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鳶
孫立鑫
一
天氣尚寒,初春將至。
後宮的長廊里有風穿行,吹動錦簾下墜著的風鈴,一片叮噹作響。
林鳶裹緊了身上的狐裘披肩,白色的狐毛更襯得她的小臉嬌嫩可人。她快步在長廊里穿行,插在髮髻上的蝴蝶簪隨著動作展翅欲飛。
「娘娘,娘娘……您慢著點……」身後的宮女捧著食盒,裡面放著林鳶親自為皇上準備的人蔘枸杞湯。宮女為了趕上她,腳步匆匆,不由得又喊了一句,「慢著點,皇後娘娘。」
林鳶腳步一頓,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前幾天已經被皇上口諭封為皇后,不再是那個隨心所欲的妃子了。她放緩腳步,照著之前嬤嬤指點的那樣,拿出母儀天下的姿態緩步而行。
宮女追上來,在她後方半步緊緊隨著。見林鳶有了皇后的架子,也暗自鬆了一口氣:不會再像之前做妃子那時總被老嬤嬤批評有失體統了。
剛走到皇上御書房的偏角處,便聽見裡面隱約傳來熟悉的聲音。林鳶心裡一喜,悄悄側耳立在窗邊,想聽聽皇上的聲音。
儘管裡面的人已刻意壓低了聲音,但那些細碎的話語還是讓林鳶聽見:丞相……生二心……誅九族……
怎麼會?林鳶驚訝地抬手掩住半張開的唇,向後踉蹌了兩步。
「誰?」這聲音驚動了皇上,他快步走出,看見了一旁獃獃站立的林鳶。眼底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情緒,他面容冷峻,盡顯王者尊嚴:「送皇後娘娘回宮,沒有我的允許,不准她離開那裡半步。」
「是。」一旁的公公行過禮,指揮侍衛準備護送林鳶回宮。
林鳶一把拉住他的衣角,手指微微顫抖,顯然還沒從震驚里反應過來:「你……你真的……真的要……」
李珣一甩龍袍,甩開她的手:「你也聽見了,都是真的。」隨後大步離開,多一刻都不願意待,就像是林鳶身上有什麼傳染病。
始作俑者也從御書房走出來,林鳶看清她的臉,猶如晴天霹靂。再熟悉不過的人,她的妹妹,林嬋。
林嬋臉上畫著精緻的妝容,大紅色的曳地長裙,裙擺在身後鋪的碩大,舉手投足間儘是貴氣。
「姐姐?你沒事吧?放心,我不喜歡皇上,不和你爭。」林嬋笑著,整個人雍容華貴,一點都不見曾經的天真爛漫。
她見林鳶震驚的表情,突然萌生了一種厭惡之情,扭頭對著公公道,「還等什麼?送皇後娘娘回宮!」
林鳶站立不穩,身子一斜,手臂碰掉了宮女手中的湯,瓷器清脆的破碎聲響起,宮女急忙扶住林鳶:「皇後娘娘,小心些!」
二
林鳶躺在鳳榻上,目光獃滯地盯著床幔上的流蘇,手指在身側一點一點地收緊,攥緊了身上的龍鳳金絲錦被。
自己最愛的人和自己的妹妹一起聯手,打算謀害自己的爹爹?世上還有沒有更荒唐的事了?
如果當初她沒有那麼貪玩,是不是就不會遇見他,如果沒有遇見他,是不是也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
林鳶自小就不是個安分的孩子,爬樹爬牆,偷偷溜出府去逛廟會,騎馬去城外的河邊玩,沒有她做不到的,只有別人想不到的。
那年她十六歲,在府里讀《女誡》讀得頭昏腦漲,半個月都沒出去玩了。林鳶心生一計,拉來林嬋,讓林嬋假扮成她在這裡讀書,自己則悄悄牽上馬從後門溜了。
她將長發高高束起,在一身紅衣的襯托下,策馬揚鞭,儼然一位女俠。林鳶做夢都想成為大俠,懲惡揚善,浪跡江湖,鮮衣怒馬,好不快活。
可她那古板的丞相爹爹,一心就是想讓她成為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凈學些什麼「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腐朽,老頑固!
「駕!」林鳶雙腿驟然夾緊,加快了馬匹的前進速度,不過半個時辰,就一路快馬加鞭趕到了城外。
好巧不巧,竟然趕上陰雨天。林鳶騎著馬慌不擇路,卻幸運地找到了一處破廟。眼看著天沉得要下雨,林鳶牽著馬就進了破廟,前腳剛走進去,外面就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林鳶拴了馬,又拾了些地上的樹枝破布稻草,勉勉強強生了火。她坐在火堆旁望著外面下個不停的雨苦了臉:這下糟糕了,等雨停了再回家,爹爹早就發現她偷跑出來了!
她正苦惱著要怎麼逃罰,從破廟外面又跑進來一個人,那人手裡拎著一隻山雞,應該是打獵來避雨的。
兩人一對視,皆是一愣,心想:這雨天除了自己竟然還有人出來?
