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繡花
楊蓮亭冷冷的道:「童百熊,在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見了教主,為甚麼不跪下?膽敢不稱頌教主的文武聖德?」童百熊仰天大笑,說道:「我和東方兄弟交朋友之時,哪裡有你這小子了?當年我和東方兄弟出死入生,共歷患難,你這乳臭小子生也沒生下來,怎輪得到你來和我說話?」令狐沖側過頭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見他白髮披散,銀髯戟張,臉上肌肉牽動,圓睜雙眼,臉上鮮血已然凝結,神情甚是可怖。他雙手雙足都銬在鐵銬之中,拖著極長的鐵鏈,說到憤怒處,雙手擺動,鐵鏈發出錚錚之聲。任我行本來跪著不動,一聽到鐵鏈之聲,在西湖底被囚的種種苦況突然間湧上心頭,再也剋制不住,身子顫動,便欲發難,卻聽得楊蓮亭道:「在教主面前膽敢如此無禮,委實狂妄已極。你暗中和反教大叛徒任我行勾結,可知罪嗎?」童百熊道:「任教主是本教前任教主,身患不治重症,退休隱居,這才將教務交到東方兄弟手中,怎說得上是反教大叛徒?東方兄弟,你明明白白說一句,任教主怎麼反叛,怎麼背叛本教了?」楊蓮亭道:「任我行疾病治癒之後,便應回歸本教,可是他卻去少林寺中,和少林、武當、嵩山諸派的掌門人勾搭,那不是反教謀叛是甚麼?他為甚麼不前來參見教主,恭聆教主的指示?」童百熊哈哈一笑,說道:「任教主是東方兄弟的舊上司,武功見識,未必在東方兄弟之下。東方兄弟,你說是不是?」楊蓮亭大聲喝道:「別在這裡倚老賣老了。教主待屬下兄弟寬厚,不來跟你一般見識。你若深自懺悔,明日在總壇之中,向眾兄弟說明自己的胡作非為,保證今後痛改前非,對教主盡忠,教主或許還可網開一面,饒你不死。否則的話,後果如何,你自己也知道。」
童百熊笑道:「姓童的年近八十,早已活得不耐煩了,還怕甚麼後果?」楊蓮亭喝道:「帶人來!」紫衫侍者應道:「是!」只聽得鐵鏈聲響,押了十餘人上殿,有男有女,還有幾個兒童。童百熊一見到這幹人進來,登時臉色大變,提氣暴喝:「楊蓮亭,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當,你拿我的兒孫來幹甚麼?」他這一聲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響。令狐沖見居中而坐的東方不敗身子震了一震,心想:「這人良心未曾盡泯,見童百熊如此情急,不免心動。」楊蓮亭笑道:「教主寶訓第三條是甚麼?你讀來聽聽!」童百熊重重「呸」了一聲,並不答話。楊蓮亭道:「童家各人聽了,哪一個知道教主寶訓第三條的,念出來聽聽。」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寶訓第三條:『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楊蓮亭道:「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條教主寶訓,你都背得出嗎?」那男孩道:「都背得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讀了教主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楊蓮亭笑道:「很對,這話是誰教你的?」那男孩道:「爸爸教的。」楊蓮亭指著童百熊道:「他是誰?」那男孩道:「是爺爺。」楊蓮亭道:「你爺爺不讀教主寶訓,不聽教主的話,反而背叛教主,你說怎麼樣?」那男孩道:「爺爺不對。每個人都應該讀教主寶訓,聽教主的話。」
楊蓮亭向童百熊道:「你孫兒只是個十歲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這大把年紀,怎地反而胡塗了?」
童百熊道:「我只跟姓任的、姓向的二人說過一陣子話。他們要我背叛教主,我可沒答允。童百熊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會做對不起人的事。」他見到全家十餘口長幼全被拿來,口氣不由得軟了下來。
