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現在你有兩個爹
據說,在十多年前有個故事,一個不會被百姓口口相傳,很快就被歲月淹沒的故事。
可總有一些人刻骨銘心地記著,想忘都忘不了。
故事裡玄國和均國連年征戰,可國力的懸殊,玄國屢戰屢敗。
直到玄國南堰出了名武將,他的青羽騎兵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就連均國百姓都知道「姚家青羽,所向披靡」。
他們說他製造玄國內亂,篡改遺詔,親手輔佐新帝登基。
他們說新帝允諾他,若是拿下邊陲重鎮,從此帝在姚家在。毫無懸念,他做到了,從此南堰姚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最後他們說,他野心膨脹,位極人臣,權勢遮天,納了玄國皇帝看上的女人為妾。
「那個女人是我娘?」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姚寅沒有再說下去,儘管如此,姚盪也猜出了個大概。見他不多話,只是點頭,她詫異地瞪大雙眸,「那……蘇步欽該不會是我哥吧?」
他爹搶了皇帝看上的女人,而那個女人是她娘,可現在他們又說她不是姚家的血脈,不會事到如今想突然告訴她,其實那個險些滅了姚家九族的白痴皇帝才是她爹吧?!
「當然不是。」她究竟是多想要個哥哥,死活都要認個嗎?姚寅耐著性子繼續道,「你爹姓何,均國丞相的嫡子,當年跟你娘還在新婚燕爾時,就受命前往邊關迎戰……」
她娘意氣用事,忍受不了兩地相思之苦,隻身跑去邊關找爹。
那一戰何將軍輸了,成了戰俘。
所以……
「為了換回你爹,兩國達成休戰協議,玄國奉上太子為質子,每年按時納貢,而均國則奉還一座城池還有你娘。」
「為什麼是我娘?」她聽得雲里霧裡,被一堆待解的問題纏繞。
「因為聖上要你娘。」
「那為什麼我娘又去了姚府?」
「以你娘的身份想進宮為妃,是不可能的。皇上要她暫住姚家,為了掩人耳目,只是後來爹才知道你娘當時已經有了身孕……」
「也就是我?」見姚寅點頭,她皺起眉頭,大膽揣測,「若是讓皇上知道我是敵國將相之後,一定會沒命。所以,爹為了保全我和我娘,才納她為妾?寧願讓皇上誤解他是橫刀奪愛?」
「不,我爹是真的愛你娘。他曾說過,當初決定那麼做的時候就知道埋下了禍根,如果不是很愛,他不會這樣做。」
「是吧。」那娘算得上幸福嗎?爹那麼愛她,愛到了愛屋及烏的地步。若是以往,她一定會覺得娘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可是現在,她逐漸明白愛是相互的,如果她真的幸福,便不會還心心念念要帶她回家鄉過冬。想著,姚盪擠出一絲苦笑,不想去思量,可潛意識還是繞到了她最想避開的那個他身上,「那按照你剛才的說法,蘇步欽原先是太子?」
當這問題從姚盪口中問出時,姚寅震住了。他低估了她對蘇步欽的喜歡,理應心境雜亂的情況下,她居然還能想到他。或許並非刻意的,但也就因為那種彷彿根深蒂固的隨意,足以證明,想讓她忘記蘇步欽恐怕不可能了。
「原本也的確該是。不過既然送去做質子,那就改立了。均國也算得了不少便宜,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何況……」在百轉千回的思緒下,他還是給了她回應,只是話說到一半,他忽然瞟了眼姚盪,見她呆愣著,才說道,「何況均國的皇帝很喜歡蘇步欽。」
很喜歡?一個皇帝很喜歡敵國的質子?這話里滿是惹人遐思的歧義,只是姚盪無暇去深究。她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念頭:「好爛,犧牲我娘這種餿主意到底是誰出的?」
「你爹。」
「我爹?!」哪個爹?這錯綜複雜的關係,就連姚盪都已經理不清了,「那個何某某嗎?」
她的措辭引得姚寅抑制不住地輕笑,何某某?那股陌生感溢於言表。
「他還是不是男人?我娘當時已經懷了他的種了啊,他居然還能狠心把她拱手相讓?去他娘的爹,他怎麼還好意思自稱是我爹!別以為救了我們全家,就是施恩,呸!我沒這種爹,我姓姚,生是姚家的人死是姚家的鬼!」
「冷靜點。」見她激動地站起身,滿屋子地繞圈子,嘴裡不斷飄出粗俗的叫罵聲,姚寅頗為煩躁地揉了揉眉心。想到方才費了不少精力才總算把她安撫下來,眼下看來,又要重演一遍剛才的戲碼了嗎?
