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間蒸發的父子
其實,每個人都是一口無底洞。
深藏,
深邃,
深不可測,
好似輕輕擲下的一枚石子,隨著「咻——」的一聲,便再沒了結局。你要知道,這世界上,很多人是只有開始,沒有結局的。
[1]
李小漁悻悻的從劉發的辦公室里走了出來,林桂桂迅速湊了上去:「怎麼樣,選題通過了嗎?」
她深深吸了口氣,然後用力吐了出來,彷彿有一個隱形的龐然大物隨這口氣一同排出了體外:「被斃掉了!」
「他說什麼?」
李小漁倏地翹起蘭花指,學著劉發那副娘娘腔的姿態,故意壓細聲音,仿著京戲里的腔調說:「李小漁,看看你最近報送的選題,四個字形容就是食之無味。你就不能好好發掘一下題材深度嗎,如果你繼續這麼下去,我會考慮調你去其他小組。」
林桂桂自然是笑得前仰後合,其他同事也圍了上來。
李小漁繼而扭了扭水蛇腰,纖細的手指掠過唇瓣:「我決定了,若他再斃我的選題,我就發動美色攻勢,你們記住,我說到做到!」她聲情並茂地「表演」著,引得同事們一陣陣鬨笑。
短暫的歡笑過後,李小漁便坐了回去,百無聊賴的瀏覽起了網頁。
林桂桂輕輕靠了過來,半蹲著,下巴抵住平放在桌面上的手背:「大美人,不要苦瓜臉了,別忘了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喔!」
李小漁嘆了口氣,癟了癟嘴,斜眼道:「說的也是。」
林桂桂咕嚕了幾下眼球:「青崇路上新開了一家泰國料理店,不如我們去試試看吧。」
李小漁長舒一口氣,心一橫,回道:「好!」
今日是李小漁二十五歲生日。去年此時,她還是一個青澀的大學畢業生。
從小立志做一名記者的她,通過自身努力,畢業后成功應聘進入了東閩電視台,成為新聞頻道第二小組的記者。她未曾想到,進入這裡才是「噩夢」的開始。
辦公室主任就是那個叫做劉發的男人,一個滿身娘氣的胖子,這是李小漁見到他的第一眼印象。
劉發今年四十九歲,新聞頻道第二小組主任。據說他年輕時曾做過一檔收視率極高的節目,叫什麼《你說我說》,還勇奪了當年的收視亞軍。說起來,他也曾算是風雲人物吧。
不過,這個胖乎乎的老傢伙似乎對李小漁並無好感。自她進入新聞頻道第二小組,從未接受過一次表揚或鼓勵,哪怕只是一個溫和的眼神也好,劉發給她的永遠是無盡的批評,還有一張掛滿冷酷的冰塊臉。
好幾次,李小漁甚至懷疑是自己出了問題,後來聽一個老同事說,當年打敗劉發勇奪收視冠軍的竟是一個叫做李小漁的女人。自那之後,李小漁便只能對著鏡子顧影自憐:「親愛的,你真是一個可憐娃,這麼『幸運』的事情也能遇到。」
一頓狼吞虎咽后,林桂桂一臉愜意地打了飽嗝,她握著李小漁的手說:「好棒啊,我們要不要繼續狂歡呢!」
李小漁乾澀的笑笑:「算了吧,我有些累了。」
林桂桂撅了撅嘴巴,頗為掃興地說:「好吧,那我先走了。」話落,她便拎起包,一邊剔牙一邊悻悻的離開了。
李小漁嘆了一口氣,她打開錢包,看著幾張可憐的零錢票子,喟然長嘆:半個月薪水又因為林桂桂的提議成了腹中物了。
回到租住的公寓,李小漁便像無骨人一般,「噗通」一聲跌進了軟綿綿的沙發里,然後卸掉了那張偽善的笑臉。
雖然今天是生日,她卻沒有絲毫開心。
她將自己埋進了一片深邃的海,周遭是陰鷙的海水。她想著:或許,他忘記了,也或許,他從未記得吧。
失落愈發濃郁起來,其中又夾著隱隱的不甘心。這奇怪的感覺不斷加熱,冷卻,反反覆復,烹心般難耐。
幾次摸出手機,調出了那個號碼,卻還是壓抑住了衝動,沒有將電話撥過去,她好像在和誰較勁,不過,最終結果都是必輸無疑。
一直捱到很晚,她還是沒有抵抗住睡意的侵擾。某一瞬間,懷抱著滿滿當當的失落睡了過去,一夜便悄然在眉間劃過了。
[2]
李小漁早早起了床,她站在衛生間里,看著鏡子中的自己,一臉頹然。明明睡得很沉很沉,醒來后卻還是極其睏倦。
她抬手,撣掉了眉角的倦意。
收拾好一切的時候,手機忽的響了。
她一個箭步沖了過去,顫抖著捧起手機,當看到來電顯示上並非是他的名字時,又倏地泄了氣,像極了一個痴痴等待著糖果的孩子,渴望與不可得灌滿了癟癟的心房,濃稠著,再難流出了。
電話是老陳打來的,他提醒她準時參加今晚的同鄉會。
家鄉遠在偏遠農村的李小漁獨身來到東閩這座繁華都市求學。畢業后又通過自身努力謀得了一份合心工作。獨自在外讀書,雖然也有同學和朋友關懷,不過心中還是隱隱缺了什麼。
業餘時間,她經常在一個同城群里聊天,也認識了幾個知心同鄉。每月月初,他們會輪流坐莊,相約聚餐,聯絡感情。
老陳便是李小漁的同鄉之一。
整整一天,李小漁都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裡發獃,林桂桂環視了一圈,身子猛一用力,便隨著椅子滑到了她身邊:「怎麼了,還在為選題苦惱?」
李小漁本想解釋的,既然林桂桂給了她理由,便點點頭:「一想到下周要報送選題,我就一個頭兩個大了。」
林桂桂寬慰道:「別瞎想了,到時候大不了再被批評幾句,調你去其他小組肯定是他嘴上說說啦,你不要太過在意。」
李小漁舒了一口氣:「好了,你快去工作吧,一會兒被他看見我們聊天,又要說我們上班開小差了。」
林桂桂坐回去繼續工作了,李小漁則仍舊對著電腦屏幕出神。她不能自抑地想著:現在的他,在做些什麼呢?
心裡好像揣進了一隻小兔子,不安分的踹動著四肢,擾得她一直無法平靜下來。她知道,想他的念頭又在蠢蠢欲動了。
李小漁,不要想他了,這樣的你很沒有面子!
雖然,她不止一次的這樣告誡自己,不過有些情愫仍然無法抑制,你愈是壓抑,它便是愈發強烈的向外掙脫。
下班后,林桂桂本想約李小漁逛街的,不過她說有事便匆匆走開了。
坐在公交車的角落裡,心中的失落感愈發濃重了。他已經整整三天沒有給她打電話了,當然,她可以將電話撥過去的,不過,又覺得那樣子很沒面子。
女人還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呵!
