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台灣:如果我們不曾相遇

第二章 台灣:如果我們不曾相遇

遇見什麼,什麼就是你的命運。

那一天、那一刻、那個場景,你出現在我的生命中,從此,人生重新定義。

2015年春夏之交,天氣忽冷忽熱。

上海外灘,陰天,薄薄的霧氣,人行道上人群熙熙攘攘。路旁的法國梧桐煥發著生機,葉片青蔥翠綠,空氣里流淌著植物的芬芳氣息。

一位高大英俊的青年步履匆匆,突然被一位極有氣質的中年男子喊住:「帥哥,你好!冒昧打擾一分鐘。真的就一分鐘。」中年男子披著條薄薄的羊絨格子圍巾,一望而知是有風度、有修養的人。

青年停下來,抬抬濃眉問:「您有什麼事?」

中年男子說道:「我們公司從事網路遊戲研發,最新的一款遊戲在做活動,想找兩位真人版男主角。你的形象氣質都非常棒,是否願意去我們公司試鏡?就算不適合,只要入圍前十名候選人,我們公司也會支付一千塊勞務費。如果適合,我們的待遇一定讓你滿意。我是這個項目的負責人,第一眼就覺得你就是我們的遊戲英雄,忍不住冒昧跟你聊兩句。」他的語速極快,思維之敏捷顯而易見。

青年明顯愣住,說:「這個……抱歉,我沒有考慮過這個方向。我是做科研的。」

「做什麼的?我知道美顏、顏值,你做的是什麼顏,ke顏?」中年男子一時反應不過來。可見他習慣追逐社會熱點,想到的是看臉,可是,ke顏是什麼?年輕人又搗鼓了什麼新玩意兒?「科研」這個如此尋常的詞,實在沒在他大腦的常用詞庫里,一時腦子短路,轉不過彎。

青年何明睿微笑道:「科研,科學研究。」

中年男子恍然大悟,又驚詫道:「噢!科研啊!呃,我勸你好好考慮,做網路遊戲形象代言,絕對是收入很高的事情,多少人夢寐以求呢!」

何明睿想想,答:「我沒有學過表演,對著鏡頭會不自然。而且,我確實更喜歡做科研。」

男子答:「我們不需要專業演員,像你這樣,帥一點,酷一點,就很好。」

青年答道:「謝謝,不用考慮了。」然後快步進了一家飯店。男子望著他的背影,搖頭嘆息,似乎惋惜不已。

何明睿拿著手機,無聊地玩著遊戲。飯店包廂,這根本不是他想出現的地方,也不是他喜歡的場合。本來約好的晚餐時間是六點,可現在快要七點了,菜還沒上桌,因為主賓沒到。他眼神空洞地望著這家著名酒店裝修得富麗堂皇的小包廂,盡量不把內心的不耐煩表露出來。

何明睿現在的身份是上海天源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工程師。

天源公司總裁呂謙坐在與何明睿隔了兩個空座位的地方,打過幾個電話之後,正在用手機軟體處理文件。他微微皺著眉頭,左手大拇指和中指卡住下巴,食指彎曲著按在唇上,這是他的招牌動作。開會的時候、聽下屬彙報的時候、沉思的時候,這個動作就會出現。他的手指白皙修長,把冷峻的臉龐襯托得更加英氣逼人。

何明睿身邊坐著呂謙總裁的漂亮侄女——呂卓晴。她拿著手機不停地自拍,不時嘟嘴賣萌,不時裝酷,或者擠眉弄眼。不能不承認,這個女孩子不管怎麼拍都好看,簡直沒有死角。

此時,呂卓晴伸直手臂,將手機拿遠一些,把何明睿也框進了相機。何明睿絲毫不配合地把頭轉開。

呂卓晴嬌聲道:「這麼不給面子?想跟我同框的人需要排隊好嗎!」

何明睿微笑道:「抱歉,我確實不喜歡拍照。」

呂謙嘆口氣道:「自戀狂。」

呂卓晴脫口道:「自戀有什麼錯呀!上帝愛不愛我,是上帝的事;別人愛不愛我,是別人的事;我自己必須愛自己。」

呂卓晴偏轉頭,繼續對著何明睿攻堅:「我們拍個合影,保證有人舔屏,說我們是一對璧人。」何明睿不作聲,不回頭,沒有要理會的意思。呂卓晴實在不是他喜歡的款。

呂卓晴潑辣地笑道:「我已經在撩漢了有沒有。只是……不知道是我段位不夠,魅力不足,還是因為我撩的是一塊木頭。」這位涉世不深的美女目前只有兩種戀愛模式:要麼虐別人,要麼虐自己。大學期間,總有三五成群的男孩子圍著她,有人給她買飲料,她高興了會笑吟吟地接過來喝,邊喝邊含糊地道謝,不高興了直接甩出好遠。而現在她在何明睿面前低聲下氣,簡直是自己找虐。

何明睿笑道:「一塊木頭。」依然不合作。呂卓晴便自顧自用美圖秀秀處理自己的照片,不再理他。

何明睿也奇怪為什麼自己對呂卓晴完全沒感覺。這樣漂亮又富有的女孩,怎麼就收服不了他呢?模糊地,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穿藍色連衣裙的美麗身影,輕盈舞蹈著,可這個影子是不是太遙遠,已經模糊?

他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翻出一個女孩的頭像,仔細端詳。

她是上海一家時尚雜誌的編輯,筆名叫小七,應該也是二十齣頭,幾天前在朋友的生日派對上認識的。小七長得很像一位當紅的大明星,非常美,是個又美又有氣質還有才的女孩子,真是不多見。在何明睿看來,不是能背幾句別人不會的錦繡詩文、會寫幾個人家不會寫的生僻字就叫有才,那大不了是個學究。真正的有才是對世界上的事物有通透而獨到的領悟、自己想做什麼能夠得心應手。何明睿後來看過小七寫的一些報道,為之折服,才真正覺得小七是才女。

當時他們坐在一起,召集人一一做了介紹,小七立刻成為眾人的焦點。閑談中,有人問:「你為什麼叫小七啊,真有七個兄弟姐妹?」小七大叫:「怎麼可能啊!你們誰家有七個兄弟姐妹?我們這一代,有兩個的都算多好嗎?」

那人繼續逗小七:「那你叫小七總有原因。難道你是七仙女中最小的小七?」小七沒心沒肺地笑道:「這個解釋很可以啊!不過,最正確的解釋是,我喜歡7這個數字,所以自名小七。」

又有人問小七是哪裡人,小七說:「我是湖南人。」何明睿就開玩笑道:「湘妹子啊!聽說湘女多情,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話音剛落,何明睿覺得,話題似乎有點過,於是趕緊補一句:「對不起,小七,這玩笑可能有些輕薄,我不是故意的,也很少開這類玩笑。」