來人也不客氣,自認為在雨天遇見她是緣分,就徑直走到她旁邊的火堆前坐下:「姑娘是獨自一人?」
借著火光,林鳶看清他身上半濕的綾羅綢緞,想必又是哪一位大臣家的公子。林鳶向來對公子哥沒好感,語氣不善:「不是啊,還有一匹馬。」
他被林鳶的直率逗笑了,一拱手自報家門:「在下李珣,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林鳶用樹枝扒拉著火堆,也不回禮:「我姓林,單字一個鳶。」
「林鳶?好名字。」
「別在這拍馬屁,」林鳶甩了個白眼,又忍不住看看他手上的山雞,「喂,我說,你那隻雞……還吃不吃啊?」自從出家門她就沒吃過東西,現在天都要黑了,肚子早就餓扁了。
「啊,原來姑娘餓了,那在下現在就烤給姑娘吃吧。」李珣剛想給雞脫毛,又突然覺得應該迴避著點林鳶,畢竟血淋淋的場面姑娘家會害怕。
只能說李珣去角落給雞脫毛的舉動實在是多此一舉,林鳶要是再不耐煩點,說不定就搶下來自己動手了。
三
「姑娘,姑娘……醒醒……」
林鳶本來是一直托腮看著李珣在那兒烤山雞,可是看著看著,就漸漸來了睡意,連自己靠到李珣身上都不知道。李珣只好一動不動地烤山雞,生怕不小心摔了林鳶。
「唔……怎麼了?」林鳶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明明山雞的香味就飄在鼻尖,可是她就是睜不開眼睛。
「山雞烤好了,姑娘不吃了嗎?」李珣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林鳶身體向後癱軟,李珣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姑娘?林姑娘?」伸手在她額間一探,頓時瞭然。額頭有些發熱,應該是染了風寒。
李珣正擔憂,外面闖進來一大群人,為首的急忙沖著李珣跪下:「屬下失職,沒有保護好三皇子,請三皇子責罰。」
「來的還不遲,轎子可在?」
「在。」
李珣抱起林鳶,吩咐道:「把馬和地上的烤山雞一起帶走。」
「是。」
林鳶醒的時候都已經是第二天了,她睜開眼睛看了看熟悉的環境脫口而出:「誒?我怎麼在家?」
「姐姐你醒了?」林嬋歡喜。
「你不在家還想去哪?」老丞相從外面走進來,不怒自威。
林鳶一慌,就要起身下地。林嬋輕輕按住她:「姐姐你剛醒,大夫說還不能下床。」
「你躺著吧,別惹事了,要不是三……李公子送你回來,你現在都要死在外面了!」老丞相差點就把李珣是三皇子的事說出來了,李珣特意吩咐過,身份的事不要告訴林鳶。
「李公子?」林鳶的頭還是有點沉,一時沒反應過來。
「昨天晚上還讓人烤山雞,今天就翻臉不認人了?」
林鳶恍然大悟,知道爹爹口中的李公子是哪個了。
老丞相突然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病好了就去給人家道個謝,我還有事要處理,改天再收拾你。」
林鳶吐了吐舌頭:「爹爹慢走。」隨後她拉起林嬋,仔仔細細地檢查著,「爹爹沒罰你吧?」
林嬋搖搖頭:「沒有,倒是姐姐你,真是把大家嚇壞了。」
「誒呀,我這身強體壯的,能有什麼事啊!」
「這可是真的多虧了李公子。」
「啊!我的烤山雞……哦不,李公子在哪呢?」
「嗯……應該在客房裡吧?」
林鳶穿上鞋衝出房間,不顧林嬋喊她回去休息,直奔客房的院落。剛走進去,就看見李珣悠閑地坐在樹叉上曬太陽。
「喂!姓李的,你下來!」林鳶抬手指著他。
此刻李珣正單腿支在樹上,另一條腿晃晃悠悠地垂著。日光擦過他稜角分明的下巴,晃了林鳶的眼。
李珣慢悠悠地低頭看她,剛想問問她的病怎麼樣了,卻突然發現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你……我是不是以前在哪見過你?」
「你腦子燒壞了啊?我們不是昨天才見過嘛?」
李珣跳下樹,近距離打量她:「不對,應該是……」
「啊,我知道了,你就是幾年前在廟會上,污衊我欺負你妹妹的那個小丫頭吧?原來是你啊。」李珣眯起眼睛湊近了看她,「當時你可是推了我一下呢!」
記憶里兩個不同年齡大小的公子哥的臉漸漸重疊,林鳶瞪大了眼睛:「是你?」這真是冤家路窄。
「你不分青紅皂白就說我欺負你妹妹,這賬咱們怎麼算?還有,我昨天還救了你一命,來,你要怎麼感謝我補償我啊?」李珣十分喜歡這握人把柄的感覺。
林鳶看著他得意的神情,實在是想上去踹他兩腳,可畢竟他對自己有恩,所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喂喂喂,你別跑啊!林鳶,你站住!別跑——」李珣不甘心地在後面追趕。
四
「皇後娘娘,您吃點東西吧。」宮女端著一碗紅棗粥候在床邊。
林鳶無力地擺擺手:「我不想吃,沒胃口。」
「皇後娘娘!」宮女急急忙忙跪下,「您都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就請您吃一點吧!不吃身體會受不了的!」
林鳶向來不喜歡她們的跪拜,只好勉強嘗了一點。她打起精神想要下床,宮女立即上前扶她:「皇後娘娘您慢些。」
坐到了書案前,林鳶無意間抬頭,看到窗外的枝椏已經開始抽芽了。
她拿過一旁的毛筆,沾了些濃密的墨汁,伏在案上奮筆疾書。
「娘娘……」
「把本宮養的信鴿取來。」
「是。」
林鳶折好信,小心塞進信鴿的信筒里,在窗口放飛。
「皇後娘娘,」又一個宮女進來,彎著腰對著林鳶行禮道,「公公剛剛傳來消息,說一個月之後將舉行封后大典,請娘娘準備。」
她微側臉,看不清情緒:「封后?他還打算正式封后?」
「皇後娘娘……」
「都退下吧,我知道了,會準備的。」她手中的宣紙被攥出了抹不平的褶皺。
李珣,你告訴我,你到底要做什麼?
「皇上,剛剛截獲一封密信。」公公手裡握著一隻信鴿,將密信呈遞給皇上。
李珣皺著眉打開密信的一折,一個熟悉的「鳶」字躍然紙上。他暴怒,將信拍在案上:「反了她了!」
「皇上……」公公沒看清紙上寫了什麼,一頭霧水,這信還沒打開怎麼就生氣了?
「以後提高警惕,但凡看見宮裡有信鴿一類傳信的,都給朕抓過來!」
「是。那這信鴿和信?」
「信鴿放了,信給朕留著!」
「是。」公公低頭退了出去。
好啊,林鳶,你居然想傳密信。既然如此,你傳一封,朕便截一封,必然奉陪到底!
