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紅顏
這年冬天咸陽城飄著鵝毛大雪,將偌大都城變成白皚皚的一片。
街上人都傳言說,始皇帝滅了六國,這是冤魂所化,要來索命。
不少人家都叮囑家裡孩童,戌時一過就不得出門,避免冤鬼附體。
傳聞冤鬼最愛童子和怨婦,惹冤鬼上身則禍及家門。如此不知何處來由的傳言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加之伴隨著連續的盜童案,一時間人人自危。此事被始皇帝得知之後親自下了兩道命令:一、未破案前執行宵禁,戌時百姓不得隨意出門,出門后要隨時接受巡邏士兵的盤查;二、限中尉署五日內破案,如若逾期,必定重懲。
始皇一統諸國,聲譽一時無二,此重懲無疑涉及官員前途。中尉王琛匆忙將所有左右中侯、千牛都派遣出去集中查辦「盜童案」,他本人帶著中尉丞先行向始皇帝請罪,疏通妃子,實則是希望能夠得到始皇的一些寬容日子,只要有後續消息就好做解釋。
此時,中尉署下右中侯趙州帶著一名士兵正在咸陽城急匆匆前行。他一身黑色右衽武官服,方頭冠,腰間一把長鐵尺,掛中尉署右中侯木令牌,哪怕在冬季他也衣著單薄,到處奔波導致髮際線處·紅顏·
滲出汗水,一雙眼睛極為堅毅,看起來英姿颯爽。
趙州今年二十有二,能夠在司職王都咸陽安防的中尉署中擔任武官,一方面來自於他優秀的搏擊技能與敏銳洞察力,另一方面也和家世有些淵源。
旁邊的士兵陳二道:「中侯爺,之前那老頭兒怕是不願意和我們見面……」
趙州皺眉:「他是關鍵人物,必須去拜訪。你再將與他見面的情景說一次與我聽聽。」
於是陳二講起了他和老頭兒相遇的事。
咸陽城的盜童案鬧得沸沸揚揚,中尉署在始皇帝還未下達命令時就已經在積極破案,只是收效甚微。夜間失蹤的童子年歲都不大加上兇手選擇的基本都是平民人家子弟,平民日常需要參與各種勞作,很難顧及,只能夠讓孩子在咸陽城內玩耍,稍有結餘一點的送去私塾。
在未掃六合時秦國就是治安最好的國度之一,因而秦國人生活中向來較為放鬆,外面卻在和諸國不斷合縱連橫交戰,這就是俗稱的外緊內松。誰想到始皇帝完成一統大業,反而出了這麼一宗妖案,並且是在王都咸陽。
伴隨著盜童案出現的各種謠言也讓人有些惶惶。
除去冤鬼論外還有人傳言說,始皇帝要求長生,因而需要童子祭祀上天神靈,神靈才會賜予他連綿壽命,令秦王朝延綿不絕。也有說楚王從冥府借來陰兵,要向始皇帝報復,他用陰兵一點點蠶食掉秦人的子嗣,令秦國不戰而亡,此為絕戶計。
種種傳言之中都有六國遺老的影子,護軍都尉大人已經開始和中尉一起調查其背後的黑手。然而對方也是極為警覺,順著這些傳播荒誕之言的人只能夠找到幾個收人錢財的幫閑,他們都是不斷被·月球往事·
人輾轉傳話,查來查去,始終無法接觸到真正的幕後人物。
陳二有一日外出巡邏,看到一名老者正被閑漢痛毆,他將兩名毆打者驅趕開來。
老人也不謝他,只是冷冷看著兩人。
那兩閑漢又是要過來教訓他。
陳二問是怎回事。
原來兩人本來在茶館喝茶,有茶客講起最近「盜童案」,兩人一時心癢,於是謊稱他們曾經和盜童的厲鬼交手過,一番激烈打鬥后將對方嚇跑,這才護住了一個孩童。這本是男人日常吹牛的一個小插曲,沒想旁邊一名老人突然冷不防說,都是放狗屁。兩人頓時憤怒地質問他將話說清楚。
老人只是冷笑,兩人感覺受到侮辱,於是將他拎出來痛打一頓。
秦人平日溫和,動手起來可從不含糊,管你老弱病殘。
老人此時瞄了眼士兵打扮的陳二,說,根本沒有鬼,盜童子的不過是人,我也見過。
兩閑漢怒極反笑,說你見過你為何不報官?難不成你也是他們一分子?
一直冷靜的老人支支吾吾說不上話來,迅速離開,被兩人嘲笑。
這件事本是陳二日常巡邏的一部分,可中尉大人暴怒地拍碎了硯台,讓眾人都意識到上司這次是真的遇到了危機,每人都拚命運轉起來—中尉王大人對手下可以說是極為寬容,換一個還不知道會怎麼刁難。哪怕是為了自己,一個個也都拚命賣力開始調查盜童案。
因而陳二就想到了那個老頭兒,對他的直屬上司趙州說了。
趙州立刻跟隨他一路跑到較多平民居住的城北,勢要找出那老頭兒,多少也是一個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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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陳二打聽,老者是越國人,似乎是越國的水災讓他一路背井離鄉,聽說咸陽接納六國遺民因而過來一看,如今住在城北「石臼巷」。石臼巷是用咸陽城新修城牆后剩餘石料堆砌而成的,給無家可歸的外鄉人暫時居住,不過要獲得贊助資格之前得到內史府下編吏處登記驗證,過此階段會被給予特殊石質「流民珮」,一陰一陽,陰珮留在內史府,陽珮流民隨時攜帶,便於被訪查。
趕到石臼巷時趙州突然停下,讓陳二先去裡頭摸摸情況,不要打草驚蛇,找准老者位置后等待自己。
過了會兒趙州再次行色匆匆趕到,陳二指向一間石屋道,就在裡頭。
趙州點點頭,叮囑了他兩句。
兩人一前一後進入了石屋。裡頭有些暗淡,或躺或坐著近十人,裡頭散發出一股子汗臭和尿味,眾人看到有武官進來都不約而同地坐起來,將各自不雅之態收起,有些惶恐。流民本就是各處逃難而來的人,剛到咸陽城外時衣衫襤褸,好多還身患疾病。內史府和中尉署合力在外設了一個崗亭,專門驗證這些流民身份是否屬實、是否疾病纏身。無法查證者、患重病者是不能入王都的。
可一旦確認身份屬實,並非別有用心之人,都可以在內史府的編吏處獲得流民珮一枚、粗布一匹、米一碗。這是始皇帝大赦天下的規定之一,善待六國遺民,從今往後再無燕楚趙韓,只有大秦子民。
眼前難民雖看似骯髒,但一個個處境並不艱難,有立錐之地,有寸衣遮掩。
趙州用手中鐵尺拍了拍牆壁,聲若洪鐘:「諸位流民,中尉署巡查!」
聽他一喝,十位流民就立刻站起來規規矩矩貼牆而站,雙眼低垂,不敢與趙州對視。這也是強秦給六國遺民帶來的一種延續性震懾,面對秦人有不少貴族遺老心生怨恨,可普通民眾害怕與敬畏更多。
連六國那麼多人那麼多將軍王侯都抵擋不住,秦人實在可怕。因而·月球往事·
這些流民根本就沒有想到,查身份一般由內史府的官吏來做,而非由主要負責安防守備的中尉署,縱然想到也是不敢異議。
「名字?來自何處?為何而來?」
趙州走到左手方第一人身旁,一雙眼睛銳利地看著對方高大的身材。
「胡方,趙國人。」為首的漢子低沉道,他的嗓音含糊不清。
趙州上下打量了一番,發現胡方身高比自己還要高上半頭,一身粗布裹在身上,腰間用一根細草繩拴住,腳下一雙磨舊的草鞋,雙拳微微輕握,雙眼看著地面表示服從。
他用鐵尺撥開對方虛握的五指:「將手伸出來。」
漢子猶豫了一下,緩緩伸出十指。
趙州將它們翻面,就在這瞬間胡方暴起,一把抓住趙州的鐵尺想要奪去,趙州手中一松直接一腳正中對方胸口,將大漢給踢得靠在牆上,趙州腳下一盪,胡方站立不穩,趙州將他一個過肩摔狠狠砸在地上,趁著他被砸得暈頭轉向之際一把奪回鐵尺頂在他脖子處。
「陳二,去叫人!」他一方面死死頂著對方咽喉,一邊大喊。
胡方只是恨恨地盯著趙州。
好在由於盜童案出,巡邏的士兵增加了不少,陳二迅速找來人手,幾名士兵將胡方雙手反剪在身後,將他押走。帶隊的恰好是和趙州同在中尉署的左中侯石進。
石進是趙州長輩,四十來歲,身體壯闊,他給趙州拍了拍身後灰塵:「幹得不錯!又抓住一名為非作歹之徒,看樣子又是六國遺老派來試圖作亂的亂子,我先帶他回署。」
趙州點點頭。
這一處鬧畢后外面陳二忍不住問:「中侯爺,你怎麼看出那胡方有問題?」
「手,他的手不像農人的手,農人之手掌中多磨痕、裂痕,發黑,·紅顏·
掌紋深,他的手只有手指關節處有繭,拇指內側繭極厚,手指孔武有力,這是多年手持兵器勤練之人才會有的特徵,加之體格強健,眼神躲閃,必定有問題……」
趙州擺擺手,不等陳二拍馬屁就再次到了石屋之內。
經過之前迅速制服壯漢,剩餘九人面對趙州更是有些不安,一個個縮著身體。
趙州徑直走到陳二所指的老人身旁,他似乎有些冷,還在哆嗦。
「你,出來。」
老人在眾人幸災樂禍的眼神中跟隨趙州走到外面。
拿出一沓拓印,趙州查驗其身份無誤,叫孟魚—之前他正是去內史府復拓流民珮陰珮。
趙州發現老人與其他流民有一個顯著不同,雖然他身體由於寒冷抖得厲害,可是眼神鎮定,並不像尋常人家那麼慌張不堪。
「你可知道為何叫你出來?」
「知道,是盜童案,」老者既不倨傲也沒有賣關子,很順從地說,「上次我在茶館漏了口風,必然有人找來。沒想到是今日,不過……軍爺,老頭子勸你一句,快讓之前那人小心那胡方。」
「為什麼?」趙州看著對方微微眯起的眼睛。
「軍爺沒想過,抓捕未免太過輕鬆了嗎?」
就在此時,趙州聽到一陣慘叫。
他匆匆跑向出事地點,正在石臼巷外。幾名士兵躺在地上,身體輕微顫抖著,臉色發青,而左中侯石進的手死死抓住鎖住犯人胡·月球往事·
方雙手的牛皮繩子,一雙眼睛緊閉,嘴裡大喝:「不要慌,不要慌!」
胡方此時卻在詭異地笑著,看到趙州,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然後帶著石進一起緩緩倒下。
趙州一臉鐵青。
這次事件被確認是六國遺老背地裡安排的自殺襲擊之一,由於被趙州提前洞察胡方不得不提前引發,發射舌頭下機栝中的帶毒細針,造成三名士兵死亡,一名輕傷,左中侯石進雙眼失明,損失極重。
並且由於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遭到襲殺,對於軍方威信是一個大大打擊。趙州也由於處理不善,被中尉罰了一年俸祿。
一日,他看望石進后再次來到石臼巷。
此時沒有陳二陪同,他徑直找到了老人孟魚,老人正在石屋外用采來的枯草搓著草繩,似乎是要編製草鞋。
「軍爺。」他站起來,恭恭敬敬道。
看到老人的臉,趙州卻沒有發現任何尊敬的意味。
「你是何籍貫?」
「老頭兒越國人,孟魚。」
老人似乎身上散發出一種特殊沉靜的氣質,讓趙州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拿捏。於是他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請他吃東西,以此來示好。