「我不要冷靜!你們如果一定要趕我走,讓我去哪都好,別把我硬塞給那種人。說不定哪天,他又成了戰俘,會把我推出去換條活路呢。」
「傻瓜。」姚寅無奈地輕揉著她的頭,感受著那頭青絲在手心裡摩挲出的酥麻感,他彎起嘴角,有些恍惚地笑。她果然是個心防很重的女人,也只有對他才會心無嫌隙,他不知道這是好是壞,只知道急功近利這招不管用,眼下,他必須先讓她認清一些事實,「我沒想趕你走。只是,在均國,何將軍也算得上有權有勢的人物了,跟著他,總比跟著姚家好。」
「我不在乎那些,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有沒有權勢都無所謂。」姚盪迫不及待地回道。
「在當初那個情況下,國讎面前兒女情長的確顯得渺小,也許放開你娘,他比誰都痛。他畢竟是你爹,認了他,對你來說百利無一害。既然他想要把這些年虧欠的全都補償給你,那為什麼不要?這是你應得的。」
「可是我……」她捨不得姚家,也不能貪戀安穩而棄大家於不顧。
「聽我說,現在你有兩個爹,他們都很疼你,你只要享受就好,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在。縱然未必能讓姚家恢復昔日榮耀,但總有一天姚氏會在均國立足,我不求位極人臣,只求不愧對我爹,不愧對姚家列祖列宗。到時候……你想走我都不會讓你,我會如了你的願,讓你生是我姚家的人,死是我姚家的鬼。」
故事聽完了,她需要時間去整理消化接受。然而,姚寅顯然沒打算給她這個時間。
或者說設身處地這種事當真是很難做到,即使是姚寅。這是姚盪剛得知的消息,卻是他在心底藏了許久的,終於到了可以盡情把一切說開的這一天,不用再費心去扮演哥哥的角色,於他而言是重重地鬆了口氣,他甚至沒顧及到她的愕然。
聽聞他的話后,姚盪抬起頭,眨著眼盯著他猛瞧。是第一次,用一種別樣的視角審視他,這個人不再是她的四哥,她是不是該改口了,像旁人一樣喚他四爺?
可一想到方才那個強硬霸道又陌生的他,姚盪覺得害怕,「你能先出去嗎?」
他等了良久,卻等到這樣一句話,無法不心涼。
那眼中一閃而逝的失落,姚盪能懂,卻無法給予他回應,去安慰他,她扁了扁唇,解釋道:「我想一個人靜一下,可以嗎?」
「嗯。」這小心翼翼的試探口吻,讓姚寅意識到,即使把話都說開了,即使不再是兄妹了,也不代表他們之間就能走到兩情相悅的地步。
她的確是不再把他當哥哥那樣放縱依賴了,但她也開始怕他了。
玄國的春仍舊透著刺骨的涼意,外頭呼嘯的風盤旋出的聲響宛如狼嚎般駭人。
御書房裡,肩負著玄國社稷的當今聖上立在桌邊,頗有閑情地握著上好狼毫筆,單手熟練地書出「民」字。一旁太監見他寫完將筆擱下,趕緊遞上聖印,他卻只是淡淡地掃了眼,揮手遣退了身邊的人。
閑雜人等散盡,他才看了眼已經杵在御書房裡許久的蘇步欽,沒好氣地哼了聲,「知道朕找你來什麼事嗎?」
「還請父皇明示。」蘇步欽依舊低著頭,讓人難以揣度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少裝傻。姚家不見了,逃了!這消息,恐怕你要比朕更早收到吧。」
「兒臣的確聽說了。」
這一板一眼毫無差錯的回答,並未讓皇上消氣。他只是在恪守為臣者的本分,君上問了,他便答,可做兒子的本分呢?他就連多一句都不願同他這個父皇說,「蘇步欽!你就沒其他話和朕說嗎?連個解釋都沒有?」
「兒臣無話可說。」
「你……」他被激得氣結,懷疑自己大概會是歷代以來親子教育最失敗的皇帝了,「要不是你替姚家藏著掖著,又是維護又是求情的,朕斷然不會饒他們一死!現在這種結果,難道你不覺得自己該罰?」
「是該罰,兒臣知錯。是要殺了我,還是再幽禁一回,或是把兒臣打回原形貶去均國繼續做質子,都可以,隨父皇高興。」
「你想得美!朕就是要你在朕的眼皮底下,生不如死。」
很快,蘇步欽就領略到了這句話的意思。
……
「要我去均國?」
「是。」
「去談廢除質子協議的事?」
「是。」
「找那個死變態皇帝談?!」
「是。」
難得又旦會如此認真,言簡意賅連絲毫開玩笑的心情都沒有,蘇步欽絕望了。
的確,這和生不如死沒差別。
他父皇明知道均國對他而言是場不堪回首的噩夢,而均國那個死變態皇帝更是他拚命想要揮去的夢魘。可結果,就是因為父皇太清楚,所以罰得如此精準,二話不說地把他往火坑裡推。
「我可以拒絕嗎?」他不死心,皺眉問又旦。
「爺,原則上聖命難違。」
「那我可以弒君威脅嗎?」
「爺……皇上說了,您要是把這事辦成了,他可以答應您三件事,任何事。」
很好!他父皇不僅罰得準確無誤,連誘惑條件都毫無誤差!