明明被相思苦折磨得遍體鱗傷,卻仍舊嘴硬不肯服軟。有時候,愛情和自尊是不能兩全的。
李小漁趕到飯店包廂的時候,其他人已經到了,見她到了,急忙招呼其坐下。整個聚會,大家吃的聊的十分開心。
席間,李小漁偷偷溜出了房間,站在樓道盡頭的窗戶前吹起了冷風。
「你還好吧?」一個男聲忽的從身後飄了過來。她驀然扭過頭,不知何時,老陳已經站在她身後了。
雖然小漁叫他老陳,他也只有二十八歲而已,卻在東閩市生活了十年。
十年前,他還是一個稚嫩的打工仔,現在已是一個小工廠的老闆,雖不起眼,卻衣食無憂,家庭也算美滿。他憑藉自身力量,在東閩這座大城市佔得了一席之地。
李小漁乾澀地笑了笑:「沒什麼,只是覺得屋裡空氣有些悶,出來透透氣而已。」
老陳向前跟了兩步,目光投向窗外,漫不經心地說道:「自你來了之後,雖然也同大家有說有笑,不過我能看得出來,你並不開心。」
李小漁忽的有些尷尬,畢竟心中掩飾的情愫被人發現了,同時又有些許感動,在這個時候,還有人能夠看透她的心,也願意看透她的心。
心尖被戳破了嗎,為何酸楚汩汩而出了?
許久,她才開口,只是覺得太憋悶了,便將心中的苦悶全部說了出來。
話落,老陳緩緩開口道:「感情的事,我不能給你什麼指點,工作上的困難,我倒可以幫忙。」
李小漁倏地抬眼:「真的嗎?」
老陳點點頭:「不過我們要先回包廂,不然大家以為我們出了什麼事呢!」
[3]
那一晚的聚會上,李小漁對老陳傾吐了心中苦悶。老陳神秘的說他能幫忙,他所謂的幫忙便是為她找到了一個新聞點。
老陳說,他廠子里一個叫小茹的女工,新婚丈夫前些日子忽然神秘失蹤了,一同失蹤的還有她的公公。在那幾天里,他們找遍了所有地方,均毫無線索。
雖然在李小漁看來,這新聞點算不上新穎,甚至有些俗套,不過看在老陳一番心意上,她還是在他的安排下同小茹見了面。
那是一個周六的早晨。
抬眼便是厚厚的雲塊,懸浮在城市上空,若再低一些,幾近擦到樓頂了。雲塊擁擠的排列著,好似有一條隱線貫穿其中。
老陳將見面的地點約在了一家頗為僻靜的茶社,李小漁趕到的時候,他同那個叫做小茹的女人早早等候在那裡了。
一陣簡單的彼此介紹,小茹便開始了她的故事。
她聲情並茂的將他們帶進了她的世界:「那是幾天前的事了,我同剛剛結婚不久的丈夫去了婆婆家。」
「那天是星期幾呢?」李小漁盡量不動聲色的提問。
小茹將目光投了過來,落到了李小漁的瞳子里,一抹稍有不快的墨綠瞬間化開了,她篤定地說:「五月十三日,星期五!」
「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我記得離家的時候,我老公還在收看《奪寶大沖關》,那個節目只有在周五上午才播出的。」
「好,你繼續。」
「臨近中午,我們到了公婆家,他們正在包餃子。見我們來了,便招呼洗手幫忙。我記得那天的餃子是我最喜歡的茴香餡,皮薄餡大,我一口氣吃了二十幾個呢!」小茹漸漸偏離了主題,李小漁強忍著聽完了她的敘述,「然後呢?」
小茹回過神來:「吃過午飯,公公同我老公在客廳里下棋,我則陪婆婆出門逛街去了。那天晚上,婆婆特意做了我喜歡吃的南瓜餅和小炒,甚至還熬了最補身子的大骨湯……」
李小漁再也無法忍受小茹這般累贅的敘述了,她忽的打斷了她:「你詳細說說晚飯之後的事情吧!」
對於李小漁的打斷,小茹自然有些不高興,她癟了癟嘴,冷冷道:「晚飯之後,我本想同老公回家的,不過婆婆硬是將我們留了下來,雖然我們有些不情願,也沒有多說什麼,便回卧室了。」
「然後呢?」
小茹的臉倏地映出一片潮紅,低聲道:「然後啊……你們也知道的,我們是新婚燕爾,我老公總有用不完的精力……」
李小漁和老陳也覺得有些尷尬,對視了一眼,她便咳嗽了一聲:「我們還是直接進入重點吧,怪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當小茹聽到「怪事」二字的時候,臉色瞬間暗沉了下來,她吞了吞唾液:「是我們留宿的那晚午夜!」
李小漁將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指輕輕一推,適時的打開了錄音筆。
氣氛似乎也怪異起來,那個瞬間,「咻咻」幾下便結出了無數鋒利的稜角,將他們困在其中。
[4]
小茹輕吐了一口氣:「那天晚上,我和老公一直到很晚才睡。凌晨時分,我因為口渴出了卧室找水喝。我沒有拉燈,只是摸索著找到了飲水機,咕咚咕咚喝了一通正準備回屋,只聽『吱呀』一聲,卧室門開了。」說到這裡,李小漁同老陳都無由的一陣緊蹙。
「當時我也是一驚,黑暗中,我根本無法分辨出聲音的方向。我忽然有些害怕,想快些回去。剛走了幾步,我便察覺到了一副呼吸。壯了壯膽子,我按下了壁燈開關,這才發現剛剛是公公出了卧室,一顆懸著的心也倏地放下了。」跟隨著小茹的敘述,李小漁和老陳也無由的鬆了口氣。
李小漁平日里也看一些懸疑小說,明知道是很爛俗的情節,卻仍舊止不住陷入那種莫名的不安里。
「奇怪的是,他只是死寂地站在那兒。我輕輕喚了幾聲,他也毫無反應,雙眼直勾勾盯著前方。我發覺有些不對勁,便想回去找我老公,誰知剛抬開腳,我們卧室門也開了,我老公走了出來!」
聽到這裡,一層薄薄的冷汗浮上了脊背。
李小漁忽的想到,某一刻,你非常期盼某人出現,然後他倏地出現了,你是感動,還是覺得見鬼了!