狼吞虎咽吃著面的孟魚放下防備,趙州趁機發問。
「敢問孟老,你既然知道胡方,為何當日不及時提醒眾人?」
「軍爺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
「嘿嘿,真話便是,直到軍爺抓走他后老頭兒才想到……況且即使當時我立即提醒,未必對軍爺是一件好事。如此一來,那胡方只有立刻下手,那麼毒針扎的便可能是軍爺了……」
趙州不由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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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館那一日,為何你說盜童案並非鬼魅?你是否有所見聞?」
「是。」孟魚喝了一口湯,很乾脆地回答。
他露出一個和善的老人笑容:「只是老頭兒敢說,軍爺未必敢聽。」
「為何如此?」
趙州下意識地感覺對方並非虛言,他生性謹慎,不由左右看了看:
「還請孟老說來。」
「軍爺可要想好,這一說不打緊,軍爺要忘可就太難了。」孟魚臉色也不由鄭重起來,「老頭兒不過孤家寡人,軍爺卻是正在鼎盛之年,惹火燒身自古有之……」
再三考慮了一番,趙州點點頭。
此時他正是勇猛精進之時,一心報國,無所畏懼。
「那是一個晚上。」孟魚低聲說。
孟魚夜裡有散夜路的習慣,越國人家園不少毗鄰海澤,入夜時往往能夠捕獲一些水生獵物。
剛抵達咸陽城的孟魚對這裡保持著謹慎的敵意。一度強大的越國早就分裂,不少越人背井離鄉,有的北上有的南下,還有的找了隱蔽地點躲了起來。而孟魚不同,他從小讀詩書,心中有抱負,只是一直沒有報效家國的機會,隨著年紀日益增長,他的好勝與出仕之心也漸漸消散,對於萬事萬物都變得平和起來。此次不遠萬里趕赴咸陽城正是他想真正認識一下秦人的強大,到底他們是用什麼方法征服了中原諸國。
正當他在四處打量秦國建築風格時,他冷不防聽到有人說「起風,起風」。
作為旅者,他對黑話極度敏銳,一路過來,很多次都是靠著自·月球往事·
己的機敏躲過了盜賊和歹人。
於是他立刻躲在了一個牆角,他本就矮小瘦弱,在夜裡更是不易被發現。
只聽有人繼續喊,起風起風。
他聽到幾聲模糊呼喊,聲音稚嫩細小,順著聲音他一路偷摸過去,看到一個推獨輪木車的商販。車上都是巨大酒罈,並排在一起,總計六個,用繩子給縱橫捆住。孟魚看到其中有個酒罈在微微顫抖,推車人將車子靠在路邊,把繩子緊了緊,這次不再晃蕩。
孟魚懷疑是自己多想,搖搖頭正要離開,地面一物讓他再次打起精神來。
今年咸陽城下起鵝毛大雪,因而一入夜街上就被鋪起了雪層,混合石子泥土,變成灰撲撲的奇特路面。木板車過去的車轍印極深,兩道深深嵌入雪中的痕迹讓孟魚再次生疑。
若是酒販,此時想必已經賣掉了不少酒,是將酒罈送回店裡或者郊外作坊之中。可如此之深的車轍印卻說明裡頭的酒還很滿。如今是冬日,秦人愛酒,好不容易熬過了禁酒令,現正是借酒驅寒的好時節,咸陽城顯貴不少,酒的銷量更是不錯。無論如何,此時推著沉重酒罈子車的人都極為反常。
他跟著車轍一路往前,發現車停在城南的一處小巷子,城南居住的不少都是官宦之家。
周遭無人,那人對著一人說,風停,風停。
孟魚大著膽子往裡看,裡頭只有一人。
那人又說,今日獲得兩壇新酒,大人請驗過。
此時孟魚聽到了第二個人的聲音,那是一個女人。
還不錯,收好罷。
孟魚看得一清二楚,在男子身旁根本無人,他竟然是和空無一·紅顏·
人的巷子在說話。男子等到有另一個人來拖車時就離去,雙方沒有任何交談,彷彿陌路人。等兩人都離開之後,孟魚進去左右摸索了一番,既沒有發現暗格也沒有看到有躲藏的地方。兩旁的牆極高,根本無人能夠站在牆上而不被發現。要透過牆壁發聲更是不可能,因那女人聲音極為細小,該男子只是隨意站在巷子里,並未靠牆。
孟魚不敢再跟,迅速折返。
回來路上他不斷回想整個過程,驚出一身冷汗。
那酒罈子里分明是兩個孩童,或許是被塞住嘴巴或者是用某種烈酒麻痹,然後裝入酒罈子趁著夜色運走。黑話如此清楚,說明對方對此早就是熟手,那個鬼魂一般目不可視的女人更是讓孟魚心中忌憚不已。原本他以為這事自己會在心裡埋藏一輩子,可在茶館里聽到有人說起鄰居的孩子不見,兩個閑漢胡亂吹噓,他就忍不住想說出事實。
這才導致了今天。
聽了他的陳述,趙州不由狐疑:「看不見的女人?是否是那人利用了某種手段,讓孟老你誤以為是……」
「以為我是老糊塗了嗎?那處巷子你去過就明白了,絕無地方可以躲人。」孟老用袖子擦了擦嘴,笑了笑,「軍爺,我看你知禮節、有膽識,才願意告訴你老頭子的所見。老頭子反正已經決定,最遲明日就會離開咸陽城。這裡暗流洶湧,老頭子還想再活幾年……」
說罷,孟魚拱拱手,也不再理睬趙州。
丟下兩塊銅板,趙州徑直趕赴孟魚所說的城南小巷子。趙州雖然家住城南,可他作為中尉署右中侯,司職卻是在城西市集一帶的·月球往事·
區域安防,加之責任重大已經很久未回過家。按照孟魚所說,那是處於掌冶金、製造農器鐵官長王大人府邸外,與執掌糧食倉收的廩犧丞之間的一處巷子,他記憶中那裡並不小。可趕到之後趙州卻大吃一驚。
不知為何這裡已經不是幼年時的樣子,原本可容納三四人并行的巷子現在只能夠容一人,裡頭也被封死無法通行。
找旁人一問才知道,原來是王大人家裡添了人口需要擴建府邸,這事通報了一下相關官長,再和鄰居廩犧丞稍微商量之後就算完畢,早在一年前就將巷子給填了。
趙州左右看去,發現從外往裡望去的確很難掩藏一個人。
巷子很窄,而兩邊的牆厚實而高大,用鐵尺敲擊響聲沉悶。再看地下石板路,趙州也沒有發現任何內有空心的地方,他甚至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尋找著可能的暗室。依舊一無所獲。
他打量著這處狹窄逼仄的巷子,閉上眼,想著推著酒罈子車進入此地的男人。
他停下車,站在巷子里,對著不存在的人說,今日獲得兩壇新酒,大人請驗過。
接著看不見的女人說,還不錯,收好罷。
除非那個女人是被一種巫術所遮掩,讓人無法看到她的影子。
或者是男子的自言自語?利用腹語?不,這是毫無意義的……「少爺,少爺。」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趙州回頭望去,發現是家裡的掌廚羊伯。
「少爺今天可是要回來用膳?」羊伯笑呵呵道。
「是,麻煩羊伯了。」
「不麻煩不麻煩,大人已經回府,少爺如果無事也可先行回府,·紅顏·
我先去買一點肉和菜。」
趙州推開自己家那扇老舊的斑駁木門,裡頭兩名父親的侍衛朝他微微頷首,趙州還禮。
徑直經過一條長廊,趙州看到客廳里父親已經坐下,正在看一副竹簡。
公車司馬令趙信,今年已年過半百,他雖擔任武官卻是文人出身,許多人並不知道,在始皇帝還在趙國時趙信就是他的隨行,真正的王黨之人。公車司馬令又叫公車令,秩六百石,乃九卿之一衛尉屬官。
衛尉掌皇宮諸門屯兵、皇家安防,職責重大,可趙信這個屬官公車令在真正帝國核心人士眼中絲毫不下於衛尉。
其原因就在於,強勢的始皇帝極為信任趙信。始皇帝越過了各官職的任免與任期規章,親自任命本是外將的趙信為司馬令,負責自己的日常安保。由此可見,趙家的確得皇帝信任。
「盜童案進行如何?」
趙信將雙目抬起,放在兒子身上。不怒自威這一點趙州正是出自父親,兩人都有一張一板一眼的臉,做事極度認真仔細,容不得有沙子在眼中。
「有了一些消息……」
將最近發生的事告訴了父親,趙州有些不安。
趙信向來嚴格,怕是對自己有些不滿。
可讓趙州驚訝的是,父親並未斥責自己,而是少有地說:「不必過於著急,此事需要從長計議,並非一時半刻能夠解決。」
趙州頓時讀出了話外之意。
父親這是在變相暗示自己說,對於此事背後人物,怕是朝中大人們已經有了一個定數,只是事關重大,不要隨便輕舉妄動。於是·月球往事·
他點點頭。
用膳時趙州說起了孟魚老人的事,讓趙信微微一凜。
他飯也不吃,叫趙州去他書房議事。
唯有重大事件趙信才會約人於書房談話,除了趙州謀求差事那一次,這是第二次。
「看不見的女人……」趙信坐在椅子上,眉頭緊鎖,「女人……」
見父親久久不言,趙州忍不住問:「其中有何關聯?父親可是有了想法?」
「近日,朝中開始有所傳言。」趙信低聲道,「有人傳言,妖人亂國。」
趙州好奇道:「這種野談也有人信嗎?」
「野談?」趙信搖搖頭。
宮中最近也發生了極為詭異之事,始皇帝卻要求他嚴格保守秘密,不得泄露。縱然是子嗣,趙信也不能違背。
「總之你要記得,此事萬萬不可操之過急,切記。」父親接二連三地叮囑還是頭一遭。
趙州也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莫名壓力,點點頭。
「另外,明日你再去找來那位孟老,為父想要和他見一面。」
趙州略微吃驚。
孟老死了。
趙州看著孟老還未被掩埋的屍體,有些發愣。
驗屍官檢驗之後說,孟老是猝死的,至於原因有多種,極度驚嚇或者是來自以外物的強烈刺激。在他身體上沒有找到任何傷痕,·紅顏·
就彷彿是那麼一晚上,他就自行告別了陽間。與孟老住同一石屋的目擊人說,他半夜起來撒尿時看到孟老身體抖個不停,想來是他做了什麼噩夢,也就沒有放在心上,結果第二天一早他發現平日里起得最早的孟老毫無反應,一摸,身體已經有些僵硬,這才報了官。
死亡時間是昨夜。石屋有一扇木門,平日里木門放在屋外,晚上時側著抬進來堵住門口,外人想無聲無息進來根本不可能。
趙州再次去了石臼巷,查看了一下孟老所在的石屋,既沒有發現藥物痕迹也沒有異味,只好黯然離開。
整個事件就顯得極為巧合起來。
孟老告訴了自己看不見的女人,然後他就遭遇毒手,並且是一種看不見的方式將他殺死。
趙州心煩意亂之餘更是提高警惕。
作為一名武官他從不相信巧合,一切的突然死亡和紛爭都是有必然理由的。更讓他在意的是,他將孟老離奇身死一事告訴父親之後,父親一時間竟然臉色大變,叮囑他不要過於深入此事。
此時趙州的新任免令卻下來了。
他被提為左中侯,暫且替代養病在家的石進。右中侯則是從廷尉處另派了一人過來擔任。趙州不敢面對失明的石進,他總覺得是自己讓石進陷入了現在的境地。為打消內心罪惡感,他更加賣力地投身於盜童案。
新的線索出現了。
依舊是陳二挖掘出來的。