楊蓮亭道:「你倘若早這麼說,也不用這麼麻煩了。現下你知錯了嗎?」童百熊道:「我沒有錯。我沒叛教,更沒背叛教主。」楊蓮亭嘆了口氣,道:「你既不肯認錯,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將他家屬帶下去,從今天起,不得給他們吃一粒米,喝一口水。」幾名紫衫侍者應道:「是!」押了十餘人便行。童百熊叫道:「且慢!」向楊蓮亭道:「好,我認錯便是。是我錯了,懇求教主網開一面。」雖然認錯,眼中如欲噴出火來。楊蓮亭冷笑道:「剛才你說甚麼來?你說甚麼和教主共歷患難之時,我生都沒生下來,是不是?」童百熊忍氣吞聲,道:「是我錯了。」楊蓮亭道:「是你錯了?這麼說一句話,那可容易得緊啊。你在教主之前,為何不跪?」
童百熊道:「我和教主當年是八拜之交,數十年來,向來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說道:「東方兄弟,你眼見老哥哥受盡折磨,怎地不開口,不說一句話?你要老哥哥下跪於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說一句話,老哥哥便為你死了,也不皺一皺眉。」東方不敗坐著一動不動。一時大殿之中寂靜無聲,人人都望著東方不敗,等他開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終沒出聲。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這幾年來,我要見你一面也難。你隱居起來,苦練《葵花寶典》,可知不知道教中故舊星散,大禍便在眉睫嗎?」東方不敗仍是默不作聲。童百熊道:「你殺我不打緊,折磨我不打緊,可是將一個威霸江湖數百年的日月神教毀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為甚麼不說話?你是練功走了火,不會說話了,是不是?」
楊蓮亭喝道:「胡說!跪下了!」兩名紫衫侍者齊聲吆喝,飛腳往童百熊膝彎里踢去。
只聽得呯呯兩聲響,兩名紫衫侍者腿骨斷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噴鮮血。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我要聽你親口說一句話,死也甘心。三年多來你不出一聲,教中兄弟都已動疑。」楊蓮亭怒道:「動甚麼疑?」童百熊大聲道:「疑心教主遭人暗算,給服了啞葯。為甚麼他不說話?為甚麼他不說話?」楊蓮亭冷笑道:「教主金口,豈為你這等反教叛徒輕開?左右,將他帶了下去!」八名紫衫侍者應聲而上。童百熊大呼:「東方兄弟,我要瞧瞧你,是誰害得你不能說話?」雙手舞動,鐵鏈揮起,雙足拖著鐵鏈,便向東方不敗搶去。八名紫衫侍者見他神威凜凜,不敢逼進。楊蓮亭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門口高聲吶喊,不敢上殿。教中立有嚴規,教眾若是攜帶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那是十惡不赦的死罪。東方不敗站起身來,便欲轉入後殿。童百熊叫道:「東方兄弟,別走,」加快腳步。他雙足給鐵鐐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勢幾個筋斗,跟著向前撲出,和東方不敗相去已不過百尺之遙。楊蓮亭大呼:「大膽叛徒,行刺教主!眾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任我行見東方不敗閃避之狀極為顢頇,而童百熊與他相距尚遠,一時趕他不上,從懷中摸出三枚銅錢,運力於掌,向東方不敗擲了過去。盈盈叫道:「動手罷!」
令狐沖一躍而起,從繃帶中抽出長劍。向問天從擔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任我行和盈盈,跟著用力一抽,擔架下的繩索原來是一條軟鞭。四個人展開輕功,搶將上去。只聽得東方不敗「啊」的一聲叫,額頭上中了一枚銅錢,鮮血涔涔而下。任我行發射這三枚銅錢時和他相距甚遠,擲中他額頭時力道已盡,所受的只是一些肌膚輕傷。但東方不敗號稱武功天下第一,居然連這樣的一枚銅錢也避不開,自是情理之所無。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這東方不敗是假貨。」向問天刷的一鞭,捲住了楊蓮亭的雙足,登時便將他拖倒。東方不敗掩面狂奔。令狐沖斜刺里兜過去,截住他去路,長劍一指,喝道:「站住!」豈知東方不敗急奔之下,竟不會收足,身子便向劍尖上撞來。令狐沖急忙縮劍,左掌輕輕拍出,東方不敗仰天直摔了出去。
任我行縱身搶到,一把抓住東方不敗後頸,將他提到殿口,大聲道:「眾人聽著,這傢伙假冒東方不敗,禍亂我日月神教,大家看清了他的嘴臉。」
