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與少年
馬騰雲
第一章河裡清不過漠泥溝河,河邊麻五哥坐過
雪花一絲絲地落下,鋪滿整個河灘,漠泥溝河還是像往年一樣,靜靜地流淌。不時,聽到河水裡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那些魚兒也開始活躍了。花兒謝了,鳥兒去了,可曲兒還在。坐在河邊,欣賞著老漢的花兒:
河裡清不過漠泥溝河
河邊子里麻五哥坐過
我哭哈的眼淚沒人哈說
難心著,眼淚把大路哈漫過
聽老漢講咸豐年間,發生在我們漠泥溝川的愛情故事,也就是這首花兒里提到的麻五哥(本名馬五,在家排行老五,也因為臉上有斑,因此,大家都叫他麻五哥)。
時節,已到冬至。
農村的街道,也顯出了死一般的寂靜,看不到一個新鮮的人,這樣的天氣,很多人都喜歡待在家裡,坐在暖烘烘的土炕上,吃上一碗漿水面。只有,那些為了生活而奔走的腳戶(以前由於交通不方便,當地的生產、經貿全靠驢、騾馱運,當地人便把從事這種勞動的人稱作「腳戶」「腳夫」或者「趕腳的」,把靠腳力謀生的人稱腳戶),趕上裝的像草垛一樣的大木車緩緩前行,這次車上裝的儘是山貨:山草紮成的掃帚,麻柳條編成的籃子,紅心柳編成的簸箕,黑刺作成的榔頭……這就是麻五哥趕的騾子隊。
眼看離家不遠了,年輕氣盛的麻五哥站在山頭美美地扯了一嗓子。
上去個高山瞭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去是容易摘去是難
摘不到手裡是枉然
這一聲唱出來,山谷里有了久久的回聲。
這時,一個乾瘦黑巴的腳戶勸道:「麻五哥,你不要再唱了。」
麻五停下腳步,黑著臉問道:「為什麼別唱?你不喜歡聽?」
只聽乾瘦的腳戶答到:
花椒樹上你不要上
上時嘛刺椏兒掛哩
到了庄前你不要唱
老漢們聽到是罵哩
麻五哥聽到這話,臉更黑更青了,狠狠地應了個花兒:
「花兒」
本是阿哥心上的話
不唱是由不得自家
刀子拿來了頭割哈
不死是就這個唱法
聽到麻五哥這麼講,腳戶們都發出了笑聲。寂靜的山谷,也有了一絲人味兒!
唱花兒對這些腳戶來說,就是苦中作樂的一種宣洩,苦了累了,唱;喜了悲了,也唱;要是,有一天,他們遇到自己喜歡的女子,就會不停的唱。
這就是尕豆日思夜夢、整日痴迷的麻五哥。
第二章臨著大門是三道嶺,哪一道嶺上嘛過哩
說起尕豆,她是個苦命人。
尕豆的父親,本名叫木撒,大家都叫他——阿哥,也是個腳戶。阿哥命苦,從小就沒了爹媽,沒人疼沒人愛。但是,自從他娶了杏兒,心情高了,馬鞭兒吆得更響了,路也跑得更歡了。
山村裡的規矩多,人很死板,大家有事沒事總愛扯別人的閑話,尤其是,那些閑著沒事幹的老光棍,蹲在牆角處最溫暖的地方,盡情的暢談莊裡新近發生的一些大事,今天這家的雞被那家的女人偷了;明天,那家的媳婦穿著打扮不正經了……即使夫妻兩個在夜裡,女人也不敢爬到男人的肚子上,女人的身體賤,若是鞽了自家男人,這個家就會有霉運(也有人說,男子會一輩子長不高)。杏兒知道這個規矩,因此,從來不拿屁股鞽阿哥。但是,阿哥從不管這些破規矩,他覺得杏兒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收穫。杏兒是那麼的俊,臉蛋是臉蛋,腰是腰,身材是身材,那叫一個「條子展」(身材特別出眾),恨不得天天把杏兒含在嘴裡,摟在懷裡,架在肩上。
阿哥寵著杏兒,杏兒寵著阿哥。阿哥寵大了杏兒的肚子,杏兒激起了阿哥的豪氣。一年後,一個白白胖胖的尕妮哈(女兒)降生了,阿訇給她起名:阿米乃,這就是她的經名(回族孩子都有這樣一個特有的名字,出生后,請阿訇專門取)。另外,杏兒喜歡綠茵茵的豆子,就給她的尕妮哈取了個小名,尕豆。
阿哥常常走寧夏,一去就是三五個月,走時漠泥溝河面結著冰茬,來時微風早已輕撫著大地,杏花開滿了漠泥溝河岸。
這次,阿哥又要出遠門了,杏兒還是像往常一樣給他準備著東西。平常不愛說話的阿哥,今天卻給她說了很多奇怪的話,默默地看著她,好久好久。杏兒問他,他也不說,只是嘆了口氣,去拉青騾子,騾子吃著小豆,吃上幾顆,就閉著眼睛,轉動著長嘴,儘力地咀嚼著,就像是在吃一顆一顆的小石子,眼角結著厚厚的眼屎,還時不時滾出幾顆豆大的淚珠,從長臉上滑下,留下一行長長的淚痕。
往日里,要是阿哥看到這一幕,不急死才怪呢!說不定,這會正端著一大碗鹽水,一口一口往青騾子的眼睛上噴呢!但這次卻是個意外,此刻,阿哥正坐在槽沿邊靜靜地發獃,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遠方,等騾子把槽里的豆子吃完了,他便開始套車。
杏兒抱著三歲的尕豆靠在門框上,眼睛里全是淚水,滿腦子都是和阿哥在一起的幸福日子。尕豆在身後「咿呀咿呀」的叫著,只有杏兒知道她的尕豆是在喊阿哥。
尕豆稚嫩的聲音像是漠泥溝河灘里的青石頭,從空中落下,狠狠地砸中了阿哥的心。此時的阿哥,真有一種生死離別的感覺,任憑那麥芒似的聲音,一寸一寸,慢慢地扎進自己的心裡。
杏兒心裡默念著:臨著大門是三道嶺,哪一道嶺上嘛過哩!
時間真是把溫柔的刀子啊!生活里,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被無聲無息的割斷,而你彷彿又什麼都不知道。
今年的漠泥溝川,顯得更加荒蕪。冬日裡,也少了應有的濕潤,一切的靈魂都枯萎了。當陣陣野風橫掃而過,不知吹散了多少往日的心扉!