少女安安穩穩地坐在窗前練字,風拂發動,靜若處子,頗有幾分美感。
一篇字不小心被風吹走,少女急忙站起身向窗外探頭看。少年恰巧路過,俯身拾起紙張,輕聲朗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我說林鳶,你這字寫得丑也就算了,居然還有錯字?你這學識到底粗鄙到了什麼程度?」李珣手臂支在窗口,揚了揚手中的紙。
林鳶羞紅了臉,一把奪過:「管你什麼事,我願意!」
還沒等她從惱怒中回過神,李珣已經大搖大擺地推開門走進她的房間了。
「你幹嘛!」林鳶一愣,「你出去,這是女孩子的閨房,你怎麼能隨便進!」
「教你讀書寫字,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拉過林鳶,按坐在書案前,「來,先把錯字改了。」
「我不要你教,我有教書先生!」林鳶拒絕他。
李珣也不和她貧,拿起毛筆塞進她手中,右手握著她的手在紙上寫字,左手按在案上支撐身體。
而在現在的情況來看,林鳶已經被環在他懷裡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幾寸,林鳶總覺得一抬頭就可以撞到他的下巴。
「看這裡,『稷』為穀物,怎麼能用樹木做偏首呢?還有你這個字實在是太丑了,能不能好好練練字啊……」
兩人靠得太近,林鳶實在沒心思聽他說教,只是僵著身體一動不動,生怕碰到他的身體。可周圍都是他的氣息,林鳶已經能聽見自己猛烈的心跳了。
「林鳶?林鳶?」見她走神,李珣叫她。
「啊?怎麼了?」
李珣剛想訓她不專心,卻看見她連耳根都紅了,恍然明白了什麼,又笑著湊近她:「臉紅什麼啊?莫不是喜歡我?」
「別自作多情了,我才沒有!我只是在想……在想……你為什麼懂這麼多?」
「因為你笨!」
「喂!你才笨!」林鳶還嘴。
李珣一個白眼,繼續圈著她,握著她的手,一點一點地教她練字。
風吹起林鳶的髮絲,拂過李珣的鼻尖,帶著少女的香氣。他低頭看她的側臉,明明是在不滿,可卻因為害羞而紅透了臉。
李珣不自覺地笑了,她除了平時的大吵大嚷,其實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五
林鳶被禁足了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里,她不是讀書就是寫字。而那信,她一天都沒有斷過,雖然沒有回信,但她仍然每天都在寫,每天都用信鴿傳信。
若是從前,她最討厭被關在房間里,最討厭讀書寫字。但是現在她卻莫名地釋然,寫字反倒成為她消磨光陰的工具。
明天就是封后大典了,林鳶什麼都沒準備,反而是她宮裡的宮女們,一個個手忙腳亂地幫她準備各式各樣宴會上需要的東西。
橫,點,撇,捺。林鳶沉穩地在宣紙上練字,耳邊依稀迴響李珣的聲音:對,這裡用點力,還有這裡,這個捺一定要舒展開,這樣才好看……
門外有幾個宮女在竊竊私語,由於房間里安靜,所以林鳶將她們談話的內容聽得一清二楚。
「你們聽說了沒?今天皇上宴請林丞相呢。」
「啊,那為什麼沒請皇後娘娘呢?」
「你傻啊,皇後娘娘已經被禁足了呀!」
「你才傻呢,就算是被禁足了,那可是皇後娘娘的爹呀,而且林嬋也去了啊,這也算是一家人的宴會吧。」
「唉,誰能猜透皇上在想什麼呢?」
「就是啊,曾經皇上對咱們娘娘那可是好的不得了,那時大臣們都讓皇上接著納些嬪妃,可皇上連猶豫都沒有,就直接拒絕了!」
「嗯,我以前還見過皇上陪著娘娘一起放風箏,那幸福得真叫人羨慕。可誰知怎麼了,娘娘就去送了一次湯,然後回來就被禁足了!」
「你說咱們娘娘對咱們那麼好,時不時還給咱們賞銀,這麼好的人,怎麼會……」
林鳶手中的毛筆「啪」的一聲掉在紙上,大片的墨汁漫延暈開,蓋住了原先寫的字。
李珣,你終於開始行動了……
偏殿里,歌舞昇平,觥籌交錯。
林丞相舉起玲瓏杯,先敬皇上,而後隨同他一同一飲而盡。
林嬋陪坐在丞相身邊,粉釵羅裙,落落大方,將大家閨秀演繹得淋漓盡致。
他本以為他這兩個女兒都可以嫁進皇宮,可誰料想,就算林嬋也時常陪著他們倆,最後嫁進皇室的,還是只有林鳶一個。
可即便是就只有一個,但憑著皇上對林鳶的獨寵,也是足夠了。
「皇上,怎麼不見鳶兒?」丞相放下杯子才緩緩開口問道。
「她身子不舒服。」皇上回答得漫不經心,就像曾經百般寵愛的不是林鳶,而是另有其人。
「不舒服?我這鳶兒也不是嬌滴滴的弱女子。更何況,這一家人團圓,怎麼能少得了她。」
林嬋不急不緩地給丞相倒酒,勸道:「爹,姐姐確實是有些不舒服。應該是最近冬春更迭,姐姐又穿得單薄了些,所以染了風寒。」
「哼,但願是這樣。」丞相現在根本沒把李珣放在眼裡,才即位不久的皇上,能有什麼大動作。還不是要看著他這個國丈的臉色。
「如果不是這樣,丞相想如何?」李珣勾起帶著嗤笑的嘴角,慢悠悠地放下酒杯。
「如何?我嫁女兒不是送過來受苦的,若是皇上待她不好……」
「待她不好的不是我,而是你。」李珣打斷他的話。
丞相捋著鬍鬚,絲毫沒有懼怕:「皇上真是說笑了,那是我的女兒,我何曾待她不好了?」
李珣端坐在龍椅上,似笑非笑地盯著丞相看:「是嗎?」
林鳶推開房門,嚇了宮女們一跳,幾人紛紛禁聲,低頭各干各的。
她也沒斥責她們,這些消息原本就是真的,沒當著她的面說,已經夠尊敬她了。
剛向外邁了一步,一個宮女追上來:「皇後娘娘,您去哪?」
「在宮裡散散心,放心,我不出去。」她輕聲打消宮女的恐懼。
六
自從那次見識了林鳶「深厚」的學識,李珣幾乎每天都要「恰巧」路過她的窗前,然後再一臉「你無可救藥」的表情進去教她。
「誒,我說姓李的,你天天賴在我家府里也不回家,家裡人不擔心嗎?」林鳶漫不經心地寫著字,斜眼看他。
李珣一身月白色長衫,整個人儒雅俊秀,正斜靠在榻上手捧書籍,聞聲慢悠悠地掃她一眼:「不勞你操心,早就通報過家裡了。」
「哦……」林鳶下筆又使了些力道。
她是想反抗李珣的,但是有一次好死不死就叫丞相看見了。這下可好,他們兩個人狼狽為奸、一拍即合、人面獸心、臭味相投、利欲熏心……
他看著就覺得好笑:「林鳶,我也不白吃白喝你們家的,你擔心個什麼勁啊?再說了,你家這麼大的家底,還多我一張嘴嗎?」
「不白吃白喝?」她又重複了一遍,帶著反問的語氣。
順手捲起書拍在她頭上:「天天教你讀書習字,能不能抵上這些天的『白吃白喝』啊?」
林鳶揉著被打得不是很痛的頭,小聲嘟囔著:「也不是我請你來的……」
「嗯?」
李珣眯眼一睨,她立刻就弱了:「我馬上寫字,嘿嘿……馬上寫……」
「寫了這麼多天的字,煩不煩?」李珣表情一下子柔和起來,聲音放得極輕。
林鳶一臉的不可思議,這還是那個表面溫和純良,實則陰險腹黑的李珣嗎?不對,這不就是他表面的溫和純良嘛!