以至於他怎麼看都覺得整件事似乎全在父皇的計劃之內,答應他的要求判姚家充軍,姚寅劫人逃往敵國,以此為由罰他前去洽談廢除質子協議……這一環扣一環的局,實在很難讓人相信是巧合。
詩詞、刺繡、琴棋書畫、禮儀妝容……這些全都是姚盪最為深惡痛絕的,現在卻成了她每天生活的全部重心。每個人都要求她做一個真正的大家閨秀,包括四哥,或者應該說尤其是四哥。
這段時日里,姚盪唯一放鬆過的兩天,是因為將軍府來了個不速之客。
對其他人來說是不速之客,但對姚盪來說是絕對的福音!
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被送來均國替代蘇步欽的步步高。
第一次前來拜訪的時候,他就說了一段很讓姚盪心花怒放的話,「聽別人說何將軍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閨女,這姑娘從小在玄國官家長大,眼睛又大又漂亮,性子直率得很,那身段比例別提有多勻稱了,簡直就是天生的衣裳架子,別家小姐都羨慕死了。最重要的是,她那張小嘴甜死人,見誰都懂得討好……我一聽就覺得,這不是十三盪嗎?哈,果然還真是!」
後來姚盪冷靜下來才知道,如此抽象的描述怎麼可能具體到她身上?!
他分明一早就知道這個人是她,掰好了說辭才來的。
隔天,他又一次準時報到,以讓她熟悉均國為由,帶著她溜出將軍府,逛市集去了。
細細算來,這還是姚盪來了均國都城后,頭一回認認真真地逛。
興許是因為陪在身邊的是步步高,她甚至還有那麼一絲恍惚,像是回到了從前,還在琉陽。那時候她還不認識蘇步欽,也不知道天下間有人帶著那麼多仇恨活,更預料不到這個人往後會和自己有那麼多的交集。
「怎麼樣,均國的市集很熱鬧吧?」
趁著她走神,蘇步高把她拉進了就近的茶館里,說不清是得意還是詢問的話傳進了姚盪耳中。
她定了定神,看小二興沖沖地迎上來,豪爽地送了兩杯試飲的茶。品了口不知名的香茶,她心情頗好地打量起這家茶館。的確熱鬧,在玄國,有興緻這般聚成一團品茶的人不多,大夥更喜歡湊一塊兒大碗喝酒。
茶館正中有個大方台,檯子的正上方還懸挂著偌大的棋盤,零星錯落的黑白子構成了一盤殘局。姚盪不太懂圍棋,目光也就沒逗留太久。
「這地方除了供人飲茶,還會有不少士子來這兒下棋。若是遇上好的棋局,那頭大棋盤上會有人同步擺子。」
「哇,這裡的人娛樂生活好豐富。」姚盪只是隨口贊了聲,事實上,這種文縐縐的娛樂項目,她一點都不覺得欣羨。男人嘛,就該像他們玄國的,閑來無事唱唱小調,喝喝小酒,打打小架。
「豐富?你若是見過一次恐怕就不會這麼說了。」蘇步高哼了一聲,顯得有些孩子氣,「這種大棋局,被這兒的人稱作國殺。開局前要抽籤,一方代表均國,另一方代表我們玄國。據說這些年已經沒這種事了,早些時候,代表玄國的那方如果輸了,質子會被拉出來遛街。」
「什麼叫遛街?」又不是狗,怎麼遛?