「中侯爺,這人是城北貨郎吳六的兒子,叫吳小七。那一日傍晚他和幾個同伴一起在玩耍,一名貨郎路過時糖果從他兜里掉出來,幾個孩童就撿來吃了,吃了之後就迷迷糊糊昏了過去。吳小七醒來·月球往事·
時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很小的黑漆漆『房子』里,他急了,拚命滾,整個人連同『房子』都滾了起來,不知撞到了什麼,破開一道口子,吳小七就憑藉一身蠻力將『房子』給扒開,發現原來自己是被裝在木箱子里。他已經出現在咸陽城外十里的一處斜坡上,他顧不得許多就跑了回來,回來之後卻不敢聲張。我是聽人說看到吳小七從外面回來才從吳六嘴裡套出來的……」
吳六看到趙州出示了令牌之後放心不少,看了看門外,將木頭大門給掩上。
「小七,小七。」
隨著父親呼喊,吳小七從裡屋走出來。
他年紀大約十歲,虎頭虎腦,在孩子中算是高大。
「吳小七,莫害怕,我們正是來追捕盜童案兇手的中尉署人,這位是左中侯趙州大人,將你所見再與他細細說一遍。」陳二介紹說。
怯怯看了年輕的中侯一眼,吳小七再次敘述了一次,與陳二所說並無差別。
趙州皺眉:「吳小七,那貨郎容貌如何?你有無看到可疑人士?」
「那貨郎戴帽子,看不清臉,當時我們只顧撿糖……」
吳六忍不住訓斥:「叫你貪小便宜!」
在趙州眼神下吳六又閉上嘴。
「貨郎實在沒什麼特別的。」吳小七猶豫了一下,「只是後來我從箱子里爬出來,聽到有人在說話。」
趙州來了精神:「說了什麼?」
「是個女人,說『你快走,不然也只有死路一條』。」
趙州皺眉:「女人是什麼樣子的?」
「她……她沒有樣子,她是鬼,根本看不見,她在我耳邊說的……」
吳小七有些害怕。
·紅顏·
吳六正要再次訓他,被趙州揮手制止:「為何之前你沒有說過?」
「我以為是自己看錯,是太害怕,胡思亂想,可回來之後那個女人的聲音越來越清楚,我聽到她在我耳邊說的……我保證,絕對沒聽錯。」
吳小七咬牙說。
從吳家與陳二分兵離開之後趙州心事重重。在孟魚目擊和吳小七親歷之中都有某些共同點:都是將孩童藥物麻痹后通過較大容器運送出城,選擇的都是晚上,都有同樣一個看不見的女人低語。趙州在中尉署做過報備和案情記載之後,急匆匆趕赴吳小七所說的郊外,那裡陳二正在等待。
只是看到陳二時趙州覺得十分怪異。
手拄鐵鎬的陳二摸出羊皮酒袋猛灌酒,酒水都順著嘴角流到脖子處,他整個人有些精神恍惚。
「出什麼事了?」趙州趕緊問。
陳二打了個哆嗦,搖搖頭,指了指前方不遠處,一片被刨開的地。
趙州過去一看,發現已經有三塊地被陳二給挖開,下面露出三個裝了重物的布袋,其中一個已經被割開,露出一隻小小的慘白手臂。
趙州摸出隨身短刀將袋子徹底割開來,裡頭躺著一個臉色青白的孩童屍身,年紀最多不過十歲,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彷彿看到了極為恐怖的事情一樣。他不發一言又去將另外兩個口袋撕開,也是兩個孩童,一個女童,一個男童,兩人都是同樣睜大了眼,極度驚恐。
「回去叫支援。」趙州沖陳二喊。
陳二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朝著咸陽城奔去。
趙州將陳二留下的鐵鎬撿起,在周圍翻找起來……
中尉署將整個埋屍現場給圍了起來,周圍插上木標和木柵欄、·月球往事·
拒馬,將周遭都給封鎖,同時派出上百名士兵朝著四周一步步尋找,看能否發現犯案者的蹤跡。
屍檢結果讓中尉極度震驚憤怒。
挖掘出的孩童屍體足足有三十五名,淺一點的共有十名,更多的在更深處,在上面的屍體下方,不少都已經腐爛被蛆蟲爬滿,最嚴重的兩具已經化為白骨—據驗屍官報告說,這是兇手採用特殊藥物融掉了肉體,僅僅將白骨掩埋,想來是第一次作案時緊張所致。
從屍體的有序分佈推測,行兇者越來越熟練大膽,將童子通過某種兇殘方式殺害之後將他們集中掩埋在此地。土壤里還撒了可以驅趕狼狗狐狸的藥粉,避免它們掘出屍體來。
隨後驗屍官一個個反覆核准,得出一個有些荒謬的死因。
所有孩童可能都是極度驚恐中被勒死的。
中尉王琛當即要求趙州暫時接管現場,授權他便宜行事,自己匆匆忙忙趕赴咸陽要去稟報始皇帝。
趙州令人將三十五具屍體全部用布袋裝好,放在木車內,用布簾遮掩,外面撒上藥物掩蓋氣味,然後分批次入城,避免造成恐慌。
現場則留下四名士兵隨時注意動向,一有新發現立刻回報。同時驗屍官將屍檢報告口述小吏做好記載,他自己則和新上任的右中侯換班輪流搜索,力爭短時間內得到線索。
回到咸陽城時趙州已經極度疲憊,他少有地喝了一壺酒,稍微暖和了一點身體,家裡並沒有父親的身影,母親早早睡下。
他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屋子—趙州原本在中尉署旁租了一個小宅,日常住在那邊,可今日他分外思念家裡。
洗漱之後躺在床上,趙州一閉上眼就看到那三十幾具惶恐的幼童屍骸。
折騰到了大半夜,他終於迷迷糊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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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人在他耳邊說:「趙中侯,我想和你談談。」
是女人的聲音。
趙州一把將床上鐵尺握在手中,跳下床,鐵尺橫在胸口前,左右查看來人在何處。可半晌之後他依舊未發現有人的痕迹,他甚至跑到外面的院子里,也沒有找到有人的蹤影。
回到屋裡,他點上油燈,懷疑自己做了噩夢。
「趙中侯,別緊張。」女人的聲音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趙州渾身繃緊,一臉難以置信。
屋子並不大,沒有屏風和遮擋物,周圍一覽無餘,別說女人,就連老鼠都沒有一隻。
真正見識到了看不見的女人,他只覺得心中升起一種怪異的荒誕感,這個世上真的有鬼嗎?
他大著膽子大喝:「魑魅魍魎,我乃大秦武官,還不散去!」
對方幽幽道:「還請低聲一些,別吵醒了家人。」
她知道這是我家!
趙州頓時只覺得彷彿被對方捏住了喉嚨,竟然說不出話來。
「趙中侯,冷靜下來了嗎?如果冷靜下來,我們就能談談了。」
女人輕輕說。
趙州鎮定道:「你是何人?為何要在咸陽城殘害童子?」
「我是天人,不屬於這方世界,趙中侯可聽得明白?」
「你說你是海外仙人?」趙州皺眉。
關於方士的傳言自周天子時就不絕於耳,海外仙人也是他們杜·月球往事·
撰而來的奇異人士,據說有的長生不老,有的可日行萬里,有的還能如同鳥兒一樣在空中飛翔,像魚一樣於水中生存。不過在當朝人士眼中,這些海外仙人從未出現過,不過是鄉間怪談,而傳出來的方士、術士則都是一群信鬼神之輩,大多數是消亡的諸子百家的信徒。
「非也,天人,來自於天外,趙中侯可知天外有天?這一方世界不過是很小的一部分罷了。」
趙州冷笑:「休要誆我,我乃中尉署左中侯,只知道閣下裝神弄鬼,濫殺無辜,縱然閣下擁有方外之術,能夠來去無蹤,我也定會追遍天下將閣下逮捕回朝。」
對方突然笑了起來。
「趙中侯,你真有意思,可惜你做不了我們想要的人……不然選你也不錯。至於那些孩童,此事我只能說萬分抱歉,非我所願,我們也是被算計在其中。」女人依舊聲音很輕,就像隨時都會飄散在空中一般,「之所以與中侯一敘,是因為見中侯正直堅韌,不忍中侯和我們產生誤會。」
我們?不止一人?
趙州心中一凜。
「沒錯,我們並非一人行動,在我們身後也有族群、家國,只是和閣下的秦王朝不太一樣。」女人突然道,「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有一個名字叫褒姒。」
褒姒?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為博一笑的那個女人?
「不可能!」趙州斷口否認。按照記載,褒姒是被縱火燒死的,哪怕當時幸免於難也無法活到現在。
褒姒發出一陣淺笑。
「若我告訴你,我還曾有同伴叫作『妲己』和『妺喜』,趙中侯豈不是更加吃驚?」
·紅顏·
趙州沉默。
「趙中侯,此番來找,褒姒只想告訴中侯此事作罷吧,誠心誠意,還望能夠理解。」
「殺人犯法,你叫我如何視而不見!」
趙州胸中一股正氣,咬牙怒視前方。
「戰場上殺人幾何?君王一怒殺人幾何?溺死女嬰幾何?王侯將相私刑處死人幾何?趙中侯,極剛易折,這也是為你好,況且我並非殺人者。」
這番話趙州曾在父親嘴裡也聽過,只是換作一殺人犯如此說來讓他覺得格外羞辱,不由氣道:「強詞奪理!」
「趙中侯有未想過,為何褒姒要那麼多童子?」
「必定是用作邪術。」
「說是邪術也勉強算是,只是絕非趙中侯所想,我天人一族多年前已無法誕生男胞,因而不斷尋找契機,唯有嘗試轉生之法,尋一孩童看有無機會。然而到現在為止一直失敗,我們也放棄了這種方式。不想趙中侯竟然發現,只好過來解釋一番,還望趙中侯到此為止。
至於貴國始皇帝,此時他也會做出批示,不必擔心……」
始皇帝?她們竟然已經滲入了內朝!真的嗎?
心驚之餘趙州攥緊拳頭,這群自稱天人的奇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孟魚,孟老是否被你所殺?」
「非也,我只是告訴他世界有多大,讓他的眼睛看到了天外天,他是戰慄而死的。」
褒姒語氣中毫無愧疚。
趙州冷笑:「胡言亂語。」
「罷了,趙中侯看來無法接受,就此別過……」
「慢!」
·月球往事·
趙州突然蹲下身體,把手摁在桌面的底部,抓住了一隻甲蟲。
「褒姒,這就是你的真身吧?」
「趙中侯真聰明,我更不想殺你了,聰明人多一點,辦事也容易一些。」
甲蟲上傳來女人的聲音。
之前趙州就曾懷疑過,一定是有某種細小之物來代替這神秘無影人傳音,可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到底什麼合適?巷子、郊外斜坡、屋內,趙州不斷在腦內分析演繹,終於將聲音來源確定在桌子附近,而對方刻意降低音調並非害怕驚擾自己家人,而是擔心被識破。回頭想想,黑夜巷子里的一隻蟲子,郊外斜坡夜裡的蟲,躲在桌面反面處的小東西,誰會料到呢?