咬定了李珣肯定有陰謀,林鳶堅定不移地搖搖頭,口是心非道:「不,不煩。」怎麼不煩?都煩死了!
「哦,」李珣拖長了尾音,「本來覺得你會煩,所以打算帶你出去,但是如此看來,的確是多此一舉……」
「不!」林鳶一個激靈,「不是這樣的,實際上……我,我都煩死了,憋壞我了!」現在有李珣在身邊,就算出去玩,爹爹也不能責罰她吧?
林鳶抓緊這時機,一個勁地慫恿他出去,李珣有些頭疼地看著她圍著自己滔滔不絕,實在是像極了一隻百靈鳥。
「啊!我終於出來了!」林鳶像脫韁之馬,不停地在河邊跑跑跳跳,「喂,姓李的,你終於做了一件好事啦!」她回頭看他,開心得合不攏嘴。
「什麼叫終於,教你讀書不是好事嗎?」這瘋癲相引來李珣側目。
「誒你說為什麼要讀書啊?平時也根本用不上這些,還要寫寫背背,煩都煩死了。」林鳶滿臉的苦大仇深,秀眉都皺在一起。
李珣凝眸看她,目光似要把她看透:「你是丞相的女兒嗎?若是去宴會上,不會些東西,豈不是讓人笑話?」
「我會騎馬,又不是什麼都不會。」
「騎馬?上不了檯面。」
林鳶站定,回身嚴肅地看著他:「什麼叫上不了檯面,那些之乎者也上的了檯面,逃命的時候能用嗎?」
李珣站在她面前,低頭笑著看她:「我真好奇,丞相是怎麼養出來你這個丫頭的?居然連逃命都打算好。」
「那有什麼的。我知道我爹想把我送進皇宮,所以,連往哪逃都計算好了!」她有些小小的得意,在河邊理了理衣裙隨性坐下。
李珣微怔,原來丞相的如意算盤已經算到皇宮裡了。
他調笑她:「怎麼?如此討厭皇上?」
林鳶望著河對岸,雙手托腮:「不討厭啊,我小時候見過他一次,挺和藹的,而且,我爹打算讓我嫁的,也不是他。」
「那是誰?」李珣拖起下擺,隨著她一起坐。
「應該是下一任皇子吧,唉,都沒見過面,讓我怎麼嫁啊。」
李珣突然就覺得有趣了,他大皇兄早已戰死沙場,二皇兄是書獃子,扶不上牆。而他和四弟武功、學識都不相上下,但父皇已經把四弟派守邊疆……下一任皇子,是他吧?
「我想要的生活是浪跡天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離這些繁華遠遠的。」
「林鳶,若是你願意,我帶你走,如何?」
李珣目光炯炯,看得林鳶心臟一通狂跳。長發如墨,眉目如畫,以前怎麼沒發現,這李珣還是個美男坯子。
看到林鳶直直地看著他,他就知道這丫頭是上當了,隨後故作惋惜:「唉,還是別想了,這怎麼能跟皇上搶人呢!」
林鳶看他這麼做作的表情,恍然就明白了,站起來對著李珣踢了一腳:「你玩我是吧!想死啊你!」
七
銅鏡,金釵,胭脂……
宮女一邊細心地打扮著林鳶,輕車熟路地挽著她濃密的長發,一邊和林鳶閑聊著天:「皇後娘娘可真漂亮!」
她扯了下嘴角,就算是回應了。
漂亮?哪個女人仔細打扮起來不漂亮?粉腮香鬢,妖艷紅唇,金釵玉環。一襲烈火般的紅袍,鳳冠霞帔,像極了她嫁人的那天……
「要嫁入皇宮了,姐姐你不開心嗎?」林嬋見她面無表情,擔心地看著鏡中的林鳶。
「有李公子的消息嗎?」林鳶只覺得無力,溺水般的無力。
林嬋頓時瞭然,只能默默地搖搖頭。
一個月前,舉國哀悼,先帝駕崩,一片白衣縞素。一個月後,新帝迎娶丞相之女,舉國同慶,萬里晴空,紅綢勝火。
兩個月前,李珣不告而別,林鳶在府里逢人便問他的下落,丞相也僅說他歸家而已。
沒有李珣的陪伴,林鳶凡事都沒有了興緻,整天悶悶不樂。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說走就走,明明前幾天還在教她讀書寫字,一點要走的跡象也沒有。
十里紅妝,萬人空巷。
林鳶在丫鬟的攙扶下上了花轎,一路上鮮花喜樂不斷。她帶著紅蓋頭,鳳冠壓得頭疼。
這是京城有史以來最繁華的婚禮,街頭巷尾都在談論丞相家女兒好福氣,嫁人皇宮羨煞旁人。
林鳶心底一片死寂,想笑,剛扯了唇,眼淚就不管不顧地落下。外面的嬤嬤聽見她的抽泣,低聲斥責:「別哭了,一會兒皇上看見你紅腫著眼睛,小心龍顏大怒!」
即便是再心不甘情不願,可這是掉腦袋的大事,林鳶咬著紅唇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就是太蠢了,前幾天如果沒有一直想著李珣,就一定能想辦法跑的!想到這又覺得不對,她跑了,一家人老小不就都活不了了。
難道這就是命嗎?她到現在還沒能再見李珣一面。
直到坐在龍床上,她才終於死心,只忐忑不安地等著皇上。身下的緋色錦被綉著龍鳳,紅枕旁邊還有鴛鴦戲水。
紅蓋頭前的光亮晃動了一瞬,有風吹紅燭,應該是有人進來了。林鳶緊張地死死拉著喜服,一動不動。
來人帶著濃重的酒氣,略有搖晃地走到她面前,伸手還沒碰到她蓋頭,林鳶就立刻跪下:「皇上萬福金安。」
林鳶被一雙手扶起來,在蓋頭掀起的一瞬被震驚了。
他嘴角是掩蓋不了的笑意,眼眸里也染了醉意:「以前怎麼不見你對我又跪又拜的?」
這紅色的喜袍穿在身上,讓李珣看起來魅惑誘人,衣擺處一條金龍活靈活現,王者氣概霸氣側漏。