「綁在馬車後頭,被拖著跑……」
「早些時日……那也就是說蘇步欽那時候……」見步步高點了點頭,姚盪嘴一扁,沒聲了。一直知道他能活下來不容易,沒想過會如此的艱澀。人家皇子含著金湯勺錦衣玉食,而他卻腹背受敵,難熬的不只是那些個皮肉之傷,是眼看著自尊被一次次踐踏,卻無能為力。
「唉,來了這兒我常在想,如果當初被送來的人是我,恐怕我絕對沒辦法像哥那樣撐下去。」他感慨地嘆了聲,這些年玄國國力強盛了,連帶的質子待遇也全然不同了,他沒領教過蘇步欽當年的日子,但從市井的一些流傳間所拼湊出的大概,也夠他心驚肉跳了,「你看對面那家賭坊。」
「該不會也是蘇步欽開的吧?」前車之鑒,讓她不自覺地往這方面聯想。
聞言,蘇步高賞了她一道白眼,「如果是我哥開的倒好了。那家賭坊的老闆呀,曾經還逼我哥吃狗食呢。」
「那他吃了嗎?」
「又旦替了他。」
姚盪鬆了口氣,她彷彿能從蘇步高的描述中看到當初的場景,也終於明白旦旦為什麼會那麼護主,這兩個人當真是一對共患難過的主僕,那時候的他們天天都活在水深火熱里。
「可還有很多事,是又旦替不了的,等你有機會見到他,自己問他吧。」
「或許沒有機會再見面了。」姚盪悵然地垂下眼帘,自她從軍營逃出那一刻,他們就錯過了吧。他會不會以為她辜負他的信任,開始認定當初他被幽禁的事與她有關?
「未必吧,我哥倘若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你還能認識他嗎?」
是啊,他的確有一股彷彿任何力量都動搖不了的信念。然而,對仇恨如是,對她也會如是嗎?
「他一定沒和你說過吧?我先前在信里叮囑過他幾次,讓他幫忙好好照顧你,免得我不在,四爺又剛好行商去了,你闖了禍也沒人收拾。結果,他竟然以為我們兩情相悅,還信誓旦旦地在信里跟我說……」他頓了頓,開始模仿起蘇步欽的語氣,「親兄弟明算賬!你要什麼我都讓,但是那個叫姚盪的女人,我要了。」
姚盪很詫異,印象里步步高和蘇步欽就算真見過面,次數應該也不會多,可他竟然能把蘇步欽的口吻拿捏得如此爐火純青。更讓她詫異的是蘇步欽的那番話,至少,他從未當著她的面這麼說過。
即便她曾經在城樓上當著那麼多百姓的面逼供,他給的回答仍然很傷人。
「咳!我說,你有毛病是不是,一邊和我說你哥性子軟弱,會被欺負,要多照顧他;一邊又把我說得好像只會闖禍,還托他照顧我。你是想怎樣啊?」姚盪不自在地咳了聲,掩去了那些個動容后的小心思。她不敢去想,怕想深了,會發了瘋似的想見他一面。
「你對我來說就像最親的妹妹,他又是我最親的哥哥,我不在,很多事顧不過來,當然喜歡最親的兩個人能互相扶持了。」
「互相扶持?難道你不知道你哥有多恨姚家嗎?」
「我當然知道,你爹確實可恨,可你沒罪。所以我才會特意跟我哥這麼說,期望他對你能留情吧。若說姚家還有乾淨的人,那就只有你。」
「你也別把話說得那麼絕呀,好像我們姚家個個都是從淤泥里鑽出來似的,我四哥也很乾凈啊。」
「哈!」這話,讓蘇步高冷不丁地溢出一聲笑,「你那些個兄弟姐妹,也就仗著姚家的氣焰,為非作歹仗勢欺人罷了。可真正得你爹真傳的,非姚寅莫屬,這一輩裡頭,就他最不幹凈。」
「呸……」能讓姚盪堅持的東西不多,除了對蘇步欽的喜歡,就是對姚寅的崇拜。基本上正常人都會受不了別人辱沒自己的崇拜,這一點上,姚盪很正常。
「那你告訴我,商人有幾個乾淨的。如果他夠乾淨,會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地勾結均國救出姚家?我哥心思那麼縝密,都沒料到姚寅有這一招。還有,如果他行事夠磊落,我哥也不至於被他逼得騎虎難下,以至於兵行險招。」
「慢點,慢點,這話得講清楚。什麼叫逼得他騎虎難下?」姚盪很快就在他的話中捕捉到了重點。
她隱約能感覺到,不該刨根究底地問下去,結局不會是她想要的,結果還是沒能忍住。