小七看他一眼,笑道:「還好,我沒有覺得被冒犯。人長得帥呢,總是容易被原諒。你倒是有資質開這樣的玩笑。」她歪頭想了想,然後說:「湘女多情這話也許是真的。目前我沒愛什麼人,如果真被我愛上,也是蠻辛苦的,因為我對人對事都容易上癮,不小心被我愛上就難脫身了,我很煩人的。」說完她笑起來。何明睿看著她的笑臉,很難得地,花痴病犯了。

座中一個男青年不服道:「小七,他有資質,我有嗎?」小七爽朗地笑著答道:「今天只能有一個人獲得資質。」

男青年酸溜溜地道:「好吧,有資質的帥哥幫你代酒。」小七道:「你說反了,我可以幫有資質的帥哥代酒。」這話真是一語驚人,大家都呆了,等反應過來,一片驚呼聲。小七繼續說:「不是開玩笑噢,雖然我平常很少喝酒,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好像天生不醉,拼酒的話,只要你們當中沒有特別能喝的,加起來都喝不過我。不過呢,今天我要開車,高掛免戰牌。改天再說。」

漂亮有才還特別能喝酒,這小七太令人刮目相看了。於是何明睿熱情地說:「小七,我們加微。」小七美麗的眼睛瞪圓了,說:「交杯?可我今天要開車啊!」何明睿驀地臉紅了,笑著說:「我是說加微,加微信。我可沒那麼大的膽子跟頭一回見面的美女交杯。」小七自己也紅了臉,說:「啊?這個誤會太大了,我自己想多了!來來來,我們以茶代酒,碰碰杯。」碰杯的時候,小七調皮地給了何明睿一個媚眼。那道眼波掃過來,何明睿不禁心蕩神搖。

喝過茶,他們馬上互相加了微信。何明睿感覺到小七對他也很有好感,這種感覺,彼此眼神接觸幾次,心裡就有數了。難得有一個女孩子對得上何明睿的感覺,假如他去追,肯定是很有希望的。他承認,心底有些東西在蠢蠢欲動。

何明睿對著手機上小七的照片,展開一個白痴式的笑容。

這時候包廂門開了,何明睿收回思緒,抬眼看過去。

袁來一進門就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害你們久等了,我一直在等實驗結果,耽誤大家時間了。」

「木頭」何明睿突然張口結舌,臉上不受控制地呈現驚喜得難以置信的表情,眼神聚焦在跟袁來同時進來的女孩子身上。林雨藍跟在袁來身後,當她看到何明睿,立刻傻了。何明睿臉上的表情似乎在瞬間傳染給她,她也驚訝得傻傻地張開了嘴。

世界怎麼可能這麼小,難道這是真的嗎?兩年前何明睿驚現台灣的時候,林雨藍已經傻眼過一次了。她搞不懂,這個男人,怎麼每次出現的時候,都要讓她目瞪口呆。不同的是,上一次,一切都在何明睿的掌握中,他微笑淡定;而這一次,他也是毫不知情,大為驚訝。

「你們認識?」袁來和呂卓晴異口同聲,袁來問林雨藍,呂卓晴問何明睿。何明睿和林雨藍對望一眼,心照不宣地淡淡說道:「是。」

呂卓晴狐疑地說:「奇怪,你們怎麼可能認識?」林雨藍只是微笑,不說話。何明睿說:「這可真是一言難盡,以後有機會再講故事。」

呂卓晴不依,叫道:「不行不行,我現在就想知道。」呂謙道:「來來來,坐下說話。」

大家入座,袁來挨著呂謙;林雨藍右邊是袁來,左邊是何明睿;何明睿坐在林雨藍和呂卓晴之間。

「說說看,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呂卓晴挑釁地望著林雨藍,那口氣,好像何明睿是她的什麼人。林雨藍不知就裡,以為這位咄咄逼人的美女是何明睿的女朋友,不知道怎麼回答,於是掩飾地端起茶杯喝水,不小心嗆到,咳嗽起來。她掩嘴咳了一陣,稍微消停便說:「對不起!」馬上又咳了起來。何明睿和袁來同時伸手想幫林雨藍捶捶背,兩隻手差點碰到一起,又觸電般同時縮了回去。

好不容易停止咳嗽,恰好菜上來了,服務員也已經逐一給各位倒了酒。呂謙舉杯說:「來,今天我們大家聚在一起,就是緣分,先干一杯,待會兒慢慢介紹,互相認識。」呂卓晴本想繼續追問,聞言只好把話咽了回去。

酒杯見底,何明睿怕林雨藍難堪,主動解釋道:「今天在這裡見到林雨藍小姐,真是出乎意料。我們很早就見過,在中學的夏令營認識的。來,為今天的相逢,我敬林小姐一杯。」簡單的幾句話,似乎交代清楚了,呂卓晴警惕地望望林雨藍,倒也不再問什麼。

林雨藍暗想:「他這話是為了撇清自己,還是為了替我解圍呢?」

何明睿見林雨藍和袁來一起進來,剛剛林雨藍咳嗽的時候,袁來又伸手準備為她捶背,也在暗暗揣測林雨藍和袁來是什麼關係。

袁來起初還打算介紹林雨藍是他帶的實習醫生,見到何明睿之後,出於第六感,立刻把他當假想敵,故意含糊其辭,乾脆不介紹,內心希望別人誤以為林雨藍是他的女朋友。林雨藍在醫院報道之後,想起姑姑的病,主動要求到新葯研究中心。而袁來悄悄找了院長,要求帶林雨藍。

於是這餐飯只有呂謙和袁來閑談,偶爾聊一兩句正事,其餘人各懷心事,吃得很潦草。

這時候,意外狀況發生了。服務員把一份三鮮拼盤往沸騰的火鍋里倒的時候,手一滑,連食材帶盤子一起掉到湯鍋里,在服務員發出驚叫的同時,不少菜湯飛濺出來。林雨藍、呂卓晴、袁來三個人都中了招,衣服被濺上油污。

林雨藍和袁來都是一驚,呂卓晴開口就發飆:「怎麼回事,你弱智啊?!」

服務員驚惶地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這盤子太滑了。」

「怪你有什麼用?我的衣服都弄髒了,這外套好幾千塊一件,你賠得起嗎?」呂卓晴大聲呼叫。

「幸虧人沒事,還算好。」林雨藍打圓場。

呂謙也開口道:「卓晴,算了,一個服務員,也不是故意的,就別為難她了。等下我讓領班打個折,差價算你的乾洗費。這種普通的油污都是可以洗掉的。」呂卓晴只好作罷。

何明睿趕緊說:「來來來,吃點東西,喝酒,今天真是太熱鬧了。」突然,呂卓晴不由分說,故意把自己杯子里喝剩的酒倒一半給何明睿,何明睿開始沒留意,等他反應過來,大叫一聲:「喂,你怎麼回事?」卻也無可奈何,總不能不給面子把她的酒倒掉。呂卓晴嬌聲曖昧地笑。

呂卓晴是有意為之,希望讓她跟何明睿的關係看起來很不一般,林雨藍果然一陣黯然。

道別的時候,何明睿還是鼓起勇氣,要了林雨藍上海的新號碼。

晚上,林雨藍和丁雯雯微信聊天:

今天居然遇到了何明睿。

天哪!你們真是太有緣了!如果他再對你表白,不要拒絕了,你心裡明明有他。

表白什麼呀,他貌似有女朋友了。

啊!男人真是易變!才三年多,上次他來台灣不是對你信誓旦旦的嗎?