林鳶撲進他懷裡,對著他又捶又打,眼淚也止不住:「你去哪了!怎麼能不辭而別呢!知不知道我不想嫁人啊!」
李珣傻傻一笑,抬手摟住她:「你這不還是嫁了嗎?我還怕你跑了呢!別哭別哭,哭花了妝就看不了了。」
指腹輕柔地擦掉她的眼淚,只覺得手下人兒的臉頰滑膩得很,遲遲捨不得放手。目光迷離,卻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明亮。
林鳶被注視得羞紅了臉,躲過他的撫摸,伸手推他又推不動,只好嗔怒:「你是三皇子,居然都不告訴我!要是我不嫁你,你就打算一直瞞著我?」
「若我告訴你我是三皇子,那我就看不到最真實的你了。還有,我知道你不喜歡皇宮,但是我沒辦法,」李珣說著說著竟然委屈起來,「我怕你跟別人跑了,所以回宮以後就儘快安排娶你了,你不會生氣吧?」
這樣小孩子氣愛撒嬌的李珣,林鳶還是頭一次見到,實在是可愛又可氣。要是以後告訴他今天的事,怕是打死他都不會承認吧。
林鳶還沒開口,就發覺李珣摟著她越靠越近。他終於湊過來,輕柔地吻上她的唇。
酒香混合著甜膩的味道,林鳶聽見他說,「鳶兒,我喜歡你。」
八
「皇後娘娘,好了!」宮女將最後一支金鳳簪插入林鳶發中,大功告成。
林鳶拿起梳妝台上的另一隻蝴蝶簪,輕輕抽出那支鳳簪,替換上去。
「娘娘,這金鳳不正好配合今天的封后嗎?」宮女俯身問了一句。
「我不喜歡。」她淡淡回答。
一步,兩步,三步……
大殿越來越近,裡面文武百官分列兩旁,身後的儀仗恢宏壯觀,李珣高坐龍椅,金色的龍袍威嚴帶有壓迫感。
林鳶走得恍惚,彷彿身體都不是自己的,只麻木地邁著步子。
那天清晨醒來,床上只剩下她一人。問過宮女才知道,因為不想打擾她,所以皇上悄悄離開去上早朝了。
剛梳洗了一半,青絲都披散著,李珣就穿著朝服進來了。一下早朝,他便迫不及待地趕往這裡。
「你怎麼朝服都不換?」
「太想你了,來不及換。」李珣從身後環住她。
一干宮女見狀,紛紛低著頭忍著笑。李珣一擺手,全都屏退下去了。
「鳶兒,早朝的那些大臣,都想讓我再納些妃子,你怎麼看?」他想藉此刺激刺激她的神經,生氣不錯,一哭二鬧三上吊更是求之不得。
「我能怎麼看?」林鳶故作鎮定,「你們這些有錢有勢的,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更何況你這萬人之上的皇上。」
李珣對她的反應很不滿意:「看來你沒意見?」
「你是皇上,我又不是,有意見有用嗎?」林鳶給了他一個白眼。
吃醋了?李珣得意地環緊她:「當然有用,你不同意,我絕對不娶。此生,你林鳶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這話當真一直甜到林鳶心坎里去了,而他也沒有食言,後宮那麼大,卻只有她一個人。傳到百姓人家,也就變成了痴心皇帝獨寵愛妃。
此生……你,林鳶……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林鳶在大殿中央站定,神情恍惚地看著前方的地面。公公說了什麼有關冊封的,她沒聽清,唯一聽見的……
「……丞相蓄意謀反,午時斬首,林鳶、林嬋為丞相之女,理應一同斬首,念與林鳶有夫妻之情,林嬋捉拿丞相有功,現將林鳶打入冷宮,林嬋賞黃金萬兩,欽此——」公公拖長尾音,合上聖旨,「還不謝主隆恩!」
林鳶、林嬋齊齊跪下:「謝主隆恩。」
「來人吶,送皇後娘娘入宮。」
從大典一開始,李珣就沒說過一句話,林鳶這個月才見到他一次,沒想到見面之後,竟是又一次別離。
林鳶緩緩轉身,挺直了脊背,神情更加莊重。她手指摸索著那支蝴蝶簪,抽出重重地扔在地上。
……「鳶兒,這隻蝴蝶簪好看嗎?」
「好看啊。」
李珣幫她插入發間:「那這個以後就是我們的定情信物,怎麼樣?」
「好啊!」
李珣,蝴蝶簪還你,從今以後,我們就再沒有關係了。
李進坐在離李珣最近的地方,看看他皇兄,又看看林鳶和蝴蝶簪,無能為力地搖搖頭:這是鬧哪樣?
此次李進才應該是主角,他就是和李珣不相上下的四皇子,現身居南方被冊封為王,掌管一方政權。
丞相想賄賂慫恿他篡謀奪位,卻不曾想兩人可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情同手足,他怎麼可能覬覦他皇兄的位子?
當初皇兄成婚的時候他見過林鳶,皇兄可是喜歡的很,簡直捧在手裡都怕摔了,可現在……造化弄人。
九
「去取些筆墨紙硯來。」
看了眼冷宮的環境,林鳶覺得他已經很善待自己了。這裡一應俱全,和林鳶曾經的宮殿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而且宮女侍衛還多了一倍。
林鳶苦笑,她一個罪臣之女,不殺頭,還受到這樣的待遇,是古往今來鮮有的吧?
李珣手裡捏著信,指尖用力變得蒼白。他皺著濃眉,對這件事有些難以置信。
每天都有,還真是樂此不疲。現在丞相已經斬首,林鳶你還寫信是什麼意思!
