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世風謠
林義東
第一章楊柳依依
春秋亂世無義戰,烽火連天民塗炭。
陽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可莫離村中卻凋敝蕭條,死氣沉沉的,平白辜負了春光。
所為何故?只因那齊楚長年交戰,前線吃緊,楚國強征壯丁以補兵源。徵兵令也不知下了幾輪,村落就如秋後被鐮刀收割的麥谷一樣,一茬又一茬,不知拆散了多少闔家歡樂。
莫離村北有離山,樹木參差,亂草起伏,一條石徑迤儷南折,通向山頂。合歡樹亭亭如蓋,獨立山巔。碧樹虯枝間,求姻緣的紅菱、許願牌隨風飄蕩。
姻緣樹下,一雙璧人互訴衷情。男子身材挺拔,面容清雋,一身青衫洗得發白,樸素卻也乾淨。此時正伸長手臂,小心翼翼的在樹梢繫上了風鈴。而旁邊亭亭玉立著一紅裙倩人,一頭青絲用雕花木簪綰起,垂下少許流蘇,雙眸似一彎秋水,只是深情看著男子。希望時間停止在這一刻,莫言離別。
「觴哥,上了戰場,別就知道一個勁的往前沖,你是獨子,不為自己惜命也要為家裡的老母親著想,還有為我……」女子細細囑咐,可在男子溫煦目光下,越說越小聲,紅了臉,亂了少年心。
「我們為什麼不和他們一樣掛上紅菱呢?」女子聲如蚊吶,在男子系好風鈴后,於他腰間繫上了香囊,囊中裝的是勿忘我。
「人家那是求姻緣,我們權當作個念想就好了。」男子輕笑,笑聲中卻有難言的苦澀。
女子一邊給男子撫平衣服的褶皺,一邊低聲說道:「觴哥,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思嗎?」
風鈴幽幽,懸挂著兩個小銘牌,刻著「楊觴」「柳青」。楊柳依依兩不舍,道是無情無情卻有情。
楊觴忍著情動,愴然說道:「沙場上刀劍無眼且兵役長久,我也不知道我還回得來嗎,你還是不要等我了,過幾年就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柳青紅著眼睛:「你欺負我。」
「我哪裡欺負你了?」楊觴有些手足無措。
「我在乎你,你就是欺負我。」柳青咬著嘴唇,淚眼婆娑。
「別傻了,我只是不想耽誤你,女子韶華負不得。」楊觴揉了揉女子的頭,一如兒時。
「你知道我不在意的,只要你能回來。」柳青直視著楊觴的眼睛,真摯而火熱。
情到深處難自禁,男子低下頭吻了下女子的如畫眉目。
「別哭了,瞧你都哭紅了眼睛。呵,說不定我以後能錦衣還鄉呢,到時候你可就是將軍夫人了。」楊觴故作輕鬆開著玩笑,拭去她眼角的淚水。
柳青掩嘴一笑:「瞧你這不正經的樣子,還將軍呢?」
楊觴只是笑了笑,轉過身去不敢看柳青的眼睛,只是說道:「我走了,柳青。」隨後快步離去,不敢稍作停留,只怕再也捨不得離開了。
春風吹不淡離殤,愁緒反亂了春風。
柳青挽起額前被風吹亂的青絲,對著心上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喊道:「我會等你的,不要把我忘了。」
有種情叫作青梅竹馬,有種話叫作欲語還休,只能道了一聲又一聲「勿忘我」。
楊觴怕被看到淚漣漣,不敢回頭,只是揮了揮手。
信誓旦旦也不知是被銘記心中,還是被吹散在了風中。
青山遮掩,茂林障目,再也看不到男子的身影了。女子還是沒有離去,而是從衣袖中掏出紅絲帶繫到了風鈴旁的樹梢上,一針一線綉著二人姓名,還有少女情懷。
風過,鈴響,餘音裊裊寄相思。女子衣裙飄飄,絕世而獨立。朱唇微啟,和著鈴聲輕輕吟唱著:「今夕何夕兮,君歸何日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凄婉歌聲回蕩在這荒蕪亂世。
這一年,男子弱冠二十,女子芳華十七。
第二章把酒邀月
齊楚邊境,兩軍對峙,弩張劍拔,大戰一觸即發。
看著對面齊軍人影綽綽,塵煙滾滾,好似風雨欲來時天邊的烏雲翻騰。
楚軍自然也不示弱,披堅執銳,蓄勢待發。不過其中新兵倒有些嘩然,哆哆嗦嗦的似乎連手中兵器都握不緊了,躊躇不前。
相差無幾的皮革下,並不是每顆心都是無所畏懼的。
雖然這些新兵在軍營中訓練已經有些時日了,但是不經歷血與火的磨鍊,或者說是摧殘,新兵就永遠都是新兵,楊觴也不例外。
「大哥,我叫楊觴,你叫什麼呢?」楊觴對著旁邊的方臉漢子問道,希望能借搭話來壯壯膽。
「我沒興趣告訴死屍自己的名字,新兵等你活下來再說。」方臉漢子漠然說道,打量著遠處的楚軍。
戰車羅列,騎兵甲士嚴陣以待。
車夫駕起四匹雄馬,四匹馬高大雄壯。將帥們坐在車上,而一些老練的士兵們也會靠戰車來隱蔽遮擋飛矢。戰馬訓練得嫻熟無比,還有佩有象骨裝飾的弓和鯊魚皮箭囊。