「這還用問嗎?姚寅是什麼頭腦,他會不清楚你爹開口說要定了我哥的罪之後,會是什麼結果?」
「知道又怎樣?」這連她都能猜到。
「不怎樣,只是與其等我哥做足準備再對姚家下手,不如他先行一步,這邊部署好了一切,那邊剛好事發。我哥忍了那麼久,差點就要把這仇恨壓下去了,你就不好奇他為什麼會幽禁的事兒還沒徹底鬧完,就迫不及待地參姚家?因為他若不參,那個沒腦子的太子就會先下手。到時候,就算他有三頭六臂,都保不了你。」
這話說得過去,不是蘇步欽參的奏摺,他就沒權利干涉這件事,皇上也沒理由不把這事交給太子辦。而事實上,太子也原本就打算這麼做了。
但這也不能證明跟四哥有關,「太子又不聽命於四哥。」
「那位爺的確不會聽命於任何人,可他衝動,經不起慫恿。只要有人告訴他,皇上不過是想借他人之手除了姚家,為了哄父皇開心,他就會按捺不住。」蘇步高說得很冷靜,對那位太子殿下,他是比誰都了解,那壓根兒就不是個做太子的料。
「四哥怎麼會犯這個險,如果蘇步欽誅了姚家九族呢?皇上那麼想讓姚家死,又萬一他獨斷專行呢?那他就算部署得再精密,到時候也救不了。」
「你難道就沒想過,姚寅當初連夜離開琉陽的時候,為什麼不帶上你嗎?他不是對你最好嗎?況且,當初你又不在姚家,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著你連夜出城,不是難事吧?」
「我當時在太子府,他根本找不到我。」她不信,仍舊想盡辦法替四哥找借口。
「別傻了,姚家四爺是什麼人,在琉陽城他就算想找只螞蟻,說不定都能找到。留下你,我哥會心軟,就算父皇再堅持,他也總有辦法幫姚家鋪條活路出來。反之,一旦發現你被帶走了,我哥會發瘋,他瘋起來會做出什麼事,連我都猜不到。」
——好個屁!你該不會是還在想只要姚寅沒事,就會回來救你?得了吧,他就算有這個能耐,救的也是姚家不是你。
——有什麼不同,我也是姚家人啊。
——你還真不愛計較。即便是被利用,你也無所謂?
——什麼意思?
——沒什麼,隨便感嘆下不行啊。
姚盪猛然記起了臨出琉陽時,和又旦之間的對話。
其實不是什麼隨便感嘆,他是意有所指,似乎所有人都看穿了姚寅的意圖,只有她,還在天真地以為四哥仍舊是一心待她好。
如今,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怎樣,她有資格恨嗎?即便他真的是打馬而過順手把她一塊兒救了,她也無話可說。旁人眼裡,看得到姚家的輝煌榮耀,看不到姚家的罪孽深重,都以為是她一場錯愛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無論四哥怎麼做,她似乎理應配合,想來,當時的情境下,那或許是唯一能保證全家都平安的辦法,相比之下她被嚴刑逼供受點皮肉傷,又算得了什麼?
這是三歲孩童都會計較的得失,即使是最珍貴的金枝玉葉之軀,也比不過上百條人命。
而她,不是四哥的血親,又憑什麼奢望他不計回報地付出?
所以姚盪選擇一如既往地裝傻,沒有人提,她也不去問,真相如何早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將軍府突然將蘇步高列入拒絕往來戶,她沒有發言權,只能認了。
可是他們對她的要求越來越不切實際,形同軟禁。要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安排了一堆課程,閑暇時間就只准待在園子里練練字,綉繡花。講話要輕聲細語,走路不能帶風,坐個位子只能沾半張凳子,讀書再也不能拋頭露面去學堂,還要玩什麼一對一教學,簡直去他娘的!
哦,對,「去他娘的」這種粗鄙髒話,也是堅決不準說的,據說在均國講髒話已經上升成為不知廉恥的罪行。
「去他娘的!」突然,這一聲與良好涵養完全不搭調的咒罵,還是從姚盪腹腔中醞釀而出。
她受夠了,為什麼非要過這種日子?