打開旁邊的錦盒,林鳶的蝴蝶簪下壓著一疊信件。李珣不耐煩地將信再一次壓在蝴蝶簪下,連一眼都不願意多看,蓋上蓋子。
李進好巧不巧地路過,將他的動作盡收眼底,便勾了勾嘴角轉了個彎。大大咧咧地走進來坐在書案一側,慵懶地靠在椅背上,一邊還翹起二郎腿。
他手也沒閑著,伸長了勾住李珣的肩膀,僅這幾個動作,再瀟洒風流的裝扮也擋不住他一臉的流氓相。
「我說皇兄,幹嘛藏著掖著,你們之間現在有一層霧,你應該把霧弄散,而不是在一旁點起煙來。這樣有意思嗎?就不能打開天窗說亮話?」
李珣扯起肩頭他的一根手指,用力推開他:「別動手動腳的,沒大沒小。」
「誰不知道咱們倆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哦……那老丞相就不知道,要我說,那老丞相……」李進正準備長篇大論一番,卻被李珣一個眼神弄得噤了聲。
「這件事,別再提了。」
「皇兄,就因為這血緣關係?你們倆之間的隔閡也太大了吧!」李進伸手想拿來錦盒瞧瞧,「你不敢看,我就幫你看看。」
李珣按住他的手,目光從奏摺移到他臉上:「如果她接受不了,我不會勉強她。」
「你就不想看看她到底寫了什麼?」李進撇嘴,悻悻收回手。
他沉默了,久久地看著那個錦盒一言不發。半晌,才說了一句。
「不管結局怎麼樣,我都會保護她。」
林嬋帶著一群宮女太監,慢慢悠悠地往冷宮走。一路上的風言風語,也聽了不少。
「你說這真是風水輪流轉,剛封后,就被打入冷宮了,現在那林嬋一下子就揚眉吐氣了。」
「她也真是不擇手段了,連自己的父親也能揭發了,到底有沒有心啊?」
「你們知道什麼啊,她不是丞相的親女兒,是撿來的。」
「怪不得,可這還有養育之恩吶,人心不都是肉長的?怎麼狠下的心呢!」
「你們說她是不是想做妃子啊?不然怎麼隔三差五進宮呢?可看皇上的態度,她這如意算盤可是打錯了。」
「別說了,有人……」
幾個宮女太監躲在暗處竊竊私語,聽到有人經過,急忙四處散了,生怕被抓住責罰一通。
「怎麼?去看你姐姐?」李進迎面而來,十分悠閑地站到她面前。
沒想到能遇見他,林嬋裝模作樣地對著他施禮:「王爺萬福。」
「都退下吧。」
等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李進才眸光一凜,揚唇開口:「別惺惺作態了,你想要什麼,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林嬋聞言笑了:「那你說說,我想要什麼?」
李進濃眉一挑,雙手環在胸前:「錢財,勢利,榮華富貴嘛。你想要的這些,我都能滿足你。」
「滿足我?王爺何來這一說?」
「就算你處心積慮把你姐姐送入了冷宮,你有什麼好處嗎?我皇兄除了她不會再娶,你應該一清二楚。」
「請王爺注意一下,不是我處心積慮,這件事是我決定不了的,從頭到尾,都是皇上的決定。」林嬋逐漸冷了語調。
李進不屑地嗤笑:「別拿皇兄說事,若不是他,你會放過林鳶?你巴不得她死掉吧?」
林嬋不想再跟他糾纏,只想越過他離開。這個男人,不是個善茬,而皇宮裡的人,哪個又是省油的燈?但是她不介意奉陪到底。
擦肩而過的瞬間,他抬手扣住她手腕,湊近她耳邊:「好好考慮,這是你唯一的選擇。」
十
「姐姐,我來看你了。」林嬋邁著蓮花碎步,裊裊婷婷向她走來。
「家人都死光了,你怎麼沒死?」林鳶背對著她,語氣冰冷。
林嬋噗嗤一聲笑了,林鳶終於轉過身看她,眼睛里滿滿的恨意:「你滿意了?我之前還不相信你會這麼做,如今看來,是我錯了,錯在對你的信任。」
林嬋擺擺手屏退身後的宮女太監,緩緩開口:「姐姐,你可別忘了,我不是你妹妹,我是撿來的。」
原來她還在記恨這件事。
「如果不是爹,」林嬋伸出手,一邊欣賞指甲火紅的蔻丹,一邊從指縫間打量著她,」那年的冬天,我早就凍死在路邊了。」
「你閉嘴,爹不是你能叫的!」
「哼,你們所有人都是這樣,總是狗眼看人低!想來,你們一家人,都該死!」
林鳶無聲輕笑:「真是可笑,虧我那時,還把你當成妹妹。」
「妹妹?哈哈——」林嬋仰頭大笑,笑過之後,眼裡蓄滿淚水,「你確定?我記得那些下人,表面上是對我客客氣氣的,好像我真的是你妹妹,可是你知道他們背地裡跟我說什麼嗎?」
「他們說,就你一個沒人要的野孩子,還想要我們來伺候你?你以為老爺把你撿回來,你就真的能變成丞相府的二小姐了?」
「可是爹呢?」林鳶怒了,「就算下人對你不好,爹他有對不起你嗎?」
林嬋硬生生地收回了眼淚,換回不可一世的輕蔑:「爹?你的爹對你可真好,給你取名叫林鳶,而我來了以後,給我取名叫林蟬。鳶飛唳天,蟬鳴炎夏。你永遠高高在上,而我只能,一輩子待在樹上,給你做陪襯。如果不是我央求了他半個月,我現在,還頂著那個可笑的名字。」
「可他忘了,鳶雖飛得高,卻也總有一天會落地,蟬,即便是在地底埋了十幾年,也會有終見天日,名聲大噪的一天。現在看來,的確是這樣。」
林鳶將嘴唇咬得蒼白,一言不發。
「哦對了,還有你,我的姐姐,」林嬋漸漸紅了雙眼,過往一出口,便停不下來,「憑什麼?憑什麼你生來就高高在上,你爹是丞相,你夫君是皇上。而我呢?我什麼都沒有!我只是一個沒人要野孩子!寒冬臘月還穿著破布衣衫,跪在雪地里乞討的野孩子!」
「別說了……」林鳶面無表情地阻止她,側身望著窗外的天空,一聲輕嘆,「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做丞相的女兒,做皇帝的妃子……」
林嬋不屑地一聲冷哼:「你們這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口口聲聲說著不喜歡榮華富貴,一個個卻又拚命享受,就怕哪一天一命嗚呼再沒了這些。」
「你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愛的人執手偕老,天涯策馬,遠離這塵世的喧囂和紛爭,不好嗎?」林鳶偏頭看她。
「可笑。」林嬋沒了諷刺她看她笑話的心情,轉身就要走。
「林嬋,」林鳶叫住她,「以一個姐姐的身份,我還是希望,你能活得開心幸福。」
林嬋沒回頭:「你不恨我?」
「恨。」
「那你不應該想讓我死嗎?」