鼓角齊鳴,千鈞一髮。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勇冠三軍者封萬戶侯。臨陣脫逃者殺無赦。」將軍持戈長嘯,翼龍紋戈閃耀著寒光,攝人心魄。
眾多夫長也在其中鼓舞士氣:「新兵蛋子,你們越怕死,死得越快,跟著我一起沖。給我殺!」
……
「媽的,人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跟對面那群齊豬拼了。」不少兵痞子大喊著為自己壯膽。
豪言和粗話說的都是一個道理,生死無常,唯命博之。
一鼓作氣,齊軍騎兵率先衝鋒,萬馬奔騰,而楚軍也迎面而來。
衝鋒途中,齊軍中部騎軍加快戰馬奔跑速度,兩翼微微放緩,以尖錐陣突襲。
如果說騎兵是箭頭,那麼甲士兵卒便是箭竿,在騎兵撕開的傷口上,將敵軍粉身碎骨。老兵率先奔襲,而新兵們壓陣緊隨其後,如若老兵和新兵混雜在一起,大都新兵只會打亂老兵的陣型。
楊觴捂著胸口的香袋,喃喃自語:「柳青,我一定會活著回來的。」隨即握緊青銅矛,直視前方。
「殺啊……」一眾士兵蜂擁而上,緊隨著騎兵的鋒線,雖不如騎兵氣勢如虹,倒也悍不畏死。
雷霆之所擊,無不摧折者;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者。
在兩軍騎兵針鋒相對的那一剎那間,天地都好似靜默了。
如果從蒼穹往下俯視,兩軍就如兩波蟻群般,廝咬絞殺。又如大磨盤般,無數的人前仆後繼,被碾壓成血泥。在這裡人命賤如草。
殘陽如血,映照著這滿目瘡痍的沙場。
最終齊兵敗退,楚軍僥勝。而楊觴也在戰役中活了下來,手臂酸痛,身上傷痕纍纍。皮甲征衣上血跡斑斑,也不知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齊兵的。
楊觴臉色蒼白,茫然四顧,之前憑著悍勇,全然無覺。可當一腔熱血冷卻下來,看著周圍的慘狀不禁有些觸目驚心。
到處是破碎的兵器以及屍體,血肉模糊,重重疊疊,堆積成駭人屍山。血流可漂櫓,似乎將土地蓋了一層,都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楊觴感覺戰甲上凝結了都是血,象在皮革外披了一層暗紅的披風,呵一口氣,似乎都有血腥氣冒出。
楊觴黯然看著戰場,天地如屠場,人如案上豕羊,生死何時由命?就在楊觴悵然之際,之前那方臉漢子一臉血跡,走了過來拍了拍楊觴的肩膀,大大咧咧的:「新兵,沒想到還真能活下來?」
楊觴頓時臉色更蒼白了幾分,忍著痛楚,苦笑:「運氣好罷了。」
「嘿嘿,是我魯莽了,不過大丈夫何懼小傷。」漢子也看出自己拍到了別人的傷口處,訕笑道「戰場上沒有運氣,只有生死分明。還有我叫韓破軍。」
「這名字……霸氣。」
方臉漢子大笑:「哈哈,我也這麼覺得,小子我越看你越順眼了。」
「一定要打仗嗎,安居樂業不是挺好的嗎」楊觴沉默良久,突然問了一句,其實更像是自言自語,本來也不指望得到什麼回答。
可韓破軍看著戰場,低沉說道:「我雖只是一介武夫,可也知道亂世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血流成海,屍積如山,就換不回太平盛世。慈悲心腸得有盛世的五穀豐登才能餵養出來,否則的話就是偽善!所以亂世血火錘鍊出的只能是鐵石心腸,你要記得我們身後便是故國家園,決不容許絲毫退縮!」
天地血染,放眼千里伏屍,兩人身影在這混亂的戰場上愈發渺茫。
收拾打掃完戰場,楚軍雖有死傷可終究還是贏得了戰爭,再如何雖敗猶榮也不及真正的勝利來得大快人心。
楚軍軍營大開慶功宴,犒勞士兵,論功行賞。軍營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兵卒們觥籌交錯,挽起袖子大快朵頤。酒行數巡,甚至有些人提起酒罈牛飲,宣洩著身在軍營多日來的苦悶和鄉愁。
逝者已逝,誰也沒有時間緬懷,因為誰也不知道明天會如何,會不會如同這次戰場的死屍一樣永遠沉寂,能把握的只有眼前稍縱即逝的歡樂。
「六六六啊」
「順五六啊」
「三星照啊」
「四季財啊」
「七匹馬啊」
「兩相好啊」
「五魁首啊」
「一定中」
「全到了啊」
……
眾人喝酒猜拳,熱火朝天。
「楊觴你這個觴是哪個觴呢?是煽豬的煽嗎。」
「哈哈……」
「媽的,你那劉狗蛋名字還好意思笑別人」楊觴惱羞成怒。
「我這名字取自有承露液,釀秋光,直須一舉累千觴的觴。我爹是個落魄文人,死得早,給我留下的只有一個名字。」
「我爹是屠夫,所以給我取了個蘇斬,不過我覺得這名字好,有殺氣。」