轉眼半年過去了。一天傍晚,杏兒在做黑飯,突然聽到尕豆哭著喊著,杏兒跑出了家門,看到騾子隊回來了,高大、健壯的腳戶們一個個都立在哪裡,但他看不到她的阿哥,眼睛使勁的睜,但還是沒有。她多麼想輕輕地喊一聲:阿哥,我的阿哥,你在哪裡?但他不能,這不是在夜裡。夜裡,她可以爬到阿哥的肚皮上,狠狠地咬著阿哥鋼鐵般的肩膀,昵著說一句:疼嗎?我的哥。她的阿哥總是會沮喪個臉應到:尕心疼!她知道,這既是阿哥對她的昵稱,也是這世間最真、最秒的答案!此刻,她已經意識到白倆(災難)降臨到自己頭上了。她紅著眼,發瘋似地衝進了人群,眼前的這一幕,在後來的生活中成為了她記憶的全部。
阿哥靜靜地躺在大木車上,緊閉著雙眼,嘴角有一層幹了的血跡,黝黑的臉擦破了一層皮,像極了冬季里啤特果剛窩到一半發爛了的地方,皮層薄薄地翹起,周圍還有些微微發白的東西。一旁的尕豆不斷地喊著阿哥,小手輕輕地摳阿哥的眼睛,阿哥的眼睛就是不睜,她一次又一次的試著,鼻子里的出氣聲也越來越響。站在一旁的腳戶們都低著頭,站得端端的,鐵青著臉,極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學生被老師教育時的樣子。平時,腳戶們可都不是這個樣子,他們喜歡自由,喜歡大聲說話,走路總是大踏步前進,更別說有站姿了。
這就是北方人的性格,或者說是豪爽與自由的另一種表現方式吧!
這時,那個乾瘦黑巴的腳戶勸道:「尕豆兒,你的阿大乏了,睡著了,孽障的娃,咋們別打攪他。」杏兒,一把抱住尕豆,眼淚直往尕豆的脖子里灌,冰涼刺骨的眼淚一滴滴扎進尕豆的心裡,杏兒哽咽著:我的尕豆,以後,你成了沒阿大的人了!這聲音傳出了人群,飄向了更遠的遠方。
過三道嶺時,青騾子不知道看到什麼東西了,一個勁的亂轉,阿哥使勁拽著騾子,那畜牲的力氣太大了,把人和貨物都推下了山崖,人沒了,貨物也全壞了。
第三章阿大阿娘的都走了,只留下苦命尕豆了
世間的一切,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歲月,你讓相依的人兒,迷失在空曠的荒野中,一切的悲和欣都在生長。
杏兒,每次想起阿哥,流著淚不停地唱花兒。
大羊離了羊群
滿山裡轉
尕羊羔沒吃的奶了
指甲連肉地離開了
心扯爛
魚離了河裡的水了
歌聲飄出了很遠,一直飄到馬大人的家裡。馬大人(原名馬七五,是當地的一位大地主,他是阿哥的僱主,也就是這次雇阿哥送貨的主家。)
馬大人側躺在熱烘烘的土炕上,緊閉著雙眼,大口大口地吸著煙,叫管家老五進來。見老五喘著粗氣站在了炕沿邊,馬大人慢騰騰地轉了個身,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起身在炕桌上使勁敲了敲煙鍋,對老五說:「杏兒她阿哥,把我的一車貨物白白損失掉,我可不能就這麼虧了。」
老五彎著腰回答到:「找杏兒,叫她賠。」
馬大人聽了,說道:「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有錢賠?」
老五湊到馬大人耳邊說:「老爺,您不是愛聽花兒嘛!讓她來唱,她的歌聲甜,臉蛋也不錯,還有那個花骨朵兒尕豆,讓她給少爺曦穆當媳婦,讓他掐,讓他咬,讓他……」說到這裡,老五忍不住笑出了聲。
馬大人聽了這些話,嘴都笑裂了,露出了肉窩,咽了一大口唾沫,眯著眼睛說道:「快,這事你讓隔壁的麻阿姨去說,先別讓尕奶奶知道。」
麻阿姨是他的常工。
這老話說的好,「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是人人都懂的規矩。但杏兒她沒有錢,只有軟綿綿的身子,她除了會唱花兒,其他什麼都沒有。她的歌聲美,歌聲甜,是唱花兒的唱家,在漠泥溝川很有名氣。
杏兒一肚子的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沒辦法,她只能帶著尕豆坐上了花轎。
車子走上了三道嶺崖口,杏兒拉起了厚重的窗帘,望著那一層層霧氣籠罩著的大峽谷,遠遠的看見她阿哥在向他招手,若隱若現。她的阿哥,還是像以前一樣贊凈,黝黑的臉龐,雪白色的帽子。杏兒,記得這是他臨走時,泡了三天三夜,換了幾臉盆水,洗乾淨的帽子,只是現在她阿哥的臉,比以前瘦了,也黑了……此刻,杏兒心裡起了一個莫名的念頭。但是,她看著坐在她身旁的尕豆,正撲閃著大眼睛,靜靜地盯著她的臉,撅著小嘴,問道:「阿媽,你怎麼哭了?」杏兒,一把抱住了尕豆,任憑苦水在肚子里打轉。此時,她心裡的苦,心裡的痛,也只能用花兒來表達。
車夫的鞭子是蛇抱蛋
車軲轆輾壞了路邊的牡丹
嗓子哭啞著眼哈哭爛
我立逼著嫁了個「老漢」
自從,杏兒進了這個家門,再也不唱花兒了,臉上沒有一絲絲笑容,身上更沒有了以前那種淡淡的香味。聽不到歌聲的馬大人氣壞了,每次見面都狠狠地罵杏兒,有時乘著沒人,還會在她癟平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一腳,或者用他粗胖、短小的手使勁抓一把花兒微微下垂了的白鴿子。有一天晚上,趁著夜色,馬大人偷偷溜進了花兒的房裡,那時候,尕豆還小,睡的死死的,什麼都沒有知道!第二天早上,尕豆看到,她的阿媽吊在房樑上,腿子伸的直直的,兩隻胳膊平行的耷拉著,臉色剎白,兩行青淚還掛在微微發笑的臉龐上。
有時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樣死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管家把花兒弄下來放到炕上,尕豆爬到阿媽的身邊,小手摸著杏兒的臉,杏兒就是一句話也不說。
看著自己最親的那些人兒,一個個離去,而你又什麼都做不了,那種痛苦中的爭扎,離別後的絕望,深深地埋進了尕豆幼小的心靈深處的那片凈土裡。
杏兒的歌聲在這一刻永遠的消失了,杏兒跟著她的阿哥走了。
第四章園子里長的綠韭菜,就叫她綠綠地長著
從前的歲月,已在時間的利刃下,剝落掉最初的完整。那些滄海桑田的浮塵,試圖覆蓋從前的記憶。遺憾、惋惜、冷酷……一點點逼近那個不幸的人兒。
天色朦朦朧朧,五歲的尕豆就第一個起床,抱著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夜壺跑到茅坑裡把馬大人和尕奶奶的尿水倒掉。每天清晨,尕豆要把握好時間,不能早也不能遲。一天早上,天陰沉沉的,尕豆聽到雞打鳴,以為時間遲了,揉著紅腫著的眼睛,衝進了馬大人的房裡,看見馬大人抱著光溜溜的尕奶奶,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尕奶奶碩大的雪梨,裸露在外面,照得尕豆眼睛發疼。馬大人一氣之下把夜壺甩到尕豆頭上。銅壺打破了尕豆的額頭,尿混著血水流下來,五歲的尕豆嚇得渾身直打顫,像個落水的雞一樣。
白天,尕豆端著大簸箕拌麩草(餵羊)、學做飯、伺候馬大人一家子吃飯,這時候,尕豆就像一隻受虐的小狗一樣躲在灶房的牆角里吃著剩飯。洗鍋時,她就戳進鍋里,兩條小腿就像兩根長在土裡的蔥,朝天上翹著,有一次,她一不小心載進去,差點被嗆死,喝飽了那黑乎乎的洗鍋水。
淚珠不斷地打在黑夜的身體上,但夜仍舊是一副沉默的樣子……尕豆最害怕黑夜,晚上,她就靜靜地睡在灶房的角落裡,用被子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這樣做:一來不冷,二來可以防住老鼠偷偷爬進自己的被窩,她最害怕老鼠,她可不想老鼠來給她暖被窩。常常,她盼著新的一天到來,卻又害怕到來!