但見這人五官相貌,和東方不敗實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和東方不敗平素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態,卻有天壤之別。眾武士面面相覷,都驚得說不出話來。任我行大聲道:「你叫甚麼名字?不好好說,我把你腦袋砸得稀爛。」那人只嚇得全身發抖,顫聲說道:「小……小……人……人……叫……叫……叫……」
向問天已點了楊蓮亭數處穴道,將他拉到殿口,喝道:「這人到底叫甚麼名字?」楊蓮亭昂然道:「你是甚麼東西,也配來問我?我認得你是反教叛徒向問天。日月神教早將你革逐出教,你憑甚麼重回黑木崖來?」向天冷笑道:「我上黑木崖來,便是為了收拾你這奸徒!」右掌一起,喀的一聲,將他左腿小腿骨斬斷了。豈知楊蓮亭武功平平,為人居然極是硬朗,喝道:「你有種便將我殺了,這等折磨老子,算甚麼英雄好漢?」向問天笑道:「有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聲響,又將他右腿小腿骨斬斷,左手一樁,將他頓在地下。
楊蓮亭雙足著地,小腿上的斷骨戳將上來,劇痛可想而知,可是他竟然哼也不哼一聲。
向問天大拇指一翹,贊道:「好漢子!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東方不敗肚子上輕輕一拳,問道:「你叫甚麼名字?」那人「啊」的大叫,說道:「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向問天道:「你姓包,是不是?」那人道:「是……是……是……包……包……包……」結結巴巴的半天,也沒說出叫包甚麼名字。
眾人隨即聞到一陣臭氣,只見他褲管下有水流出,原來是嚇得屎尿直流。任我行道:「事不宜遲,咱們去找東方不敗要緊!」提起那姓包漢子,大聲道:「你們大家都瞧見了,此人冒充東方不敗,擾亂我教。咱們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們的真正教主任我行,你們認不認得?」
眾武士均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從未見過他,自是不識。自東方不敗接任教主,手下親信揣摩到他心意,相誡不提前任教主之事,因此這些武士連任我行的名字也沒聽見過,倒似日月神教創教數百年,自古至今便是東方不敗當教主一般。眾武士面面相覷,不敢接話。
上官雲大聲道:「東方不敗多半早給楊蓮亭他們害死了。這位任教主,便是本教教主。自今而後,大伙兒須得盡忠於任教主。」說著便向任我行跪下,說道:「屬下參見任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眾武士認得上官雲是本教職位極高的大人物,見他向任我行參拜,又見東方教主確是冒充假貨,而權勢顯赫的楊蓮亭被人折斷雙腿,拋在地下,更無半分反抗之力,當下便有數人向任我行跪倒,說道:「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其餘眾武士先後跟著跪倒。那「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十字,大家每日里都說上好幾遍,說來順口純熟之至。任我行哈哈大笑,一時之間,志得意滿,說道:「你們嚴守上下黑木崖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崖下崖。」眾武士齊聲答應。這時向問天已呼過紫衫侍者,將童百熊的銬鐐打開。童百熊關心東方不敗的安危存亡,抓起楊蓮亭的後頸,喝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我那東方兄弟,你……你……」心情激動,喉頭哽咽,兩行眼淚流將下來。楊蓮亭雙目一閉,不去睬他。童百熊一個耳光打過去,喝道:「我那東方兄弟到底怎樣了?」向問天忙叫:「下手輕些!」但已不及,童百熊只使了三成力,卻已將楊蓮亭打得暈了過去。童百熊拚命搖晃他身子,楊蓮亭雙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任我行向一干紫衫侍者道:「有誰知道東方不敗下落的,儘速稟告,重重有賞。」連問三句,無人答話。霎時之間,任我行心中一片冰涼。他困囚西湖湖底十餘年,除了練功之外,便是想象脫困之後,如何折磨東方不敗,天下快事,無逾於此。哪知今日來到黑木崖上,找到的竟是個假貨。顯然東方不敗早已不在人世,否則以他的機智武功,怎容得楊蓮亭如此胡作非為,命人來冒充於他?而折磨楊蓮亭和這姓包的混蛋,又有甚麼意味?