可是那時候我拒絕他了呀!何況也談不上信誓旦旦,表達得很含蓄。唉,算了,不提他。你最近開心嗎?

我很好。其實,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沒想到你這麼快去了大陸。

什麼秘密?

我們台灣有名的富豪居然對我表白,我不敢相信,不敢接受。

什麼?真的?天哪!恭喜!

你現在什麼也別問,問了我也不方便回答。以後慢慢跟你說好嗎?他還說在大陸有不少投資,會帶我去大陸。我們應該會在大陸見面的。馬上有事了,拜拜。

現代版灰姑娘遇到王子?林雨藍真是又驚又喜,很為丁雯雯感到高興。然而轉念想起何明睿,又有些難過。

三個死黨閨蜜,丁雯雯與富豪有了密切交往;蔡意涵求學美國;自己卻一意孤行地開啟了一段未知旅程,林雨藍禁不住黯然神傷。美國也曾經是林雨藍的目標之一,媽媽謝思虹曾經力主她去美國繼續學醫。現在她孤身一人來到大陸,而心裡在意的人看起來又有了別人。是不是真的走錯了路呢?

午餐后,林雨藍坐在辦公桌前,想起何明睿的事,有些心神不定,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拿出手機給謝思虹打電話。

「媽,你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就是生病了,住院。」

「什麼,住院,什麼病啊!以前從來沒有住過院的,這次怎麼回事?」

「還能怎麼回事,被自己的女兒氣病了!」

「媽,你是說氣話,還是真病了?」

「也說氣話,也真的病了。你爸爸出差,戴維上學,連個照顧我的人都沒有。你如果還把我當媽,最好馬上回來。」

林雨藍嘆口氣道:「媽,你先好好休息,我想想辦法。」

「除了趕快回來,還有什麼辦法好想!」

「媽,我會想出辦法的。你住在什麼醫院啊?」

「你又不回來,我懶得跟你說。掛了掛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林雨藍馬上給林致中打電話,林致中果然在外面出差。「爸,你什麼時候回家?媽媽是不是病了?」

林致中道:「你媽媽這兩天身體是不太舒服,但沒有太大關係,你不用擔心。」

「噢,爸爸你自己要多保重。」林雨藍以為林致中只是安慰她,也就不再多說,馬上給丁雯雯打電話,囑託丁雯雯下午下班之後買點水果去謝思虹上班的醫院看看。林雨藍說:「雯雯,我媽媽說自己病了,在住院,拜託你幫我去看看她究竟怎麼樣。如果很嚴重我就必須回去。我媽媽在醫院也算半個名人,很容易問得到的。」

黃昏時分,丁雯雯打來電話,說謝思虹沒有住院,照常在上班。她說:「雨藍,阿姨根本沒有病,頂多是精神不夠好,我去找她的時候,護士告訴我她在值班。我估計你媽媽是故意說自己住院了,想讓你回來。所以我都沒去找她。水果買了,沒送,我不好意思去找她啊!不然當面拆穿不好吧?」林雨藍笑了起來,說:「雯雯,我覺得你做得很好,謝謝你。水果你就自己吃吧!拜拜。」

想了想,林雨藍馬上撥謝思虹的電話,開心地說:「媽媽,你什麼時候學會演戲了?給我演苦肉計!」謝思虹也笑道:「鬼丫頭,越來越壞,你怎麼知道的?」

「我讓朋友給你送水果,她說你在值班,沒有住院,朋友就不好意思露面了。」

謝思虹道:「反正我用心良苦,就是希望你回來。你可千萬不要跟何明睿談戀愛啊!必須回台灣。」林雨藍道:「哎呀,不會啦。你照顧好自己哦!」

放下電話,林雨藍的思緒又溜到了何明睿身上。僅僅三年多,難道何明睿就真的改弦易轍了嗎?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

2011年底,台北科技大學。

周末一大早,多功能報告廳里座無虛席,連過道都擠滿了人。錢教授的報告主題是「生物科技與人體健康」。台北科大很重視這次講座,特意在台灣多所大學發了海報。

林雨藍是外校來的,沒佔到位置,於是靜靜站在靠前的走廊邊。突然她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一下,轉頭一看,撞見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天哪!居然是何明睿!林雨藍做夢一般驚異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何明睿指指台上說:「我是錢教授的學生,來給他當助理。今天我比較忙,把你的地址發給我吧,改天我去找你。你有我的電話嗎?我的號碼一直沒變。」

林雨藍點點頭。她本來是特意來聽報告的,意外遇見何明睿使她芳心大亂,錢教授講了什麼,一句都沒有聽見。

當天下午,台大醫學院。

大二女生宿舍里,林雨藍正在洗頭髮。她對自己的飄飄長發異常珍愛,洗得很小心,也有些慢。

可視對講系統發出管理員的聲音:「林雨藍,樓下有人找。」蔡意涵跟著叫:「雨藍,雨藍,快一點。」林雨藍應聲道:「小白菜,你幫我下去看看好嗎?可能是快遞,我現在一下子出不來。」小白菜這個昵稱源於某堂課,蔡意涵走神,老師把她叫起來問:「你叫什麼名字?」她支支吾吾回答:「蔡意涵。」老師問:「什麼?蔡……什麼涵?」一個調皮的男生低聲說:「小白菜。」蔡意涵居然糊裡糊塗地跟著脫口而出:「小白菜。」全班哄堂大笑,老師也笑了,說:「好吧,以後你就叫小白菜。小白菜同學,上課務請專心。」落下「小白菜」的綽號,真是不能怨人。

兩人從小學就是同學,大學又同一間寢室,以前她們省掉姓互稱名字,後來林雨藍也不知不覺跟著大家叫「小白菜」。本來丁雯雯也想考台大,但是她的文化成績不夠好,想著自己動不動就把湯湯水水撒在身上,需要練習身體協調,於是乾脆去一所職業學校學舞蹈,準備畢業后當健身教練或舞蹈老師。她每天進行高強度、高難度的訓練,很快成了尖子生。

蔡意涵幫林雨藍下樓看情況,等林雨藍吹乾頭髮款款出來,她還沒上來。林雨藍猜可能不是快遞,只好披著及腰的長發下去找她。

究竟是誰呢?林雨藍不太跟人交際,也就是幾個閨蜜和幾人共同的男性朋友游思聰。林雨藍感覺到富家子弟游思聰有意於她,但每次都巧妙地迴避了。四個人從小一起玩到大,算是發小兒,只是游思聰比幾個女孩子大了幾歲,這兩年在他家族的公司有一搭沒一搭做點事,又有錢又有閑。上次武漢夏令營時,游思聰隨父母去了歐洲,不然一定會去夏令營湊熱鬧的。

難道這次也是游思聰?他倒是常來,但來之前一般會電話聯絡好。或者,是昨天見到的何明睿?當時彼此匆匆忙忙的,林雨藍後來把地址發給了他,他回復:「這幾天時間特別緊,我儘快來找你。」

夏令營分別後,剛開始的半年兩人是有聯繫的,後來各自都忙,加上都不知道是否能再見面,也就慢慢斷了交流。兩人中斷往來不知道是哪個環節的原因,也許因為彼此都忙,也許因為彼此都認為兩個人的感情沒有希望。

其實林雨藍覺得自己心裡一直有何明睿的位置。偶爾去花蓮看爺爺,她還會獨自抽空到海邊散步,希望再次看到藍眼淚,卻一次都沒有見到。她還為此惆悵不已。何明睿不是說過要一起來看藍眼淚嗎?會不會有這麼一天呢?