再不願意相信,這也是最合理的事實。
「趙中侯是要將替代我傳音的蟲子上交嗎?殺人兇手是一隻蟲子,誰會相信呢?趙中侯,行行好,放了它罷。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傳音生物可不容易,我們失敗過很多次了。」
趙州冷冷一笑,將蟲子放在了燈罩之下。
女人道:「唉,聰明男人啊……總是自以為是。」
說罷,蟲子不再發聲。
提著燈罩里的蟲子,趙州一大早就趕往中尉署。無論這件事多麼離奇,他都有義務一五一十告訴頂頭上司中尉王琛。可剛走到署內就看見王大人一臉喜色,正同人在喝早茶,在他旁邊是新來的右中侯。
·紅顏·
「趙州,來來來,一起喝茶。」
趙州說了聲不敢。
他正要稟報昨晚遭遇妖女的事,卻被王琛一句話打斷:「盜童案終於結束了,我也算是了了一樁心愿,始皇也放下心來。」
原來就在屍體被發現的昨夜,兇犯就已經自首。
參與盜童案的人員有十人,其中五名流民、兩名商販以及一名士兵、一名更夫。這些人是受了術士蠱惑,說祭祀活童子可以去病延壽,參與的十人無一不是家裡有孩童、妻妾、父母長輩患有重病的,醫治無望,因而將希望寄託於術士的無稽之談。至於術士為何要製造咸陽城恐慌,根據被抓住的兩位術士所說,他們是收了六國遺老的禮金,幫他們來完成此事。
中尉署一大早就將這宗盜童案通過張貼告示的形式公告了民眾,在咸陽城裡貼了十來張,讓大家不要惶恐,不過至於宵禁暫時還未解除。
「趙州啊,你一早提個燈罩是作甚?是想要今天留在中尉署挑燈夜讀嗎?」
王中尉烏紗帽保住之後也風趣了不少,恢復了往日的和氣。
趙州只好拱手道確有這個想法。
離開時王琛拉他至一旁悄聲道:「已有人來詢問我,什麼人適合左中侯的位置。」
趙州一凜。
「趙州啊,你註定是要平步青雲的,有朝一日成了始皇眼前紅人,可別忘記中尉署啊。」
趙州這才鬆口氣。
原來不是責罰,而是要調動他的位置。
出門口時他遇到了陳二,猶豫了一下,趙州並沒有將這個消息·月球往事·
告訴自己這位親隨。他也不確定能否帶他一起走,只好暫時隱瞞下來。
回到家中,趙信一早竟然破天荒在家。
按理說他作為公車令,負責皇宮安防與接待,這時不能離開。
「坐。」趙信放下茶盞,淡淡道。
「今日你暫且休息一日,明日去皇宮當差,調令明日就會抵達。」
趙州大驚,他最不願意到皇家身邊,過於拘束,而他為人耿直更是容易惹人不快。可轉瞬他想到更重要的一件事,秦國律例,同一司署不得有近親、遠戚同存。那麼自己將要入宮辦事,父親則是……趙信看了他一眼,露出少有的和煦笑容:「始皇本讓為父擔任一縣之令,為父婉拒了。要退就索性退得徹底,免得外人說咱們趙家討好皇室,貪得無厭。」
父親一旦做下決定就斷無悔改之意。
「我和你母親已經商議過,幾日後將搬入太白山附近隱居,當官多日不得閑,也到了過一段悠然日子的時候。」
按照趙信的意思,除非趙州成家、娶親生子等重大事件,節日也不必來看望,兩老是真的想要離開煩瑣喧鬧的王都,過簡單生活。
對於父親的憂慮趙州很明白。
在他很小時,就有不少人找著路子來見面、送禮,趙信硬是一概不收,放在屋外,上貼禮物的主人名字讓他們收回,得罪了不少人。作為始皇帝幼年玩伴,皇帝之時的近臣,趙信這名小小的公車令能量卻不小,雖然他很少開口,可開過口的兩次都得到了巨大回報。如今趙信年紀日益增長,加上他本就操勞,身體已經不同往日,無法再長時間在宮殿內巡邏。
至於離去一部分是為了將趙信和趙州之間的聯繫變淡,避免有心人找趙州的麻煩;另一方面如他所說,想過清凈生活。
·紅顏·
離開前一日夜,趙信再次將趙州喊到書房裡。
關上房門,他看了看已經足以肩負起家國責任的兒子:「為父一生並無較大建樹,只是時間長久。當初邯鄲跟隨始皇的隨從就剩下我一人,始皇見我忠誠,因而一直照顧有加。我本想讓你擔任一名尉官或是屬丞,始皇卻一口定下,讓你接替為父職位。你可知,保衛始皇,何為重何為輕?」
「始皇安危為重,緣由為輕。」
趙信滿意地點頭。
「牢記,不參與,不表態,少開口,這樣你才能夠做得長久一些。
有些事為父本不應該告訴你知道,可既然要接替我的職位,就不得不提……」
趙信臉色鄭重起來,給燈盞里添了一點油。
「眾人皆知始皇不愛美人愛江山,事實並非如此。」
趙州一愣。
始皇是極有名的勤政皇帝,他被人詬病最多的是強權,很多時候一把扣下三公九卿的摺子,有大人自嘲說朝堂眾人和小吏也並無差別,都是按照上頭意思執行罷了,並無實質性抉擇權。軍隊改革與訓練的強兵措施,地方機構改革的郡縣制,中央機構整理與編製,幾乎都是他一人主導,親力親為。然而縱使大人們再多抱怨,也從未有人說過始皇淫亂後宮。
淫亂很多時候就意味著疏離朝政。
可父親是始皇帝身邊最近的保衛者,他絕不會無的放矢。
「是否覺得為父所說和你認知不同?」趙信沉吟片刻后道,「記著,凡事不要過早下結論,多看、多聽、多想,就是不要多說。下面為父講的事你記在心頭,不要告訴第三人,宮廷詭秘向來繁多……」
·月球往事·
始皇自從稱帝之後勵精圖治,每批改奏章到深夜。趙信時常親自站在門外守衛,因而他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夜深人靜之時從始皇房內常常傳來女人的聲音。
一國之君寵幸妃子無可厚非,只是從未有皇后、妃子進入,始皇這兩年幾乎從不去皇后妃子宮殿,就彷彿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正在和始皇深夜交談。對此趙信最早懷疑是某位宮女,可漸漸他發現始皇一入夜就遣走了所有宮女,偌大個行宮之中只有他一人,距離始皇最近的竟然是自己。兩年前一天,一名年輕妃子找到趙信,問他始皇是否有了新歡,因始皇曾經非常喜愛該妃子的彈唱,需要她輕聲彈唱讓自己放鬆,可這兩年來幾乎再未叫過她。
因而趙信大概想到,始皇必定有著某一個秘密情人。
始皇不願意她暴露在眾人面前,也不想有人知曉。
只是那神秘女子從未露面,趙信從來只聽到她的聲音,他一敲門,女人聲音就戛然而止。裡頭空無一人。
始皇行宮內是否有妖女鬼魅作祟?
他生性正直,卻也顧慮始皇個人名譽,因而有一天大膽提出此事。
面對趙信,始皇反而大笑說趙信啊趙信你果然問了。那是一個奇女子,來自天外,是天人,她所知超出天下奇人不知幾何,此事不必告訴他人。說罷,始皇笑著拍了拍趙信的肩膀,若對其他人寡人也不會說起,那女子無法被看見,你也不必費工夫。
趙信依舊諫言道,陛下,古往今來多少君王因紅顏禍水而衰敗,還請陛下三思。
始皇搖搖頭,所謂紅顏禍水不過是君王無能,失控縱慾,和紅顏何干?寡人掃六國,一統天下,地上已無任何一合之敵,秦之志向,在更遠之處!
近年始皇精神一日比一日差了,身體時常乏力,再無當年龍行·紅顏·
虎步之姿,都說他是費心於國家治理,趙信卻認為這是縱慾過度的跡象。不過他的確從未見過那神秘女子的身影,她就像一道藏在黑夜之中的影子。
正是由於這個典故,趙信聽到趙州說起的看不見的女人,因而想起了宮殿里始皇的那位紅顏。
盜童案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和始皇有了關聯,這讓趙信之前十分擔憂查辦此案的趙州。
趙州本要將借蟲言物的褒姒說出,可一想父親已經決心隱退,何必再給他徒增煩惱?
就這樣,趙家子替父入宮,繼續保衛始皇。
給父親送行回來后,趙州發現那隻被燈罩罩住的小蟲已然肢體僵硬,死掉了。
入宮的第一天趙州就遇到了暴怒中的始皇。起因是昨夜一名宮女偷偷帶妃子靠近他的個人行宮,妃子在外彈唱,令始皇怒不可遏。
將那宮女杖刑之後,始皇將妃子也關入旁宮,禁閉半年。
恰好是趙信回家告誡趙州這一日。
趙州對於始皇的嚴酷又多了一個認識,他站在宮門之外,清點著周圍的手下,讓他們做好布防,任何人來訪都必須上報,不可隨便放入內廷。
第一夜趙州決定徹夜站崗。
他站在宮門外,身體筆直,手摁在腰間刀柄上,不時注視著四周。
夜裡他的屬下尉官給他送來肉食,趙州拒絕了,飽腹之後容易困頓,·月球往事·
今日需保持謹慎。
按照始皇要求,夜裡能夠站在他宮門處的只有公車令,其餘士兵都只得在庭院里巡邏,不得靠近,防止叨擾。
趙州模模糊糊聽到門內傳來女子的聲音。
始皇正在和一名女子交談。
正當他要聽清兩人說了些什麼時,突然身後傳來一個清幽的聲音:「又見面了,趙中侯。」
褒姒!
趙州猛地回頭,噌的拔出短刀,雙眼牢牢注意著四周動靜。入夜後宮牆周圍都掛了燈籠,倒也不暗,只是趙州一番尋找還是沒找到褒姒的影子。他明明記得那隻蟲子已經死掉了,甚至自己還將它掩埋……難道褒姒真的如她所說是什麼天人?不是蟲妖?