他向數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衫侍者瞧去,只見有些人顯得十分恐懼,有些惶惑,有些隱隱現著狡譎之色。任我行失望之餘,煩躁已極,喝道:「你們這些傢伙,明知東方不敗是個假貨,卻夥同楊蓮亭欺騙教下兄弟,個個罪不容誅!」身子一晃,欺將過去,拍拍拍拍四聲輕響,手掌到處,四名紫衫侍者哼也不哼一聲,便即斃命。其餘侍者駭然驚呼,四散逃開。任我行獰笑道:「想逃!逃到哪裡去?」拾起地下從童百熊身上解下來的銬鐐鐵鏈,向人叢中猛擲過去,登時血肉橫飛,又有七八人斃命。任我行哈哈大笑,叫道:「跟隨東方不敗的,一個都活不了!」盈盈見父親舉止有異,大有狂態,叫道:「爹爹!」過去牽住了他手。忽見眾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教……東方不敗並沒有死!」
任我行大喜,搶過去抓住他肩頭,問道:「東方不敗沒死?」那人道:「是!啊!」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原來任我行激動之下,用力過巨,竟捏碎了他雙肩肩骨。任我行將他身子搖了幾下,這人始終沒有轉醒。他轉頭向眾侍者喝道:「東方不敗在哪裡?快些帶路!遲得片刻,一個個都殺了。」一名侍者跪下說道:「啟稟教主,東方不敗所居的處所十分隱秘,只有楊蓮亭知道如何開啟秘門。咱們把這姓楊的反教叛徒弄醒過來,他能帶引教主前往。」
任我行道:「快取冷水來!」
這些紫衫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當即有五人飛奔出殿,卻只三人回來,各自端了一盆冷水,其餘兩人卻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潑在楊蓮亭頭上。只見他慢慢睜開眼睛,醒了過來。向問天道:「姓楊的,我敬重你是條硬漢,不來折磨於你。此刻黑木崖上下通路早已斷絕,東方不敗如非身有雙翼,否則無法逃脫。你快帶我們去找他,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藏頭露尾?大家爽爽快快的作個了斷,豈不痛快?」楊蓮亭冷笑道:「東方教主天下無敵,你們膽敢去送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好,我就帶你們去見他。」向問天對上官雲道:「上官兄,我二人暫且做一下轎夫,抬這傢伙去見東方不敗。」說著抓起楊蓮亭,將他放在擔架上。上官雲道:「是!」和向問天二人抬起了擔架。楊蓮亭道:「向裡面走!」向問天和上官雲抬著他在前領路。任我行、令狐沖、盈盈、童百熊四人跟隨其後。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後,經過一道長廊,到了一座花園之中,走入西首一間小石屋。楊蓮亭道:「推左首牆壁。」童百熊伸手一推,那牆原來是活的,露出一扇門來。裡面尚有一道鐵門。楊蓮亭從身邊摸出一串鑰匙,交給童百熊,打開了鐵門,裡面是一條地道。眾人從地道一路向下。地道兩旁點著幾盞油燈,昏燈如豆,一片陰沉沉地。任我行心想:「東方不敗這廝將我關在西湖湖底,哪知道報應不爽,他自己也是身入牢籠。這條地道,比之孤山梅庄的也好不了多少。」哪知轉了幾個彎,前面豁然開朗,露出天光。眾人突然聞到一陣花香,胸襟為之一爽。從地道中出來,竟是置身於一個極精緻的小花園中,紅梅綠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極具匠心,池塘中數對鴛鴦悠遊其間,池旁有四隻白鶴。眾人萬料不到會見到這等美景,無不暗暗稱奇。繞過一堆假山,一個大花圃中儘是深紅和粉紅的玫瑰,爭芳競艷,嬌麗無儔。
盈盈側頭向令狐沖瞧去,見他臉孕笑容,甚是喜悅,低聲問:「你說這裡好不好?」令狐沖微笑道:「咱們把東方不敗趕跑后,我和你在這裡住上幾個月,你教我彈琴,那才叫快活呢。」盈盈道:「你這話可不是騙我?」令狐沖道:「就怕我學不會,婆婆可別見怪。」盈盈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兩人觀賞美景,便落了后,見向問天和上官雲抬著楊蓮亭已走進一間精雅的小舍,令狐沖和盈盈忙跟著進去。一進門,便聞到一陣濃烈花香。見房中掛著一幅仕女圖,圖中繪著三個美女,椅上鋪了繡花錦墊。令狐衝心想:「這是女子的閨房,怎地東方不敗住在這裡?是了,這是他愛妾的居所。他身處溫柔鄉中,不願處理教務了。」