若是她,她會選擇後者。
小茹繼續道:「我正想對他說剛才的事情,卻發現他眼中也是一片深邃,好似一口無底洞。我叫了他兩聲,他也沒什麼反應,只是徑直走到我公公身邊。我有些慌了,就在此時,我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扭頭一瞧,叫我的人正是婆婆,她藏在卧室里,只露出一條瘦窄的臉!」
彷彿在霧海中遇到了一葉扁舟,小茹瞬間靠了過去。她輕綴了一口茶,此刻,茶香已散盡,只剩下了澀口的苦味兒。
她緩了緩神:「我急忙鑽進了卧室,正想著說出心中的恐懼,卻發現婆婆一臉淡然。我甚是不解,面對丈夫和兒子的怪異舉動,她竟然沒有絲毫驚詫,只是躲在角落裡,靜靜看著一切!」
「後來呢?」李小漁禁不住問道,身子也本能向前傾了傾,彷彿這短短距離便能夠測量出真相的深度。
小茹吞了吞口水:「我公公和我老公徑直開門下樓了,我起身想要追出去,我婆婆卻一把拉住我,對我說,放心吧,他們不會有事的。我登時急了,大叫著,我能不急嗎,他們好似著了魔,這匆忙出去,誰知道會出什麼事。我擋開了婆婆的手臂,穿著睡衣追了出去。」
「結果呢,你追上他們了嗎?」
小茹搖搖頭:「當我追下樓的時候,他們已經沒了蹤影。我便蹲在那裡痛哭,一直到天亮才回去。」
「回去后,你婆婆對你說什麼了?」
小茹倏地抬眼:「當我回去追問婆婆當時為何攔住時,她只是淡淡地說,放心吧,他們會安全回來的。」
「你沒有問她為何這麼說嗎?」
「我當然問了,問她是不是知道什麼內幕,她的臉色瞬時變得鐵青,冷冷說她什麼也不知道,然後回了卧室。」話落,三人陷入了龐大的沉默。
離開茶社的時候,已經臨近中午。
頭頂上仍舊懸著大朵大朵濃郁的雲,空氣也濕濕黏黏的,彷彿那裡藏著一場大雨,隨時會傾盆而下。
回去路上,老陳一邊開車,一邊說:「真是不好意思,小茹這人平常說話也是絮絮叨叨,不分主次的。」
李小漁婉然一笑:「我倒覺得她挺可愛的。」
老陳輕舒了一口氣,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不知道小茹的故事對你是否有什麼幫助,希望沒有耽誤你的時間?」
這一刻,一股纖細的暖流灌進了心田,李小漁甚是感動地說:「老陳,你這麼做已經幫了我大忙了,起碼下周例會上我有選題可以報送了,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呢!」
老陳一直緊繃的臉倏地舒展開來,他笑盈盈的說:「那真是就太好了。」
他將李小漁直接送回了公寓樓下,她下了車,不忘說道:「回頭我請你吃飯吧!」他應了一聲,搖上車窗,便出了小區。
看著漸行漸遠的車子,她心中默念著:他是一個好人!
[5]
其實,李小漁早有心理準備,周一例會成為她的專場批判會。
整個新聞頻道第二小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圍坐一桌,李小漁再次成了劉發的攻擊對象,原因仍是報送的選題不夠新穎。
其實,在開會之前,李小漁曾偷看了林桂桂的選題報告,那是一個被報道了無數次的爛題材,劉發卻連眼都沒眨的通過了,相反,她的空巢老人題材卻被打了回來。雖然劉發沒有「兌現」諾言,將她調到其他小組,這卻讓李小漁的抵觸情緒達到了極限,心情亦是跌入深谷。
下班的時候,李小漁忽然接到了梅阿姨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興奮地說:「小漁,大海今天晚上要回來了?」
心被無由的揪了一下,呼吸也在那個瞬間被扼住了,她沉默了幾秒,才開口道:「您說的是真的嗎?」
梅阿姨在電話那頭連連應聲,還說要她一起去接他。
掛斷電話,李小漁匆匆回家換了一身衣服。
那是一件綠色連衣裙,她猶豫了好久,才花了半個月工資買下來的,她只是無意中聽梅阿姨說起過,他喜歡綠色的東西,這讓他能夠想到燦爛的夏天。
李小漁打車趕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梅阿姨已經等候在那裡了。上車后,梅阿姨便問道:「小漁,大海沒有通知你他今天回來嗎?」
好似有一枚針刺到了痛處,心底本能的「哎呦」了一聲。
她一臉尷尬地點點頭:「都怪我不好,最近工作太忙了,忘了和他聯繫。」
梅阿姨忍不住替她打抱不平:「小漁啊,你不要替他辯解了,我知道肯定是他沒有主動聯繫你,這孩子從小就倔強。不過你放心,阿姨會代你好好教訓他的。」
李小漁連連擺手:「阿姨,我知道您疼我,不過這確實不是大海的錯,只是這段時間我們的工作都太忙了。」
梅阿姨輕輕拉住了她的手,囑咐道:「好孩子,阿姨已經老了,也不太懂你們年輕人的心思,不過阿姨知道,愛情有時候還是需要主動的,是不是?」
李小漁凝視著她的瞳孔,用力點點頭。
說起李小漁同梅阿姨的關係,只能用緣分二字來形容了。
那是去年,李小漁剛剛進入新聞頻道工作,她做了一期節目,街頭隨機採訪了幾個路人,其中一個便是梅阿姨。次日,梅阿姨主動來到電視台,找到了她。
梅阿姨性格爽朗,她說自她見到李小漁的第一面起,就深深喜歡上了這個清透的姑娘。對此,李小漁有些受寵若驚,她來自農村,在這個城市毫無背景,卻意外受到了梅阿姨的喜愛。
自那之後,每隔一段日子,梅阿姨都會邀請李小漁來家裡吃飯,她的拿手好菜是金絲南瓜餅,當李小漁輕輕咬下去的時候,竟嘗到了些許家鄉味。雖然梅阿姨將李小漁視如親人,不過在她心中,卻有一道隱隱的屏障,始終無法跨越。
梅阿姨有一個兒子,名叫季大海,今年二十八歲,一廣告公司藝術總監。他高大帥氣,待人也是彬彬有禮。說實話,李小漁見到他的第一眼起,便有了一種怦然心動的感覺,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奇妙的情愫。
是喜歡,或者愛嗎?
有些微微的甜,又透出一絲酸意。
有一次,梅阿姨約李小漁來家裡做客。閑聊中,梅阿姨問她有沒有談朋友,李小漁搖搖頭,梅阿姨便興奮地說要幫她介紹一個。雖然對於相親頗為排斥,不過畢竟這是梅阿姨的一番好意,李小漁也不好推辭。
她沒有想到,梅阿姨為她介紹的相親對象竟是自己的兒子季大海!