「噓,趙中侯。」褒姒在他耳邊道。
他終於注意到了,那是一隻趴在自己肩頭皮甲搭扣處的小蟲,和之前抓住的那隻不太一樣。
「你現在明白了嗎?我的同伴,妺喜正在你的君主那裡,告訴他秦國不過是大地上一個較大的國家罷了,在西面還有很多不比六國小的國度,北方,南方,跨過海洋還有一個金之國度……」褒姒輕笑,「始皇可真是相當尚武。」
趙州一凜:「你是想要挑起戰爭!」
他內心引起軒然大波,好不容易秦國掃六合,建立一個空前巨大的帝國,此時極其需要休養生息。一旦再開戰火,秦國子民受難,原本就不安分的六國遺民必定會蠢蠢欲動,那時又是一個戰亂之世。
「非也。」褒姒一笑,「不過是讓君王心存敬畏,天下之大,能人之多,非一人可馭。知道越多,他才會越是勵精圖治,而非沉迷於享樂……趙中侯,你可該感謝我族才對。」
·紅顏·
趙州皺眉:「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還記得嗎?我說過,我天人一族很多年已經沒有男胞誕生,我們需要一名男胞……之前我們商議一番,已否決了從童子入手。我很看好你,想要和趙中侯當朋友。」
「不可能。」趙州一口否決。
「不要拒絕太快……有人來了,下次再會。」
蟲子輕盈地飛入夜色中。
卻是一名士兵前來報告說,前方有火光,趙州令人守在外面后帶人查詢了一番,發現不過是宮女打翻了燭台。
連續幾日,趙州都如同石像一般站在君主門外,目不斜視。
屋內不斷傳來女子低語,伴隨著始皇不時的驚嘆、笑聲,讓趙州日益擔憂。
這一日夜,始皇特意召見他。
「孤與趙信於微末時相識,那時整日心驚膽戰,誰也不會想到今日所為。」
這還是成年之後趙州第一次單獨面見始皇。他印象中的始皇是自己幼年見到的那個永遠高仰著頭、闊步於咸陽城中,甚至不屑於帶除趙信之外的其他隨從之人。他道,大秦之人,皆可變為百戰之兵,寡人身處雄兵之中,何懼之有!誰能傷孤!
氣勢雄渾,的確有天下雄主的氣魄與風範。
雖然後來不幸一語成讖,燕國刺客荊軻險些刺殺秦王成功,可事了之後秦王當時還召集一眾武官向他們表示,我大秦也要有如此孤高之士,天下歸心,何愁不能一統!
那時的秦王還未稱帝,卻具有一種讓人心潮澎湃的雄主氣勢,他具有一種敏銳洞察優劣的能力,對於天下人才都求賢若渴。
·月球往事·
可眼下,始皇卻變成了另一副樣子。
他面部已然下垂,眼角皺紋很深,一雙本來極為明亮的眼眸也變得有些暗淡,他似乎也矮了一些,只是依舊身體筆直,無論是站或坐都讓人無法輕視。
可畢竟始皇老了。
「趙信有些事無法理解寡人,趙州,你是年輕人,年輕人一定要有破除常理的勇氣。」始皇似若有所指,他指了指斜下方的座位說,「坐。」
趙州拱手之後領命坐下。
「盜童案是你最早察覺的,寡人本意是提拔你到軍中歷練,往後可以做一名將軍助孤鎮守邊疆……可趙信硬要告老還鄉,寡人只好委屈你暫時接替你父親的職位。趙州,不可廢棄武功,騎射、槍馬、步戰、行軍方略你都要繼續操練,有朝一日必定有你大展宏圖之時。」
一番話由始皇說來,趙州依舊難掩激動,立刻單膝跪下表示不負君王期許。
「好吧,如今寡人暫且不是君,你暫且不是臣,寡人發現一件趣事,想和你說說。起來起來,別跪著,無他人之時,你就是寡人子侄,不必多禮。」始皇擺擺手,「趙信可給你說過,宮中有一位姑娘?」
趙州搖頭:「家父並未說起。」
「趙信啊趙信……」
始皇不知是笑還是哭,眯起眼睛凝視著趙州,似在判斷他是否說謊,讓趙州心裡有些打鼓。
「寡人遇見了一位奇女子,她的名字有些特殊,叫妺喜。」
趙州恰到好處地睜大眼:「那不是夏桀之後嗎?怎麼可能……」
始皇傲然一笑:「因她並非凡人,而是天外之人。自然不受這方·紅顏·
天地壽命約束,來去自如,鬼神莫測。」
趙州沉默以對。
「妺喜,出來吧。」
隨著始皇說話,一個清脆的女聲道:「妺喜見過趙公子,叨擾始皇,還請勿怪。」
趙州左右看去,果然依舊未能找到絲毫人影,睜大眼尋找她可能附身的小蟲,依舊無果。
始皇卻以為他是被眼前驚人一幕弄得目瞪口呆,拍了拍他肩膀:
「不必驚恐,天人本就沒有身體,無法被凡人洞察,寡人雖乃帝王,亦無法看到。」
說罷他站起來道:「妺喜精通天文地理、山川地勢、天象晴雨、海外之物、方外之人,乃至天外天,各方世界都有涉獵,實在是一位奇人先生。若不是妺喜來歷太過於神異,寡人曾想過封她為官,助我大秦子民開闊眼界,一覽世界山川之壯麗,各族奇人之風物。
可惜妺喜不願,只得作罷……」
「多謝始皇厚愛,妺喜無法擔此重任。」妺喜極懂禮節,「妺喜不過是身份特殊,看得多一些,年歲比較長罷了。」
「太過謙虛了,光是世界是球狀的這一點就足以震驚世人!」
始皇擊節讚歎道。
趙州有些驚愕:「不是天圓地方嗎……」
「並非如此。」妺喜輕聲解釋道,「秦國所在這一方世界也好,外部世界也罷,均是類似於球狀果子一般的形態。」
趙州質疑道:「那行走於上方之人豈不是會滑倒,下方之人更是無法腳踏地面,反而應該是墜向空中。」
「趙公子思維敏捷,」妺喜首先讚歎了一句,緩緩開口道,「趙公子去過沿海之地嗎?」
·月球往事·
趙州點點頭,他曾在軍伍中歷練,也曾去過海邊越國之地,只是大多海船實在不宜遠航,無法與海外之民互相貿易往來,只有等待他們從海上而來。
「那麼趙公子應該看過船從海平面一路駛向海岸的過程,在遠處,最初看到的是船的哪一部分?」
「自然是桅杆。」
「然後呢?」
「然後是風帆,最後是船體……」
說著說著趙州突然語塞。
這不就證明了天圓地方的錯誤嗎?既然地是平整方形的,走到哪兒只要天色很好應該都能夠望到極為遠的地方,可海上最開始只能夠看到最高的桅杆,繼而是風帆,最後才是船體……這無疑是在說,世界是斜的。
看著失態的趙州,始皇很滿意:「寡人最早聽到時也是如你一般,久久回不過神來……古人的確有過很多珍貴經驗,可古人延續的某些想法也未必正確,都說仁政才是君王之像,比寡人仁政的君主不知幾何,無一不被大秦軍隊擊潰,獻上國土與子民。萬事萬物,都得實踐才能夠辨別真偽。」
「始皇之見識與開放,實乃妺喜僅見。」
始皇突然問:「孤與夏桀如何?」
「自然是始皇遠勝夏桀,夏桀最愛美酒美人,雖說他的確是一位品酒宗師與制酒天才,可作為君主是失職的,妺喜未能勸阻,至今心中有愧。」
始皇大笑。
·紅顏·
始皇性格變得越來越古怪。他將自己關在書房之中,上朝時日也銳減,常口出驚人之論,比如說始皇曾言要打造大秦無敵水師,橫渡東海,征服海外諸國,此事引起了朝中大人的強烈不安,紛紛諫言說不可。
對此始皇卻哈哈大笑,說寡人早知曉爾等反應,寡人不需要軍伍一兵一卒,就能夠攻陷諸國,只是此事還在細細參詳之中。
沒多久他又下了兩道軍令。
北征匈奴,南擊百越。始皇令屠睢和趙佗率十五萬大軍、十萬民夫,號稱五十萬,征服百越,務必打通大秦與大海之間的聯繫。
北擊匈奴則由始皇信任的邊陲大將蒙恬總領,與偏將楊翁子合兵十萬軍隊、十萬民夫,號稱三十萬北上,此番需擊潰匈奴,建立延綿城牆護衛中原,務必讓匈奴人不敢南下牧馬。
關於這兩道軍令始皇極為鄭重,一反前些日子的荒誕,對眾位大人詳細述說了其必要性。
通海則可延長貿易,切斷遺老們可能的南北聯繫,令大秦變成橫跨陸海的巨大國度,這是政治考量;其次是,根據楚國人所言近海貿易發達,海中糧食充足,珊瑚珍珠良多,對於充實國庫有極大好處。此為攻打百越之因。
北方匈奴秦人是最清楚不過的,諸國戰亂時,秦、趙、燕常常面臨匈奴襲擊,趙國因而學會了胡服騎射,燕國也曾武風盛行,故燕趙多豪壯悲歌之士,其緣由之一就是來自外部匈奴的威脅壓迫。
以往秦國壓力在內,不得不與中原諸侯爭雄,面對匈奴整體處於守勢,·月球往事·
保存實力。如今天下一統,已經到了徹底清除毒瘤之日。
無論南征北戰都是為了大秦國力的鞏固,因而哪怕是丞相李斯都迅速表示了附和。
「大秦子民,無所畏懼!」
始皇驀地從王座上站起,雙目虎視台下文武官員。
眾人無人敢與其對視,只有這時候才感覺到,哪怕始皇不再是那位年輕君主,他內心燃燒的火焰從未熄滅過。
出征之日,始皇親自與南北軍團祭酒,眾將士威風凜凜,帶著必勝之志趕赴前線。
望著前方軍人們離去的豪邁英姿,始皇對身旁趙州道:「你如何看待南北戰事?」
趙州道:「必定旗開得勝。」
「恐怕並不容易。」始皇淡淡道。
趙州原本設想的是,北方匈奴肆虐已久,來去如風,極難抓住主力徹底擊潰,縱使是大秦數一數二的名將蒙將軍也要頗費功夫;而百越之地,冶鍊鑄造均和中原差異甚大,兵甲之利大秦勝之多矣,大秦之所以戰場上被稱為虎狼之師,除去士兵驍勇,刀兵銳利、弓弩強勁亦佔據了巨大優勢。可戰報傳來卻是北方蒙恬部速攻戰打得匈奴倉皇敗退,南邊攻百越的秦軍卻遭遇重創,連主將屠睢也被越人所殺。
趙州這才發現自己低估了大秦最強名將的實力與蒙將軍對匈奴人的了解,同樣低估了百越人的兇悍和複雜地形。
根據戰報,越人擅長跋山涉水,在複雜的百越不斷騷擾秦軍,最後趁秦軍疲憊不堪時切斷了秦軍補給線,分而擊潰,屠睢本部五萬人折損超過四萬。此事卻並未讓始皇暴怒,他只是嘆了口氣道:
「果然如此……」
·紅顏·
台下眾大臣有些面面相覷。
還是丞相李斯站出來道:「還請始皇決議是戰是退……此次南下耗費錢糧甚重,前線士兵不少水土不服,患上惡疾,實際可戰人數不足十之五六。屠睢被斬,對士兵士氣影響極大……」
始皇彷彿早有定論一般道:「令趙佗暫緩攻擊,鞏固原有營地,與當地百越部族合縱連橫,暫且穩住。」
李斯微微皺眉:「始皇,多拖一日軍糧就多耗費一日……」
「丞相不必擔憂,寡人決定開渠。」
始皇意圖很明顯,既然百越地形複雜,越人兇猛,擅長野戰和截斷後勤,那麼秦軍就利用水路運送,如此一來就避開了對方最擅長的地利。
「只是如此一來國庫壓力甚大……始皇還請三思。」
丞相李斯少有地正面反對。
「丞相不必擔心,寡人自有妙計,五日之後公布,至於手段到時還需丞相保密。」
李斯猶豫著點頭退下。
早在一月之前,始皇就將宮殿周圍用木欄圍了起來,禁止侍女靠近,柵欄外每隔幾步就站有一位士兵,未得始皇令一概禁止入內。
外面只看得到宮殿內架起一個極高的爐子,不斷冒黑煙,空中陰沉沉的,彷彿火焰將那一片地方給熏黑了,趙州不得不安慰想過來救火的士兵和同僚,這是始皇在進行秘密計劃,不可叨擾。
他是少有的幾個可以進入裡面的人。
始皇召集了幾十名頗有名氣的鐵匠,正在那裡打造一個巨型儀器。這儀器由妺喜口述,始皇親自設計和監督。
看著不斷升騰起來的火蛇,感受著炙熱的溫度,趙州不由嘆了·月球往事·
口氣。
他不知道為什麼始皇如此信任來歷不明的天人,或許他們的確有著不可思議的能力,可並非秦國人,傾力協助必有所圖。
「趙中侯依舊不信任我們嗎?」褒姒在他耳邊淡淡道。
這是另一個讓趙州感到麻煩的人。
妺喜將始皇迷得無法自拔,褒姒卻找到了趙州,聲音不斷出現在他身邊。這事已經持續了快兩年,奇妙的是,趙州漸漸習慣了每夜同褒姒的談話,對方從不談兒女私情,說的都是天下萬物之奇妙,其見識和胸中博覽讓趙州真心佩服,讓他每每驚嘆。從褒姒口中他了解到了海中如同陸地一般大小的巨獸鯨魚,具有數十條爪子的奇特生靈多爪魚,脖子奇長無比、睡覺時只能將脖子纏起來的異獸麒麟……海外之民興建巨大的塔形建築祭祀天地,他們有的崇拜太陽,有的認同月亮,有的以河流為母,有的以凶禽猛獸為祖先,他們在臉上塗上色彩表示身份,頭髮上會紮上鳥羽,表達敬畏山林的意願……無論是奇人異事還是珍奇異獸,褒姒都能夠將他們的日常行為、獵食甚至繁衍說得很清晰,讓人一聽就知道絕不是胡謅,而是真正了解過這樣一種真實的生靈。
不過真正讓趙州迷醉的還是褒姒所說的無數個世界。
天上每一顆星星都代表了一個世界,這竟然不是傳說,是真的!
