到玉衡派的,還真只有華遙。
「喂,你爹該是說過你體內留著袁族的血脈吧?」眼見青山轉身就要離開,世子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把話挑明了。這也是為何不能殺他的理由,原則上他們是表兄弟,袁族的規矩是絕不對同宗下手。
「嗯。」關於這些,他那個留戀女色的爹倒是毫無隱瞞。
「那為什麼不回來,倘若歸宗,王一定會善待你。」
「習慣了。」這是個聽起來不像答案的答案,可青山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他哪都不想依附,只想帶著她遠離紛爭,往後任這天下風起雲湧,都與他的榮辱無關,如此愜意才算一生。
——曾經愛過,一定愛過。
似乎已經走了很遠的路,笑春風的腦中還是徘徊著明月光的那句話。她想不明白所謂「曾經」究竟是什麼時候,他又是哪來的自信。如果說曾將明月光錯認為青山的那段時日的確有過搖擺和心動,但也絕不足以取代千年的思念。只是誤會吧,一場她自作自受需要承擔所有責任的誤會。
她皺眉仰頭,透過紅紗華蓋靜看著蔚藍天際,猜想佛現在一定躲在某個角落偷笑,假若沒有那一句「你要找的人叫明月光」,也許就不會演變成現在這種局面,一切早就註定好的吧,她、他們都只不過像佛手中的玩具,信手擺弄。
想得正入神時,身下的攆忽然咯噔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拉住一旁的扶手才不至於被顛簸出去。
好不容易坐穩了,外頭又傳來一陣雜亂。
「有內奸!把人看緊了!」
嘈雜中,春風隱約辨認清近在咫尺的一句喝喊。內奸?是青山來救她了么?迫不及待想要搞清楚狀況,她撩開礙眼的帘子探出頭,迎面揮來的刀銀晃晃的,刺得她眼睛一疼,冰涼的觸感落在了脖間,春風倒抽涼氣看著面前的袁族將士。
那人像是沒血沒肉般,神情淡漠,臨危而不亂,只冷冷地警告道:「待在裡面不準出來,否則別怪屬下得罪。」
言下之意他是一定要完成任務將她送達袁族王手中,不管是活體還是屍體。
春風扁了扁嘴,識相地縮回脖子,儘管那把刀並未傷到她,可還是覺得有隱隱痛感殘留著。
無奈地被逼回攆內后,春風看不清外頭的畫面,只好憑著紊亂的聲音去分辨,緊繃的神經不敢有絲毫懈怠。
直到一雙有著古銅膚色的手竄入,剎那間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拽了出來,她才得以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外頭的隨從們臨危受命,個個繃緊神經收拾好了一切,就等高層人士一聲令下隨時出發。而屋子裡頭……兩盞清茶、一副棋盤,好不悠閑。
「雲宿啊,其實那個笑春風偶爾看看還是挺討人喜歡的。唉,她不在還怪冷清的,都找不到人玩……」司機呷了口茶,略顯粗獷地吐了嘴裡的茶葉沫子,眼也不眨地瞪著棋盤,忍不住又咕噥了句,「下那麼認真做什麼,讓讓我啊。」
司雲宿自動忽略了他後半句話,只細細品味著他前面那句話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若是少主和主公都中意,屬下自也無話可說。」
「我以前是想著讓青山把那懦弱皇帝扶上位,待到事成之日,他便足可權傾天下,到時候袁族一統的大業也就萬事俱備了。」這是他曾經的野心,年輕時為逃避責任兀自離家,本是希望兒子能替他把責任還清,可他忘了他的兒子正在年輕。
「主公,人生偶爾留些遺憾也是好的。」雲宿是個不擅長發表意見的人,眼下,也不過是心生感悟。
「你能這麼想就好。春風是個挺靈秀的姑娘,呆呆傻傻的,對青山倒是一往情深,兩個情種還挺般配。你嘛,太能幹了,就該配像……像……」支吾了半天,司機不停在腦中為雲宿搜尋合適的人選。
正苦於找不到良人時,人選自己送上門了。
「雲宿,雲宿!」一道身影伴著急急忙忙的叫喊聲闖入。
濃眉大眼、粗枝大葉、為人忠厚,司機將他從上至下打量了個遍,覺得此人簡直就像為雲宿量身打造的般,隨即便擊掌大叫,「對嘛,就該配像華陽這樣的。」
「什麼?」狀況外的華陽一頭霧水,沒等司機把話講清楚,他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少主呢?少主去哪了?」
「救春風。」雲宿回得簡單扼要,具體怎麼救、去哪救,她不覺得有必要贅述。
「那我大哥呢,有沒有同他一起去?」早已習慣了她的冷淡,華陽自顧自地繼續追問。
「你大哥不見了?」見華陽點頭,雲宿眉心一蹙,察覺到一絲不太好的預感,「胡亂什麼?!少主再三保證了一定會把笑春風安然無恙帶回來的,他發什麼瘋!」
難得看見雲宿亂了陣腳,華陽震了震,卻沒心思欣賞她震怒時突現的嬌俏模樣,滿心都挂念著華遙,急得在屋子不停踱步呢喃,「怎麼辦,怎麼辦,會不會真的跑去救春風了,完了,他誰都沒帶,一個人怎麼救啊,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雲宿,帶上人,跟我走。」姜到底是老的辣,司機當機立斷,推翻了那盤他輸定了的棋,看來有太過衝動的人在,就絕不可能兵不血刃了。
春風難掩懼怕地躲在華遙身後,用縮頭烏龜的姿態偷睨眼前的畫面,唇不住地打顫。落日如啼血般的詭譎妖異,萬丈霞光燒紅了天際,也染紅了華遙的眸。那雙赤紅的瞳再也尋覓不到昔日無猜,有的只是殺無赦。
護送她的人很玩命,一撥撥地圍簇過來,華遙的發已散亂,幾綹髮絲混合著敵人的血貼著面頰,略顯狼狽,卻透著讓人不敢靠近的氣場。
刺喉、切腹……他揮出的每一刀都帶著致命的氣息,沒有防只有攻,顯然已抱著必死的心。
「只、只有你一個人?」始終被他緊護在身後的春風忍不住了,她以為華遙只是在拖延時間,很快就會有大部隊趕來幫忙。然而,眼下的情形看來,他壓根是隻身入虎穴。
「這種時候不適合失望。」華遙沒有回眸,旋身拉過她躲開敵人的刀劍,分神回道。暗自以為春風這話完全源自於沒見到青山的失落。
卻不知這一次她是真的在關心他,縱然華遙的身手不差,可就算他有三頭六臂又怎樣,抵得過面前這幾百號比他還不怕死的人么?