「傻氣吧,你斬殺了幾隻齊豬呢?」
「老子殺的豬崽子比你見的人還多。」
「呵呵,要是吹牛皮能殺敵你就是萬夫長了。」
趁著楊觴和旁人笑鬧,韓破軍硬是給楊觴灌了一口刀子酒,酒剛下肚,就如刀子在腸胃狠絞一樣。楊觴第一次喝這般烈酒,實在有些消受不起:「咳咳咳……好烈的酒,真的是酒如其名。」
眾人大笑「這才夠勁啊,是男人就該喝烈酒!」
「可惜沒有花雕,那才叫醇香醉人。」
「得了吧,說得好像你喝過一樣。」
「軍營里有口酒喝就不錯了。」
喝到興起,楊觴舉杯笑道「沒錯,今朝有酒今朝醉。」
「有個文人爹就是不一樣,放的屁都是香的。」
「滾你媽的。」
……
沒人知道,楊觴心裡很思念著家鄉那溫潤的桑落酒,離山那草木幽深,還有,那姻緣樹下的女子。
眾人大口喝酒吃肉,說著葷話,相互取笑。漢子之間間沒那麼多悲春傷秋,無酒不歡,有酒有肉賽神仙。
酒足飯飽,杯盤狼藉,少有人能按耐下酒勁回到帳篷安寢,一眾醉漢大都直接橫躺豎卧,席地而睡。
明月當空,月光如水銀瀉地,營地若積水空明,柔和了劍戈崢嶸。楊觴以手枕頭,嘴角含笑。醉眼朦朧間,明月彩雲里,似有佳人嫣然笑。
第三章此去經年
兵荒馬亂,歲月如賊,等你察覺時,它已經偷走了你所有的風華。
楊觴並不知道自己在這裡一待便是十年。身邊的袍澤戰友一個又一個的死去。
也只有當親身經歷了戰場搏殺后,才會發現,生死往往只有一線之隔,死人真的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沒有那麼多的苟延殘喘,就和路邊隨意碾死螻蟻一般。
生難死易,可也容不得誰貪生怕死。因為當你渾身浴血時,眼睜睜看著袍澤一個個倒下,甚至有時候是代你而死,你又如何能夠畏死不前呢?死在敵人手上總比臨陣脫逃死在監軍官的刀下來得痛快吧。
於是被箭矢射殺,被亂刀砍死,被槍矛捅個窟窿,都是稀鬆平常的,誰又比誰好過活呢?見過了太多生死,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
然而征役沒有休止,哪能有片刻安身?再加上駐防的地點不能固定,很難使人帶信回家,這也是楊觴最大的煩惱。
軍中無歲月,楊觴只有憑藉著與故鄉的她時有時無的通信,以及酒來聊以慰藉,自欺欺人做著歸鄉的夢。
可如今致信回去就如石沉大海,已經一年多音信全無了,這最後的念想也快破滅了。真正也就……一無所有,誰為誰惜命呢?
寒冬臘月,大雪紛飛。
楚軍依仗天險鷹嘴崖紮營駐寨,而後山鷹嘴崖上,壁立千仞無依倚,縱是白猿也萬難攀附。是故並無設崗,平日里也就少有人來,這倒成了楊殤借酒澆愁的好去處。
隨著斷絕聯繫的時日愈久,楊觴來這裡的次數也就越多,時不時還醉倒在這裡,直到天明。
楊觴滿臉的胡茬子,身形消瘦,渾身都是酒氣,看著頹廢不堪。一個人把酒邀明月,獨飲獨醉。
不過人這一生總歸有幾個陪你一起把酒言歡甚至是言悲的兄弟。
聽著身後悉悉率率的踩雪聲,楊觴頭也沒回,說道:「你怎麼來了?」
「去你營帳找你喝酒,沒看到你人就知道你又來這裡了。」韓破軍提著酒罈從陰暗處走出。
「還是沒有來信嗎?」韓破軍知道楊觴當收到信件時的歡喜,自然也就了解楊觴此時的黯然神傷。
楊觴默不作聲,只是又給自己狠狠灌了口酒,酒水順著胡茬流淌,落地凝冰。
韓破軍在旁嘆道:「誰說女子深情?女子無情時,負人最深。」
「也不能怪她,這麼多年了,著實難為她了。再說年輕時說的話哪能當真,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韓破軍看不下去:「大丈夫何患無妻,兒女情長頂個屁用。」
楊觴還是不發一語。
「兄弟想哭就哭出來吧。」
「我早就哭不出來了。」
「這裡又沒有外人。要不然你把我當作根木頭得了。」韓破軍嬉笑道。
楊觴扯了扯嘴角,又沉默了下來。
韓破軍哀其不幸可也怒其不爭:「我已經是百夫長了,再積累一些軍功,就成千夫長了。
「那恭喜了。」楊觴無動於衷。
「以你的身手和謀略,只要不老為了手下那些兵痞子頂撞上司,何至於現在還是一個十夫長。你都已經快成酒鬼了,到還真不辜負你這名字。」韓破軍有些恨鐵不成鋼。
楊觴醉言嘆道:「他們把命交給我,我不給他們做主誰做主。百夫長,噢不,千夫長,您說我就算做到將軍又能如何?這無休亂世能衣錦還鄉嗎?呵呵,此去經年無重來啊。」
韓破軍聞言竟無力反駁,只好搶過楊觴的酒罈也給自己灌了一口,狠狠罵道:「這人生……真他娘的寂寞如雪旁盤膝坐下。」
這世上有兩種東西最教人無可奈何,一種就是歲月,任你是功成名就還是窮困潦倒,是春風得意還是命途多舛,歲月無情,刀刀催人老,可曾饒過誰?