褒姒的球狀世界趙州雖然嘴上硬不同意,其實內心已然鬆動認同了。因為褒姒舉出了太多的例子,太陽月亮的變化、潮汐的漲落、海洋,讓只能夠讀書簡經典的趙州有時候很是羞愧,他接觸的是前人的有限的世界,褒姒碰到的是真實的無限世界。
對於她描述的那個世界,趙州十分嚮往。
天外天,有的世界沒有水,到處都是赤色荒漠;有的世界沒有陸地,只有灰濛濛的霧氣;還有的表面冰冷,一瞬間就能夠將人凍住;·紅顏·
有的又很熱,連鐵塊都會被融化……
「趙中侯依舊不信任我嗎?」褒姒又說了一遍,只是此時將「們」
字給去掉。
趙州猶豫了一下:「我只是不懂,為什麼你們寧可附身在蟲子上,都不願意以人類面目見人。」
「那有何難?只是我怕一旦有了身體,就容易產生感情糾葛。」
趙州搖頭:「不為人身,終究並非同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真是樸素的世界觀……」
夜裡趙州聽到有人敲門。他手放在腰間短刀上,警惕地拉開一條縫兒,看到一名女子站在外面朝他看過來。兩人雙目相交,對方微微一笑。
「趙中侯,我找你來了。」
「褒姒?」
「不,民女叫採風,褒姒已經是過去。」
她自顧自推門而入,趙州無法抵擋。
在燭火的照射下,趙州看清了採風的真容。她絕算不上什麼美人,一雙眼睛太過英氣,偏瘦,偏偏一雙眼睛可以在柔情和決絕之間自如地切換,十幾歲女孩子的身體里住著百年之前妖媚女人的魂魄。趙州猛地咬了咬舌尖,疼痛讓他意識到自己並非做夢。那麼採風到底算是什麼?是女鬼,是妖女,還是某種魑魅?
採風只是伸了個懶腰:「好睏啊……有了身體就必須吃喝和睡覺,趙中侯,我睡哪兒?」
她懶懶看過來。
趙州指了指自己的床,將自己的被子抱起,走進客房。
·月球往事·
自此周圍街坊都知道,趙中侯家有了一個小娘子,那小娘子本是流民,楚國人,叫採風,孤身一人逃難到咸陽城。不知怎麼的被趙中侯看重,搖身一變成了趙家人。大家都說採風真是走了大運了,同時又懷疑,是否趙中侯有什麼怪癖,好端端的姑娘家,門當戶對的小姐不選,偏偏找了一個這樣的女子。
既說不上嫵媚又算不上婀娜,也不知道趙中侯喜歡她哪一點。
總之,採風是趙中侯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
「始皇到底是在冶鍊什麼?」趙州眼看日期將近,不由得焦急。
採風用手指捻著糖豆兒往嘴裡塞,含糊不清道:「一種天人之中很簡單的工具,金人。」
「金人?」趙州頓時想到了黃金鑄造。
「不是你想的那樣,用金屬即可,銅鐵都行,最好是鐵,不過現秦國鐵產量有限,只有用銅來做主導。」採風若無其事道,「始皇是在融銅,造金人,用金人掘渠。」
「怎麼可能!銅鐵本是死物,如何讓它掘渠?」
趙州立刻質疑。
「愚蠢的秦人。」
採風有了身體之後反而言語放鬆了很多,彷彿吃定了趙州不敢拿她怎麼樣一般—事實也的確如此。
趙州不由怒:「天人又有多了不起,還不是沒有男人的種族。」
這句話彷彿對採風是一個巨大打擊,她糖豆兒也不吃了,氣鼓·紅顏·
鼓走到院子里。
趙州過去一看,嚇了一大跳。
採風正在院子里的架子上掛了一尺白綾,踩著石墩正要把脖子往上掛。
「你幹什麼啊?」趙州一把將她抱下來。
「既然趙中侯嫌我們天人的樣子煩,我就只有死了,死了才能夠丟掉這具身體。」
這樣啊?
說著她又要上吊。
趙州下意識地抱住她,不讓她往石墩上走。兩人糾纏了一會兒,累得採風氣喘吁吁:「野蠻的秦人!」
「抱歉,是我說錯話……你別放在心上。」趙州不熟練地道歉著。
採風突然破涕為笑:「難怪菜場大媽說,女人就是要會一哭二鬧三上吊。」
趙州不由得頭痛:天人一天都在學些什麼東西?
一個小小插曲之後,採風認真道:「趙州,拔出你的刀。」
趙州如她所願。宮內衛士的刀材質考究,都是用精鐵打造,比起軍隊里大多人使用的青銅器來說要硬朗很多,抗擊打能力強,也要厚實一些。
採風用她纖細的手指撫摸著刀身,指頭輕輕刮著刀刃:「刀是武器,那麼設想一下,這把刀變換了形態,變得有幾丈長,還是武器嗎?」
「那豈不是根本無法使用。」
「我只問是否是武器。」
「是。」
「那麼這把刀可以變化成槍或者盾牌的形態,它還是武器嗎?」
·月球往事·
「也是。」
「那它變成一個人形,還是武器嗎?」
「是……」
採風笑著將刀挽了個笨拙的花,差點剮到自己,趙州連忙將刀接過收回皮鞘。
「那不就結了。始皇在妺喜的幫助下要造的東西正是這樣一個武器,重數百石,渾身由金屬打造,妺喜控制它去挖掘水渠。」
雖然採風如此告訴了趙州,可當他真人看到那巨大的銅人時依舊產生了一種下意識的敬畏與震悚。
銅人高兩丈五尺七,純銅身體,雙腿、雙臂里混雜了精鐵,是典型的秦人模樣,長臉闊鼻。只是與趙州想的不太一樣,銅人手肘、肩胛、頸部、胯、膝、腳踝等但凡是關節部位都有特殊的扭動金屬機栝,似乎能夠用這種方式如同真人一樣活動全身。
一身緊衣的始皇得意道:「趙州,寡人的金人力士如何?」
「壯哉!」趙州抱拳。
「寡人按照妺喜所說,繪製了一副複雜圖形,匯聚咸陽城最好的工匠按圖鑄造了這一具金人力士,要去掘開水渠,給一眾臣子看看我大秦的鬼斧神工之力!你看如何?」
「極好。」
「好,此事由你去辦。這段日子你趕赴前線,寡人授你『百越掘渠尉』,負責秘密護送金人和妺喜,前往掘渠!即日出發!」
趙州只有領命。
看著眼前巨人,他不由心中忐忑,這東西真的能夠掘渠嗎?