雖然,在李小漁心中非常仰望和愛慕這個優秀的男人,不過她知道他身邊追求者甚多,她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畢業生,根本毫無勝算吧。
有些事情,明知道無法實現,奢望只是一次次的自我傷害罷了。
李小漁做夢也沒有想到,季大海竟然同意了與她交往。在他眼中,總有一簇深邃的藍,一閃而過,再次沒入了無盡的心海。
在梅阿姨的「撮合」下,李小漁同季大海成了戀人。沒過多久,她便察覺到這並非是預想的愛情。雖然他們也會像其他情侶一樣約會,看電影或外出遊玩,不過關係卻始終停留在這個階段上,最多只是牽牽手罷了,親吻或是更加親密的舉動,她從未體驗過。
李小漁曾經無數次幻想著,有一天能有一個男人牽住她的手,給她溫暖。現在,她將手交給了這個叫做季大海的男人,手心也有了些許溫熱。不過,卻始終無法透過薄薄的皮膚深抵心田。
在旁人看來,李小漁是一個找到優質男友的幸運女孩。不過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其中的種種罷了。
終於有一次,李小漁忍不住問了季大海其中的緣由。
他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小漁,我知道這樣或許對你不公平,你可以怨我恨我,也可以選擇與我分手,請不要埋怨我的母親。」
這一瞬間,他眼底那抹沉寂的藍終於擴散開來。
從他口中,李小漁得知了所謂的真相:原來梅阿姨患了癌症,已至晚期。醫生說,她的生命最多還能維持一年半,在此期間,她不能受到任何重大刺激。
梅阿姨得知自己的身體情況后,並沒有太多哀怨。她只有兩個願望,一是在她死後,季大海照顧好遠在異地的外婆,二便是季大海能在她死前找到合適的伴侶,讓她安心離去。
梅阿姨無意中遇到了李小漁,一眼便相中了她,之後的種種舉動不過是給他們創造機會罷了。季大海早早猜透母親的心思,便沒有拆穿,甚至在母親將李小漁介紹給他的時候,他也違心同意了與她交往,只為換得母親的心安。
這世上沒有兩全的事情,成全一方的同時,必然要對另一方做出傷害。
當李小漁得知這一切的時候,整個人好似掏空了,所剩無幾的力氣也由著毛孔迅速逃逸了。她本該將季大海臭罵一頓,然後瀟洒離開的。
畢竟,他利用了她的感情。
不過,她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裡,縱使心中早已捲起了滔天巨浪,外表卻還是佯裝著若無其事。脆弱的皮囊已然被戳得千瘡百孔,她依然死死支撐。
良久,李小漁才緩緩站起身,平靜地說:「原來是這樣。」
季大海低聲道:「現在你知道真相了,可以選擇離開,日後我也會盡我所能補償你,真的很抱歉。」
一聲冷笑。
這笑乾癟癟的,表皮縮成了一團褶皺。那些自詡為情愛高手的男女們,說穿了,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傻瓜吧!
「放心吧,我暫時不會離開,既然我們已經開始了,就繼續下去吧,即使是演戲,也要堅持到梅阿姨過世。」話落,她拖著一副落寞的影子離開了。
其實,當她做出這個決定時,心中已經泛起一陣陣酸楚。
她只是想盡自己的能力,讓那個老人走得安心罷了。
當然,她還殘存著一絲不甘的愛意,那種她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的奇妙情愫,縱然渺小得可憐,卻擁有掀翻心海的魔力。
[6]
車子準時到達了車站,李小漁攙著梅阿姨下了車。
自從她知道「真相」后,便對於這個母親充滿了同情,不過,這同情並非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而是一塊有血有肉的青春。
隨著廣播提醒車子已經進站,李小漁扶著梅阿姨向前靠了靠。短暫的等待后,她們看到了風塵僕僕的季大海,笑容還沒有來得及舒展開來,便又匆匆冷掉了。
在他身後,還有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他們一面推著行李,一面談笑著,像熱戀中的情侶。
那個瞬間,心倏地被凝成一塊硬生生的冰,再難融化了。梅阿姨也發覺李小漁的臉色有些變化。
季大海沒有想到母親和李小漁會來接自己,臉色也有些尷尬,他快步上前:「媽,您怎麼過來了,您的身體不宜勞累的!」
梅阿姨眼中射出濃郁的敵意,冷冷問道:「她是誰?」
那個女人甩了甩頭髮,一臉笑靨地說:「阿姨您好,我叫Sandy,大海的朋友。」她似乎沒有注意到在梅阿姨後面還站著一個女孩。
李小漁用一種近乎陰翳的眼神盯著這個穿著暴露的女人:栗紅色的大波浪,露肩洋裝,鏤空的鑲鑽高跟鞋,恰到好處的香水味兒,舉手投足見散發著一股輕熟氣質。
相較之下,李小漁感覺自己簡直遜斃了,那本該出彩的綠色連衣裙卻成了致命的缺陷。
那女人好似也察覺到了梅阿姨的敵意,笑盈盈地說:「大海,那我們回頭再談廣告的事情吧!」話落,便拉著行李離開了。
梅阿姨面色鐵青:「那個女人是誰?」
季大海連連解釋道:「她是Sandy,我們這次廣告設計的委託人。」
梅阿姨本還想說些別的,她忽的意識到李小漁還站在身邊,便拉著她的手說:「小漁,我們回家吧!」
李小漁撣掉了臉上的不悅,微微頜了頜首。
那天晚上,梅阿姨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說是給季大海接風,實際上卻都是李小漁的最愛,荷葉肉、焦溜裡脊,應有盡有。
李小漁坐在那裡,一直沒有說話。
她顧自夾些青菜,鮮艷的飯菜被機械的送進嘴裡,卻嘗不出任何味道,酸甜苦辣,一瞬間,全都消散得無影無蹤。
梅阿姨用胳膊杵了杵季大海,他才夾起一塊紅燒肉送進了李小漁碗里。她沒有抬頭,只是低聲道:「謝謝。」
謝謝?
謝謝他給的傷害嗎?
飯後,李小漁謊稱還有工作便先行回去了。臨別時,梅阿姨握著她的手,道:「孩子,你是不是不開心吶。」
鼻子一酸,瞬間拉扯著淚腺分泌出濃稠的淚,她強忍沒有讓它們滾落下來,莞爾一笑:「您這是哪裡的話,我只是有些勞累而已,休息一晚就好了。」話落,便轉身下了樓。
季大海將她送出了小區門口,他思忖了片刻,還是開了口:「小漁,今天的事情,我想你誤會了。」
李小漁輕嘆了一口氣:「你不要多心,我並沒有多想,你們只是工作夥伴而已。」
季大海咬了咬嘴唇:「如果你能這麼想那是最好了。」
她看出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便道:「放心吧,我會盡量配合你演好這齣戲的,既然我已經答應你了,就一定會做到!」
轉身的一刻,眼淚終於再也無法控制的涌了出來。
心底有一個聲音大聲喊道:李小漁,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這麼說,真的很卑微很下賤啊!