站在現實的鋒芒上,一滴又一滴的童真,僵硬,結痂,留痕,未來,未來無盡漫長……
尕豆,一天天長大,長到12歲,尕奶奶就叫她,每天挑滿三大缸水,天還沒亮她就開始挑水。
那時候,人們吃的是泉水,泉水還沒引到村子里。泉在村外的山溝里,冬天的太陽來的遲,周圍黑呼呼的,尕豆害怕極了,她害怕遇見狼。那時,山裡狼多,狼吃人的事,她聽過很多,常常,走夜路的人被狼吃掉的可能性極大。尕豆每走幾步,就得回頭看一下,要是聽到後面有聲響,她的心好像從胸膛里跳出來似的,那怕只是一陣呼呼而來的山風,但是她也有不怕的時候。
園子里長的綠韭菜
不要割
就叫她綠綠地長著
尕妹是小溪阿哥是河
不要斷
就叫她慢慢地淌著
聽到腳戶哥唱花兒,尕豆就不怕了。
尕豆趁著腳戶沒走遠,跑到泉邊,搶時間舀水,她想在歌聲沒斷前把水抬走。但越是這樣,越會出問題,因為她走的太急,太慌張,不小心掉進了冰窟窿里。
尕豆,用盡了全身力氣,也拔不出掉在水裡的腳。冬天的泉水真刺骨啊!她感到一陣一陣的刺痛從腳指慢慢移向身體的每個關節,猶如一根長長的細針輕輕扎進皮膚里,扎進血管里。生為女孩子的她,此時,只能用哭聲來宣洩內心的痛苦罷了!
或許,有時候,哭也是一種減輕痛苦的最好方式。
第五章遠看尕豆妹像金蓮,近看尕豆妹像牡丹
麻五聽到坡下的山溝里,有女孩子的哭聲,他趕忙跑過去。跑到泉邊,仔細一瞧,泉邊的冰窟窿里淹著一朵花,麻五傻傻的站在那裡,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淹在水裡的花骨朵,此刻,他的靈魂已不知飛到了哪裡。
遠看黃河一條線
近看黃河有河岸
遠看尕妹像金蓮
近看尕妹像牡丹
許久,他聽到尕豆的抽泣聲,這才回過神來,急忙把這朵淹在水裡的花撈到了泉邊上。
冰涼的尕豆被麻五哥寬大的胸脯捂熱了,尕豆掙開淚水打濕了的眼睛。一個很俊的男子抱著她,一隻粗糙的大手輕輕撫摸著自己沾滿淚水的臉龐,失去爹娘的尕豆早已忘記了溫暖的懷抱,此刻她,早已淚如雨下。尕豆覺得她的身體里有一眼泉,酸楚的淚水不斷從泉眼裡往外涌。
但是身為少女的尕豆,第一次被一個男人這樣抱著,他還用手摸自己的臉……尕豆像只受了驚的兔子,從麻五的懷裡掙脫開來,紅著臉,跑向了馬大人的家。
尕豆跑了,麻五看著兩個新水桶還放在那裡,他想送回去,但不知道她的家,留在這裡吧,他又怕這麼好,這麼新的桶子被過路的人撿了去,守在這裡等他來取吧,他又要趕路,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麻五就把桶子藏進了離泉不遠的邊麻(一種長的不高,很稠密的樹)里,又折了幾根插到桶子上面,把水擔放在邊麻上,留了個記號,然後,唱著悠揚的花兒,去趕騾子隊了。
臉上還泛著一層緋紅的尕豆,一口氣跑到了馬大人家門口。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拿挑水的桶子,哎,自己一時生氣,光顧著跑了,這可怎麼辦?要是讓尕奶奶知道,自己把前幾天剛做的新水桶丟了,說不定會打斷她的腿!想到這裡,尕豆撒腿就往回跑,早已忘記了剛剛所發生的一切。
站到泉邊,尕豆看到自己的桶子不見了,她的心一下子糾結起來。第一念想,竟想到:肯定是剛才那個男人偷走了,就在這裡,他還大膽地抱過自己,他還用他那粗大的手摸了自己的臉……想到這裡,她的臉又紅了起來,她也更加堅定了自己這個完美的推論,嘟著小嘴,打算坐在這裡等他,討回自己的桶子。反正,桶子沒了自己也回不了家。
尕豆轉過身,看到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她的水擔躺在一堆很密的邊麻上,她更氣了:把我的桶子偷了,還把水擔扔了,這人看起來長得還算周正,沒想到竟是一個賊,還是個大色鬼……邊走邊罵來到了水擔跟前。她傻了,看到自己的水桶在邊麻里端端正正的放著,上面還插著幾株,要是不仔細看,還看不到呢!