·紅顏·
開赴前線時趙州特意將採風化裝成自己的親兵隨同自己出行,順便介紹怎麼使用金人力士。
「很簡單,不用管,妺喜控制它就行。」採風用手穩了穩對她顯得過大的頭盔,低聲說,「我天人一族原本就可以脫離軀殼,驅使百物,金人雖大,也只是耗費更多一些。」
趙州不由奇道:「為何你們要如此幫助始皇?」
「他是一國之君,以一國之力來尋找適合我們的男子軀體總是要容易一些的。」採風淡淡地說。
趙州無法理解天人「無男胞」的痛苦,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很簡單的念頭:「那你們沒有男胞,怎麼繁衍?」
「已經很多年沒有子嗣了,現在天人一族,至少我一族只有我和妺喜,再無他人。」
採風露出有些難受的神色,讓趙州很想抱抱她。
前方軍尉突然緊急回報:「報掘渠尉!前方出現百越人,數目在五百人,還請掘渠尉撤離!我等必定誓死保護掘渠尉安全!」
趙州搖搖頭,拔出腰刀:「所有人,舉盾列陣!迎敵!傳令兵,點火求援!」
他所帶的秦軍只有一百五十人,斥候十五名,剩餘都是步卒與民夫,遭遇近五倍的襲擊勝算極小。可縱然他成功逃走,始皇金人就落於敵手,這是始皇絕對無法容忍的事。
秦軍畢竟是善戰之兵,很快就列作圓陣,架起盾牌,將戰車倒置用來延阻,被粗布包裹的金人長車給士卒圍在中央。
·月球往事·
趙州坐於馬上,看得清楚,越人來者絕不止五百人,漫山遍野都是他們的旗號,越人身背弓箭,手持短刀和斧頭,一個個面目猙獰,正眼神貪婪地看著這一小撮秦軍。他們用斧頭敲打著石頭、劣質木盾牌,嘴裡發出響亮的吆喝聲,要用嘲諷和聲勢來瓦解秦軍的抵抗之心。看此招並無太大作用,越人紛紛搭箭瞄準趙州營地。
「別擔心,解開繩子,看妺喜的。」採風突然在他耳邊說。
趙州猶豫了一下立刻讓人解開繩子。
「看好了哦。」
採風一把將他從馬上拉下來,蹲在地上。
此時突然天上閃過一道雷霆,驚雷炸響之後,原本平躺在地上的巨大金人突然雙臂一動,支撐著自己站了起來,所有秦軍、越人都目瞪口呆,下意識往後退,竟然都忘記了此時正是交戰的雙方。
金人一把抓起它原本躺在上面的那具長板車—這車為了能夠承受它可怖的重量全部都由巨木拼造,外面包裹了銅皮,極為堅韌。
黃銅包裹的長車車板在金人手中變成了一根長兵器,它一步跨過腳下的秦軍,一揮臂,來不及躲避的越人就被它打得身首異處,不少人上身直接給砸飛,看起來極為血腥。它就像是一具來自遠古時代的巨靈神,揮舞著手中巨型兵器,在戰場上肆虐。越人被飛濺的鮮血激發了凶性,嗷嗷叫著放箭,揮舞著鎚子和斧頭想要將金人給砸倒。
可是箭頭射在金人身上毫無作用,盡數給彈開來,反而是金人手中的銅皮長車,就像是一根巨棒,每一下砸擊和橫掃都能夠帶起一陣凄厲慘叫。這種慘叫不斷縈繞在戰場上,讓人越來越沒有抵抗力,只剩本能的恐懼。
金人一把抓住一個爬上他腰部的越人,捏得骨肉碎裂,隨意丟在地上,就像是對待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
·紅顏·
這已經不是戰爭,而是單方面的屠殺。
越人已經崩潰,他們沒命地逃走,丟下盾牌與武器,就像是被老虎追逐的兔子,拚命地躲入樹林子,沒一會兒地上就只剩下一地殘肢和吸飽鮮血的泥土。
此時,金人終於停下攻擊,他將手中車板放在一旁,如同原本的姿勢一樣躺了下來,如果不是它渾身沾滿血肉碎末,誰也不會想到之前他進行了一場恐怖屠殺。
秦軍不是沒見過戰場的慘烈,可是見到如此天降神兵一樣的巨靈神,一個個還是有些魂不附體,最明顯的是斥候和趙州的馬早就被嚇得跑得不見了。
趙州強行讓自己語氣平和一點:「所有人,打掃戰場,修繕車子,蓋住金人,做好拒馬,原地紮營等待援軍。」
讓他驚訝的是,面對修羅地獄一般的沙場,採風臉上露出一種殘酷的冷漠,彷彿根本不為所動。趙州想想也就明白了,這位可是曾經玩過烽火戲諸侯的戲碼,大風大浪看多了。
援軍抵達時領軍將領大吃一驚,他生平打過很多次仗,卻從未見過如此血腥殘暴的場景。就彷彿是有一頭巨大無匹的野獸在人群中獵殺造成的效果。
可他也謹記上司交代,來者是始皇親派「掘渠尉」,凡事不要亂打聽,配合就行。
趙州是夜裡開始掘渠的,周圍嚴禁通行。妺喜控制著金人,雙臂前方十指被鐵匠特意打磨得尖銳耐磨,金人挖水渠的速度極快,幾個晚上不眠不休就已經有了初步成果。
結果出現了一件讓趙州沒想到的事。
越人開始不再頑強抵抗秦軍,大多數越人都逃竄躲入了山林之·月球往事·
中,主將趙佗頗為詫異,不過自然乘勝追擊,已經形成了大勝之勢。
唯有趙州一行明白,是金人造成的威勢。
越人多居于山澤,生性野橫,卻也最害怕天降奇災。在他們眼中,這無可戰勝的金人就是天上神靈差使來幫助秦國人的,他們不敢抵抗也無法抵擋,只有逃走。
不過趙州依舊按照始皇叮囑,將整個水渠徹底挖通之後才攜帶金人回到咸陽。
始皇讓他將整個過程敘述給當朝幾位中樞大臣,聽到金人大發神威,丞相李斯目瞪口呆。可來自百越的前線戰報恰好證明了金人的恐怖。無論是以一己之力擊潰百越,還是後來一個人挖出一條水渠,都彷彿神話中的人物。
李斯當即奏請始皇,要求將目擊者都控制住,禁止對外言論。
始皇深以為然,並且放下豪言,這只是第一個金人,等寡人十二金人在手,天下何處不能去!
此次再無人反對。
第二日朝堂上,始皇說出收斂天下銅鐵製造十二金人,反對的都是中下層文武官員,以丞相李斯為首的一眾核心卻是強力支持始皇,結果毫無疑問。
轟轟烈烈的秦國十二金人計劃開始。
各路軍官開始瘋狂尋找銅礦鐵礦,由於軍隊供應不能斷絕,最後只能將目標投向平民,以「禁武令」為借口,讓全國普通百姓上交刀劍,平日沒有武官官職不得攜帶銅鐵兵器。
不明所以的百姓們紛紛偷偷議論,都說始皇帝瘋了,害怕有人謀取江山,甚至開始收集銅鐵避免造反。
最高興的是六國遺老,不遺餘力地散布流言,想要讓百姓減少對於始皇的歸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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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金人的始皇對他們不屑一顧。
絕對的武力之下,魑魅魍魎毫無作用。
趙州和採風成親了。
這事之前趙州自己都覺奇妙,為什麼自己會和一位劣跡斑斑的天人成親?他只是有一天說,你這麼一直待在我這裡,對你流言蜚語不太好—他的思維依舊是對於秦國女子的看法。
採風就道:「好辦,不如成親吧?」
趙州不知道該怎麼拒絕。
一日日相處之下,趙州發現自己對於天人的厭倦不斷在淡化。
天人的金人幫助秦國擊潰百越,金人彷彿古代智者一樣無所不知,採風雖然不算是特別漂亮,可是有一股子讓人無法拒絕的魅力。聰慧的採風與趙州所見的其他女子都截然不同。那是一種超越了肉體慾望的欣賞與青睞,他看著對方的眼睛,明白自己真的想要和她長久生活在一起。
想來想去,趙州將她帶去見父母。
父親趙信仔細看了看他兒媳,單獨對趙州道,內媚女子。
趙州沉默。
「去吧,我明白了。」趙通道。
採風成親前後沒有變化,依舊很喜歡吃糖豆兒,一旦氣急就想要去上吊,除此之外還嘗試過服毒、投水、用頭撞牆,好在趙州都及時發現將她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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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往往是很簡單的雞毛蒜皮。
比如說不小心手被針扎了痛得想死,路上被隔壁老伯倚老賣老訓斥生氣,天氣太熱,水太涼,吃得太多肚子脹氣難受……她每次都氣呼呼地想要用死來脫離身體,唯有這時候趙州才能確定她的確不是人間女子。採風很容易生氣,不習慣如同劣質寬戲服一般掛在自己身上的女性軀體,知覺敏感,只有活得太過自由的人才會天天被這些煩瑣困擾。
趙州不得不學會了女工,給她縫補襪子;給她做了一副棉耳塞,讓她看到那些討厭的人戴上;給她燒熱水,她肚子脹氣幫她按摩小腹;給她唱歌兒解悶。
有時候趙州都不清楚,是否自己真的愛上了眼前女子。
也許採風自己也同樣無法弄清吧。
一天採風突然很難過地說:「妺喜死了。」
趙州以為她是玩笑話:「也是被始皇氣的嗎?」
「是真的死了啊。」
採風眼裡眼淚不停流出來,她一下子就大哭起來:「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
路過的隔壁老伯聽到女人哭聲,不由心中甚慰,公車令大人終於知道管教婦人了。
趙州給她輕輕擦拭眼淚,越擦越多,最後他只能夠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採風如同小女孩一般縮在他懷裡,坐在他腿上,雙手掛在他脖子上。
「她死了……我不知道怎麼辦。」
至於妺喜是怎麼死的,採風也不清楚。兩人都在咸陽城,很容易就能夠互相談話,可她近來一直聯繫不上妺喜,在不需要軀體的天人一族中,這就是死亡的標誌,以前天人同伴不斷失聯,正是一·紅顏·
個個死去。
「我不知道……」採風雙眼充滿迷茫。
就趙州這一兩年和採風同居,他得知了很多天人的秘密。天人算是一個巨大的類別,就像是人類,人中有秦人、六國之人、百越之人、海外之民、匈奴人、西戎人……採風她們一族正是天人之中的一個小種族,她們原本有不少人,可是抵達這方世界之後「船」
壞了,再也無法啟動,因而大家不得不離開船,發現這一片世界有不少生命。
她們有的附著於昆蟲,有的控制了猛禽,不少被山民稱之為「山神」「山鬼」。然而在船內幾乎長生不死的族人進入這一方世界后卻在不斷死去,這個過程完全無法控制,也不可逆轉。眾人十分惶恐,此時才發現了一個族內更大的問題—她們只有一個性別,按照這方世界的判斷,都是女性。族群緩慢在縮減著,雖然比起這方世界的人要長壽太多,可是眾人依舊充滿緊迫感與焦慮。隨著族群衰弱,採風一族的能力也變得越來越虛弱。
於是大家分開來,尋找著延續種族的方法。
最初不少人都有類似的打算,附著在這方世界的女性身上,通過和本土男人通婚繁衍,可她們很快發現,一旦佔據了女性軀體就失去了繁衍能力,而男性軀殼她們根本無法附著。採風和妺喜兩姐妹則是一直抵達了中原,從夏朝到今天,一直都在不斷嘗試。前不久她們找到了六國遺民中的方士,方士得知她們神通廣大的能力后,立即主動請纓幫助她們尋找「男性軀殼」。
繼而方士們自行開始尋找童子讓她們嘗試附體,結果每次都失敗,殺死童子滅口,讓妺喜和採風不忍。
妺喜還有另一個同步進行的計劃,她將目標早早瞄準了秦國國君始皇帝。始皇帝能夠調用一國之力,必定能夠給予巨大幫助。
·月球往事·
這也是為何妺喜不斷討好始皇的原因,始皇需要她作為智囊,妺喜更需要始皇調用天下人力尋找適合她們一族的男胞身體,延續種族。
可是突然之間,妺喜就不見了。
只有一個可能,她死了。
採風一整天都懨懨的,渾身無力地躺在趙州懷裡,就像被遺棄的小貓。趙州抱著她,一動不動,等她睡著后,自己身體已經完全麻痹,手指慘白,手臂都失去了知覺。
第二日採風稍微好了一些,說起了妺喜失蹤之前的情況。
「始皇問她,要怎樣操控兩具金人,妺喜就說,需要再找到一個族人……她一直沒有告訴秦王我的存在。」採風回憶過往,咬著嘴唇,「我們一族雖然形態奇特,可是操控金人消耗也是極大的……那次金人附體之後妺喜休息了很久才稍微恢復過來。」
「明白,我去面見始皇打聽一下,你不要擔心,等我消息。」
採風看著他,點點頭。
「不準尋死。」趙州一再叮囑。
「不會的,現在我只有你了。」採風有些傷感地說,「我又能去哪兒呢?」
趙州吻了吻她額頭。
「近來你身體有恙,恢復如何?」
始皇倒是很精神。
這些年他頭髮逐漸花白,鬍鬚也不如以前那般堅挺,不過一國之君的氣勢猶在,加上連番南征北戰獲勝,個人聲望進入另一個巔峰。
趙州謊稱疾病,說害怕傳染他人才請了一段假,實則是回家照顧情緒低落的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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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陛下關心,已經痊癒。」
始皇突然露出一個有些怪異的笑臉:「趙州,寡人之前完成了一項壯舉。」
他看了看周圍,屏退周圍侍女和衛士,讓趙州跟著他走向一處院子。在院子里始皇鑽入一個洞口,洞口處有士兵守衛,趙州朝他點點頭,對方面無表情。
一路沿著石板路斜坡往下,有掛在牆壁上的油燈照明,倒也看得清路。
始皇步伐輕快,似乎心情極好。
最後他走到裡頭,有一具長几丈的巨大青銅棺材放在洞窟深處,棺槨嚴絲合縫,工藝極佳。在棺槨外還有一根根極為細小的鐵索,密密麻麻的以網狀將青銅棺槨捆了起來。
始皇指了指棺材:「妺喜就在裡頭。」
雖然早就料到這種可能,趙州依舊極為驚訝。
「天人一族,向來倨傲,來去無影,實在是個心腹大患。竟然想要讓寡人幫她全天下尋找適合的男人,簡直豈有此理!」始皇冷哼一聲,「為大秦做事尊她一聲先生,還真以為可以隨意指揮寡人了?」
趙州無言。
「你可知寡人是如何將她封鎖在這具鎖妖棺中的?」
始皇興高采烈地講述起來,他的笑容在昏暗斑駁的燈光下一半紅色一半黑色,無比妖異。
始皇請教了一位奇人方士徐福,徐福得知始皇遭遇天人時大驚,·月球往事·
說陛下萬萬當心,天人一族其心詭異。據徐福所說,他曾遇見過天人,天人屬妖女,妖女最擅蠱惑男人,違背倫理,差點讓徐福著了道。
徐福發現天人不懼火燒、水淹、擊打、穿刺,她們如同鬼魅,可附身於蟲豸走獸,也可附體於女子身上,就是無法附身男子。以他來看,是由於男子陽氣足,導致天生屬陰的天女無法奪舍。
徐福自從遭遇天女之後,一生以斬妖除魔、破除天女蠱惑為己任。
隨著他不斷摸索,終於掌握了一套真正可以封鎖、控制天女的手段,將不少天女都給封印了起來,讓很多人對他感恩戴德。
原本始皇也對妺喜極為忌憚,金人過於強悍遠超始皇估算,一旦妺喜突然發難,自己也有生命危險。因而他一直在嘗試用各種方式籠絡妺喜,可妺喜似乎無欲無求,只想要讓始皇幫她全天下尋找「特殊男性」,至於具體是怎樣的特徵,妺喜自己也說不上來,令始皇更是不快。曾經一度妺喜聽從始皇的意見附身在一名宮女身上,可始皇想要行魚水之歡的念頭讓妺喜迅速自盡,再次回復了原本的樣子。
兩人之間裂縫越來越大。
妺喜堅持。
始皇生性霸道,不為己所用不如毀掉。
況且金人製法他已清楚。
於是始皇開始變著法兒請教妺喜,如何能夠控制金人,妺喜助他做了一個能夠與金人發生感應的金箔片,上面刻了各種細紋路。
所謂控制之法就是用手指在紋路上輕輕滑動,金人就能夠做出相應動作—雖然沒有妺喜控制那麼靈活,不過也足夠。妺喜讓始皇記得將金人暴露在太陽之下,金人會吸收太陽之熱作為動力,不用時不要隨便操控,避免損耗。
為了掩飾,始皇讓玉匠將金箔鑲在玉璽上。自此,他玉璽從不離身。
既然金人控制之法已經得手,始皇有信心,大秦能人輩出,必·紅顏·
定可以依照這具金人找出其中秘密,繼而獲得一支金人軍團!
