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火車鳴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它從黑暗裡帶著光駛來迎接滯留在此的乘客。
車站裡的聲音又回來了,大屏幕上顯示我那班車開車時間確定了,火車來接我了。我卻怎麼也回不過神來,就像陷在夢裡了一樣。作為影子的我和我自身對話,影子說要離我而去,影子可以自己決定往哪裡走嗎?
我在地上四周尋找,有燈光的地方就該有影子,我找到了,被椅子和地面分割的我的影子,變形了的影子。從這影子上來看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細緻的特徵,甚至除了它出現在我周圍以外我都找不到別的理由說這就是我的影子。
我看著那個變形的影子在心裡想到:我出來找耳耳,做錯了么?
興許是火車機長知道晚點晚得太多了得趕,一路上火車急速行駛。上車的時間已經接近早晨,大多數人在候車廳都沒能睡個好覺--其實這話也有問題,出門坐火車,能睡個好覺的機會本就不多--上了車之後都各自找准位置呼呼大睡。退票的人數還是客觀的,留出了不少空位,尤其是在火車不停到站的過程中,下車的人多上車的人少。好些三個座的長椅只有一個人在那裡躺著。這樣的時機在平常可不多見,平常都是人滿為患到洗手台都上坐倆人。
上了車我的思緒也沒能鎮靜下來,回想火車晚點候車的那五六個小時,實在是有些缺乏現實感。開頭的那個長了痦子的老頭子和後邊那個在美容院工作的女孩說的話倒還好,有關於耳耳的記憶重新浮現出來我也很高興,儘管談論的內容和女孩的有相似之處,不過不是因為這個的話怕也回想不起來。最缺乏現實感的自然是影子的出現,他說的那些話大概就是和耳耳談論的自私、恨以及人內心的惡了。以前的我從沒這麼直面過惡這東西,我不能否認影子所說的一些話和一些想法,甚至他就像佛洛依德人格理論里的本我一樣,以最直接的快樂為生活本身,不用在乎別人的什麼,只顧自己開心就好了,也不用去管時間如何,因為我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沒什麼大志,也有的是時間。
這大概就是我自己的囹圄了。
天漸漸亮了起來,我的眼睛很累,但是暫時的閉眼又會有影子的出現,所以我還是只能睜著眼看外面亮起的景色。遠處的山和田地都在緩慢的移動,天上的雲也是一塊一塊的沒有特定的形狀,就連想象也不知道該把它們想象成什麼樣,有種想象力在此枯竭的感覺。影子走了,它從我身上帶走了什麼,無疑的。
「哎喲,讓老子在候車廳等了好雞兒久哦!」四周的人陸續在天亮中醒來,話匣子由「大家共同經歷晚點」這一事實打開。
「是噻,颱風就颱風嘛,你要是晚個個把小時我還能等,結果晚弄久!」坐我斜對面的人跟著前一個人說下去,口音跟工地上的那個眉毛很粗的人很像。
「我就該坐飛機回去的,這回為了省錢我特意坐的火車,本來想的既然是趟快車,那到家也不算太晚,說不定還能趕上回家吃晚飯的。」一個小姑娘說話,看樣子還是個學生。
「你們就放假了啊?」
「沒放寒假,但是也沒什麼課了,在學校無聊,就想回家玩玩再回來考試。誰知道遇上這種事!」很委屈的口吻。她脖子上還掛了個護頸,在說話的間隙拿出手機和耳機戴上。
一邊的人看她戴的那個東西覺得稀奇還議論了幾句。
「還有這種東西啊。」
「你沒見到過啊?保護頸子的,他們年輕人這種耍法兒就是多!」
「真的管用啊?」
「至少睡瞌睡的沒得浪難受噻。是不是哦?」那人對著小姑娘問。
「啊?嗯,是比較舒服。」
這邊的人有些無事可做,那邊就已經有人團起來打牌了,吵鬧的聲音很大,估計車廂另一頭的人都能聽見。他們分坐在兩個座的對面,還有些人站著圍在周圍,一邊罵罵咧咧的談笑一邊出牌,一個人出了牌之後想毀牌,嘴裡一個勁的說「出錯了,出錯了」,手還伸到桌子上想把牌拿回來,旁邊的人按住他的手不讓他收,順便笑罵幾句。
賣零食的推車過來,我買了盒泡麵,算是解決一下遲到的早飯。
「這些地方的冬天來得太早了。」對面換了個光頭坐著,雙手抱胸的姿勢,看著窗戶外面的田說,並沒特意的說話對象。
「是早,你看那些土頭的草,都枯死完了。」另一個人走到這邊來指著窗外說,說完一屁股坐在我旁邊的位置上。
「還是屋頭好啊,看到啥子都是綠油油的,心情都要好點。」
「你這不是就要回去了啊,掙到錢了要往屋頭跑了噶。」
「哪哦!掙到啥子錢哦!也就是剛夠我屋頭那兩個娃娃交學費的!」
「大的好大了?」
「在讀高二。」