尕豆心裡的五味瓶,此刻,早已經被打翻了,愧疚,悔恨,難堪……
第六章滿天的星星像芝麻,尕豆妹的心裡種下
窗外的風不斷扑打著破舊不堪的窗戶,風聲和著「咯吱、咯吱」的窗戶聲,麻五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回想著今早發生的事。自己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這麼俊的女子,更別說抱,還摸臉了。其實,說心裡話,這都不是重點,他發現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早已悄悄爬上了自己的心頭。他也明白,那妹子年紀不大,起那麼早,還抬那麼重的兩桶子水,她也和自己一樣是個孽障的人。
麻五,三歲的時候沒了阿達,只剩下阿媽照顧他們兄妹,但是當他長到八歲的時候,他們莊子里降了一場瘟疫,死了很多人。他的哥哥、妹妹和阿媽都沒了,他是靠一個叔叔和村裡好心人的也貼長大的。
在童年的記憶里像麻五這一類孩子幾乎是沒有什麼快樂可言的。
麻五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刻,那是在他八歲的時候,他清楚的記得,一個尕娃罵他是野種,還合夥用泥巴打他,這一次,他還手打了他們,其實,也就是在拉扯的時候不小心撕破了那個娃的臉。當時,麻五就已經意識到自己這次闖了大禍,但他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麼迅速,這麼突然!自己前腳剛進家門,後腳就有人找上門來了。一個五十多歲背有點駝的老人大步踏進了自己的家門,當時的麻五知道自己這次是難逃這一劫了。
俗話說的好:逃的了初一,逃不過十五;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麻五,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雨點一樣的柳條子,帶著風聲落在了他的腿子上,褲角的塵土抖落了一地,那種細小而柔軟的東西抽出來的儘是一道道的紅印子。
雨點過後,一陣陣的疼痛從腿部直衝他的腦神經,疼的麻五都不知道張了多少次嘴,磕了多少次牙,嘴張的最大的時候,說不定還能塞進一個雞蛋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人用柳條抽打還不過癮,用他那粗大的活像一個老虎牌鉗子的手,揪住了麻五的耳朵,疼的麻五臉一時青一時白,直裂著個小嘴。他一點一點往上提,麻五的腳也跟著一點點抬高,他還使勁擰著,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唇,恨不得轉他個十圈八圈,像極了人們給老式座鐘上鬧時的情景。沒想到,他的這擰拉相加的方法竟成了後來麻五耳朵不好使的根源。
麻五到死也忘不了,那種火辣辣的疼,一點點滲進自己的皮層里,更滲進他的心裡。這種疼不像大棒槌打在自己身上,讓你全身麻木,它就像螞蟻一樣,一點點咬你的心,直到現在,還刻在麻五的心裡。尤其是,他臨走前說的話: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以後肯定是個禍害!從小到大,這些都是麻五心裡最不能碰觸的一塊傷疤!
男人,就是北方農村家裡的天。家裡的天踏了,就連畜牲都會跑到你家裡來拉屎。大概,這也是農村人更喜歡男孩的一個原因吧!
想到這些兒時沉痛的往事,麻五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早已滲出了幾滴苦澀的淚水,他來及抹一把就跑出了家門,去完成自己心裡暗暗做下的念頭。
第七章石頭根里的藥水泉,泉邊上有一個少年
這時天還沒亮。冬日裡,北方的天空,顯得那麼乾淨、清澈,周圍的一切生靈比往日蒼白了許多。沒有過多的修飾,只顯出一種淡淡的白色,給人些許荒涼!
呼呼的山風吹得麻五的臉生疼,活像一把極鋒利的刀子輕輕划他的臉,那風更恨不得將他身上的破皮褂子也劃出一個個小口子。麻五裹了裹身上的破皮褂子,還是坐在泉邊靜靜地等待,等待那個和他一樣孽障的人!
不經意間,麻五的手摸到了幾個大字,「藥水泉」,他打小就聽村裡的老人說,村裡的人要是誰生病了,喝了這泉里的水就能好起來。但麻五沒見過,不知道這泉水能不能治病,也許,這只是一個傳說吧!但是,他清楚這泉里的水很冰很甜很好吃,村裡的人都靠這眼泉生活。要是碰到乾旱的年份,其他的泉都乾枯了,只有它不幹,水還是一樣好吃,周圍幾個村子的人都跑到這裡來挑水哩。
尕豆正抬著兩隻大水桶,邊走邊想那天的事,時不時會聽到她「咯咯」的笑聲。剛到泉邊,麻五站起來嚇得尕豆一把扔掉了肩上的桶子,撒腿就往回跑。麻五見尕豆跑了,追上去一把拉住了尕豆的袖子,連聲說道:尕妹子不要跑,不要跑,我是人,我是你前幾天在里見過的人。
聽出是人,尕豆不那麼害怕了,但前幾天在這裡見過的人,尕豆的心裡一下子浮現出,那雙粗大的手撫摸自己臉時的情景,嚇的她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咬著牙狠狠地說了句:大壞蛋,你是個大壞蛋!你走,快走……邊說邊往後退。
聽得麻五一時摸不著頭腦,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她怎麼這麼恨他,上次,明明是自己救了她呢!反過來……暗暗說了句:女人,真是搞不懂!尕豆去舀水了,他還獃獃地站在那裡。
泉里水很旺,沒一會尕豆就舀滿了兩桶子水,剛放上扁擔,麻五追到跟前:「尕妹子,我來,我來。」只聽,尕豆撅著櫻桃小嘴,狠狠地瞅了一眼,冷冷地回道:「誰需要你幫,大色狼!」麻五看著尕豆的表情,既生氣卻又忍不住,笑出了聲。一把奪過尕豆手裡的扁擔,放在肩上,唱著花兒,「嗖嗖」的向前走去!尕豆看到桶子被人搶走了,也放快了腳步跟在了後面。
北方的漢子就是這樣,常常,做有些事簡單、粗暴,沒有一點點的紳士風度,但這也是他們最可愛的地方啊!