若是能夠得到這樣一支強軍,大秦所到之處,必定無敵!
正所謂鳥盡弓藏,不被控制的天女妺喜就變成了始皇的眼中釘。
在徐福的幫助下,始皇建造了一個巨大銅棺,蓋上蓋子之後沒有一點縫隙,用徐福的話說,這是他摸索了千萬次才總結出的封印之法。天女屬木,生生不絕,壽命綿長,因而需要金來克制,並且金還得是完全封閉住,不能有一點空隙,讓她無形之體無法逃走。
因而始皇借故讓妺喜進入金人體內,躺在棺材之中,說是做一個檢驗,接著士兵們迅速關閉了銅棺,又依照徐福所說在外面用銅水徹底封住縫隙。徐福怕不保險還製造了一種極細小的鐵索,上千根鐵索呈網狀將她封閉在棺材內,如同一張巨大鐵網罩。
果然,輕微掙扎了一番之後妺喜就沒了動靜。
徐福成功控制住了天人妺喜!
始皇大喜過望,封徐福為御醫、天師。
始皇已經決定了,繼續尋找天人,此次一定要做好準備,要麼成為始皇的妃子,要麼成為臣子,不可讓其僭越。按他所想,之前是東巡時遇上了天女,不妨繼續東巡,必定能有收穫。
得意地對趙州敘述了自己的計劃,始皇看著有些發矇的近身武官:「如何?」
趙州趕緊收斂心神:「陛下神武!」
始皇大笑,輕蔑地看了一眼銅棺。
折返之後趙州猶豫再三,還是將妺喜被封一事告訴了採風。
採風聽得雙眼都要冒出火來:「秦國皇帝簡直是小人!妺喜幫了他那麼多,他竟然……」
·月球往事·
趙州很為難。
不過轉瞬採風又冷笑:「他以為天人有那麼多?讓他試試就知道了。」
看著妻子冰冷的臉,趙州不免擔憂。
一邊是天人妻子,一邊是違背禮義的君王,他實在不知該向著哪一方。
不久之後,始皇果然連續四次東巡,趙州作為隨身武官陪同。
四次,都沒有任何結果。
不少臣子都認為始皇要一展威風,只有趙州明白始皇真正的目的是想要模仿與妺喜的那一次邂逅。
就如同採風所說,他一無所獲。
始皇變得越來越暴躁,常常由於一丁點兒事就重重責杖,面對他,連丞相李斯都如履薄冰。面對趙州,始皇也少有好臉色。始皇開始不斷寵信妃子,秦國到處大選民女,可是每一個他似乎都不滿意,站在門外的趙州已經習慣了始皇粗重喘息之後的「滾」「給我滾出去」。
很多事,只有失去之後才知道當初多麼珍貴。
或許妺喜還沒死,可始皇已經失去了妺喜。
他不敢再次開啟那具青銅棺。
始皇的想法變得越來越古怪,他提前打造自己陪葬的人俑,弄出一整支浩浩蕩蕩的軍隊,縱然身死之後也要帶兵征討另一個世界,他將所有期待都寄托在徐福身上,讓他去尋找「仙山」—其實是去海外尋找天女。為了能夠表示誠意,他讓徐福帶去童男童女,讓天女能夠嘗試附體。徐福領命出海,再無蹤影。
憤怒的始皇坑殺了眾多術士,說他們妖言惑眾。趙州明白,這是他對徐福的憤恨。他也曾想過,如果陛下沒有遇見徐福,會不會·紅顏·
更好一些?
這一年第五次出巡。
趙州離去前再三確認妻子採風情緒穩定。雖然採風因一直不能生育而遭受詬病,趙州始終對她情感不變,採風真正迷人的並非她的肉體—有一個心有靈犀的妻子感受極為奇妙。雙方總是很默契,採風依舊天真爛漫,宛如少女,她會對趙州講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一個個球狀世界,天外天的銀河,還有那些巨大的、黑暗中的恐懼。
採風告訴他,她會等他死後才離開他。
目送趙州離去,採風嘆了口氣,神色複雜,走到屋內,關上門。
屋外的趙州彷彿感應到什麼一樣回首,只看到閉合的朱紅大門。
沙丘宮原本屬於趙國,在此處曾經發生過沙丘之變,是為不祥。
可始皇執意要以此作為行宮,暫時在沙丘宮停留。
趙州照例站在門外守衛,他如今已然習慣,也不像最初那般拘謹,不敢動彈,只是隨時提防著各種動靜。
「趙大人,給始皇的葯。」
醫官手端木托盤慢慢走到門口。
趙州點頭:「還請驗葯。」
醫官從托盤上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吞入嘴裡。半晌沒有任何問題,他將勺子收入懷裡,剩餘的一個勺子是始皇所用。
「進去吧。」
趙州側身讓過。
·月球往事·
始皇畢竟上了歲數,各種病痛越來越嚴重,需要藥物治癒。可不知為何,趙州總是覺得隱隱不安,他又叫住醫官,醫官停步。趙州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伸手在他身上搜了搜,只找到之前那把勺子—醫官進來之前已在外被搜身過一次。人也沒錯,的確是一路隨行的宮中醫官。
「去吧。」
趙州搖搖頭。目送醫官入內,他之前的不安卻沒有絲毫減弱,反而他發現自己搜身時似乎遺忘了什麼……是什麼呢?
看來自己最近過於緊張。
六國遺老已經被始皇一一鎮壓,北征南戰讓子民歸心,如今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國庫還相對孱弱,只要控制好百越出海口一切都將迎刃而解。
良久,趙州都沒有聽到裡頭有聲響傳出,他猛地推開門:「陛下!」
眼前始皇已經半躺在地上,背靠椅子,張大嘴,一雙眼裡都是驚恐。
「妺喜……妺……」
醫官則坐在椅子上,一雙眼睛極為平靜:「前來送始皇上路。」
始皇口吐血沫,不停咳嗽,猶如風中殘燭。趙州將他扶起時發現始皇呼吸已經停止,立刻大喝呼救。他憤怒地盯著眼前弒君者:「大膽!你罪該萬死!」
醫官看著趙州,嘴角溢血:「我們本就是一群瀕死之人,不過是徒然掙扎罷了。」
趙州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睜大眼。
此時趕來的士卒圍成了一圈,趙州揮了揮手,示意不要上前。
他一把抓住醫官的領子,雙眼兇惡,低沉的聲音卻無比複雜:
「採風,你為什麼不聽話……」
沒有什麼能夠阻攔一個男人認出自己的妻子。哪怕她換了一具·紅顏·
奇怪的身體,她習慣的姿態,她的眼神都那麼熟悉,之前趙州就覺得哪裡不對。
「可是你為什麼……你們不是不能附在男人身上嗎?」
趙州瞄到丞相李斯已經急匆匆趕來。
「是啊,這一具並不是男人身體。」
採風笑。
趙州終於想起自己為什麼搜身時覺得不妥。醫官下體觸感有恙,是一具閹人的身體!她設法將醫官變成了閹人。驗葯時她先喝下毒藥,然後給始皇服下,如此而已。
「我在家裡等你。」
說罷,採風軟軟靠在椅子上,再也不動。
「關門!所有人不準動。」丞相李斯森然道。
「……整個過程就是如此。」
趙州將自己所見一五一十描述,只是略去了採風最後的話。
李斯微微皺眉:「公車令,此事事關重大,還請你保密,否則國家動亂,你我都是罪人。」
「下官明白。」
「多謝公車令深明大義……」
就在李斯話才落下之時,兩道利刃將毫無防備的趙州砍倒在地,他還未說出一個字就被官兵砍下了頭顱。
「公車令趙州,英勇保衛始皇不幸被刺客所殺,始皇受驚,不見客,回朝,傳公子扶蘇、蒙恬,不得回朝,另傳信於二公子胡亥……」
李斯從趙州無頭屍身前走過,有條不紊地發布命令。
另一頭,回到咸陽城的採風在流民中換了一具女性身體,比起·月球往事·
以前的採風要豐腴一些。她將自己梳妝打扮一番,懶懶倚著門等待丈夫歸來。
她想,他大概很生我的氣。
採風用木梳輕輕梳著柔順的長發,看著咸陽城緩緩落下的暗紅太陽。
她不想去想族群繁衍大事,也不再介意自己的天人之身,不再去考慮天外天的諸多星球、世界、銀河,她哪兒也不去,只想以趙州妻子的身份和他過完短暫的一生。
他會原諒我,我要漂漂亮亮的。
採風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用悠揚的調子哼唱起趙州教她的歌兒。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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