一種就是情,哪怕你生死相許,如若她無情,你又能如何呢?此心非彼心,咫尺便天涯。
楊觴遙望這漫天大雪,聽著狂風呼嘯、雪花亂舞的聲音,顛顛倒倒地站了起來,痴痴說道:「故園無此聲,柳青,你還好嗎。」
韓破軍也不再勸,只是默默地陪他一起喝酒,看雪,聽風。
夜裡,楊觴在韓破軍的攙扶下回到了營帳,酒意濃重可輾轉反側,依舊難以入寐。最後醉里挑燈看了看香囊,輕輕的對自己說了聲:「勿忘。」才和衣睡去,不理朝夕。
這一年,男子三十而立,女子杳無音信。
第四章子曰無衣
一將功成萬骨枯,還要登高感嘆一聲:「寧可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不願老死田園中。」
殊不知萬千老兵,最大的願望是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夠歸鄉,葬骨故園。所謂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這是何其諷刺?
並非每個士兵都是英雄。
歲月匆匆,又是一年歲寒時。
楊觴也由楊小子被人喚作成了老楊頭,手下的士兵換了一批又一批,或死或離。
今夜恰逢楊觴輪值,帶手下的十數名兵卒於一處山崗守夜。
「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也不知道我們防備什麼?」
「對呀,這旮旯人都快凍僵。」有人摩拳擦掌,抖著手腳抱怨道。
「大家打起精神來,不要鬆懈。不怕一萬就萬一,你們都來喝了一口燒酒暖暖身。」楊觴說著將懷中的酒葫蘆遞了過去。
就在這時候,忽然看到軍營黑暗中有人影閃動,鬼鬼祟祟的。楊觴立馬打了個手勢,磨合了多年的默契,十來人在楊觴號令下如臂使指。兩人留下隨時準備預警,其他的人隨著楊觴悄然包抄了過去。
眾人合圍之下,被圍者又心虛不已,幾經突圍不出,稍作掙扎就被擒拿了下來。
楊觴走進,用火把照清了面目,竟然是曾經自己的手下李子軒。當初和自己混的很是相熟,平常都是叫他李子。後來軍隊整合被調往其他夫長營下,沒想到會在這裡以這種情形重逢。
「李子軒?」被擒者癱坐在雪地里,面如死灰,早就做好了任由宰割的準備,可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抬起頭來看到竟是楊觴,就如垂死掙扎的溺水者抓到了最後一根稻草。
「楊哥?你……你怎麼在這裡?看到你太好了」李子軒都有些語無倫次。
「今晚是我們守夜,你這是作逃兵了?幾年不見,你越活越有出息了。」
「我……只想回家看看。」看著李子軒垂著頭,羞愧難當的樣子,楊觴有些不忍,扶著李子軒站起來,掃了掃他肩上的積雪。
「山那頭還有士兵把守,這些年來沒幾個人逃的出去。李子你就聽老哥我一句勸,再等幾年你就可以回家了,快點回營,這次我就當作沒看到。」
聽到這裡,李子軒跪了下來苦苦哀求:「過幾年?楊老哥,你這話自己信嗎?你讓我走吧,就這一次。家中來信,我老母親病重,已經是奄奄一息了,我哪怕是死,也要回去見母親最後一面。」
一字一句錐心不已。楊觴想起自己的母親,去世之前最大的願望應該也是見自己這不孝子的最後一面吧。可惜……
想到這裡,悲從中來。
楊觴轉過身去,沉聲說道:「你走吧,就當我從來沒看到你,不過生死自負。」
絕處逢生,李子軒喜不自禁,磕頭道謝「楊哥大恩我銘記在心,終身不忘。」