第八章血淚債裝在了心裡頭,我兒子娃要報仇
一切的美好,總是靜悄悄的……
以後,麻五總是早起幾個小時,為的是在腳戶幫出發前幫自己的尕妹挑水。他把滿滿的水桶從泉邊挑到馬大人家門口,然後挪到尕豆的肩膀上,讓她再搖搖晃晃地抬進去,這樣來回幾趟,三口大缸就滿了。尕豆笑了,麻五也跟著笑了。
這天,麻五和往常一樣還是早早的來到了藥水泉邊,等尕豆來挑水,但是他等到天大亮了,也沒見尕豆來。三天了,尕豆彷彿從人間蒸發一般,沒有一點音訊。
麻五,開始坐立不安,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等下去了。他要去找尕豆,就算挖地三尺,找到天涯海角,他也要去。
夜,慢慢地扯下了暮布,此時的,麻五早已經站在了馬大人的莊園外,抬頭望著高高的圍牆,許久,他才伸出粗糙的大手深深地撕緊牆縫,鉗住牆面上的磚,但他笨重的鞋沒處踩,結果還沒抓穩掉下來,直接來了個狗吃屎。麻五,爬起來坐在地上,「呸,呸」唾了幾下,口中的泥像雞屎一樣貼在了地上。寒冷,刺骨的北風吹得牆頭的芨芨草呼呼作響,此刻,麻五的心徹底涼了。
第二天,麻五比往常來的還早。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在麻五心裡,等待,或許是自己能夠見到心上人的最好方式了。
朦朧中,麻五看到一個人向這邊慢慢走來,搖搖晃晃,仔細一看,她抬著兩個大桶子,麻五知道,尕豆來了,等待了四天的人終於出現了。麻五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像一隻離弦的箭飛向了尕豆。
而此刻的尕豆,還沉浸在昨天的痛苦裡。就在前一天早上,尕豆和往常一樣早早的起床,做好了早飯給馬大人一家子端過去。但是沒一會,膛房裡傳來馬大人破口大罵的聲音和摔碎碗碟的聲音。平日里,尕豆聽慣了這些,也就見怪不怪了。但是隨後,管家老五來叫自己,尕豆的心不由得亂跳起來。
馬大人端著米飯吃了幾口,覺得不對勁,今天的米飯和自己每次吃的有些不一樣,味道怪怪的。但是他也沒說什麼,準備繼續吃下去,他剛要把一筷子米飯送到嘴邊,忽然,他看到雪白色的米飯里藏著一顆黑黑的東西,拿出來一搓,是老鼠屎,再往碗里一瞅,還有幾顆靜靜地躺在米飯里。看到這些的馬大人,一把摔碎了手中的碗,大吼道:去,去把這東西給我帶來!聽到這話,站在身後的管家老五,一溜煙跑出了房門。坐在身邊的尕奶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看到馬大人發這麼大的火,氣不大一處來,出口就是:是不是驢脾氣又犯了?還學會摔碗了……來不及回答,馬大人早已跑出了房門,找地方嘔吐去了。只見,他大口大口的吐著,流著油水的嘔吐物滿院子都是,這次,馬大人差點把腸子都吐出來。
尕豆被管家老五帶到了桌前,馬大人進來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指著飯菜說道:驢日的,看看自己做的飯……此刻的尕奶奶還吃得津津有味,聽到這裡,她發現自己的米飯里也有幾顆顆黑黑的東西,她不仔細看,她也知道這是老鼠屎,因為她是女人,曾經她也在廚房待過。想到這,不知什麼時候尕奶奶已經扔下了碗筷,跑出了屋子。
馬大人吩咐管家把尕豆拖下去,狠狠地教訓。打人,對於管家老五來說,可是他的看家本領,想當年,在縣衙監獄的大牢里,在他面前,從來沒有問不出的話,人稱「活閻王」,後來因為犯了錯,逃到了這裡,做了馬大人的管家。現在,讓他來修理這麼一個小女子,那真是大材小用,殺雞用牛刀了。但他還是挺樂意的,畢竟,這是馬大人親口吩咐的,另外,他也好久沒有聽過那種撕心裂肺的聲音了,心裡的蟲子早已經蠕動了。
只見,老五拿來兩件工具,幾根又細又長的針,一隻抓野豬用的大夾子,這裡不像他在縣衙大獄里什麼刑具都有,是有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之意,但在他看來,這兩樣已經足以夠尕豆受的了。
第九章上山的鵓鴿下山來,下山著吃一趟水來
尕豆醒來時,已經躺在自己冰涼的土炕上了,這炕割得她生疼,腿子像是斷了一樣,手指尖傳來一陣陣鑽心的疼。看到自己發青發黑的手指頭,尕豆才慢慢回憶起那可怕的場景。
她模模糊糊記得,管家把一根長長的針刺進了自己的指縫裡,一股黑紫血冒出來,濺到了管家的臉上,管家狠狠地抹了一把,伸出長長的紅舌頭,使勁舔了一口,罵到:驢日的,真他媽好久沒這麼刺激過了!爽!尕豆只感覺那種鑽心的疼一下子衝進了她的大腦,那種刻骨銘心的疼,讓她終身銘記。
「疼嗎?……」
男子磁性的聲音,輕柔地撞在尕豆的心尖上,此時的她,正被麻五寬大的胸懷捂著。尕豆,第一次緊緊地抱住了男子的脖子。自從,爹媽死了以後,尕豆可是從來沒有被人這麼關心過、疼愛過,矯貴過。
「我的尕妹子,我麻五哥讓你受苦了。」
此刻,所有的冤屈都揉合在紛紛掉下的眼淚里,尕豆輕輕地搖著頭,看到天上的星星都看著她,不時的眨著眼睛。
「哥,我的馬五哥。」尕豆生平第一次叫哥,叫得眼淚花花的流。
麻五的心,麻了,甜了,醉了!