到了樓下,林雨藍一眼望過去,跟蔡意涵說話的果然是何明睿。

時光的雕刻刀永不停息地雕琢著世間的一切。野蠻生長的青春期里,三年過去,林雨藍出落得更加靈秀動人;何明睿的體格明顯比以前更強壯,看起來也成熟了許多,已經是一個地道的男子漢。兩人目光一碰觸,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明顯是有些羞怯。

林雨藍對蔡意涵說:「小白菜,要不麻煩你給丁雯雯和游思聰打電話,我們一起聚聚。」於是,蔡意涵給游思聰和丁雯雯打電話,何明睿和林雨藍聊開了。

何明睿的導師錢教授應邀到台灣學術交流,他抓住機會申請一起來台灣。錢教授在武漢同時帶了五名學生,何明睿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所以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他的要求。

「我想來找我大爺爺,就是我爺爺的親哥哥。大爺爺曾經是一名國民黨軍官,聽說他到了台灣,也不知道是否還活著。」何明睿看了一眼林雨藍,接著說,「然後,看看能不能找到你。沒想到那麼巧就碰上了。今天到你們學校,你又是校花,隨便問幾個人,一下子就找到了。」

林雨藍開玩笑說:「我們學校是有好多校花,你看看,到處都是,一朵一朵,五顏六色的。」何明睿朗聲笑起來。

林雨藍正色道:「關於你大爺爺的事,如果有時間,周末我可以帶你去我的鄉下老家花蓮,我爺爺在那兒。他以前也當過兵,可以問問他知不知道。」遲疑了一下,林雨藍又道:「還有,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可以看到藍眼淚。」何明睿說:「那太好了。這次我可以待半個月,應該有時間。」林雨藍道:「那行,周末我們去花蓮,我邀請幾個小夥伴一起去。包括丁雯雯,你認識的,她如果有時間也會去。」

正說著,游思聰和丁雯雯過來了。丁雯雯一見何明睿,就笑道:「何哥哥更帥了!」何明睿打量丁雯雯一眼,由衷說:「雯雯才真是越來越漂亮。」丁雯雯笑:「在雨藍面前,哪好意思覺得自己漂亮啊!」說著,丁雯雯親熱地摟住林雨藍的腰。蔡意涵也過來跟丁雯雯抱在一起。三個美少女笑笑鬧鬧的,很是開心。

游思聰提議去釣蝦,然後吃烤蝦喝台啤,得到三個女孩子的熱烈響應。何明睿自然是客隨主便。

游思聰說:「烤蝦配小白菜,是我們台北的超級美味。小白菜呀,很好吃啊!」蔡意涵尖叫著去捶打游思聰,游思聰拔腿就逃。

林雨藍知道何明睿不懂,就解釋了「小白菜」綽號的來由。何明睿說:「他們兩個打打鬧鬧,看起來像一對情侶。」林雨藍否認道:「不是,我們幾個一直從小玩到大,像兄弟姐妹,沒有那麼敏感。」她頓了頓,接著說:「不過,奇怪,游思聰平常從來沒有這樣跟小白菜開過玩笑。今天表現得過於誇張了。」

何明睿笑道:「那一定有原因。」林雨藍問:「什麼原因?」何明睿看了林雨藍一眼,笑笑不語。

丁雯雯快言快語地插嘴道:「游思聰說不定是吃何哥哥的醋哦!他平常對雨藍最好,今天見何哥哥從大陸跑來找雨藍,心裡肯定有想法啦!」林雨藍漲紅了臉,爭辯道:「雯雯,你少胡說。」丁雯雯笑:「好吧好吧,算我錯了。我這不是在幫你分析嗎?」林雨藍笑道:「少來,你以為你是福爾摩斯。」

何明睿一直微笑,什麼也不說。

幾個人上了游思聰開來的賓士車,直奔釣蝦場。

所謂釣蝦場,就是一個人工水池,池子里養殖了許多蝦子,以蝦頭比較大的泰國蝦為主。經營者準備了釣蝦工具、燒烤工具及食材,釣上來的蝦子可以自己帶走,也可以就地加工。

大家找地方坐下的時候,何明睿才發現三個女孩子居然清一色穿著破洞牛仔褲和「小臟鞋」,都是人為有意做舊、做「臟」的。不久前他看到過一份資料,措辭有些誇張,大意是說整個人類的未來會毀在人為做舊的服飾上。因為原料加工過程中,為了達到做舊和破洞的效果,會消耗更多清潔的水和能源,使用一些有毒的化學藥劑,造成不必要的環境污染。何明睿也曾經是破舊牛仔服的擁躉,讀過這份資料后,再也不買這類衣裝了。即使喜歡牛仔面料,也盡量買新的。麻煩的是,因為破舊面料流行,他要找新的牛仔裝都相當困難。於是,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宣傳人為做舊面料的危害。這一次,他自然也準備說,但得找合適的機會。

游思聰第一個釣到蝦子。他邊把蝦往桶里丟邊說:「你們加油啊!蝦子是很笨的東西,看看看,隨便把誘餌丟進去,它們就抓住了。」何明睿這才發現釣蝦子的工具僅僅是一根小木棍,上面用棉線綁著餌料,連鉤子都沒有。他以前從來沒有釣過蝦子,覺得很新鮮有趣。

很快,林雨藍發出勝利的尖叫,她竟然一下子就釣上兩條蝦——一隻蝦子咬住餌料不放,另一隻蝦子緊緊抱住前面的不放。

大家的興緻被調動起來。何明睿的運氣卻沒有那麼好,他明明看到一隻大蝦子咬住釣餌,屏住呼吸用力一拉,想不到那隻蝦子卻把餌料鬆開,掉回水池。

丁雯雯笑著說:「何哥哥釣的這隻蝦子太狡猾了。」林雨藍叫:「加油啊!」蔡意涵嘴裡嘀咕:「怎麼,這些蝦子都認人啊!長得帥、長得漂亮的人,就有蝦子咬餌,我這裡一點動靜都沒有。」