楊觴踏雪就走,手下的人遲疑了一會,也緊隨而去。
路上,有人小聲問道:「楊哥,我們就這樣走了,這可是逃兵啊?這不是違背軍令嗎」
「誰對誰錯又有誰能說得清呢?凡事留一線,過幾年,等你們就明白他們為什麼要作逃兵了。」
眾人無言,風聲嗚咽掩蓋了心聲。
夜盡天明,楊觴忽然被外面的喧嘩聲吵醒。稍整衣裝掀開帘布,一出帳篷就看到營地不遠處,兵卒們圍著一高聳木架,議論紛紛。
楊觴心生不妙,到底還是沒逃出去嗎?擠入人群,赫然見到木架上釘著一死屍,手腕被綁在橫樑上,手心上釘上鐵釘,雙腳相疊也用鐵釘穿刺固定。楊觴按耐下惶惶,湊上前去,撥開死屍臉上亂髮,顯露出青白的臉龐,果然是李子軒,竟被活活釘死。嘴角也許是因為痛嚎而撕裂,可血跡早就已經乾枯。渾身積霜,大雪冰凍住了他猙獰的臉,嗔目裂眥,天可憐見,死前是經受了多大的痛苦。
屍體被釘得死死的,楊觴不敢亂動遺體。看著死屍,伸手緩緩合上了他的眼睛。環視周圍,人們或木然或戚戚,或憤慨或悲傷,可是卻無一人敢移步上前,安葬這昔日的同袍。可如果他之前不是自己的老手下,自己還能不能這樣挺身而出呢?楊觴不敢繼續往下想。只覺得有股熱血從胸腔直上頭顱,怒髮衝冠。
徑直闖進帥帳,親衛們早對楊觴進出習以為常,也不作阻攔。
「韓破軍!」楊觴大聲喝道。
正在看兵書的韓破軍,抬眼笑吟吟說道:「怎麼了?答應我做個千夫長了?」
「少給我裝糊塗,你自己心裡清楚。別以為你當上了將軍,就可以草菅人命。」楊觴絲毫不留情面,步步緊逼。
韓破軍正色道:「軍中早有嚴令,逃兵一律殺無赦,軍令如山,誰也不能例外。你以為我不知道?昨晚你私放了他這本身就錯了,看在往日情分我也不做計較,不過絕無下次。」
「我敢做就不怕別人知道,你當初說過,士兵守得是故國家園。可我想問你一句,有家不能回,我們守得究竟是什麼?楊子軒他是有錯在先,也該嚴懲,可初衷是為了回家見臨終老母親一面,你為什麼不能網開一面。」
韓破軍沉默了一會,緩緩說道:「再過幾年吧,你應該知道最近軍情緊急,人手緊缺。」
「幾年前你也是這麼說,我們這一生他媽能有幾個幾年,我老母親病死我都沒回去看她最後一眼,你讓我有何面目為人子女?」
「軍令如山,絕無人情可言。一旦開了先河,就是覆水難收。你跟了我那麼多年?難道不知道我的苦衷?兵源不足,絕不能姑息逃兵之事。」韓破軍揮袖喝道。
「兵源不足你還殺了他?你就不怕軍中嘩變?」
「殺一可儆百,如果不夠那就再殺,殺到無人敢逃,無處可逃,要死也只能和我一起埋骨邊疆。」韓破軍聲音冷漠得就如寒冬里剛出鞘的青鋒劍,寒光中還帶著銅銹味或者說是血腥味。
楊觴忽然覺得眼前的老友有些陌生,不再是當年那個可以把酒言歡,無話不談的韓破軍了。
「堵不如疏,你這樣只會讓人人自危。難道你還不清楚,多年來,楚國窮兵黷武,十室九空,人丁能不稀少?還有你難道不知道我們的甲胄武器已經磨損成什麼樣了,你不外乎說軍費吃緊,那些個高官哪個不是大腹便便?哪怕他們從牙縫扣出一丁點也夠我們飽腹好幾年了。你說我們守的家國就是為了讓這些蠢蟲魚肉百姓?」
楊觴越說越是怒火中燒,拍著軍令桌,唾沫橫飛。
韓破軍似乎不敢直視楊觴的眼睛,回身看著牆上的地形圖,幽幽嘆道:「我們軍人職責是服從軍令,守疆衛土。從來不論政事。」
楊觴看著韓破軍花白的頭髮,不由心軟了下來,這些年大家都老了。他身為將軍卻與兵卒同食共寢,一齊堅守在楚國邊疆,哪次戰役不是身先士卒?將軍做到他這份上也實在不易,同是淪落人,又何苦相互為難?