只聽得內室一人說道:「蓮弟,你帶誰一起來了?」聲音尖銳,嗓子卻粗,似是男子,又似女子,令人一聽之下,不由得寒毛直豎。楊蓮亭道:「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見你不可。」內室那人道:「你為甚麼帶他來?這裡只有你一個人才能進來。除了你之外,我誰也不愛見。」最後這兩句說得嗲聲嗲氣,顯然是女子聲調,但聲音卻明明是男人。任我行、向問天、盈盈、童百熊、上官雲等和東方不敗都甚熟悉,這聲音確然是他,只是恰如捏緊喉嚨學唱花旦一般,嬌媚做作,卻又不像是開玩笑。各人面面相覷,盡皆駭異。楊蓮亭嘆了口氣道:「不行啊,我不帶他來,他便要殺我。我怎能不見你一面而死?」
房內那人尖聲道:「有誰這樣大膽,敢欺侮你?是任我行嗎?你叫他進來!」
任我行聽他只憑一句話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個手勢,示意各人進去。上官雲掀起綉著一叢牡丹的錦緞門帷,將楊蓮亭抬進,眾人跟著入內。
房內花團錦簇,脂粉濃香撲鼻,東首一張梳妝台畔坐著一人,身穿粉紅衣衫,左手拿著一個繡花綳架,右手持著一枚繡花針,抬起頭來,臉有詫異之色。
但這人臉上的驚訝神態,卻又遠不如任我行等人之甚。除了令狐沖之外,眾人都認得這人明明便是奪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十餘年來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東方不敗。可是此刻他剃光了鬍鬚,臉上竟然施了脂粉,身上那件衣衫式樣男不男、女不女,顏色之妖,便穿在盈盈身上,也顯得太嬌艷、太刺眼了些。這樣一位驚天動地、威震當世的武林怪傑,竟然躲在閨房之中刺繡!任我行本來滿腔怒火,這時卻也忍不住好笑,喝道:「東方不敗,你在裝瘋嗎?」東方不敗尖聲道:「果然是任教主!你終於來了!蓮弟,你……你……怎麼了?是給他打傷了嗎?」撲到楊蓮亭身旁,把他抱了起來,輕輕放在床上。東方不敗臉上一副愛憐無限的神情,連問:「疼得厲害嗎?」又道:「只是斷了腿骨,不要緊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給你接好。」慢慢給他除了鞋襪,拉過熏得噴香的綉被,蓋在他身上,便似一個賢淑的妻子服侍丈夫一般。眾人不由得相顧駭然,人人想笑,只是這情狀太過詭異,卻又笑不出來。珠簾錦帷、富麗燦爛的繡房之中,竟充滿了陰森森的妖氛鬼氣。東方不敗從身邊摸出一塊綠綢手帕,緩緩替楊蓮亭拭去額頭的汗水和泥污。楊蓮亭怒道:「大敵當前,你跟我這般婆婆媽媽幹甚麼?你能打發得了敵人,再跟我親熱不遲。」東方不敗微笑道:「是,是!你別生氣,腿上痛得厲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如此怪事,任我行、令狐沖等皆是從所未見,從所未聞。男風變童固是所在多有,但東方不敗以堂堂教主,何以竟會甘扮女子,自居妾婦?此人定然是瘋了。楊蓮亭對他說話,聲色俱厲,他卻顯得十分的「溫柔嫻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噁心。童百熊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道:「東方兄弟,你……你到底在幹甚麼?」東方不敗抬起頭來,陰沉著臉,問道:「傷害我蓮弟的,也有你在內嗎?」童百熊道:「你為甚麼受楊蓮亭這廝擺弄?他叫一個混蛋冒充了你,任意發號施令,胡作非為,你可知道么?」東方不敗道:「我自然知道。蓮弟是為我好,對我體貼。他知道我無心處理教務,代我操勞,那有甚麼不好?」童百熊指著楊蓮亭道:「這人要殺我,你也知道么?」東方不敗緩緩搖頭,道:「我不知道。蓮弟既要殺你,一定是你不好。那你為甚麼不讓他殺了?」童百熊一怔,伸起頭來,哈哈大笑,笑聲中儘是悲憤之意,笑了一會,才道:「他要殺我,你便讓他殺我,是不是?」東方不敗道:「蓮弟喜歡幹甚麼,我便得給他辦到。當世就只他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他一個好。童大哥,咱們一向是過命的交情,不過你不應該得罪我的蓮弟啊。」童百熊滿臉脹得通紅,大聲道:「我還道你是失心瘋了,原來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們是好朋友,一向是過命的交情。」東方不敗道:「正是。你得罪我,那沒有甚麼。得罪我蓮弟,卻是不行。」童百熊大聲道:「我已經得罪他了,你待怎地?這奸賊想殺我,可是未必能夠如願。」
東方不敗伸手輕輕撫摸楊蓮亭的頭髮,柔聲道:「蓮弟,你想殺了他嗎?」楊蓮亭怒道:「快快動手!婆婆媽媽的,令人悶煞。」東方不敗笑道:「是!」轉頭向童百熊道:「童兄,今日咱們恩斷義絕,須怪不了我。」