游思聰說:「你最好用小白菜當誘餌,蝦子也吃小白菜的。」蔡意涵站起來打他一拳,游思聰大叫:「你幹什麼?別把我打到水池裡去了!我可不想變成蝦子。」這時何明睿發出一聲勝利的大喊,他也釣到一隻蝦子,儘管是一隻個頭比較小的幼蝦。他說:「我的人生第一釣啊!」引得大家大笑。

笑鬧中,竟然很快就釣了大半桶。

游思聰提著蝦子送去加工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回事,桶上的鐵絲居然鉤住了蔡意涵牛仔褲上的破洞。蔡意涵尖叫:「喂喂喂,把我當蝦子啊!」眾人笑翻。

笑完,何明睿趁機趕緊說:「女孩子們,建議大家以後別再買破洞款牛仔褲和這種做舊的小臟鞋了,後果非常可怕。」他把有意做舊會有害環境的道理講了一遍,女孩子們面面相覷,游思聰說:「學我。我的衣服都要穿五年以上。」

「什麼?」這下別說女孩子,連何明睿都覺得不可思議,那麼有錢的人,怎麼可能一件衣服穿五年?游思聰說:「這是我老爸立的規矩啦!我覺得還好,衣服穿久一點也沒什麼。反正我的衣服那麼多,每件穿幾次,不知不覺就超過五年了。」何明睿起初以為游思聰是那種傳說中的富二代、紈絝子弟,聞聽此言,感覺他其實很淳樸,不禁對他另眼相看。

烤蝦送上來了,五個人大快朵頤,啤酒加烤蝦,簡直是台灣第一美味。

正吃著,有幾個人走近他們,為選舉拉票。何明睿覺得有些意外。林雨藍告訴他,這幾個人是參選者的粉絲,不是正式的拉票團隊。這些年,參選人為了拉選票,真是招數迭出,有打美女牌的,有使用卡通形象的,有時候還會送一些小禮物拉攏眾人。

蔡意涵故意惡作劇地喊:「我支持又帥又有型的啦。」

拉票團隊的人面面相覷,無話可說。游思聰打圓場道:「小白菜,你這哪是在選領導人,是在選男朋友吧?喝酒喝酒。」大家一陣鬨笑。

才喝下一杯啤酒,林雨藍和丁雯雯的臉頰就泛出兩朵桃花。游思聰開玩笑說:「看看,只有小白菜的臉一直是白的。真正的美女喝酒都臉紅。」這回蔡意涵只是翻了個白眼,懶得理會他。

林雨藍說:「我再喝一杯就不能喝了,喝多了會醉。對了,這個周末何明睿同學要去花蓮找人,去看藍眼淚,我們陪他一起去好不好?」蔡意涵和游思聰都說要去,只有丁雯雯猶豫不已。她在一家機構兼職舞蹈老師,而且是那家機構的金牌教練,不能輕易請假。

何明睿體貼地說:「大家能去就去,在一起玩當然最好,如果有事就別勉強。這次我會在台灣待十幾天呢,還有機會再聚。」丁雯雯於是說:「何哥哥,我就不陪你去花蓮了。回到台北我們再一起玩。」

游思聰開玩笑說:「該去的不去。不該去的反倒賴著去。」蔡意涵叫:「你的意思是誰不該去啊,你自己不該去吧?」林雨藍笑:「你們都該去,我這個不該去的也要去。」

大家都喝得比較節制,喝到開心就自動喊停,旁人也不勸。最後,因為喝了酒,游思聰打電話叫管家開車一一把大家送回。

何明睿覺得非常開心,一切都恰到好處,好吃又好玩,怪不得釣蝦在台北如此流行。

平常去花蓮,林雨藍和父母一般選擇搭火車,兩個多小時就到了。不過這一次時間比較充裕,游思聰願意開豪車自駕,走海岸線,欣賞沿岸的海洋風光,幾個年輕人特別興奮。

還沒上車,游思聰就說:「雨藍,你坐副駕駛吧!」林雨藍錯愕了一下。因為她沒打算坐前面。蔡意涵大叫:「我坐前面吧!」游思聰誇張地說:「你不行,太八卦了,等下別害得我把車開到海里去。」何明睿微笑道:「確實,讓雨藍坐副駕駛比較好,畢竟是去雨藍老家。」游思聰抿嘴微笑,於是林雨藍大大方方坐了前排。其實,她本來希望跟何明睿一起坐後排,更方便交流。

關於怎麼坐,游思聰事先動了一點小腦筋。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開口,結局一定是蔡意涵坐副駕駛。那不是他想要的局面。三個女孩中,他內心最喜歡林雨藍。雖然從來不曾正式表白,但他覺得總有一天水到渠成,會向林雨藍求婚,但半路殺出的何明睿讓他感到了某種威脅。

敏感如林雨藍,當然懂得其中的種種微妙。事實上她的心思還沒有定。只能說她對何明睿更有好感。新鮮感和好奇,是愛情的強大催化劑。

兩次停車去海邊瘋一陣之後,游思聰的賓士居然拋錨了。

「真是莫名其妙,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游思聰覺得沒面子,很生氣,第一反應是打電話給管家大發一通少爺脾氣,怪他沒有把汽車維護好。

何明睿溫和地跟林雨藍說:「我以前遇到過這種情況,我們那邊是打汽車維修店的電話,不知道這邊有什麼更好的做法?」

游思聰沒好氣地說:「算了,我的管家會再開一輛車過來。幸虧我們走得還不算遠。掃興死了。」林雨藍安慰他說:「沒關係,沒關係,反正我們都是好朋友,只要在一起就是開心的,在哪裡都是玩。」蔡意涵也說:「是啊,這樣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可以更久一點啊!」何明睿微笑道:「小事小事,等一等就好了。」

大家東拉西扯一陣,幾十分鐘后,管家開來一輛白色的福特越野車。游思聰沒了脾氣,對管家說:「辛苦了。我們趕時間,就不管你了。」

何明睿說:「花蓮很不錯,我聽不少來台灣旅遊的人提起過。」林雨藍驕傲地說:「確實,風景獨好。那裡是我爺爺選的地方。」

林又喜坐在家門口的柚子樹下,拐杖靠在椅子邊。

這是一棟已經有些年頭的老房子,平房,中間一間大屋,算是廳堂;兩邊各有一間小的,分別是廚房、卧室。白牆黑頂,倒是非常醒目。這套房子是他和太太林顏麗珠修建的。顏麗珠是台灣本地女子,和林又喜年紀相仿,1966年,生下林致中僅僅一年以後,外出時意外遭遇車禍身亡。林又喜大慟,埋怨自己命運不濟,獨自把林致中拉扯大,一直住在老房子里,也不思再娶。