在以後的日子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光里,那一串串的笑聲和灑了一地的泉水,成了尕豆一天最快樂的回憶。
每天,尕豆念著、盼著,也唱著:
上山的鵓鴿下山來
下山著吃一趟水來
出門的阿哥回家來
回來時看一趟我來
左邊的黃河右邊的崖
崖根里滲出個水來
尕妹是鵓鴿著吃水來
阿哥嘛牙虎子打來
麻五,知道尕豆時刻念著他,因此,盡量跑短途,以完成他們黑暗中共同的功課。麻五萬不得意跑長途的時候,天上的星星就成了尕豆的希望。每天晚上,她一顆一顆的數星星,算時間,想念馬五成了她忍受屈辱和打罵的理由。
遠在異地的麻五又何嘗不想呢!每當她想起尕豆就會不停地唱花兒,此時,只有花兒才能表達他內心深處的苦。
河底里起的疙瘩雲
這兩天雨下著不停
尕豆妹好比個海絡因
不想是好
想了時癮犯著不成
一起的腳戶哥們都知道麻五哥的尕心事,於是,他們也在一旁瞎起鬨道:
楊大郎教場里點兵哩
阿哥地寶刀哈亮哩
三天不見是想死哩
五天上害哈個病哩
第十章尕豆妹神仙下凡了,你把麻五哥哈度了
時間,從手指間一點點地滑落,麻五有了男子漢的骨骼,尕豆打起了花苞,挑水時像一朵水仙站在泉邊。
黑暗中,麻五看著尕豆,尕豆的眼真亮、真明啊!比那十五的月亮還圓還亮,麻五隻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十六的尕豆正打著花骨朵呢,新鮮、飽滿。尕豆妹就是個仙桃,搗一指頭就出水,咬一口就會香一輩子!麻五時常極力壓制體內的荷爾蒙,任憑它一次次衝撞自己的神經,生怕自己一時把持不住,干出錯事。
有時候,性慾這東西不是你說控制就能控制的,正如:乾柴遇上烈火。這天,尕豆讓麻五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尕豆全身發麻,身體不由得軟癱了。麻五恨不得把尕豆含在嘴裡,捧在掌上,捂在心上。
陣陣的暖風吹過,蒲公英飄落了一地。麻五牽著尕豆的手走進了一處塌陷的房屋,好久沒人住了,院子里花團錦簇、草長鶯飛,還好土炕還在,麻五掃凈炕面把水一樣的尕豆放在炕上,尕豆的心裡像是鑽進了一隻小兔子。尕豆被麻五一把拉進了懷裡。
仙桃仙果我吃了
仙酒沒喝著醉了
尕豆是神仙下凡了
你把麻五哥哈度了
曲兒就像一顆樹,幸福的綠葉包住了兩個人的世界,一陣陣芳香扑打在麻五的臉上。
打柴人的麻鞋腳戶哥
毛練兒纏下的裹腳
尕豆羞著叫不成哥
心疼著叫了個姑舅哥
這年頭,頭上戴一頂灰色的皮帽或氈帽,腿上纏一條藍毛練兒裹布,腰裡系一根麻擰的細繩,插上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手上揮一根皮鞭子,是腳戶哥們最奢侈的行頭。麻五,也像其他腳戶一樣自己能穿上這麼一身行頭而驕傲!
想想當初,自己為了這麼一身行頭,可是吃盡了人間苦啊!頂著臘月里的大雪,從黑刺粱上弄了一馱山貨拉到河州城裡才換回這麼一身行頭,有些,可是他多年的家當啊!
想到這些不堪的往事,麻五心裡的酸水,一股股湧上了心頭。
第十一章打馬的鞭子閃折了,想你著腔子積血了
尕豆,慢慢意識到長大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
當初,尕豆是馬大人引進門的童養媳,是讓少爺曦穆掐的花骨朵。這一年,馬大人要給十四歲的智障少爺圓房,就不叫尕豆出門了,當然,天不亮出門挑水的這一項重任也隨之取消了。對於尕豆說,這比死了還難受,一天中最光明的時光消失了,黑暗再次籠罩了她的全部生活。
夜,無盡的迷茫,無盡的彷徨,在愛與痛的邊緣,四處流浪……
尕豆整天默默地流著相思的淚水,見不到麻五的尕豆,心宛如刀絞,沒日沒夜的唱花兒,此時,也只有花兒能陪著她。
打馬的鞭子一柱香
放給著描金的柜上
嘴上沒說的心裡想
想給著骨頭裡滲上
黑夜終於到來,麻五來到馬大人的莊園外。東院靠北是一溜抱三間的瓦房,尕豆和曦穆就睡在裡面。尕豆剛伺候曦穆睡下,就聽到院外毛頭鷹的聲音,輕輕飄進院里。隨後的聲音,讓她做夢也沒想到:
東山裡拉霧西山裡開
平川里下著個雨來
尕妹是牡丹院子里開
阿哥是蜜蜂著釆來
尕豆的心像一面鼓,嘭嘭直跳,她知道這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來了,她把木梯子搭在院牆上,輕手輕腳的學了個夜鶯的叫聲,輕輕地應了個花兒:
尕妹是冰糖阿哥是茶
茶離了冰糖是不甜
尕妹是河水阿哥是魚
魚離了河水活不成
冬天的風很大,麻五在牆外打了個噴嚏,尕豆心疼她的麻五哥,輕咽著叫了一聲哥,不由得哭出了聲。尕豆的哭泣聲攪疼了麻五的心,麻五經過上次的教訓,早已準備好了一個木梯子,一個勁翻過牆順尕豆準備好的梯子下到院子里。兩個苦命的鴛鴦抱在了一起,尕豆知道智障少爺睡得正香,就大著膽子拉起馬五的手進了屋。
黑暗中麻五看見尕豆毛洞洞的眼睛下面,掛著幾顆淚珠,尕豆用粉拳在麻五厚實的胸脯上輕輕地砸了幾下,麻五一下子抱住了尕豆。麻五再也忍不住了,使勁咬著尕豆的紅嘴唇,兩人心裡的疙瘩,此刻便化作了水,水中有你也有我了。
尕豆是露珠,是花瓣,是含在嘴裡的冰糖,溫潤著阿哥的心尖。
在情人的眼裡,夜總是短暫的。
公雞打鳴了,尕豆看著麻五要走了,她知道自己心中就算裝著再多的不舍,也只能靜靜地看著他遠去、揮手、告別……
麻五粗糙的大手撫摸著尕豆的臉,淚水不斷地落下,他知道: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終有一天這事會被別人發現,就會……麻五,打了個寒顫,他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正如古人所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麻五立刻起身穿衣服,可尕豆一把抱住麻五的腰不讓他走,麻五拉開尕豆的手,親了一口她的額頭說道:「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該走了……」
爬上了梯子,麻五回頭看著尕豆說道:
房子你拆過了你牆留下
有牆是我搭房著坐哩
腸子扒過了你心留下
有命是我還等著你過哩
尕豆聽了這話,不知為什麼,一股淡淡的憂傷悄悄爬上了尕豆的心頭,哽咽著應到:
麻子麻地著臉上了
心腸們好著我愛了
麻五,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裡。
第十二章鐵獅子門口搭天橋,虎口裡遇了個面了
那些甜蜜的美好,在現實的打壓下,總是可怕的。
七月,田邊的李子熟了,尕豆從小就喜歡吃,但這個秋天的李子,她沒吃幾個就很噁心,她想吐。有時,差一點把胃吐出來了。
常常,她蹲在灶房的角落裡,一個人靜靜的發獃,晚上盡做一些可怕的夢!做飯時,她抓了一大把灰吞進嘴裡,閉著眼睛慢慢地咽下去。這一舉動被曦穆看見了,問她為什麼吃這個東西,尕豆就告訴他,肚子疼,應當吃這個;去挑水時,尕豆逼著自己喝下幾大口冰涼的泉水,曦穆問她,她就說口渴。但這並沒有如她所願,肚中的東西仍在慢慢的長大。
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平落著平亮。又是一個十五的夜,尕豆想起了她的馬五哥,想起了那晚……
有時,心中想象著的一些美好的東西,不覺間,就會來到你的面前,讓你猝不及防!