「我不用你救我,也不稀罕你來救!滾回去!」看著他以一抵十奮力廝殺的身影,春風眼眶一潤,險些滑落的淚又被吞了回去,感動在心卻言辭尖刻。
就算是被送出宮門迎上攆的那一刻,她都沒有怕過,總信誓旦旦地覺著會有人來救她,會被好好地保護著。可當真的把人盼來了,反而怕了。原來被人保護是這種滋味,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生死由命。就算是命定,那也是她的命,與華遙無關。
「晚了,我決定的事不會放棄。」言下之意,他來了就必定要帶她走,至於她那些「沒心沒肺」的話,那也得一起活下來慢慢算賬。
春風張了張唇,原先醞釀一堆故作絕情的話,結果還是被哽咽壓在了喉頭。感受著從他胸腔出來的紊亂心跳、粗重呼吸,是殺累了嗎?第一次春風領悟到了想要保護一個人的滋味,她不能讓華遙死,就算此生無疾而終,也斷然不能讓他出事。
「走,往林子里走,我在後面護著你。」刀尖抵地,支撐著他身體的大部分重量,華遙眨了眨眼,想強打起精神,分不清是誰的血順著他的眼帘蜿蜒而下,模糊了視線,一眼望去,一片慘紅。
他用所剩不多的意志艱澀擠出這句話,那個林子地形複雜,所以他才挑在這兒下手,只要逃進去說不定就能找到個藏匿之地。等華陽他們發現他不見了,會趕來的。
聞言,她回眸,瞧見了身後不遠處的密林,再看向已經快要精疲力竭的華遙,信念忽而就堅定了。
有人趁勢揮劍直逼華遙而來,他看到了,想躲開,腳步缺如千斤重般抬不動。被推開的春風猛然轉頭,幫他抬起握刀的手,眸色冰涼地覷著撲面而來的人,用巧勁讓刀刃狠狠擦過那人的脖子。溫熱的血噴出,濺了她一臉,腥臭的氣味充斥在空氣中。她感覺不到怕了,身體不由自主地擋在了累極的華遙身前,麻木地替他揮刀,見人就殺。
春風不會功夫,可她能熟練的殺人,這算不算做了千年的妖唯一的優勢?
她殺紅了眼,除了不想讓華遙死之外,什麼感覺都沒了。可立在她身後的華遙卻能真真切切感覺到她的顫抖,他伸手,覆住她的眼,虛弱地叮囑:「不準看,會害怕。」
他清楚春風的個性,說好聽了是淡泊實則隨波逐流、逆來順受,甚至算得上懦弱,即便被人嘲笑了也不懂得反駁。讓這樣的女人去殺人沐血,呵……他不舍。
「我不怕,這不是第一次殺人,為你,值得。」
沾滿粘稠鮮血的手順著她臉頰無力地滑下。
——為你,值得。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輕而易舉地觸動了華遙的心,酥麻的感覺一度讓他險些站不穩。他不想去探究這話里有多少男女之情,既然她覺得為他生為他死皆值得,那即使今兒就去見華遲敘舊聊八卦,也無憾。
就像吃了興奮劑,華遙猛地打起精神,踹開一旁衝來的人,順手奪了他手裡的刀,背靠著春風,「我陪你一起殺,就不信那麼有身份的兩個人殺不光這群路人甲。」
倘若不是時機不對,春風當真想回他一句——「你敢嚴肅點么?」
可現實讓他們幾乎沒有時間錯神,所謂的車輪戰大抵如斯吧,人一個接這一個擁來,真像是永遠殺不完般。
戰況正猛烈,華遙和春風漸漸露出不敵之勢,暮色下忽而有陣雜亂響亮的馬蹄聲,震動四周雷動。
滿天的塵土,隔著很遠的距離只能隱隱看清模糊身影,大隊的人馬如陰兵般氣勢洶洶,卻瞧不清是自己人還是敵人。
直至越來越近,為首男人的喝喊聲傳來:「明丞相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