想著,她把頂在頭上的碗拿下,用力摔在地上,任它碎了一地,清脆聲響驚醒了一旁手握戒尺正在打瞌睡的嬤嬤。
打了個驚戰後,富態的嬤嬤猛地站起身,還沒搞明白狀況,眨著惺忪的睡眼茫然地看了姚盪一會兒,才終於恍然大悟。頂著活像懷胎六月的肚子朝著姚盪走去,還沒等她站穩,手裡的那柄戒尺已經狠狠地揮向了姚盪的手肘。
「痛痛痛!啊,我、我我我我警告你哦,我其實沒那麼好欺負,你再打,我就翻臉了!」
「將軍大人和姚四爺都說了,你如果不服管教,我就能打。剛才我說什麼來著,不就是讓你頂著碗站兩個時辰嗎?你還耍性子摔碗了?摔給誰看哪。兩個時辰算什麼,想當年我待嫁學禮儀的時候,一站就是一整天……」
「誰有空陪你想當年啊,你愛站那你來站啊!」這些天的經歷讓姚盪明白,只要這嬤嬤一想當年,那就真的是可以一整天不停休,必須趕緊幫她打住。
「呸!你這是什麼話,我還需要站嗎?你瞧瞧我這身段,這舉手投足間的姿態,連將軍大人都誇我儀態萬千。你要是不想讓將軍夫人她們看笑話,就給我好好學著點。將軍大人已經幫你辦好戶籍了,你就是真真正正的均國人了,過些天還要辦個認祖歸宗的慶典,到時候你要是丟了臉,那可怎麼行。」
「我不要學了。將軍夫人關我什麼事,被她們笑話我又不會少塊肉。還有那個什麼莫名其妙的認祖歸宗,誰想認誰認去,姑奶奶不玩了!!」姚盪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多一批祖宗對她來說有多大的好處?犯得著把自己逼成這樣嗎?
撂下話后,她粗暴地捋起袖子,丟開那一堆繁複冗雜的規矩,大步朝著門外走。
然而,才跨了幾步,眼看著門檻就在面前,體形壯碩的嬤嬤忽然殺出,不僅攔住了她的去路,還肚子一挺,撞得姚盪措手不及跌倒在地。
沒給她破口大罵的機會,嬤嬤倒是先橫起來了,「我可沒求著你學,教你這種朽木我還覺得浪費精力呢。你去打聽打聽,要不是將軍大人和姚四爺求著我來教,全城有誰願意來教你啊。你不想學?可以啊,我還求之不得了,去找姚四爺說去。這要是沒有上頭的命令,我就只管完成自己答應的事。」
「那你閃開啊,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巨大啊,擋在那兒,要我怎麼去找四哥?」她不甘處於下風,可又無奈於這身形力道的懸殊,只好爬起身,過過嘴癮。
「不用找了。」這頭姚盪話音剛落,姚寅就以「說曹操曹操到」的姿態現身了。一道眼神支開了嬤嬤后,他蹙著眉,看著面前氣呼呼的姚盪,「又在胡鬧什麼?」
「我哪有胡鬧。那些什麼規矩啊,刺繡啊,音律啊,詩詞啊……壓根兒就不適合我,我不想學。」
「那什麼才適合你?」他不再像以前般一味縱容,反而正起臉色問。
「我……」姚盪被問得語塞。她適合什麼?她適合的那些全都是尋常姑娘家羞於啟齒的。
「像以前那樣三天兩頭在街上滋事?還是隔三差五去賭坊消遣?又或是打算在這兒也組個姐妹團,閑來無事就跑去書生聚集的地方,調戲良家婦男?」就連去書院那種地方,都不能安分,在他猝不及防時,就領著蘇步欽走進他的視線!