「想,可我們曾經,也是姐妹。」
林嬋冷勾起嘴角,高傲地抬起頭走出冷宮:「我不需要你的憐憫。」
十一
那天晚上,林鳶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她和林嬋不懂事的小時候,林嬋總纏著她出去玩,大聲地叫她「姐姐,姐姐……」
林鳶也閑不住,便帶著林嬋偷偷溜出府,去城西的集市上玩了。集市上人多,兩個孩子好幾次被擠散。
後來林嬋真的丟了,她怎麼找也找不到她,林鳶急哭了,急急忙忙回府帶上十多個傭人出來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看見林嬋灰頭土臉地坐在地上哭,對面穿著錦繡華服差不多年紀的公子哥兒一臉茫然地盯著她看。
林鳶一下子就火了,這一看就知道那人欺負林嬋了!她立刻上前推了他一下,擋在林嬋面前護住她:「你幹什麼欺負我妹妹!」
林嬋一看姐姐回來了,哭得更大聲了:「嗚嗚……姐姐……」
此時林鳶還不知道對面這被推得一愣的公子哥正是後來所碰見的三皇子,只看林嬋哭得更厲害,脾氣更大:「我告訴你,我妹妹別人不能欺負!」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欺負她了?」公子哥也緩過神了,他還沒見過這麼暴力的女子,「別人不能欺負,難道你就能欺負她了?」
林鳶一時啞言,漲紅了臉,不知道怎麼反駁他的話。林嬋扯了扯她的衣角,小聲道:「姐姐,我們回府吧。」
她順勢扶起妹妹,狠狠瞪了他一眼:「別再讓我看見你!」
再然後就是回府領罰的場景了,林鳶晚飯也沒吃,回來就一直跪在祠堂里。林嬋悄悄跑過來,帶了些她喜歡吃的糕點塞過來:「姐姐,快吃,爹爹睡著了。」說罷跟著林鳶一起跪下。
「嬋兒你幹嘛?」林鳶嚇了一跳,想扶她起來。
「姐姐,這次是我想出去玩的,就算有過錯,也應該罰我,可爹爹只讓姐姐一個人跪祠堂,我們是姐妹,就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林鳶從夢中驚醒,驚出一身的冷汗,那句清脆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還一直縈繞在心頭,像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
「做噩夢了?」她的手被人輕輕握住。
看到熟悉的身影,林鳶呆住:「你怎麼來了?」
李珣輕笑出聲:「怎麼?這皇宮之內還有朕不能去的地方?」
「是啊,你可是皇上,還有什麼是你不能做的事?」林鳶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
他抬手拂上她柔順的長發,溫柔了語氣:「鳶兒,你還在怪朕?」
「不怪,但是我恨你。」
他手指一頓,從她發間抽出,似有似無的一聲輕嘆:「恨吧,如果能讓你減輕些痛苦。」
「痛苦是你給的,你居然還想讓我減輕,別假惺惺了!」林鳶忍著怒火,「既然誅九族,為什麼不殺了我?」
李珣突然抱住她,任憑她拚命掙扎,還是緊緊地抱著她不鬆手:「我不忍心,也不會。」
林鳶在他懷裡一下子崩塌了淚腺,死死拉住他墨色的袖口,原本只是不停地流淚,卻突然一下子就哭出聲:「李珣……你殺了我最親的人,還叫我怎麼安心地和你在一起……」
輕柔的吻落在林鳶額間,她聽聞李珣喃喃:「我就是你最親的人……」
「君主……什麼一諾千金,金口玉言……根本都是假的……是用來騙人的冠冕堂皇!」
「是啊,是冠冕堂皇,」李珣抱著懷裡的人,遙望著窗外的夜空,神色黯然,「都是騙人的,都是假的……」
林鳶哭了許久,許是累了,就沉沉地睡在李珣懷裡。
他輕輕擦掉她眼角的淚痕,吻了她的眉目,滿眼的不舍:「鳶兒,相信我……」
十二
林鳶醒的時候有些恍惚,昨天晚上她見到的李珣,是夢嗎?還有那種久違的溫柔和安心。
如果不是這些身份,他們又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呢?那畢竟是她父親,怎麼可以這樣……
突然感覺腹部一陣絞痛,她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手指緊緊摳住床榻邊沿的雕花,想以此來減輕疼痛感。
宮女端著溫熱的水正巧進來,本來準備給林鳶梳洗,可見她小臉蒼白,頓時就慌了。手裡的銅盆「咣當」一聲落地,上去扶著林鳶。
「娘娘,娘娘……你怎麼了?來人吶!快傳太醫!」
公公伏著身子快步走到皇上身邊,在他耳邊低語一陣。
「皇后怎麼了?」李珣漫不經心地看著奏摺。
「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太醫還在冷宮沒出來。」
「那就等情況出來再稟報。」
公公在李珣打發他出去之前再一次開口:「皇上,老奴看見……看見林嬋和……王爺,不知道在一起談論什麼……」
「李進……林嬋……」這兩個名字在李珣唇邊徘徊。
年邁的老太醫左手捋了捋鬍鬚,右手食指和中指還在探林鳶的脈搏。宮女在一側焦急地等待著結果,不停地來回踱步。
「哎呀,你走來走去晃得老臣頭暈。」老太醫站起身,在隨身的藥箱里翻找著紙張。
「太醫,我們娘娘怎麼樣了?」
老太醫開了一個方子,遞到宮女手中:「無礙,只是需要安心修養。按著方子去抓些安胎的葯吧?」
「安胎?」宮女接方子的手抖了抖,「你是說……皇後娘娘有身孕了?!」
林鳶本已昏昏欲睡,冷不丁聽見宮女和太醫的談話,意識清明了幾分,卻一直停留在身孕這兩個字上。
「你不會連你主子有身孕都不知道吧?」老太醫扭頭看林鳶的一臉呆愣,有些詫異,「皇後娘娘也不知道?」
林鳶默默地點了點頭。
「娘娘,恕老臣多嘴,您自己個的身子骨,難道自己還不關心?這龍胎都有了兩個月了,皇後娘娘還得好好養著身子,平時要注重吃食,運動也要適度……」
好不容易派宮女送走喋喋不休的老太醫,林鳶又開始對著窗外發獃。居然有了小寶寶,她自己都沒發覺。
手溫柔地撫摸上肚子。龍種?是下一個爭權奪勢的犧牲品,還是下一個皇帝?寶寶,你要走你爹爹的老路,做一個以天下先的君主嗎?