尕豆再一次聽到,那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
東山裡拉霧西山裡開
平川里下著個雨來
尕妹是牡丹院子里開
阿哥是蜜蜂著釆來
不知什麼時候,淚水早已悄悄打濕了尕豆的臉頰,她獃獃地站在那裡,許久才回過神來,她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來了,趕忙搭上了梯子。
麻五順著梯子溜下來,尕豆一下子撲過來,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麻五咬著尕豆的耳朵說道:「我快沒氣了……」,尕豆這才鬆開手,兩個人再一次走進了屋裡。
走進屋,尕豆來不及說話就先拉起麻五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睜圓了大眼睛問到:「感覺到了什麼?」此時的麻五還不知道尕豆已經懷上了自己的娃,以為尕豆想他了,就半開玩笑的答到:「比以前白了!」聽了這話,尕豆氣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如實說道:「你要當阿大了。」這一句話,可把麻五嚇壞了,差點沒暈過去。他猛的抬起頭,仔細打量著尕豆,眼角露出微笑,一把拉過尕豆緊緊地抱在懷裡。
以前,尕豆吃過的所有苦,此刻,都化作眼淚流了下來。她沒有一絲絲的恨意,要說恨,她只恨這個無情的社會。
片刻的寧靜后,尕豆依偎在麻五的懷裡,閃著大眼睛問到:「我的哥,我們怎麼辦?」麻五抱的更緊了,盯著尕豆的眼睛說道:「我們離開這兒,我帶你去寧夏,那個地方我熟悉。」
尕豆狠狠地點了點頭。
這時,少爺曦穆被尿憋醒了。每天夜裡,他要撒尿時都由尕豆伺候,可現在他找不見尕豆,他揉著眼睛滿炕找,他看到炕角里,尕豆被一個大男人抱在懷裡,尕豆還哭著,曦穆嚇壞了。
在兒童的記憶里,最可怕的莫過於賊了。曦穆大聲喊:「阿媽,賊,賊來了……」
幸福、平靜的水面,拋下了一塊沉重的石子,水面濺起了巨大的浪花,此時的尕豆嚇得魂飛天外,漲紅著臉說道:「曦穆,別喊,別喊……」
驚嚇過度的曦穆全然沒有聽見尕豆的聲音,帶著沙啞的聲音越發的喊叫,慌得麻五急忙去拉。曦穆見「賊」朝自己爬過來,更加害怕了,哭叫的聲音更大了。麻五驚慌失措的捂住了曦穆的嘴,曦穆不叫了,但是,院子里的那隻大黃狗使勁地咬起來。
最近,不知是馬大人發現了什麼,或者是其他什麼原因。上次出門回來時,牽回來一條大黃狗,就栓在院子里啤特果樹下。這事,尕豆還沒來得及跟麻五說呢!
幾顆豆大的汗珠吊在麻五的額頭上,他暗暗想到:今晚,他和尕豆的事可能就要被發現了,但是他萬萬也想不到事情會來得這麼的突然。冰冷冰冷的夜,彷彿無聲地望著自己,望著這個村莊。
前院的馬大人聽到了後院的狗叫聲,扯著嗓子喊管家老五,老五聽到馬大人叫他,急忙披上他年前買的新羊皮褂子跑到馬大人屋檐下。馬大人吩咐到:「你去後院看看,是不是賊來了。」
「馬五阿哥,你快走!快!」尕豆一把推開了麻五。
麻五撒腿就跑出了屋,剛上梯子,卻不知怎麼的,那隻大黃狗,不知什麼時候扯斷了繩子,跑過來咬住麻五的右腳。麻五使勁一蹬,腳抽出來了,但鞋子被狗咬掉了。他也來不及再去撿鞋子,翻牆拿上工具便跑了。
管家已經跑進了後院,他看到尕豆正吃力搬那隻木梯子,他知道剛才肯定有人來過,而且就是通過梯子進來的。老五死死地盯著尕豆,生怕她在自己眼前消失。
「我的曦穆呢!我的曦穆……」馬大人夫婦互相攙扶著,喘著粗氣跑過來。
房門大開著,他們你推我搡地衝進了房裡,老五把燈籠移到炕頭,赤身裸體的曦穆躺在靠窗的地方,一床新被子捂在他的臉上。馬大人一把拉開被子,曦穆刮白的臉龐就暴露在燈影下,他緊閉著嘴唇,一絲血跡掛在他的嘴角。
尕奶奶撲到曦穆的身上,哭叫著,搖晃著,好半天,氣若遊絲的曦穆,眼睛睜終於開了一條縫,他看到了很多的人影,曦穆驚慌的叫道:「阿媽,賊,賊!」之後,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再也沒說一句話。
有時候,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經不起一點兒折騰!