童百熊來此之前,已從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單刀,當即退了兩步,抱刀在手,立個門戶。他素知東方不敗武功了得,此刻雖見他瘋瘋癲癲,畢竟不敢有絲毫輕忽,抱元守一,凝目而視。東方不敗冷冷一笑,嘆道:「這可真教人為難了!童大哥,想當年在太行山之時,潞東七虎向我圍攻。其時我練功未成,又被他們忽施偷襲,右手受了重傷,眼見得命在頃刻,若不是你捨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童百熊哼了一聲,道:「你竟還記得這些舊事。」東方不敗道:「我怎不記得?當年我接掌日月神教大權,朱雀堂羅長老心中不服,啰里啰唆,是你一刀將羅長老殺了。從此本教之中,再也沒第二人敢有半句異言。你這擁戴的功勞,可著實不小啊。」童百熊氣憤憤的道:「只怪我當年胡塗!」
東方不敗搖頭道:「你不是胡塗,是對我義氣深重。我十一歲上就識得你了。那時我家境貧寒,全蒙你多年救濟。我父母故世后無以為葬,喪事也是你代為料理的。」童百熊左手一擺,道:「過去之事,提來幹麼?」東方不敗嘆道:「那可不得不提。童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沒良心,不顧舊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我蓮弟。他要取你性命,我這叫做無法可施。」童百熊大叫:「罷了,罷了!」
突然之間,眾人只覺眼前有一團粉紅色的物事一閃,似乎東方不敗的身子動了一動。但聽得當的一聲響,童百熊手中單刀落地,跟著身子晃了幾晃。
只見童百熊張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撲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動也不動了。他摔倒時雖只一瞬之間,但任我行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陽穴、鼻下人中四處大穴上,都有一個細小紅點,微微有血滲出,顯是被東方不敗用手中的繡花針所刺。任我行等大駭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幾步。令狐沖左手將盈盈一扯,自己擋在她身前。一時房中一片寂靜,誰也沒喘一口大氣。任我行緩緩拔出長劍,說道:「東方不敗,恭喜你練成了《葵花寶典》上的武功。」東方不敗道:「任教主,這部《葵花寶典》是你傳給我的。我一直念著你的好處。」任我行冷笑道:「是嗎?因此你將我關在西湖湖底,教我不見天日。」東方不敗道:「我沒殺你,是不是?只須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給你喝,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嗎?」任我行道:「這樣說來,你待我還算不錯了?」東方不敗道:「正是。我讓你在杭州西湖頤養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風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孤山梅庄,更是西湖景色絕佳之處。」
任我行哈哈一笑,道:「原來你讓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頤養天年,可要多謝你了。」
東方不敗嘆了口氣,道:「任教主,你待我的種種好處,我永遠記得。我在日月神教,本來只是風雷堂長老座下一名副香主,你破格提拔,連年升我的職,甚至連本教至寶《葵花寶典》也傳了給我,指定我將來接替你為本教教主。此恩此德,東方不敗永不敢忘。」
令狐沖向地下童百熊的屍體瞧了一眼,心想:「你剛才不斷讚揚童長老對你的好處,突然之間,對他猛下殺手。現下你又想對任教主重施故技了。他可不會上你這個當。」但東方不敗出手實在太過迅捷,如電閃,如雷轟,事先又無半分徵兆,委實可怖可畏。令狐沖提起長劍,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動,立即便挺劍疾刺,只有先行攻擊,方能制他死命,倘若讓他佔了先機,這房中又將有一人殞命了。任我行、向問天、上官雲、盈盈四人也都目不轉瞬的注視著東方不敗,防他暴起發難。