可一想到李子軒死不瞑目的樣子,就怒火難平。就在二人相對無言的時候,突然間號角連天。
「報……」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營外傳來,緊跟著一個拖著長音的聲音由遠及近,風塵僕僕的士兵從帳外沖了進來,單膝跪在韓破軍身前,將手中的竹箋高高舉起,喘了一口氣說道:「將軍急報!齊國方向有大批敵軍來襲。」
韓破軍聞言大驚,卻忙中不亂,細問來兵數目兵種各種詳況,一道道軍令有條不紊的從帥帳傳遞八方,統籌全局。
可就在此時,又有斥候來報:「報……後山鷹嘴崖,有奇兵突襲。」
「鷹嘴崖絕壁萬仞,他們怎麼可能上的來?」楊觴也是驚愕不已。
「好似是借魯國秘制的木鳶乘風而來,再以繩索攀附。」斥候如實道來。
「呵,就是因為是依仗天險,自以為高枕無憂,所以我們才疏於防範。如今是悔之晚矣,這是天亡我也。」韓破軍慘笑道,被這雪上加霜的險況打了個措手不及。
楊殤憤慨說道:「若不是軍費層層剋扣,楚軍武備疲弱,早就打回去了,怎會應了久守必失的命途。」
可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了,韓破軍知道不管做什麼都比坐以待斃好,於是戴上了頭盔,重披戰甲。
韓破軍離去之前,拍了拍這已經四十不惑的漢子,就如當年。
「這一戰要是我們能活著回來,我就讓你們一部分老兵先退役回鄉。」說完匆匆離去。
「歸鄉?」楊殤苦澀一笑,心中沒由來的閃過那女子的姣好容顏。
營帳外,大量士兵開始整合布陣,準備抵禦來敵。而大敵當前刻不容緩,一萬夫長提出建議:「何不分兵兩路,迎擊兩方?」
韓破軍卻立即否定,當機立斷:「敵眾我寡且前後夾擊,我們已經身處絕境之中,只有聚齊全部力量往正面突圍,才有一線生機。」
韓破軍騎馬來到陣前,橫刀立馬大聲喊道:「每次戰役我們都挺了下來,這次也絕不例外,雖然我們甲胄破損,兵刃鈍乏,可我與你們同生共死。豈曰無衣,吾與子同袍!」說著脫下身上的戰甲,換上普通士卒的征衣。
鐵骨錚錚的漢子們都紅了眼眶,沉聲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全軍衝鋒,楊觴縱馬當前,只要這一戰能勝利,自己又能僥倖苟活下來,也不奢求太多,只希望能歸鄉為老母親守墓,見一見還活著的親鄰故友,或許還有她。
經一場殺戮無道,成萬種生離死別。此戰終究是天不遂人願,楚軍大敗,潰不成軍。
畢竟以寡敵眾的懸殊,甲胄兵器的差距,並不是悲壯士氣就可以彌補的,哀兵必勝也非絕對。
楊觴遍體鱗傷,血染征衣,只靠僅存的意志與齊軍搏殺。敗局已定,齊軍對韓破軍這主將卻圍而不殺,擺明了是想生擒活捉。
深陷敵軍的韓破軍,回頭深深望了眼楚境,對不遠處的楊殤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就橫劍自刎,血濺三尺,沒給齊軍勸降的機會。「破軍!」楊殤悲呼,揮舞著戰劍想殺出重圍過去,可眼前一黑,失血過多,力竭暈了過去。隨即被合圍上的楚軍俘虜。
「殤哥兒,來追我呀。」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回蕩在田野阡陌。紅裙女孩蹦蹦跳跳的,麻花辮一甩一甩。跟在後面麻衣男孩微笑著,一臉寵溺的看著女孩的身影。
煦風輕撫,野花爛漫。可女孩越跑越快,竟看不到人影了。
「殤哥。」楊殤聽到了柳青的聲音,回過身來,自己變成了今時的模樣。柳青也裊裊婷婷站在面前,手輕輕撫著楊殤的臉龐,泫然欲泣:「我怕等不了你了。」
楊殤想說什麼,可到嘴邊又藏回心裡。悄無言,熱淚卻盈了眶。伸手剛觸及柳青,眼前的女子就瞬間化作萬千奼紫嫣紅的花瓣,隨著遠風飄零。如果是夢,就不要讓我醒來吧,楊殤夢中囈語。
可惜,顛沛流離亂了浮生,楊殤也終究是夢醒齊營,成了敵軍的俘虜。楊殤之所以還苟延殘喘著,只為了當年那女子的一聲惜命和等他。
這一年,男子苟活敵營,女子彌留他心。
第五章長歌當哭
白馬過隙,歲月猖獗,當著你的面馬蹄噠噠帶走你所有的眷戀,眼睜睜的看著,看著它杳不知其所之。
齊軍大營,雜役營內,多為俘虜或是老得提不動兵器的老兵。
年年都有一定的退役名額,可身為楚國的俘虜,只能看著其他老兵來來又去去,自己一年年徒衰老。
或是上蒼憐憫,齊楚兩國因長年戰役都國力衰退,民不聊生,在有識之士的牽引下決定化干戈為玉帛,開始禮尚往來,重修於好。於是老兵退役名單中,特赦楚國俘虜也在其中。
今日恰好是老兵退役之日,一青年士兵帶著幾個齊兵夥伴來到雜役營,手裡拿著一沓的退役狀,高聲喊道:「點到名字的,來我這裡領退役狀。」
「宋瑋」
「丁開山」
「葉文」
……
「楊觴,哪個是楊觴。」青年軍官看到退役狀上寫著楚軍俘虜,頓時滿臉鄙夷。
楊觴一聽都愣住了,雖然事先有聽過些許風聲,說楚國俘虜也會在老兵退役名單上,可並沒有多少人信以為真,免得空歡喜一場。事到如今,竟有點難以置信。在身旁老兵的催促下,楊觴才回過神來。「呵,血也幹了,骨也枯了,終於等到這一日。」楊觴步履蹣跚,心中戚戚然。
青年士兵嫌他動作遲緩,不耐煩的拿著退役狀往著楊觴老臉使性的拍了拍,「要就要,不要就給我滾。」說著直接甩到了地上。旁邊的齊兵大笑:「老狗,用嘴叼起來呀。」「你們這些楚人就是給臉不要臉。」
四周的齊國老兵皺著眉,都有些看不下。而楚國俘虜更是敢怒而不敢言。
楊觴挪步過去,就如喪家之犬般落魄不堪,看著沾滿了泥土的退役狀,心中冷笑。人活一世不過一口氣,難道老了就要忍氣吞聲?