眼淚滾燙滾燙的,皮膚彷彿都被灼傷一般,由著兩頰,滑進了嘴裡,麻痹了舌頭,繼而是嘴巴、喉嚨,最後是整個體腔。
白天的那一幕明明被丟進了垃圾箱,此刻卻像著了魔一般瘋狂回放。
其實,當季大海同那個女人一同走出車站的瞬間,她本想憤怒的轉身離開,不過她還是強迫自己留了下來,她不想讓梅阿姨陷入困境,她不想要這個不久於人世的老人再次失望。
這個念頭一直迫使著她不斷妥協,不斷退後,不斷自我戕害,傷痕纍纍之時,她也已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
離開季大海,肯定會加速梅阿姨的死亡進程,繼續卑微留下,只是讓自己愈傷愈深,愈痛愈傷。
李小漁從未想過,當初她只是無意間向愛戀的黑洞里望了一眼,便被什麼吸引著,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好像一枚石子,隨著「咻」的一聲,便再沒了任何迴音。
結局,也被懸在了空中。
[7]
季大海回來后不久,梅阿姨的身體狀況便惡化了。每次李小漁過去,她總是拉著她的手,聲音沙啞地說:「好孩子,委屈你了。」
李小漁搖搖頭:「您好好養病。大海說了,等您身體好些了,我們就舉行訂婚宴。」
梅阿姨渾濁的眼中漩起一窪純凈,不過只有短短一瞬,便再次消散得乾淨了。
回去的路上,李小漁只是落寞地看著窗外,心中卻盪起漣漪:為了這個近乎荒謬的承諾,搭上自己的時間、青春甚至是幸福,值得嗎?
值得嗎?
值得,抑或不值得。
還真是一個可笑的問題呵!
很多時候,我們也總是這麼問自己,不過沒有人能夠出一個答案。很多事情,我們不去做,永遠不知道結局。
她剛剛回到公寓,便接到了老陳的電話。
她忽的記起了前幾天自己承諾請老陳吃飯的,這兩天因為工作和梅阿姨病情惡化的事耽擱了。
她按下了接聽鍵,沒等她解釋,老陳便急沖沖地問道:「小漁,你人在哪裡?」
「我剛剛回到公寓?」
「你在那裡等我,我現在過去接你!」
「發生什麼事了?」
心忽的噗通得厲害。
她能夠明顯感覺到老陳吞了吞口水:「小茹的丈夫今天早上突然回來了!」「真的嗎?」
「不過,只有他一個人回來了!」
只有他一個人回來了,那他父親呢?
此時,謎團化成了無數條繩子,將她緊緊束縛,繩頭結成了死結,繁雜而緊實。
直至後來,李小漁才知道,老陳為了讓她順利採訪到小茹和其丈夫花費了多少精力和金錢。
當然,這是后話了。
老陳帶著她徑直去了小茹家,剛剛開門,小茹便招呼道:「陳哥,你們終於來了,快請進吧!」
李小漁跟在老陳後面,進了客廳。
此刻,沙發上坐著一個人,他的臉方方正正的,身材很是魁梧,見他們來了,他急忙站起身,憨厚一笑。
「這是我老公,徐二果!」小茹大方地介紹道,「這是我們工廠的陳老闆,這位是新聞頻道的李記者。」
聽到「記者」二字,徐二果似乎有些緊張,李小漁溫柔地說:「你不要緊張,我只是來問你一些問題罷了。」
他微微點了點頭。
入座后,李小漁掏出小本子,一面記錄一面問:「你還記得自己是什麼時間失蹤的嗎?」
徐二果思忖了一下,說道:「大概有七八天了吧,具體時間我記不清了。我唯一的記憶是那一晚我和小茹留在父母那裡了。過了夜,我翻身的時候發現小茹不在身邊,起床的瞬間感覺好像被什麼撞擊了一下,之後的事情便都不記得了。直至今早,我發現自己站在在大街上,就匆忙回家了,到家后才知道我同父親已經失蹤數天,卻只有我自己回來了。」
「撞擊?」
「沒錯,好像有重物撞到了腦袋,一瞬間,便什麼都不記得了。」
「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李小漁抿了抿嘴,扭頭對老陳說;「他的記憶莫名丟失了,看來是沒辦法繼續追查下去了。」
小茹見老陳的臉色有些灰土,急忙道:「二果,你不是說你失去意識之前,那個紋身突然劇痛了嗎,快將那個紋身給李記者看看,或許有什麼線索呢!」
紋身?
什麼紋身?
黑暗中倏地刺出一道光!
[8]
李小漁本來抱著很大的信心來到這裡,不過當徐二果說出一句「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時,她便失望了。
就好像當初她答應同季大海交往,心中也燃起過愛戀的火苗,而現在,那卑微的火苗早已被沉重的冷雨澆得通透,只剩殘骸破敗不堪。
在小茹的說服下,徐二果褪下了上衣,露出了健碩的上身,在他的腹部肚臍處環繞著一個精緻的紋身,墨綠色的,看不出是什麼圖案,好像是某個民族的圖騰。
「這個紋身是怎麼回事?」
徐二果思索了片刻,道:「自我記事起,腹部便有這個紋身了,小時候,有同學甚至向老師打報告說我私自紋身,其實我也不知道它是哪兒來的,為此,老師還親自問過我父母。」
「你沒有問過他們嗎?」
「我當然有問過,我母親只說這是胎記,她還囑託我不要把這個東西隨便給別人看。今天若不是小茹說出來,我是不給展示給你們看的。」
「那你父親腹部是不是也有類似的紋身?」
徐二果應了一聲:「他腹部也有一個這樣的紋身,小時候我們父子去澡堂,別人都以為我們是黑社會呢!」說到這裡,他乾巴巴笑了兩聲。
氣氛瞬間凝重了下來,李小漁、老陳和小茹只是冷冷看著徐二果,像三個雙腳懸空的人,等待著故事的下文。
「那小茹剛才說的,你意識消失前,這個紋身劇痛是怎麼回事?」
他嘆了口氣:「自我記事起,這個紋身便會不時隱痛,為此,母親帶我去了很多地方,醫生都查不出任何原因,即使經過專業檢查,也只是得出這是一種比較罕見色素沉澱而已的說法,至於為何會形成如此獨特的圖案,他們也搖頭稱不知。前些天我留宿父母家,午夜時分,只感覺腹部一陣劇痛,起身的瞬間,腦袋好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就沒了知覺。」
「如果不介意的話,我想摸摸看。」
徐二果瞄了小茹一眼,像要獲得某種允許。
小茹點點頭,然後李小漁的手才輕輕觸了上去,他的皮膚很光滑,那紋身好似嵌在其中,散發著某名的光澤。
那個瞬間,李小漁竟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有一雙眼睛,忽的睜開了,一下子看透了她的心!
下樓的時候,老陳不禁問她:「小漁,你還好嗎?」
李小漁微微頜首,她仍舊沉浸在剛才那股感覺中。直覺告訴她,那神秘紋身里必定藏著什麼,或者是驚天的陰謀也說不定!