只聽東方不敗又道:「初時我一心一意只想做日月神教教主,想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於是處心積慮的謀你的位,剪除你的羽翼。向兄弟,我這番計謀,可瞞不過你。日月神教之中,除了任教主和我東方不敗之外,要算你是個人才了。」向問天手握軟鞭,屏息凝氣,竟不敢分心答話。東方不敗嘆了口氣,說道:「我初當教主,那可意氣風發了,說甚麼文成武德,中興聖教,當真是不要臉的胡吹法螺。直到後來修習《葵花寶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諦。其後勤修內功,數年之後,終於明白了天人化生、萬物滋長的要道。」
眾人聽他尖著嗓子說這番話,漸漸的手心出汗,這人說話有條有理,腦子十分清楚,但是這副不男不女的妖異模樣,令人越看越是心中發毛。東方不敗的目光緩緩轉到盈盈臉上,問道:「任大小姐,這幾年來我待你怎樣?」盈盈道:「你待我很好。」東方不敗又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很好是談不上,只不過我一直很羨慕你。一個人生而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運百倍,何況你這般千嬌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處,別說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就算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做。」
令狐沖笑道:「你若和任大小姐易地而處,要我愛上你這個老妖怪,可有點不容易!」
任我行等聽他這麼說,都是一驚。
東方不敗雙目凝視著他,眉毛漸漸豎起,臉色發青,說道:「你是誰?竟敢如此對我說話,膽子當真不小。」這幾句話音尖銳之極,顯得憤怒無比。
令狐沖明知危機已迫在眉睫,卻也忍不住笑道:「是鬚眉男兒漢也好,是千嬌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討厭的,是男扮女裝的老旦。」東方不敗尖聲怒道:「我問你,你是誰?」令狐沖道:「我叫令狐沖。」東方不敗怒色登斂,微微一笑,說道:「啊!你便是令狐沖。我早想見你一見,聽說任大小姐愛煞了你,為了你連頭都割得下來,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無奇,比起我那蓮弟來,可差得遠了。」令狐沖笑道:「在下沒甚麼好處,勝在用情專一。這位楊君雖然英俊,就可惜太過喜歡拈花惹草,到處留情……」
東方不敗突然大吼:「你……你這混蛋,胡說甚麼?」一張臉脹得通紅,突然間粉紅色人影一晃,繡花針向令狐沖疾刺。令狐沖說那兩句話,原是要惹他動怒,但見他衣袖微擺,便即刷的一劍,向他咽喉疾刺過去。這一劍刺得快極,東方不敗若不縮身,立即便會利劍穿喉。但便在此時,令狐沖只覺左頰微微一痛,跟著手中長劍向左盪開。
卻原來東方不敗出手之快,實在不可思議,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他已用針在令狐沖臉上刺了一下,跟著縮回手臂,用針擋開了令狐沖這一劍。幸虧令狐沖這一劍刺得也是極快,又是攻敵之所不得不救,而東方不敗大怒之下攻敵,不免略有心浮氣粗,這一針才刺得偏了,沒刺中他的人中要穴。東方不敗手中這枚繡花針長不逾寸,幾乎是風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撥得令狐沖的長劍直盪了開去,武功之高,當真不可思議。令狐沖大驚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從所未見的強敵,只要一給對方有施展手腳的餘暇,自己立時性命不保,當即刷刷刷刷連刺四劍,都是指向對方要害。
東方不敗「咦」的一聲,贊道:「劍法很高啊。」左一撥,右一撥,上一撥,下一撥,將令狐衝刺來的四劍盡數撥開。令狐沖凝目看他出手,這繡花針四下撥擋,周身竟無半分破綻,當此之時,決不容他出手回刺,當即大喝一聲,長劍當頭直砍。東方不敗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繡花針,向上一舉,擋住來劍,長劍便砍不下去。
令狐沖手臂微感酸麻,但見紅影閃處,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來。此刻既已不及擋架,又不及閃避,百忙中長劍顫動,也向東方不敗的左目急刺,竟是兩敗俱傷的打法。這一下劍刺敵目,已是跡近無賴,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數,但令狐沖所學的「獨狐劍法」本無招數,他為人又是隨隨便便,素來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際更不暇細思,但覺左邊眉心微微一痛,東方不敗已跳了開去,避開了他這一劍。令狐沖知道自己左眉已為他繡花針所刺中,幸虧他要閃避自己長劍這一刺,繡花針才失了準頭,否則一隻眼睛已給他刺瞎了,駭異之餘,長劍便如疾風驟雨般狂刺亂劈,不容對方緩出手來還擊一招。東方不敗左撥右擋,兀自好整以暇的嘖嘖連贊:「好劍法,好劍法!」