如果可以的話,阿娘帶你天涯策馬怎麼樣?林鳶低低地笑,眉眼間不自覺地流露出幸福,又逐漸黯淡了目光。
林嬋簡單整理了儀錶,不緊不慢地走進李進的寢宮。本以為他不是花天酒地就是歌舞昇平,不料他居然在看聖賢書。
「半部《論語》治天下。你想和你的親哥哥爭帝王?」她指尖劃過他桌上的書籍。
李進不以為意:「情同手足,何來爭奪一說?」
「別告訴我他的就是你的。」她的笑容裡帶著隱隱的嘲諷。
李進也仿著她的笑容,身子向她微傾:「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我來要,你允諾給我的東西。」
「世上沒有不需要代價的東西。」
林嬋覺得這場談話已經沒有進行的必要了,轉過身背對著他:「代價?一場聯姻?除了我本身,已經沒有什麼有價值了。」
他覺得這女子實在是孺子可教也,這樣就點透了。她若是個男子,他定然要和她結拜重用,可惜,現在她只能在他身後和他出謀劃策了。
「但是,我可不會像皇兄一樣,後宮只取你一人。」李進想逗逗她。
「放心,我不會對你那些鶯鶯燕燕造成什麼威脅。」
十三
火光從一處宮殿的屋頂燃起,熊熊火焰舔舐著房梁,白日里金碧輝煌的宮殿一時籠罩在火海之中。
「來人,快來人,救火啊!快來救火……」
滾滾濃煙從窗口冒出,不時有人從裡面跑出來。一桶接一桶的水潑進火海,卻杯水車薪,絲毫沒有減小火焰的氣勢。
「怎麼回事?怎麼突然燒起來了!」李珣急匆匆趕來,詢問侍衛,卻無一人能回答。
「皇上,不好了,皇後娘娘在裡面。」
「什麼!」
……
林鳶醒的時候是在前行的馬車裡,馬車有些顛簸,胃裡一陣翻騰,又噁心地想吐。
「停車,快停車……」
馬車一停穩,林鳶就快速奔向路邊嘔吐起來。車夫湊過來,輕輕地拍打她後背,「沒事吧?」又遞上一條手帕。
接過手帕擦了擦嘴角,勉強笑了笑抬頭看人:「沒事,謝謝……」林鳶頓住,「你」字在看清來人之後停在了唇邊。
此時的李珣換上了粗布衣衫,沒有一絲往日的貴氣,像極了會過日子的普通百姓。劍眉星目卻依舊耀眼。
四目相對良久,林鳶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包含了多少含義,可望進他眼底卻是滿滿的深情。
「別這樣看著我,」李珣拉她入懷,「我會留下心理陰影的。」
「你……」靠在熟悉的懷抱,林鳶覺得一刻的不真實,是夢吧。
「我,」李珣下巴抵在她頭頂,輕輕摩擦,「我在一個山村裡尋了一處偏僻的房屋,就是不知道,你和小傢伙能不能吃得了苦。」寬厚溫暖的手掌放在林鳶肚子上,感受裡面的悸動。
「你早就知道了?你不做皇上了?」林鳶小心翼翼試探性地詢問,生怕一眨眼又都是幻想。
「連夫君都沒做好,還做什麼皇上?我現在只想好好照顧你和寶寶。」
「你……」她還有好多想問,比如她父親的事,再比如朝廷怎麼辦,還有……
李珣握著她的肩膀,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我還要和你解釋一下你父親的事,如果我不殺他,最後所有人都不會好過,而且,我不能看著他把你當成棋子利用。」
林鳶沉默了,她都明白,可是明白有什麼用呢?她邁不過心裡的坎,畢竟他撫養了她這麼長時間。
他抬手把蝴蝶簪插入她發間,一臉嚴肅地看著她:「你的那些信我看了,以後不要開這樣的玩笑,本以為是密函,沒想到居然是情信。」
林鳶抿唇,淡淡道:「我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了。」
聽聞林鳶這樣說,李珣知道她是原諒他了,便笑著抱住她:「胡說,明明肚子里還有一個。」
林鳶「噗嗤」一聲笑出來,一個重心不穩,被李珣打橫抱上了馬車。
「我們先去村子里落腳,剩下的事以後再說。」
「好。」
……
林嬋站在皇宮裡高樓上,遙遙地望著遠方,心裡微微地犯疼。
姐姐……
「做壞人的滋味不好受?想洗白?」李進不知何時過來,幽幽地來了一句。
「壞人?你在說你自己?」
李進上前一步,明黃色的龍袍有些扎眼:「明明都是好事,弄得這麼不開心,不划算。」
冷宮的火是林嬋放的,林鳶,也是林嬋放的。她給了一個他們可以天涯縱馬的條件。丞相的事,也是她讓林鳶傷心的,所以,這個人情,她是要還的。
林鳶一走,李珣也是必定要走的,但是因為沒有子嗣,繼位的人選,自然就落在李進的頭上。這樣,算是一箭雙鵰?
姐姐,記得嗎?你答應我要帶我遊走江湖的,丞相府里那麼多人,只有你對我最好了,你不會……恨我吧?
「其實你也不想當皇帝吧?」
「是啊,都是他硬塞給我的,」李進靠近她,一臉的流氓像,「怎麼?你打算再來一場火,咱們倆也私奔?」
林嬋無奈地推開他:「第一,你走了,就沒人繼位了,第二,我和你什麼關係都沒有,為什麼和你私奔?」
李進轉身,悄無聲息地拉住她:「走吧,去休息,明天繼位大典,順便也封個后。」
「什麼?!」
「省得你說咱倆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