走出樓門口,他們才發現到外面下雨了。
陰冷的雨水砸了下來,落在身上的瞬間,又化成了隱形的冰針,刺進了體腔。不過只有短短的一刻,所有雨水便被擋開了。
本能地抬眼一看,透明的傘葉遮住了雨滴,她又扭頭看了看站在身邊的老陳,對他淡淡一笑:「謝謝。」
老陳輕聲問道:「小漁,你不舒服嗎,我覺得你臉色不好看。」
如此普通的一句關心,平凡的字眼卻忽的深入了心底,擊中了那柔軟的一壑,深不見底的體腔內登時湧出了一股一股酸楚的液體。
這一刻,將她徹底淹沒了。
懷抱瞬間變得空空蕩蕩的。
她忽的轉身,踮腳抱住了老陳,將那顆軟綿綿的心放到了這個男人的手中,心酸,委屈,不可得,種種紛繁複雜的情愫全部揉進了洶湧的眼淚里。
很多時候,李小漁總是想著,找一個更加優雅的姿態發泄心中的不悅。不過找來找去,還是選擇了最突兀的一種,荒唐甚至有些可笑吧!
對於突然的「投懷送抱」,老陳也甚是吃驚。
不過,他還是適時輕輕抱住了她,像收留了一扁迷路的小舟。這一刻,他的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似乾澀的指尖,再次劃過了清凌凌的水滴。
這麼過了一會兒,待李小漁的情緒稍稍穩定了,他才緩緩道:「我送你回家吧。」
她啜泣著,點點頭。
車子在李小漁租住的公寓樓下停了下來。車廂里,她有些尷尬地說:「對不起,我剛才太失禮了。」
老陳沉默了片刻,說道:「小漁,我很慶幸能夠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你,記得我們剛剛認識的時候,你還是一個開心的大學生,而現在的你,卻平添了幾分憂愁,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好好調整,好嗎?」
李小漁點點頭:「謝謝你,老陳。」
「好了,你累了,回去吧。」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你。」
「你是不是想要採訪小茹的婆婆?」
李小漁沒有想到他如此心思縝密,知道她沒有在徐二果的口中獲得更多有價值的線索,那麼在徐二果失蹤事件中,小茹婆婆應該是一個關鍵人物!
李小漁「嗯」了一聲,便下了車子。
[9]
洗了一個熱水澡,李小漁用力將那些橫亘在心口的痛楚全部丟開了。
雖然她很討厭現在的狀態,很討厭這種戀愛關係,很討厭季大海,還有那麼莫名出現的Sandy,雖然她不止一次告訴自己,等到梅阿姨病逝后,便同那個男人沒了任何關係,可以再次做回自由自在的小魚了。
不過,在心底的某一個角落,還是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其實,你還是喜歡季大海。
很多時候,喜歡本身是沒有理由的,就像櫥窗里有一雙精緻的水晶鞋,你看到它的第一眼起便深陷其中了,大腦給你發出了喜歡的指令,你只能接受。
算了,懶得再想了,糾纏了許久,也終是沒有任何結果,還是好好梳理一下徐二果失蹤的事件吧。想到這裡,她摸出那支錄音筆,按下了播放鍵。
心思慢慢回到了這件事上,普普通通的工人徐二果攜妻子回到父母家,留宿當晚同父親神秘離家。
七天後,他突然出現在了大街上。
不過,這次出現的只有他自己,他的父親則是杳無音訊。那一晚,他們匆匆離家,去了哪裡?
回家后的徐二果經小茹說明,才知道自己失蹤數日,而關於他失蹤這段時間的記憶,竟一點都不記得了。
李小漁依偎在沙發上,忽的按下了暫停鍵,整個房間瞬間寂靜了下來。
在很多懸疑小說中,丟失的記憶里一般都藏著什麼驚天秘密或是駭人真相,徐二果丟失的這段記憶中,也藏著這些東西嗎?
不過,這事也真是奇怪,記憶並不是其他東西,想丟就丟,想忘記就忘記的,更何況徐二果只是「詭異」的丟失那七天的記憶。
意識消失前,是什麼撞擊徐二果的頭部,丟失的記憶會同這神秘撞擊有關係嗎?
還有,徐二果的父親又在哪裡,若他們一起離家,應該去了同一個地方,為何最後只有他自己回來了?
那個鑲嵌在徐二果和他父親腹部的詭異紋身又是什麼來頭,它同這件事情又有何內在關聯?
像孩子輕輕吹出的七彩泡泡,謎團噗噗幾聲便溢滿了整片天空。
李小漁隱約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若是將這個題材發掘透徹然後做好,她一定會讓劉發大跌眼鏡!
她依偎在沙發上,困意緩緩侵襲了過來。誰知此時,手機卻響了,她摸了過來,是老陳發來的信息:「早點睡吧。免回。」
她會心的笑笑,轉身回了卧室。
次日一早,李小漁正要出門,便接到了梅阿姨的電話,她希望她能抽空過去一趟。李小漁請了假,匆匆趕了過去。
梅阿姨的病情似乎沒有任何好轉,她好似一隻被風乾的蝴蝶,蜷縮在厚重的被子里,見李小漁來了,微微闔動了嘴唇。
李小漁鼻子一酸,坐到床邊,一把握住了她乾癟的手:「阿姨,我來了。」
梅阿姨佯裝笑了笑:「小漁啊,你是不是同大海吵架了,還是他欺負你了,最近怎麼也不見你過來啊。我一問他,他就說你忙。」
真相一直哽在喉嚨里,李小漁卻從未說出來。她思忖了片刻,淡淡的說:「阿姨,您不要想太多了,我們進展得很好呢!」
梅阿姨稍稍鬆了口氣:「大海這個孩子心思重,很多時候不夠主動,不過我知道他還是很喜歡你的,昨天晚上他還在家說你好呢,說你是一個好姑娘。」
那一刻,李小漁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季大海欺騙了自己的母親,她卻成了幫凶。她將心酸咽了下去,「阿姨,你放心吧,我們會好好的!」
梅阿姨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道:「小漁啊,我今天將你叫過來,是想讓你同家裡商量一下,如果沒什麼異議,你們把婚訂了吧!」
「什麼,訂婚?」
「怎麼,你不願意嗎?」
真相再次涌到了嘴邊,她沉寂了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沒有,我願意的。」此刻,她的心底卻翻起了滔天巨浪。
李小漁,你瘋了嗎!
不,我沒瘋,我很清醒!
清醒?
如果你清醒,就應該向她說明,說季大海不喜歡你,你只是心甘情願配合他演戲。從一開始到現在,你只是一個騙子罷了。
騙子?
還真是一個重傷的字眼!
最終,李小漁還是強迫自己安定了下來,她總覺得面對一個隨時可能結束自己生命的老人來說,任何一句重話都是傷害,更何況是這麼殘忍的真相!
