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明月光
仙界有北極四聖,天蓬、天佑、翊聖、玄武,各司其職。
我就是翊聖,世人用龍腦香供我,卻不知其實我不配。
我妄想擦去所有塵緣,只是不知道「塵」很容易染上,就算忘了從前,也必定要經歷往後。
染上那粒擾人的「塵」是場意外。
閻王向玉帝稟報地獄禍亂,原因很含糊其辭,玉帝未曾深究,只道會派人去把趁亂逃走的遊魂統統送回去。
這事本該歸天蓬來管,可他偏偏在這時招惹了嫦娥。玄武那段日子很忙,天佑的位置懸空著,玉帝總說西方如來有言天佑還需歷劫。所以,就落了我頭上。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很快月老的話就被我拋到了腦後,直至遇見她。
她是唯一能從我手中不止一次逃走的遊魂,她似乎很熱衷於這種遊戲,我追她逃,像捉迷藏般。後來玄武曾說過:「到底是她太聰明,還是翊聖其實也在享受一次次把她強行留在身邊的滋味呢?」
呵,是啊,到底是為什麼呢?
我只知道每次我都喚她傻子。
「傻子,做什麼不想回去?乖乖地入輪迴,不好嗎?」這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靜靜地說話,也是最後一次。平時我們都很激烈,呃……激烈地追激烈地逃。
「我不要,他們會把我關在籠子里。用鞭子抽,那個鞭子上面還帶倒刺的哇;還企圖毀我的容、割我的舌……不說了不說了,想到就好可怕,翊聖翊聖,求你了,別把我丟回去好嗎?」她眨著無助的眸,緊抓著我的衣袖,動作間透著驚恐。
「你上一世到底做了什麼?」我很好奇,如若不是做了十惡不赦的事,犯不著受此折磨。
「我喝了孟婆湯啊,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那也沒必要再讓她想起了。我笑了笑,反問她,「不回去想做什麼呢?」
「隨便,能跟你在一起就好。」
這話讓我臉色潮紅,連心跳都亂了節奏,看她恬不知恥地伸手纏住我的脖子。以往,我總會很不客氣地推開她,這一回我卻遲遲沒有動作,脖間由她帶來的冰涼感能讓我舒心,「我是仙。」
「那我也修仙。」
「呵,傻子。」我別開頭,笑著嗔罵,「修仙哪有那麼容易。」
「是哦,聽說是很難。」她歪頭思忖,模樣看起來很認真,半晌,才格外慎重地問,「你想要跟我永遠在一起嗎?」
「……」想。險些就要脫口而出的回答,我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沉默看她。
等了許久,沒有等到我開口,原以為她會失落,原以為我能駁了天意讓這孽緣至此為終點,可她偏偏笑了。甜膩到讓我移不開眼的笑,許是她看透了我瞳間的痴戀,笑得更歡了。
「就算你不回答,我也能知道答案。我決定了,要修仙,為你再難都要。」
她決定了,我也跟著決定了。
當晚便領著她去求了閻王和玉帝,後來聽說這事在仙界很轟動,眾仙都說我完了。完?呵,堂堂翊聖難道會為了一個女人義無反顧嗎?喜歡她,是真的;但若為她放棄仙籍,那又怎麼可能。
「讓她去紫竹林修行嗎?也不是不可以,賜她紫竹之身吧。只是,她會忘了你,往後究竟還願不願修仙,也只能隨她了。」
我知道這是玉帝最大的讓步,我沒有說不的權利。他或許早料准了一切,前塵、往事、當下,全在天機中有了安排。
紫竹?也好。至少她的世界里不會在出現第二個男人,她的嬌媚也斷然不會再對這第二個男人施展了。
就是這份毫無根據的自信,讓我萬劫不復。
之後的一切都如我預料中那般的平靜,她做她的紫竹妖,我依舊還是翊聖元帥,兩不相侵。偶爾,我會借故去紫竹林看她,傻傻的一株竹,無心無眼無口,但我彷彿還能看見她曾經笑若燦枝的模樣。我同觀音說就叫她笑春風吧,從此她便有了名。
那一段時日,人間風雲瞬變,仙界也跟著忙了起來,等到那些事終於告一段落時,我才想起去看她。她已修鍊成形,和以前一般的模樣,還是那麼愛笑,只是陪在她身邊的人已經不是我。
「他是誰?」望著乾坤鏡里的畫面,我皺眉,難以維持住從前淡然的口吻,問身旁的玄武。
「魔君。」
「魔界的為何能出入紫竹林?」我以為那裡只有仙界的人才能跨足,才會如此萬般篤定,至少在仙界人人都知道笑春風是我的,不敢覬覦。
「他是例外,玉帝給的例外。」
「那老傢伙想做什麼?!」我難掩激動,看著那個魔君每天去陪她,給她送吃的,看他企圖誘拐她成魔。雖然她嘴邊總是飄著惡聲惡氣的謾罵,可我知道她動心了。
「我怎麼知道。」玄武懶懶地回道,見我急急地轉身往外走,他慌了,「你做什麼?」
「去找她。」告訴她那些前塵往事,讓那個礙眼的魔君從此消失,就這樣。
「你忘了答應過玉帝的話嗎?往後究竟還願不願修仙,都只能隨她了。你要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觸怒了玉帝的後果,你我都清楚。」