第十三章指甲連肉地離開了,刀割了連心的肉了
馬大人親自拿著燈籠來到院中找,在濕地上他發現了一串腳印,順著腳印,他來到牆角的梯子旁。老五爬上梯子,看到地上的那串腳印到這裡就消失了。當他下來時,發現不遠處的牆根里有一隻鞋,老五一下子從梯子上滑下來,跑過去撿起鞋子,向馬大人報告:「老爺,你看……」
馬大人湊到跟前,仔細打量著。
這時,住在隔壁的麻阿姨跑進來,說道:「老爺,上房的是麻五,我看哈了。」
聽到這話的尕豆差點嚇暈過去,但她知道她不能,急忙跑出屋,大聲說道:「麻五姨,你不要胡說,你眼睛花了,肯定看錯了!」
麻阿姨一心想要討好東家,根本不理尕豆,歪著嘴回答道:「我眼不瞎,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麻五,他在房頂上看到了我,還央求我說『麻阿姨,今晚的事,你不要說,下回來了,我給你一件上好的八曇花布料。』我的好東家,我總不能為了一個布料,說這些沒良心的話吧?」
八曇花的料子是腳戶出門時從外地運到這裡的時尚布料,是做衣服的上好料子。
馬大人對麻阿姨的忠心十分的滿意,立即吩咐管家老五拿來一批上好的八曇花料子,給了麻阿姨。麻阿姨高興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抱著料子就跑了。
這時,尕奶奶哭喪著臉來到馬大人身邊,在他耳邊悄悄說著什麼,只見馬大人的臉一會青,一會紫,還沒等尕奶奶說完,他就跳起來吼道:「去,你們都去,太陽沒落山之前把麻五綁到我的跟前!」
他知道了:準備給自己家續香火的尕豆,已被別人提前下了種,在他的眼裡是一件天大的醜事,這比別人扇他幾耳光還疼。
這件事,也打破了一家人原本平靜的生活。尕豆有大肚子作證,即便什麼也不說,大家都明白。
馬大人走在街道,看著村裡的人,站在路旁沖自己發笑的表情,他恨不得將自己的頭塞進褲襠里。本家的人,對此事可上心了,平時,不怎麼走動的親戚,都來給他出主意,對於尕豆,是淹死好,還是掉死……但是,馬大人和尕奶奶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他們不能讓自家的香火就這麼斷了。儘管,不是自家的種,但只要種在自家的地里,也就是自家的了。
尕豆被關在後院的黑窯洞里,這次卻沒有受管家的酷刑,但她心裡不知道麻五的一丁點兒消息。尕豆常常做惡夢,夢見麻五被馬大人抓起來了,用粗麻繩綁著,還說要拉去砍頭,這時,她就會從夢中驚醒。
尕豆一天比一天擔心她的馬五哥。有時候,實在控制不住了,她就會唱花兒,只有花兒,才能表達她內心的煎熬。
日頭落了著實落了
光氣兒從石崖上溜了
指甲連肉的離開了
刀割了連心的肉了
第十四章千思萬想的難團圓,活剝了尕豆的心肝
自打發生了那件事以後,麻五再也沒有回自己的腳戶幫。他清楚的意識到,以後,腳戶幫里再也不可能有麻五這個名字了。他整天藏在大黑溝的鵓鴿洞里,滿腦子都是那晚發生的事,他的尕豆現在是不是又被那狠心的地主打了……
天還沒有大亮,腳戶們從洞頂走過,他都會被陣陣地花兒聲吵醒。
咕嚕雁單飛了沒有伴
尕心裡裝了個破煩
成雙成對是算好看
單幫子活地是落憐
花兒都是用方言唱,「破煩」就是典型的臨夏方言,可以理解為煩心、苦惱。大概意思就是:娶不到媳婦,害了相思病時的那種煩心。心裡的破煩不清,人看起來很落憐,落憐也是方言,跟可憐差不多,卻比可憐有更重的苦味在裡面。
麻五聽到了這首花兒,內心是滿滿的憂愁,一股酸楚的淚水從眼角慢慢地滑了出來。他知道自己的這個破煩消了,自己也不落憐了,因為他有日思夜想的尕豆,但現在他不知道他們把尕豆怎麼樣了,她是不是……無數個答案在他腦子裡亂轉,有些甚至他自己都不敢想。
這天傍晚,麻五再也忍不住了,唱著花兒下了山!
親親熱熱說下的話
死哩么活哩到一搭
再能和尕豆說上個話
頭割下
血身子也要到一搭
晚上尕豆夢見自己走進了一間大屋子裡。忽然,她看到她的麻五哥被官老爺,綁在大堂上,她的麻五哥穿著血淋淋的衣服,眼睛緊的索在一起,嘴角的鮮血一滴滴掉下來,滲進僵硬的黑土裡。馬五哥看見了她,輕聲地哼唱到:
說下的話頭沒忘下
不死是到一搭
我是金子著有假的話
大堂哈當爐子著煉哈
尕豆的心在這一刻,被狠狠地扯碎了,她撲向麻五,可馬五忽然就不見了。尕豆發現自己躺在冰冷的黑窯洞里,雙手伸的抓著一把麥草,淚水早已打濕了衣襟,她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痛苦,眼淚像雨點似的掉下來。
千思萬想的難團圓
活剝了尕妹的心肝
再能和馬五哥見一面
我死了著也心甘
尕豆已下定了決心,要去見馬五,但是這比登天還難!首先她面臨的最大困難就是眼前這個暗無天日的窯洞,她無耐的坐在了有潮又濕的空地上。
這是一場太慢長的等待,這是一場沒落了的輝煌,這是一場亘古纏綿的憂傷。
片刻的寧靜過後,尕豆彷彿看到了希望。她知道她的馬五哥不會那麼輕易被他們抓住,馬五哥在他心裡是真正的男子漢,是人裡頭的人尖子(一幫人當中最出色的一個)。想到這裡,她的嘴角露出了一點兒微笑,欣慰的唱到:
青線麻鞋的白邦腿
頭幫里吆喝著里
馬五阿哥的好人才
人裡頭算上著里
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坐在那裡盡情的回想著和馬五在一起的那些神仙般的日子。以前,麻五每次來,都會給她帶一些東西,冰糖、梳子、發卡……
看著曾經那麼熟悉的一切,過往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曾經,或許,已成了他們永遠也回不去的曾經,但馬五哥對她的好,都一件一件印在了她的心裡。
馬五阿哥的好心腸
毛藍的手巾里包冰糖
冰糖發給著炕頭上
吃里嘛不吃是你思想
想到這些美好的曾經,她發瘋似的在自己的衣兜里翻起來,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小角落。尕豆找到了,她拿出一小塊冰糖,左瞧瞧右看看,然後依依不捨地放進了嘴裡,閉上了大眼睛,彷彿品味著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
第十五章尕馬兒拉回
過去的歲月已經失血過多,倒斃在記憶的路上,過往的一切,都在灰暗中默默地滑落……
尕豆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尕豆知道麻阿姨是個貪心的人,也許這就是她逃出去的唯一希望。
這一天,麻阿姨來給尕豆送飯,今天的尕豆格外的開朗,她把飯菜放到一邊和麻阿姨拉起了家常。從小時候講起,她阿大阿媽的死,直到後來遇到馬五哥,只要是她所記得的她幾乎都跟她說了,這一聽一說就是大半個晚上,聽得麻阿姨眼圈紅紅的。
不管一個人再怎麼狠心,在他的內心裡總是會有那麼一丁點兒良心。再說,她也是女人啊!
尕豆見麻阿姨動情了,就開始向她下話(求情)求她放自己走,並且把馬五送給她的所有東西統統拿出來,送給了麻阿姨,另外她把她阿媽留給她的唯一的銀手鐲也給了麻阿姨,麻阿姨看到這些,什麼話也沒說,順手帶走了所有的東西,悄悄地走出了黑窯洞。
窗外的月光依舊是那麼的明亮,微風輕撫著大地的每一寸肌膚,丁香、螢火蟲、閃爍著的燈光……尕豆感覺眼前的這一切彷彿還是在夢裡。
儘管,這一切是那麼的迷人,那麼的美麗,但她顧不得多看上一眼,更沒有時間去想別的事,此刻,尕豆的心裡,只有那個屬於她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