林又喜是被長官逼著來到台灣的,經常忍飢挨餓,吃盡了苦頭。1961年,年僅二十八歲的林又喜已經患有風濕病,病情發作的時候槍都拿不穩,被列為老弱病殘,只領了三個月的微薄薪俸,以及蚊帳一頂、席子一條、衣服兩件,就被流放到社會上自謀生活。他輾轉來到花蓮,認識了不善言談又相貌平平的顏麗珠,兩人彼此疼惜,僅僅過了三年穩定溫暖的好日子,命運又把林又喜丟進了苦海。此後,他一個人連拉帶扯把林致中養大。幸虧林致中遺傳了父親的英俊相貌以及母親的好性格,人又勤奮,在台北娶了醫生謝思虹為妻,又有一雙兒女湊成一個好字,人生已經算是無比順利。

一陣風吹來,柚子葉沙沙響。

這棵柚子樹長得茁壯高大,滿樹柚子沉甸甸的,在風中微微頷首,大一點的個頭跟足球差不多。這棵柚子樹是結婚那年林又喜和顏麗珠一起種下的,林又喜視若珍寶。他小心地照看著,施肥啦,澆水啦,如果發現有蟲子,一定會親手捉掉。隔著寬寬的海洋,另一邊的陸地上——林又喜的故鄉湖北,也有一棵這樣的柚子樹。

凝望著一個個果實,恍惚中,林又喜看見舊時光中那個十幾歲的少年,像小猴子一樣爬到樹上,用剪刀剪、用棍子敲,一個一個地把柚子收下來。他的親娘在樹下叫:「喜子,小心一點啊!別摔下來了!」他們每年都會摘下好幾筐柚子,一部分送給鄰居們嘗嘗,一部分拿去賣掉。

記憶中,他的娘有一張多好看的臉啊!然而這張臉笑著笑著,突然淚流滿面,喃喃叫:「喜子,你在哪兒呀?快回家,娘想你……」也許人老了,就會變得脆弱。林又喜每次想起親娘都會落淚。多少年過去了,他都成了快八十歲的老人,他的親娘早就不在人世了,老家的那棵柚子樹是否還在呢?

一輛白色的汽車開過來,在他家門前緩緩停下。林又喜正尋思著來人是要問路還是找水喝,卻見到林雨藍從車上跳下,歡叫著「爺爺」朝他跑來。林爺爺大半年沒見孫女了,看到林雨藍真是歡喜得不得了,新的淚水又流了下來。

林雨藍笑道:「爺爺,你怎麼哭了?」林又喜笑著說:「爺爺高興,高興……」

蔡意涵、何明睿、游思聰一個個走過來,林雨藍逐一介紹。作為林雨藍小時候的玩伴,游思聰、蔡意涵還記得林爺爺,但林爺爺已經認不出他們了。

林雨藍指著何明睿說:「爺爺,他是從大陸過來的,來找他的爺爺。」林又喜一聽,睜大了眼睛說:「噢,大陸過來的啊!好啊!好啊!你爺爺叫什麼名字?」

何明睿遲疑著說:「我來找我爺爺的親哥哥,我叫他大爺爺。我大爺爺的名字是何光遠。何,是人生幾何的何,光明的光,遙遠的遠。我大爺爺以前是國民黨軍官,來了台灣,不知道是否還活著。」

「何——光——遠,這名字沒聽過啊!我們有十幾個老兵還活著。有姓田的、姓林的、姓蔣的,沒有一個姓何的!可能他已經不在了,好多人都已經沒啦!」何明睿默然。他突然想起什麼,又說:「林爺爺,找到您,就又多了一份希望。說不定我大爺爺還在,只是沒人認識他。下次我把他的照片帶過來。這次急急忙忙的,沒帶照片。」

林又喜頻頻點頭道:「好,那好……」

吃飯的時候,何明睿問:「林爺爺,您是怎麼到台灣來的呢?」林又喜抿了一口酒,講起了往事。

1949年,十六歲的林又喜幫媽媽幹活。這一次,媽媽煮好了茶葉蛋,讓他拿到火車站去賣,囑咐他賣完雞蛋買幾包鹽、幾盒洋火(火柴)回來。過了兩趟火車之後,籃子里的雞蛋已經不多,林又喜打算再等一趟火車。

火車靠近了,林又喜發現這一趟火車上的乘客全是當兵的。其中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對他喊:「小兄弟,到車門邊上來,你的東西我全要了。」

林又喜高興極了,提著雞蛋走到車門邊去,那位長官卻像搶一樣用力一把拉住他的籃子。林又喜吃了一驚,緊緊抓住籃子不放,想不到那人索性把林又喜一起拽上了車。林又喜拚命掙扎著要下去,那人笑著說:「小兄弟,我們不會虧待你的,給你一個好價錢。」後來,林又喜成了那個人的通信兵,就這樣一直到了台灣。

聽罷,何明睿問:「那你家裡人都不知道你的下落嗎?」林又喜搖頭:「他們哪裡會知道……」

何明睿義憤填膺地說:「什麼鬼軍官!真是可惡!」

林又喜喃喃道:「後來我也沒便宜他!」何明睿問:「怎麼沒便宜他?」林爺爺搖搖頭,不肯說。林雨藍也覺得詫異,以前她沒有聽爺爺提起過,沒便宜那個人,是什麼意思?林雨藍追問道:「爺爺,你說嘛,怎麼沒便宜他?」

林又喜還是搖頭。

何明睿再問:「你現在還記得他嗎?」林爺爺答:「他化成灰我都記得。好人命不長,禍害遺千年哦。這個人姓田,現在還活著,在台北。」他遲疑了一下又說:「下次你可以帶著你大爺爺的照片去找他。他認識的人比我多。」

何明睿眼裡又燃起新的希望。他接著問:「您在大陸那邊的親人後來聯繫上了嗎?」林又喜說:「聯繫上了。準備去大陸的時候,雨藍的奶奶遇到車禍,這件事就放下了。後來我身體不太好,不適合出遠門,十幾年前我妹妹來了台灣。前兩年雨藍不是去武漢看了她的姑姑嗎?那就是我妹妹的女兒。她告訴了我大陸那邊的情況,除了我妹妹,基本上也沒什麼親人了。」「哦,對對對。」何明睿這才想起他聽林雨藍說起過姑姑林青青。

林又喜又說:「其實這麼多年,一直想回去啊!我認識一個熟人,以前禁止去大陸的時候,他竟然想到一個很奇怪的辦法,真的過去了。」「什麼奇怪的辦法?」何明睿一下子來了興趣。

「那時候我們都還在部隊里,沒有那麼自由,他偷偷地把籃球芯藏起來,籃球皮擺在那裡,別人也不知道這籃球沒有芯。一天夜裡,他把籃球芯綁在自己身上當救生圈,偷偷下海,竟然游回去了。」林又喜回憶道。「喔,那真不是一般的厲害。」何明睿感嘆。

「是啊!他身體棒,水性好,才敢這麼做。」林又喜說完,搖搖頭。話匣子一打開,忍不住絮絮叨叨說起往事。他們剛來台灣的時候,生活條件非常艱苦,住的房子好多都是用甘蔗板搭起來的,又常常思念家鄉的親人,很容易煩惱。其實林又喜不去大陸,除了妻子遭遇車禍,後來身體變差,大陸親人已經不多,還有一個他從不說出口的原因,那就是並不富裕。他聽去過大陸的人說,那邊的人日子過得不好,如果他那麼遠回去了,既見不到幾個親人,又不能給別人幫助,回去幹什麼呢?所以他索性不再想回去的事。