「你也不用把我說得那麼不堪吧……」
「你可以反駁,我並沒有把你的嘴堵上。」他借著身高的優勢,居高臨下地冷覷著她。垂在身側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唯有如此,才能強忍住想將她拉進懷裡藏妥的念頭。
壓抑得極深的心事,姚盪看不懂,她所看到的只有最近四哥所表現出的冷漠。他把她送進將軍府,如同丟棄個沉重的包袱般,迫不及待地把她丟給別人,甚至很少會來探望她,彷彿她過得好也罷壞也罷,都已是與他無關的事了。偶爾遇見,他也沒什麼話同她說,就連敷衍寒暄都沒有。
他們的關係會僵到現在這樣的地步,姚盪並不覺得奇怪,也知道自己沒權利貪心地要求他像從前那樣,可至少他不該把話說得如此刻薄不留餘地,「對,你說的全是事實,我沒辦法反駁,滿意了嗎?」
她倔犟地別過頭,輕哼,開始懷疑他今天心血來潮地突然出現,目的就是為了挫光她為數不多的銳氣。調勻了急促的呼吸后,姚盪才繼續開口,「可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胸無大志,不求讓任何人刮目相看,我活得自在,改變不了。你如果實在看不順眼,大可以不看!還有那個將軍大人,他要是覺得我這種模樣會丟了他們何家列祖列宗的臉,那就別認我!我不是非要他這個爹不可的……」
「我告訴過你,這裡不是琉陽,姚家也不再是從前的姚家,沒人有義務縱容你耍個性!」
分明想說的不是這些帶刺的話,為什麼偏偏經由唇齒的過濾就變了味呢?姚寅不動聲色地站著,實則卻恨不得毀了自己那張不爭氣的嘴。他不過是想結束冷戰,想讓她乖乖聽話,在這非常時期老老實實待在將軍府里,甚至想求她嘗試著為他改變一次,哪怕只有這一次。
可只要一觸碰到固執又倔犟的眼神,他便會抑制不住地想到那一晚,琉陽的城樓上,她是不是也曾用這種目光,豁出自尊與驕傲,對蘇步欽說出那些話?
她到底還是把他太過神化了,那樣的場景之後,她還要奉送上一次次的婉轉拒絕,要他怎麼繼續維持住君子氣度,忘記尊嚴,依舊甘心做她受傷時才會想到的避風港?
「不想縱容就不要縱容,最好永遠都不要再來管我!剛好我也承受不起任何利用了!」
姚盪氣呼呼地吼出這番一直憋在心底的話,摔門而出。
姚寅傻愣在當場沒了反應。利用?這兩個字讓他背脊發涼,本想將那些難堪的無奈之舉永遠深埋成秘密,結果,她還是知道了嗎?
所以,他不再是姚盪曾經放縱依賴的四哥,或者在她眼裡他變得比蘇步欽更可怕了?以至於她抹殺掉了他過往所有的好,最後毫不稀罕地回他一句——最好永遠都不要再來管我。
「姚四爺?姚四爺!」邊上丫鬟滿含擔憂的喚聲越來越響,「小姐跑出去了,您快追去看看吧,她從來都沒出過府,萬一出了什麼事……」
去他娘的!狗屁!一堆瘋子!
一堆平日里被壓抑著不敢飆出的髒話,此刻,仍舊只是悄無聲息地在姚盪肚子里翻滾。
她不假思索地奔出了將軍府,衝動得只想逃離這種被人掌控限制著的生活,哪怕她很清楚根本就逃不遠,很快就會被揪回去繼續那種刻板乏味的日子,放縱呼吸片刻也好呀。
在這種時刻,姚盪所能想到的全是委屈。
她不懂為什麼會有「驚喜」這個詞兒存在。分明,近來她的日子只有驚全無喜可言。抄家,非她所願,可面對六姐他們的指責與埋怨,偏又無從駁斥;在她還驚魂未定的時候,又忽然說她非姚家所出。認爹,搬進將軍府,頂受著如今那位將軍夫人可怒不可言的眼神生活,這些她全都沒有拒絕的餘地,只因為她在乎的那些人希望她這樣。就算明知道和四哥之間已經很難回到從前純粹無瑕的關係,她也認了。
可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逼她學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他們一個個都已經把她身上所有的利用價值榨乾了,最後就不能顧及下她的意願嗎?他們純粹是按照均國大家閨秀該有的調調,自說自話地在她身上炮製。
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不需要有血有肉有感情,她只要按照他們的意願按部就班便好。
口口聲聲為她好,事實呢?他們想要的不是真正的姚盪,而是個不該哭的時候不哭、不該笑的時候不笑、出門不會丟臉落人口實的傀儡。
如果這一切只是那位將軍大人的想法,她不置可否,畢竟對她來說那本就是個沒有感情成分的「爹」。
偏偏最賣力想將她扭曲成理想形象的人是四哥,一個她以為全天下最了解她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