梅阿姨似乎看出了李小漁的憂鬱,便道:「小漁,看你疲憊的樣子,不如這個周末你們去一趟梅村吧,權當散心了。」
「梅村,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我的家鄉,一個遠的要命的小村,我母親還一個人住在那裡,自從來了東閩市后,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現在得了病,只是每年要大海回去看看罷了。現在你們既然要訂婚了,也要回去看看她的。」
李小漁輕嘆了一口氣:「我會聯繫大海,儘快回去的。」
「小漁,你真是一個好孩子,阿姨相信,等我走後,你一定能夠做一個優秀的季家兒媳。」梅阿姨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舒心的笑了。
不過,只有李小漁自己知道,這背後的無奈和隱忍。
[10]
周一的選題大會上,當劉發看完李小漁報送的選題后,差點沒有直接將表單摔到她臉上。
李小漁只是默默聽著劉發的訓斥,散會後,林桂桂一把挽住了她的胳膊,問道:「小漁,你最近怎麼了,總是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同大海鬧彆扭了?」
李小漁只是顧自收拾著東西:「桂桂,我一會兒出去有一個採訪,有什麼事情你幫我盯一下好吧。」
林桂桂只好無奈的點點頭。
早上李小漁出門的時候,接到了老陳的電話,他說小茹的婆婆不同意採訪。她向老陳索要了小茹婆婆家的地址,準備獨自登門拜訪。
小茹婆婆住在一棟老居民樓里,遠遠看去,五層高的樓好似一個病怏怏的老人,隨時可能摔倒。樓皮已經脫落大片,露出團團灰土,上面貼滿了五顏六色的小廣告,如同一張花掉妝的女人臉。
小茹婆婆家住在五樓,雖然是白天,樓里卻非常灰暗,李小漁摸索著上了五樓,長舒一口氣,然後輕輕叩了叩門。
片刻,門便被「吱呀」一聲拉開了,一條狹窄的臉探了出來:「你找誰?」
「請問您是史淑珍女士嗎?」
對方點點頭:「你是誰?」
李小漁亮出工作證:「您好,我是電視台新聞頻道的記者,我叫李小漁……」沒等她說完,對方便打斷道:「那個姓陳的男人是不是也是你們電視台的?」
姓陳的男人,她是指老陳嗎?
李小漁急忙解釋道:「您可能誤會了,他不是我們台的記者,他是我的一個朋友……」
「不管他是誰,你回去告訴他,我不是什麼見錢眼開的人,他可以用錢收買小茹,但收買不了我!」
只聽「砰」的一聲,門緊緊關上了!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從包里取出一張報紙,坐到了地上。
地真涼,有些扎骨的隱痛。
過了兩個小時,小茹婆婆又輕輕拉開了門,見李小漁還坐在門口,轟趕道:「喂,你怎麼還不走啊,快走快走,讓鄰居看到了算怎麼回事!」
李小漁起身道:「阿姨,我想您可能對我朋友有些誤會,我來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想採訪您幾個問題。」
「走開,我什麼也不知道!」
門再次重重關上了。
她看了看時間,肚子也適時的咕嚕了兩聲,她從包里掏出一個麵包,隨意咬了兩口。過了好久,門內也沒有任何動靜,她便靠著一邊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她夢到梅阿姨去世了。季大海同那個妖艷的Sandy去參加了葬禮,他們笑得花枝亂顫,而她只是被丟在角落,獨自傷神。
「喂,你醒醒,你這麼睡著會生病的!」
有人在叫我嗎?
這叫聲像一柄刀,在她厭惡的夢境里劃了一道口子,她毫不猶豫的逃了出來。
睜開眼睛,李小漁才發現是小茹婆婆在叫她。雖然她仍舊板著臉,卻說道:「你真是一個倔娃子,快起來吧!」
「您同意我的採訪了嗎?」
小茹婆婆癟了癟嘴:「進屋吧!」
這屋裡有些簡陋,亦有些陰冷。原本住在這裡是一對老夫婦,現在只剩下了老太太,想必會更加孤寂吧。
「喝杯熱水。」小茹婆婆倒了一杯熱水,推倒了李小漁面前,「我真是沒有見過你這麼難纏的人,有什麼問題你快問吧,問完走人!」
她感動的喝了幾口,眼前這個老人雖然態度生硬,但她知道,這只是她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罷了。
放下杯子,李小漁才淡淡說:「阿姨,既然您知道了我的來意,我就不多做介紹了。不過我知道,您和我一樣想要知道他們去了什麼地方,經歷了些什麼,您兒子丟失的記憶去了哪裡,您的老伴又身在何處?」
或許是李小漁的這段話觸動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小茹婆婆的眼淚竟簌簌流了出來。
她落寞地自語道:「其實都怪我啊,我當時應該阻止他們離開的,向鄰居求助或者報警都可以,不過我什麼都沒做,就這麼放他們離開了。」
「阿姨,您不要哭,您到底知道些什麼,都告訴我吧。」李小漁感覺事情似乎有了峰迴路轉的轉機。
小茹婆婆嘆了口氣:「說起他們的失蹤,還要從三十年前說起。」隨著她的講述,李小漁也隨之進入了那個陌生的年代。
「那一年,我經人介紹認識了憨厚的老徐,我們相處了半年便結婚了。婚後生活也算平靜,不過沒多久,我便發現了藏在了老徐身上的怪異。他腹部有一個紋身,看上去像某種圖騰,我問他這紋身的由來,他說不清楚,只稱自記事起便有了。對此,雖然我心懷困惑,也未多做追問。」
「怪事是我們婚後一個月發生的,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二,我起夜的時候,發現老徐死寂地坐在黑暗裡,我喚了他一聲,他沒有應聲,我覺得有些古怪,便靠了過去,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什麼?」
「老徐直勾勾盯著前方,眼球瞪得圓滾滾的,好似被抽去了魂兒,嘴裡輕念著什麼。正當我不知所措之時,他忽然站起身,急沖沖跑了出去,我快步跟上,不過當我追出門,他已經沒了蹤影。我隨即報了警,說我丈夫失蹤了。我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出現的地方,都沒有任何線索。」
「然後呢?」
小茹婆婆眼中倏地射出一道光芒:「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在老徐莫名其妙失蹤的七天後竟然神秘回家了。我問他去了哪裡,他卻搖頭說不知,關於那幾天的記憶,他更是沒有任何印象。我沒有細細追問下去,只覺得他能安全回來就好。自那之後,每年五月十三,八月十二和年臘月二十七,老徐都會神秘失蹤數天,繼而安全回家,他說每次在失去意識前,這個紋身都會劇痛!」
「每年的五月十三,八月十二和臘月二十七?」李小漁狐疑地問道。
「這三個日子並無特殊,若硬要說些關聯,八月十二距離中秋節,臘月二十七距離除夕夜都只有三天,好像老徐的神秘失蹤是為了和某人團聚去了。」
「某人團聚?」小茹婆婆的想法讓李小漁驀然驚醒。
沒錯,中秋節和除夕夜都是傳統團圓佳節,莫非徐老先生還有其他家室,每年這個日子,都會去同那些家人團聚?
可是,五月十三不是節日,也無任何特殊,為何在那一天他也會神秘失蹤呢?