「齊豬,是男人就動手,你只會齜牙咧嘴嗎?」楊觴扯著沙啞的喉嚨譏諷道,渾濁的雙眼裡儘是嘲弄。
鐵血軍營里了可沒有尊老愛幼的習慣,再說一敵國俘虜也人在意他的死活。
「哈,這老狗還挺狂啊」
「別孬了,打死這條老狗。」很多人都在起鬨。
青年軍官年輕氣盛哪裡受的了激,怒目圓瞪,揮著拳頭就沖了過來。而楊觴以靜制動,老練地側身退避,借青年自己的魯莽衝勁,伸腿一絆。青年只想著一拳將眼前這個糟老子打倒在地,哪裡顧得腳下。只聽到「砰」的一聲,青年徑直摔了出去。楊觴趁著青年摔了個狗啃泥,貼身逼近反手一剪,整個人狠壓了上去。
「你有種再給我說一句?我還能讓你騎到我頭上撒尿不成?」
雖然年老體邁,但對付這種新兵蛋子使幾分巧勁還不至於被欺辱了。
青年強忍著疼痛,喘著粗氣道:「我再說一遍又怎樣?我大兄就是死在你們楚人的劍下,連屍骨都沒能送回家鄉安葬。憑什麼你們就可以安然歸鄉?老頭有能耐弄死我呀,看你能不能從這裡走出去。」
看著年輕人觸及了傷心事,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可是偏偏憋紅了臉也不鬆口。楊觴恍惚間好似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一樣的犟脾氣,不服輸,又何苦為難呢?更何況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兩國積怨已久,國讎家恨延綿在幾代人的心中,絕不是一句重修於好就可以煙消雲散的。
「誰都沒有錯,錯的是身逢亂世,命不由己啊。」楊觴嘆道,鬆開了青年的臂膀,拾起退役狀。吹去塵土,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是多年苦等的辛酸,哪怕是身經百戰的楊觴一時間也如鯁在喉,不知該說什麼。
「你這個敗軍降卒,被俘虜了這麼多年,還這麼猖狂。」
隨年輕軍官一起過來的兵卒,見同伴吃了虧,並肩圍了上去。
兔死狐悲,亦或是同病相憐,哪怕是些齊國老兵都義憤填膺,楚國俘虜更是躁動起來。
「楚人怎麼了,楚人就不是人了嗎?」
「有種去戰場真刀實槍的和楚軍拼個你死我活呀,在這裡欺負老爺子算什麼本事」齊國老兵也心有不平。
「日你先人,我們這些老兵打仗的時候,你爹都還在吃奶呢。」
若是起了衝突,兵法可是無情的。這些老兵,哪個又不是手上見血的狠人。再者倘若有一兩個還有袍澤尚在,位居高層,念幾分舊情找個借口碾死自己這些螻蟻還不簡單,沒必要為一老兵徒惹禍端。
群情洶湧,他們只好攙扶著青年齊兵灰溜溜的退去。
雨雪霏霏,路上行人慾斷魂。
大雪紛紛滿天飛,道路泥濘難以行走,又時常饑寒交迫,可那又如何?出了齊營的楊觴,心中發誓,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歸家的路上。
餓了吃乾糧,渴了喝雪水。楊觴憑藉往昔模糊的記憶和相問路人,向著那魂牽夢繞的故鄉靠近。
一路顛沛流離,路再遠終有盡時。
終於在冰雪融化,春回大地時,看到遠處熟悉又陌生的離山,也許是近鄉情怯,楊觴竟有些躊躇不前。
舉目環視,道路兩旁光禿禿一片。往昔我走之時,這路邊還是楊柳枝芳菲,可如今……「楊,柳」想到這裡,楊觴忽然覺得眼角有些濕潤,料峭春寒又冷了幾分,緊了緊身上的破皮襖繼續趕路。
路行半道,遇到了一個從自己村落方向走來的路人,楊觴詢問「小兄弟,你可是從莫離村過來的嗎?」
路人點了點頭,楊觴忐忑不安的問道:「可知我家中……還有什麼人呢?」
「你說的是哪戶人家?」
「也對,我出來幾十年了,你理應不識我。」楊殤按耐下心中惶惶道,「也就是村尾有松有柏那家。」
「村尾?那已經是一片松柏林。」路人神情似有不忍,想了想繼而說道「你家那個地方……應該是松柏林中的墳墓群了,那家破敗好多年了。」
明知而故問,終究還是肝腸寸斷。
楊觴步履維艱,回到莫離村。在村民滿是陌生詫異的眼神下,來到家門前,這曾經炊火融融的溫煦庭院,如今變得滿目蕭條,冷冷清清。野兔從狗洞里進出,野雞在屋脊上飛來飛去。庭院里長滿了野穀子,葵菜環繞著井台。
老人只覺得迷濛又渾噩,不聞不見。
將野穀子放在石臼里搗掉皮殼,然後拿來做飯,摘下葵葉來煮湯,沉寂了多年的煙囪終於又起炊煙,只是炊煙下人寥寥。
湯和飯一會就做好了,飢腸轆轆,卻不知與誰共食。
楊觴放下碗筷,走出大門,向著「松柏冢累累」張望了許久,忽然蹲了下來。捂著臉痛哭不已,老淚縱橫,灑落在破舊不堪的征衣上。