我猶豫了,終於還是沒能邁出那一步,儘管後來我總是不斷地想,如果當時去找她了,結果會不會有所不同。
隨後有一場浩劫,那是六界都不願意再提及的慘烈,於我而言,卻是轉機。
業火肆意地席捲著紫竹林。在那,我第一次見到了魔君。
「你真的忍心看著她和她的同族葬身火海嗎?」這是我的開場白,魔界施的火刑,他卻只是立在林子口靜看,不見有任何阻止。這讓我有些意外,更多的是得意,他的愛不如我。
「你來晚了。」沉吟半晌,他回眸,似乎料准了我會來。
我這才瞧見他慘白的臉色和滿身的冷汗,原來不是沒有任何動作,立在林子口,是一直在用法力控制火勢。一個小小的魔君,想要滅了這場火的確不可能,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守在她身邊。
「去救她。」面對我的沉默,他不以為然地笑,說道。
「你要去哪?」見他正要離開,我忍不住好奇問。
「去求魔界停手。」
很簡約的回答,卻讓我一震,「你應該知道六界之爭不是兒戲,毀魔不會聽你的。」
「那就殺。」依舊是恬淡的口吻,多了絲戾氣。
「呵,那魔界會永世與你為敵。」
「我不在乎。」
因為笑春風想要修仙,所以魔界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親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禁嗤笑,「人間盛傳英雄難過美人關,卻原來連一介魔君也會抵不住一隻小妖的誘惑。真好笑,因為她想成仙,你就要陪著她一起修仙嗎?」
「我們彼此彼此。」
他的話讓我明白,原來不止我在暗中觀察他,他對我也同樣的知根知底。定了定神,我又道:「我們打個賭如何?竹本無心,我賭她會想不起你是誰。」
「倘若我贏了呢?」他挑眉,好似勝券在握。
「那就等你贏了再說。」
「好。」
協議就這麼達成。我低估了他的能力,他不僅僅是讓魔界停手了,還讓這場六界紛爭自此劃上了句點,而我只是救下了笑春風。
他立了功,佛許他再世為人,歷經劫難,羽化修仙的機會。
我,依然還是翊聖,冷眼看自己救下的女人為他無悔千年。
我也曾嘗試在她面前出現過,可她當真是絲毫都不記得我了。
她說再等些時日,要去求佛,佛一定有法子讓她找到他。
「他不記得你了,你就不怕他變了心?」我試圖想要勸服她,話終究還是說得很婉轉。
「愛不會變的,只是……只是忘了而已……」她歪著頭,答案很天真。
曾經讓我欲罷不能的天真,而今卻成了傷我最深的利刃。
那一天,佛說:「我打算送她回去找他,你呢?」
我笑,這一場苦戀連佛都看到了,唯獨她沒心沒肺不予理會,「告訴她,她要找的人叫明月光。」
「嗯?」
「我犯了錯,玉帝貶我下凡,說我從此就叫明月光。等把罪贖清了,自然會讓我重回天庭。」
「哦?什麼錯?」佛不動聲色,笑得很慈和。
「錯愛。」
「明知是錯,又何必還要固執呢?他們有過一諾永生。」
一諾永生又如何?他們的愛值得天地動容,那我呢?伴著訕涼笑意,我低語,「她若是肯聽我的諾言,那即便一諾至雲海盡頭,我都甘願。」
「倘若她願意回頭看一眼你的守護,也許就不會有孽緣了。我會告訴那孩子執著未必是好事,只能幫你到這了,能否得償所願了卻塵緣,全看你自己。」
我滿心以為這一次定能相守偕老。
可為什麼還是不行,已竭盡所能地待她好,為何她還是看不見?
就像重演一般,只差一步,就能圓滿,可我又一次鬆開了她的手。我曾有過人人稱羨的仙籍,萬人供拜的翊聖元帥;也曾享過一世權臣,萬人仰仗的明丞相……到死我才方知比不上她當日那一句——我決定了,要修仙,為你再難都要。
奈何橋上,我見到了青山,現在該叫他天佑元帥了。原來西方如來所說的還需歷經劫難的天佑就是他,冥冥中果然一切早有了定數。
「當初的賭,我贏了。」他說著,卻不見絲毫開心。
「為什麼我會輸?」我自言自語,分明覺得已安排周全,盡了力去愛她,為何還是輸?
「我能為她放棄千年修為,輪迴修仙;我願為她捨棄天下,只願一世白頭;你能么?」
時至今日,他說這些話時都不見悔意,付出那麼多隻換一世,他似是已滿足。贏了嗎?依舊如此,我若得不到,那誰都別妄想幸福。天下已沒機會再捨棄了,可我還有千年修為可以為她舍!
這是我最後的決定,也是最後能給這個女人的東西。我渡了千年修為給她,讓毀魔收留了她。青山既為仙,那她……就做只魔吧,讓他領會我當日的無奈,再來言不悔。
聽說,我還需歷經三世磨難,方難重回天庭。
三生石上,我看見了自己的三世,每世孤獨終老,執念地相信著人間有個叫做「笑春風」的女人;每世胸前都刻有紫色胎記,是她曾親手贈的紫玉,唯一的禮物,已烙印進了心肺……
我帶著不甘入輪迴。
很多很多年以前,青山說:你來晚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來得太早,早到剛好趕上那場傷筋動骨的錯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