小茹婆婆嘆了口氣:「最初幾次,我還覺得驚異,後來次數多了,便習慣了。反正他失蹤后也會安全回家。」
「那徐二果呢?」
「我本以為這只是老徐的某種怪癖,誰知道二果出生后,我一眼便看到了他腹部上的紋身,醫生們也甚是驚詫,不過最後還是說這是一種特殊胎記。只有我知道,這不是胎記,而是藏著某種秘密的符號。」說到這裡,她忽的有些落寞,「二果小時候和其他孩子無異,在他六歲那年的五月十三,竟和老徐一起離奇消失了,之後又詭異的回到家。」
「您沒有試圖跟著他們出去嗎,看看他們究竟去了哪兒?」
「我試過幾次,不過他們速度很快,好似奔赴某種集會,最後只好作罷,放任他們如此。前幾天,二果夫婦來家裡,其實我是算準了時間,故意約他們來的,我只是怕小茹不知如何應對,半夜時分,他們父子再次被魘住了,匆匆離家,誰知道這一次只有二果回來了,老徐他……」話落,小茹婆婆便再次啜泣起來,「我知道,他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11]
小茹婆婆說的沒錯,徐老先生再也沒有回來,那一個深夜裡,他趁著月色離開了,沒了任何痕迹。
李小漁將這些素材做成了一期節目,播出后獲得了不錯反響,很多人打電話到電視台追問後續,甚至連劉發都忍不住說:「李小漁,抓緊時間做一下那個失蹤案件的後續報道!」
憑藉這期節目,李小漁可謂鹹魚翻身。她最感謝的人當屬老陳,當初正是他為她牽線搭橋,她才能夠採訪到小茹、徐二果和關鍵的小茹婆婆。
為此,李小漁特意邀請老陳來家裡做客,她親自下廚做了拿手的糖醋魚。沒過多久,一桌豐盛的晚餐便成型了。
李小漁滿心感謝地舉起杯子:「老陳,這次多虧有你幫忙,我先敬你一杯。」話落,她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當得知老陳為了讓她順利採訪到小茹夫婦花了不少錢財的時候,心中更是充滿感激。
老陳淡然一笑:「小漁,你終於又像原來一樣開心了。我也祝賀你,希望你能夠越做越好。」
在李小漁眼中,老陳忽的散發出一種莫名的光芒,微藍色的,不耀眼。
她驀然覺得自己很幸運,人海中能夠遇到他這樣的男人。只不過她並不知道,老陳心中亦藏著一抔濃濃的情愫。
他知道,那不是簡單喜歡的感覺,而有一種近乎愛情的味道,落入口中的時候,能分辨出那股讓人不安的甜味兒,挑逗著味蕾,禁不住將它全部吞下。
最初見到李小漁的時候,他只是覺得這個女孩很開朗,很外向,慢慢接觸后,他漸漸被這個大大咧咧卻又心思細密的女孩吸引了。每每見到她,他總是莫名開心,沒有見到她時,他又會期盼著見到她,心中好像藏著好多話,想對她說。
他知道,這就是愛了吧。
一種他現在可以幻想,卻無法得到的東西。
十年前,老陳還是一個小工人的時候,經人介紹認識了現在的妻子,一個精明幹練的女人。相處了一段時間,就匆匆結婚了,好像沒有看清時間的脈絡,便成了現在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人人艷羨的成功小男人了。
他一直將自己的情感掩飾得很好,在一個朋友的限度里關注她,給予她最大幫助。他不想將這感覺捅破,他清楚得知道,一旦穿越了那薄薄一層,一切便會成為另外一個樣子。
不如,在心底留一個位子給她吧,一輩子埋在那裡,再不會讓第二個人知道。雖然無奈,卻是最好的辦法,不是嗎?
「老陳?」她將他從回憶里喚了出來。
他急忙用一個微笑稀釋了剛才的出神:「對了,接下來有什麼計劃嗎?」
李小漁輕嘆了一口氣:「這兩天,我要同季大海出一次遠門,是一個叫做梅村的地方,他外婆住在那裡,我們去探望一下她。」
季大海?
老陳清楚記得李小漁第一次向他們說起她的愛情時,口中稱呼的是親切的「大海」,不知何時,她在那個好聽的名字前平添了一個姓氏,好似某種鴻溝,故意要劃開什麼似的。
老陳不禁囑咐道:「那你們路上小心。」
他離開的時候已是下午,李小漁也回到了電視台,她一直忙到很晚才離開,她要在走之前將工作做完。
回到小區的時候,她驀然發現街角的路燈下坐著一個人。
她一時好奇,便湊了過去。
燈桿下豎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百卦百靈。
原來是一個算命的。
他戴著一副墨鏡,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忽然,他開口道:「姑娘,要算一卦嗎,百卦百靈!」
李小漁一驚,他怎麼知道自己面前站著一個人,還是女孩。她並未開口,卻被看穿了。唯一的解釋是,他並不是一個瞎子。
騙子?
這個念頭湧上心頭的時候,她輕蔑的笑了笑:「謝謝,我不算卦。」
那個算命的似乎很堅持:「姑娘,你心事重重,還是算一卦吧!」
李小漁無奈地回道:「你這個人還真怪,我怎麼知道我有心事。」
「姑娘,雖然我是一個瞎子,不過你粗重的呼吸暴露了你的內心,你現在心中有未解的謎題吧。」
李小漁弓下身子,她現在嚴重懷疑這個算命的是不是瞎子。
算命的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忽然抬手摘掉了眼鏡,李小漁不禁叫了一聲,燈光下,這個人竟然沒有眼睛,她驚叫道:「你怎麼沒有眼睛?」
算命的笑了兩聲:「姑娘,你可真會開玩笑,我當然有眼睛!」說著,他將手抬到了眉毛下,「我的眼睛在這裡!」
李小漁細細一看,那裡果然有兩個如綠豆般大小的東西。
那是一對眼睛嗎,明明是兩個黑點啊!
他的眼睛太小了,沒有瞳孔和眼白之分,更無法分辨是否眨眼了。
對視了一會兒,她才說道:「好了,既然你這麼堅持,那你幫我算一件事吧。我的一個朋友不久前同他父親神秘離家失蹤了,幾天前,只有他自己回來了,但對於失蹤這段時間的記憶卻全然不知,我想讓你算一下,他父親去了哪裡?」
算命的問道:「請問,他父親叫什麼名字?」
李小漁思忖了一下,回道:「徐福生。」
算命的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開口道:「落葉歸根。」
「你什麼意思?」
算命的慢吞吞的坐起身,離開了。
他的左手握著一根光滑的竹竿,上面掛著幾個銅陵,用紫色的線貫穿著,右手則握著那個寫著「百卦百靈」的牌子。
「你到底什麼意思?」李小漁見他欲離開,追問道。
這時候,一陣冷風掠過,鈴鐺相互碰撞,清脆作響。
那個算命的忽的停住了腳步,低聲道:「起風了,回家了。」話落,便緩緩消失在了黑暗裡。
只有李小漁一個人站在那裡,她忽的一陣心悸:這麼晚了,這裡怎麼會有一個算命的,這個時候根本不會有路人了,他是在等誰嗎?
或者,
他是在這裡,等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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