曾經血染征衣,如今卻是淚滿襟。
一群八九歲的孩子嬉鬧路過,看到荒園門口有一衣服破爛的老頭在落淚。就將老人圍成一團,做著鬼臉,嬉笑的聲音不斷,楊觴渾渾噩噩的,只是隱約聽到是什麼「老了還哭不知羞」「老不死」這樣的譏諷。
戲耍久了,見老頭子全無反應,也就無趣了,做做鬼臉就跑開了。
最童稚的聲音,有時傷人至深。
飽經風霜的老頭自嘲嘆道:「呵,老不死,倒也貼切。也許早就該死了,何必苟活至今徒傷悲呢?」
楊觴花了幾日為松柏林間的亂墳清理雜草,盡唯一能盡的孝心。因為年老無力所以耗的時光格外之久,不過也無妨了,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不過臨死之前,回望一生時總要解開難以釋懷心結,或說要知遺憾何處。
「是時候去見見她。」楊觴暗暗對自己說。
只希望她比自己過得要好的多。希望她託付終身的是良人,相夫教子,做個賢妻良母;偶爾對夫君撒嬌,他也能如自己這般寵溺她,也有時憂心子女的成長;到了後來,兒女長大了,漸漸成家立業,她會和她丈夫彼此依靠,相濡以沫,慢慢變老;最後含飴弄孫,享天倫之樂。想來再如何也比自己過得好吧,這何嘗不是一種老懷欣慰。
經過好一番打聽,終於在柳青她侄兒口中知道了當年的緣由。
有些事往往並不是自己所思所想的那般,她並非嫁給他人,斷了音信。
而是相思成疾,鬱鬱而終,葬於離山。後來只是為了應她所求,給軍中苦旅的楊觴留個活下去的念想,所以隱瞞死訊。
「原來你一直在等我。」楊觴喃喃自語,轉身離去,身形愈發佝僂。
人這一生,越老就背負越多永遠也無法償還的情債,於是慢慢的就背壓彎了腰。
不知不覺,踉踉蹌蹌便到了離山。青石階盤延而上,小道旁草木幽深,杜鵑啼血,鳥雀哀鳴,也許是叫喚著那年暮春的伴兒。
青山依舊在,人面卻不知何處去。老人緩緩攀行,只為了那一面相見。
年少無知,以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可如今看來,一草一木皆有情。
翻山越嶺,一步又一步。人生苦短,窮盡一生似乎都在這上山下山間,越過山丘,悄然白了頭。
老人來到了姻緣樹下,歲月如梭,催的不僅僅是人老,樹也已有頹勢了。不過枝葉間依舊紅絲帶密集,新舊參差。
這麼多年了,風鈴自然早已經不在了,人非物也非。
楊觴已經老眼昏花了,可不經意間,還是看到了那條被風吹雨打得灰白的絲帶,隱約還能分辨出「楊觴」「柳青」的綉紋。老人顫著手撫摸著針腳,似哭似笑:「女工還是這麼差,不過,繡的真……好看。」
最終在離山上尋尋覓覓了許久,在一荒草叢生的地方找到了柳青的墳墓,低矮尋常。楊觴楞楞看著,難以相信這一土丘里埋葬了他一生摯愛,可恨那黃土無情。
墓碑上銘刻著的除了柳青身世姓名,還有幾行小字。
「離人遠去,久候不歸。長相思,欲解鈴,幾經回首,何處覓那系鈴人?」
「解鈴還須繫鈴人?柳青,我對不起你,讓你空等了那麼久。如今我來了,卻已是……陰陽相隔。」楊觴緩緩從懷中貼身處掏出當年的香囊,如今的破舊布袋。枯老的手撫過墓碑上的字字刻跡,泣不成聲。
世上最悲涼的莫過於英雄遲暮,紅顏已逝。
多少山盟海誓隨風而逝,已成空談。卻不曾想年少笑言,歷經滄海桑田仍不泯滅。
人間五月天,又是一年夏,處處柳暗花明,奼紫嫣紅開遍。可在這紛亂荒世里,孟夏總是來得遲遲。
暮色蒼茫,離山幾堆亂石壘起的墳墓,墳前墓碑刻著一個又一個的姓名,有韓破軍,有李子軒……那些都是楊殤往昔的袍澤,屍骨無存,唯有荒墓祭奠。
漫溯荒蕪更深處,一枯槁老人背靠墓碑,悲戚吟唱:「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皋蘭被徑兮,斯路漸。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這一年,男子白髮催年老,女子青冢向黃昏。
那一年,那一天,恍如昨日。
春秋常別離,衰世多風謠。曾經那刻骨銘心的故事,在一年又一年的似水年華里洗盡了鉛華,褪去了色彩。僅剩下口口相傳的風謠流傳了下來,也許只有牧童還在輕輕吟唱,縈繞山野。
漫山遍野的野花爛漫無主,自賞芳華,年年歲歲花相似。見證枯榮的也只有離山上,不知何時矗起的三願碑,飽經滄桑卻刻痕長存。——一願世間太平,歲月安好。二願離山不離,莫道訣別。三願有情人終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