「浪好噻,喊他考個好大學二天你就享福了!」
「享福?哈哈,我倒是沒指望享他好大的福。」
「不錯了!有兩個娃娃。」
「唉,小那會兒兩個娃兒成天打架,現在倒是長大了。這娃兒就是長得快啊,你半年沒看到他,新買的衣服就不合身了。」
「一直都在長個子都嘛。兩個都是男娃兒啊?」
「是啊,不省心。」
「男娃娃好,男娃娃好。」
小姑娘坐我對面,聽那兩個人繼續聊孩子的時候我看到她哭了。
「喲,女娃娃咋子了?」光頭不一會兒也發現了,側過頭去問。
她抹了抹眼淚笑著說沒事,眼睛又繼續盯著手機屏幕。
「這是看電視看哭了啊?啥子電視哦?」光頭湊到手機那兒看了一眼,「韓劇啊?」
「嗯。」
「哦哦,現在的小姑娘是不是都喜歡看這種哦?我們反正是看不懂。」
「年輕娃兒的東西,你懂得到啥子哦。我手機高頭裝了個微信,到現在我都還沒耍轉得。」
「這趟車什麼時候才能到站啊?」小姑娘暫停了電視加入對話。
「要半夜一兩點了。」我說。
她看著我,表情一下就變了。「啊?要那麼久啊?」
「畢竟晚了挺長時間的。」
「我就該坐飛機回去的。」她又說這句,「坐飛機我幾個小時就到了。我爸媽都準備了好吃的等我回去了,現在我卻還在火車上!」本就有眼淚的臉上又多了幾滴。
「回家?哪個不想早點回家哎?這車半夜到了我還馬上回去不到的。」光頭對著小姑娘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
「那你們比我要慘些,我到站了可以讓我爸開車來接我。就是不知道車具體什麼時候到。」
「小姑娘是還在上大學?」
「嗯。」
「學的啥子?」
「旅遊管理。」
「搞旅遊的啊?那多好的,現在搞旅遊掙得到錢。」光頭一個勁的點頭。
「是噻,現在的人有點閑錢就說要去放鬆一下,要去旅個游。」
「我就是喜歡旅遊,想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才學這個。」小姑娘笑著說,除了臉上的淚痕以外一點都不像一個哭過的。
「我就覺得能看到好多好多美景特別開心,到處走走,隨處認識一些朋友,也說不上是有多深交的那種,因為感覺在旅遊的時候認識的人,哪怕是萍水相逢的也特別友好。」談到這個的時候她臉上有了光彩,大概確實是她喜歡的事情。「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要在路上嘛。」
「嗯嗯,說到這個你就高興了。」光頭說,然後又轉過頭來問我,「小夥子,你也到終點站啊?」
「不是,我在終點站前一個站下,提前一個小時。」
「哦哦。等了那麼久,一個小時都不算啥子了。」
「是。」
「就是我們這些還要轉車的多不方便。」
「那你們到了怎麼辦啊?去住賓館嗎?」小姑娘問。
「能咋個辦?車站裡頭有睡處就在車站頭睡噻,沒得的話就只能去住賓館了。不過這年頭賓館啥子的都是在死命的宰人,尤其是車站旁邊的,貴的要死!」我旁邊那個人說。
「你們都是在外邊打工的是吧?也是現在回家嗎?」
「屋頭有點事,喊趕緊回去。」光頭說,「催了好幾遍了。」
「嘿,有啥子急事哦?」
「能有啥子,屋頭那個老頭子要辦生,喊我們回去跟他咋起,我哥哥他們都已經到了。但是你看現在,遇到這個晚點,估計我到了他們酒席都已經擺完了。」
「那你還回去個雞兒啊?哈哈!直接坐這趟車又走了算球了!」
「唉,都說好了要回去了,我要是不到就走的話老頭子又要鬧了!」
「他鬧就鬧他的噻,你都這個歲數了還怕一個老頭子啊?」
「怕倒是不怕,就是他要到處去說,他一說了我過年回去喝個酒都要被人家笑話,多不划算哎。」
「哈哈哈……」
小姑娘繼續看她的韓劇,我繼續望著窗戶發獃。周圍的聲音繼續吵鬧。
下了火車感受到外面的溫度才知道火車上的暖氣不是白供應的,它都讓人忘了這裡已經已經進入冬天這個季節了。我裹緊衣服背著包出站,晚上的的士不太好打,我站在外面吹了好一會兒風才坐上一輛車。這裡的風跟那裡的風完全不一樣,就像一個暴躁的孩子和一個溫柔的孩子站在一起做對比一樣。
深夜的司機很能說話,把我當做一個外鄉人來介紹這個地方,好吃的店、有趣的景點,他都一一說給我聽,順便還說了一些新下放的政策,先是數落了一番,接著說他們也只能順應著政策來,畢竟吃碗飯不容易。我也都一一應和著。
下了車之後從熟悉的公交站台往家裡走,昏黃的路燈壞了一個,一閃一閃的,路邊的店鋪都關著門,四周一片寂靜。不過離家一個多星期,恍惚覺得已經外出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