蔡意涵道:「爺爺,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您現在條件好多了,我們整個台灣都變得很富裕。您知道嗎?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前些年來了一個大陸的美女模特,嫁給我們這裡的農民噢!我還聽說大陸那邊很窮哎!」

何明睿趕緊澄清道:「大陸這些年變化很大啊,真正特別窮的人並不多。」

林雨藍道:「是的,大陸的城市也很繁華。至於模特嫁過來,這個不好說啦!你只是看到表面現象,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蔡意涵道:「那也是。人家的隱私,不是好朋友,也不好去問。其實我很好奇她為什麼嫁過來。」林雨藍道:「我倒是聽我媽媽提起過,好像是說年紀大了,不容易找到合適的對象。恰好我們這邊的大哥去大陸旅遊,兩個人認識,就在一起了。」

黃昏,四個年輕人來到花蓮的海邊,看看能不能見到藍眼淚。

何明睿說:「我專門查了資料,藍眼淚是一種會發出生物光的夜光藻,可能是環境變化的原因,近些年變得更常見了一些。」林雨藍說:「我只看到過一次。真的太漂亮了,就像在一個夢幻世界里。」游思聰和蔡意涵都說從來沒有看到過。

一到沙灘上,他們就忍不住瘋了起來,時而奔跑,對著大海喊叫,時而打起沙戰,時而下到水裡去玩。

突然林雨藍覺得一陣刺痛,驚叫出聲,仔細一看,腳底被海灘上的玻璃殘片割破了,正在流血。

何明睿一把扶住她,著急地說:「哎呀,我們回去算了,回去找點葯敷上。」游思聰扶住林雨藍的另一邊,也說:「對,我們乾脆回去算了。」蔡意涵遲疑地問:「那不看藍眼淚了?」林雨藍看看自己的傷口,說:「不用回去,沒關係,傷口不深,很快會止血的。」她看何明睿一眼,笑著說:「有人漂洋過海,好不容易來到這裡,特意來找藍眼淚,怎麼能就這樣回去呢?」

何明睿說:「沒關係,看藍眼淚有的是機會,把你照顧好要緊。」林雨藍一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堅持道:「我又不是紙糊的,自己的傷自己知道,真的沒事。」何明睿和游思聰互相看看,只好不走了。

蔡意涵大叫:「快來快來,這裡有一隻大螃蟹!」游思聰跑了過去,何明睿在林雨藍身邊坐下,一動不動地陪著她。

「快來啊!這裡有一個鳥窩,還有鳥蛋呢!」又是蔡意涵的聲音。

過了一陣,游思聰居然把鳥窩和鳥蛋一起端了過來。林雨藍一看,裡面有六隻鳥蛋,蛋殼色彩斑斕,美極了。她說:「還是放回去吧!讓它們變成六隻美麗的小鳥,多好。」游思聰說:「我聽說只要有人動過鳥蛋,鳥媽媽就不會再來了。」三個人面面相覷。

林雨藍堅持道:「還是放回原處吧。」游思聰說:「我想著是不是可以帶回去給你爺爺補補身體。」「不要不要。爺爺會罵人的。」林雨藍連連搖頭。小時候,林雨藍撿到鳥蛋拿回家,被林又喜狠狠地罵過一頓。那次挨罵,林雨藍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非常委屈,現在想來,應該是爺爺少年時離開母親,看不得類似情景。游思聰只好把鳥窩、鳥蛋放回原處。

夜幕降臨了,依然沒有藍眼淚的影子。大家繼續耐心等待。夜漸漸深了,微微有些寒意。四個年輕人坐在一起,何明睿和游思聰就近弄來一些枯枝,點起了篝火。海面上依舊沒有動靜。

何明睿坐不住了,他不由分說抓住林雨藍的手,說:「我們回去吧!我背你。」林雨藍略略遲疑,還是讓何明睿背著走了。見到何明睿背起了林雨藍,游思聰有些垂頭喪氣,低著頭跟在後面。蔡意涵對游思聰說:「我們倆跑步比賽,看誰先跑到你的車邊。」話音剛落,她就開跑。游思聰愣了愣,再看看何明睿和林雨藍,也開始跑起來。

林雨藍伏在何明睿背上,臉有些發燙,什麼也不說。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

丁雯雯沒有一起去花蓮,覺得遺憾,也似乎對何明睿有歉意,因此搶著要請大家去吃台北夜市,以示彌補。

台北夜市,小吃種類之多就不用說了,榴槤酥、奶茶飲料、滷味、水果、小點心,應有盡有。香的、辣的,紅的、綠的,食材新鮮又打眼;下油鍋的嗞嗞聲、鍋子和鍋蓋碰撞的聲音,不絕於耳;各類小吃光是聞味道或者看上一眼,就讓人忍不住流口水。總之在這裡,人的感覺器官根本不夠用。

何明睿想吃大腸包小腸,還有各種魚丸、肉丸。他說:「我對這兩種食品感情很複雜,相當糾結。它們味道好極了,可是我媽媽一天到晚要我別吃,說裡面的肉有太多假的,大部分都是假冒偽劣的材料。」

林雨藍說:「這個你大可以放心,台灣食品管理很嚴,基本上所有新鮮食物都是當天的,如果當天吃不完,店家會把它們處理掉。一旦吃到不新鮮的食物,顧客可以馬上投訴,懲罰非常嚴厲,而且,這店基本就不會再有人去了。」蔡意涵介面道:「大陸那邊來的旅遊團很喜歡買台灣的食物。」

何明睿大口吃掉一份大腸包小腸,還品嘗了一些豆製品,實在是吃不下了,滿足地嘆息著說:「怪不得台灣夜市那麼有名,是真的好吃又放心。」林雨藍要了一份牛肉丸、一盤水果沙拉,也大叫著吃撐了。

丁雯雯還是老樣子,兩次把飲料灑在自己裙子上。蔡意涵不停地吃魚丸,還有空閑大叫:「雯雯,你的體操白練了嗎?」丁雯雯嘆息著說:「是啊,真見鬼!我已經好久沒有失手了!可能今天太激動了!」何明睿本來假裝沒有看見丁雯雯灑飲料,見她們這樣互相調侃,忍不住笑。

游思聰問:「大家今晚還有別的節目嗎?我這裡有五月天演唱會的票,要不要去看看?」丁雯雯和蔡意涵同時尖叫著說:「太好了!我們要去!我們要去!」林雨藍看看何明睿,何明睿也正好看向她,兩人同時點頭。

丁雯雯笑著說:「好幸福啊!我老早就想去看。游思聰哥哥好酷!有土豪做朋友太好了!」

五月天一出場,引起歌迷們歇斯底里的一陣陣尖叫。何明睿知道五月天,看過他們代言的廣告,但如此近距離欣賞演唱,還是第一次。五月天控制現場的能力很強,知道如何時而令歌迷們狂熱地尖叫,時而讓他們感動得潸然淚下。

蔡意涵尖叫:「五月天,帥呆了!」丁雯雯推推她說:「他只是唱歌唱得好,要說帥,還不如何哥哥好嗎!」這話何明睿沒有聽清,林雨藍卻聽見了,她不由得悄悄瞄了何明睿一眼。何明睿馬上感覺到她的目光,跟她對望一下,兩人又慌張地同時閃開眼神,盡量認真聽歌。

何明睿對《突然好想你》這首歌最有感覺,似乎是專門唱給他聽的。

突然好想你/你會在哪裡/過得快樂或委屈/突然好想你/突然鋒利的回憶/突然模糊的眼睛/最怕空氣突然安靜/最怕朋友突然地關心/最怕回憶突然翻滾/絞痛著不平息/最怕突然聽到你的消息/最怕此生已經決心自己過/沒有你卻又突然/聽到你的消息

此情此景,此時此地,強烈的愛的激情在何明睿的內心激蕩、奔涌。蔡意涵不知道什麼時候手裡抓了一大把熒光棒,這時候分送給大家,何明睿一把抓過,跟著大家一起尖叫。

演唱會結束已經快十一點了。游思聰又逐一送大家回家。

丁雯雯家最近,先送她。下車的時候,丁雯雯笑著說:「有土豪做朋友,真是太爽了!謝謝游思聰哥哥。何哥哥下次見。」游思聰開玩笑說:「那你就想辦法嫁給土豪。」丁雯雯調皮地回道:「不敢,我膽子小。」

送何明睿的路上,林雨藍的電話響了。謝思虹很少會這麼晚打來電話,這是查崗嗎?林雨藍豎起食指噓了一聲,還擺擺手,示意大家噤聲。游思聰乾脆把車停在路邊。

哪怕是問候,謝思虹的聲音也有些嚴厲:「雨藍,你在幹什麼,還沒睡呀?」

林雨藍有些緊張地答:「呃,媽,我準備睡呢!」

「要早點休息。我打電話是要問你,和你一起去爺爺家的那個大陸男孩是什麼人?」林雨藍只說周末跟幾個同學一起去鄉下,不回家,並沒有說去爺爺家。看來是媽媽給爺爺打過電話了。林雨藍懊悔忘了跟爺爺說不要告訴媽媽哪些人來過。

「啊,你問這個幹嗎?」

「不幹嗎。就是給你打預防針,千萬不要跟大陸的男孩子談戀愛,不會有好結果的。倒是游思聰,我看可以。你們一起長大,彼此知根知底,他家世又好。不過,跟他打交道也要保持距離,女孩子還是要自尊、自愛、自重。」

「媽,你說這個幹什麼呀!我還小呢!」

「知道自己還小就好。現在的年輕人,好多事都亂套了。」

「好了,媽媽,困死了!」

「行,早點睡。這個周末必須回家了啊!」

「好,媽媽拜拜!」林雨藍趕緊掛掉電話。

蔡意涵問:「你媽媽說什麼呀?」何明睿和游思聰也緊張地注視林雨藍。林雨藍愣了一下,答:「沒什麼。幸虧我媽只是問我有沒有睡覺。她要是問我在哪裡就慘了。我撒謊都不知道怎麼撒。」

第二天,蔡意涵也牽頭請大家聚了一次,幾個人去了台北的酒吧。其實大家喝酒都有節制,喝高興了就好,絕不喝醉。

隨後幾天,何明睿給錢教授當助手,不方便出來。一眨眼,在台灣的日子只剩下三天了。最後一天,必須陪錢教授參加聚會,只剩兩個晚上可以自由支配。

何明睿覺得必須約林雨藍單獨談談。然而,談什麼呢,告訴她,他喜歡她?可是兩個人天遙地遠,誰知道會不會有好的結局呢?看得出來,游思聰很喜歡她,也許游思聰更適合她吧!如果真的喜歡她,就該替她著想,或者,不約她了?畢竟已經再度見到她,知道她很好,如願以償,不是就夠了嗎?

可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吶喊著,渴望再見到她。何明睿輾轉反側,難以決定,真是愁腸百結。

只剩兩個夜晚。何明睿不由自主地再來找林雨藍。真是很巧,居然只有林雨藍一個人在寢室里。何明睿喜出望外地約她出去喝咖啡。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夏令營里平衡木上的較量,說起相聚的那些快樂時光。

何明睿怏怏地說:「雨藍,你知道嗎,我真的非常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子,如果你也在大陸,我一定要娶你。」林雨藍低下頭說:「可惜,我不在大陸。」

何明睿握住她的手,嘆息道:「不管怎樣,能夠遇到你這麼美好的女孩子,我已經很開心了。在武漢,你穿著那條藍裙子跳舞的時候,我都看呆了。說實話,我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

林雨藍說:「那天在花蓮海邊,我的腳割破了,謝謝你背我。」何明睿道:「我也不知道怎麼那麼大的勇氣一下子就把你背起來了。其實我好怕你拒絕。」

「可惜沒有看到藍眼淚。」林雨藍岔開話題。「藍眼淚,以後還有機會的。我在大陸那邊的海邊也能看到。」何明睿盯著林雨藍,繼續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好難過。想到我們要分開,我真是煩惱透了。乾脆我留在台灣算了。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要,就留在這裡陪你。」林雨藍笑:「傻話,你辦的證件到期后,會被警察抓起來的。」

不知不覺已經很晚了。

何明睿送林雨藍回學校的時候,鼓起勇氣摟住她的腰。林雨藍微微掙扎了一下,也就任他摟著,到學校附近才把他的手輕輕拿開。

到了樓下,林雨藍回頭看他的時候,他一直獃獃地一動不動。她的心沒來由地疼了一下,於是又跑過去,在他面前停下。何明睿緊緊擁抱她,兩人深深地嘆息,一任年輕的心因為相思而煎熬、疼痛。

或許就是因為內心深處猛烈疼痛的深刻記憶,機會來臨的時候,林雨藍不惜瞞著媽媽直飛上海。

2015年,林雨藍大學畢業,台大醫院和上海協和醫院合作,開始一個交換實習生項目,為期一年。林雨藍幾乎第一時間報名,順利地成了一名交換實習生。

這一天天氣很熱,房間里開著空調。迷迷糊糊回憶往事,林雨藍慢慢進入了夢鄉。她夢見自己朝一個模糊的人影奔過去,那影子卻飄飄忽忽不怎麼真切。還夢見自己參加考試,明明知道答案,卻對著卷子腦袋發脹,沒辦法認真答題。

一覺醒來,林雨藍居然還記得夢裡自己拿著空空的試卷,明明知道答案,卻非常苦惱、不願意落筆的情景。這個夢,林雨藍當然知道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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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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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台灣:如果我們不曾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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