任我行和向問天見情勢不對,一挺長劍,一揮軟鞭,同時上前夾擊。這當世三大高手聯手出戰,勢道何等厲害,但東方不敗兩根手指拈著一枚繡花針,在三人之間穿來插去,趨退如電,竟沒半分敗象。上官雲拔出單刀,衝上助戰,以四敵一。斗到酣處,猛聽得上官雲大叫一聲,單刀落地,一個筋斗翻了出去,雙手按住右目,這隻眼睛已被東方不敗刺瞎。令狐沖見任我行和向問天二人攻勢凌厲,東方不敗已緩不出手來向自己攻擊,當下展動長劍,盡往他身上各處要害刺去。但東方不敗的身形如鬼如魅,飄忽來去,直似輕煙。令狐沖的劍尖劍鋒總是和他身子差著數寸。
忽聽得向問天「啊」的一聲叫,跟著令狐沖也是「嘿」的一聲,二人身上先後中針。任我行所練的「吸星大法」功力雖深,可是東方不敗身法快極,難與相觸,二來所使兵刃是一根繡花針,無法從針上吸他內力。又斗片刻,任我行也是「啊」的一聲叫,胸口、喉頭都受到針刺,幸好其時令狐沖攻得正急,東方不敗急謀自救,以致一針刺偏了準頭,另一針刺得雖准,卻只深入數分,未能傷敵。
四人圍攻東方不敗,未能碰到他一點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針刺。盈盈在旁觀戰,越來越擔心:「不知他針上是否喂有毒藥,要是有毒,那可不堪設想!」但見東方不敗身子越轉越快,一團紅影滾來滾去。任我行、向問天、令狐沖連聲吆喝,聲音中透著又是憤怒,又是惶急。三人兵刃上都是貫注了內力,風聲大作。東方不敗卻不發出半點聲息。盈盈暗想:「我若加入混戰,只有阻手阻腳,幫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看來東方不敗以一敵三,還能取勝。」一瞥眼間,只見楊蓮亭已坐在床上,凝神觀斗,滿臉關切之情。盈盈心念一動,慢慢移步走向床邊,突然左手短劍一起,嗤的一聲,刺在楊蓮亭右肩。楊蓮亭猝不及防,大叫一聲。盈盈跟著又是一劍,斬在他的大腿之上。
楊蓮亭這時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聲,分散東方不敗的心神,強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聲。盈盈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的斬了下來。」長劍一顫,斬落了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不料楊蓮亭十分硬氣,雖然傷口劇痛,卻沒發出半點聲息。但楊蓮亭的第一聲呼叫已傳入東方不敗耳中。他斜眼見到盈盈站在床邊,正在揮劍折磨楊蓮亭,罵道:「死丫頭!」一團紅雲陡向盈盈撲去。盈盈急忙側頭縮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開東方不敗刺來的這一針。令狐沖、任我行雙劍自東方不敗背上疾截。向問天刷的一鞭,向楊蓮亭頭上砸去。東方不敗不顧自己生死,反手一針,刺入了向問天胸口。
向問天只覺全身一麻,軟鞭落地,便在此時,令狐沖和任我行兩柄劍都插入了東方不敗后心。東方不敗身子一顫,撲在楊蓮亭身上。任我行大喜,拔出劍來,以劍尖指住他後頸,喝道:「東方不敗,今日終於……終於教你落在我手裡。」劇斗之餘,說話時氣喘不已。盈盈驚魂未定,雙腿發軟,身子搖搖欲墜。令狐沖搶過去扶住,只見細細一行鮮血,從她左頰流了下來。盈盈卻道:「你可受了不少傷。」伸袖在令狐沖臉上一抹,只見袖上斑斑點點,都是鮮血。令狐沖轉頭問向問天:「受傷不重罷?」向問天苦笑道:「死不了!」東方不敗背上兩處傷口中鮮血狂涌,受傷極重,不住呼叫:「蓮弟,蓮弟,這批奸人折磨你,好不狠毒!」楊蓮亭怒道:「你往日自誇武功蓋世,為甚麼殺不了這幾個奸賊?」東方不敗道:「我已……我……」楊蓮亭怒道:「你甚麼?」東方不敗道:「我已儘力而為,他們……武功都強得很。」突然身子一晃,滾倒在地。任我行怕他乘機躍起,一劍斬在他左腿之上。東方不敗苦笑道:「任教主,終於是你勝了,是我敗了。」任我行哈哈大笑,道:「你這大號,可得改一改罷?」東方不敗搖頭道:「那也不用改。東方不敗既然落敗,也不會再活在世上。」他本來說話聲音極尖,此刻卻變得低沉起來,又道:「倘若單打獨鬥,你是不能打敗我的。」
任我行微一猶豫,說道:「不錯,你武功比我高,我很是佩服。」東方不敗道:「令狐沖,你劍法極高,但若單打獨鬥,也打不過我。」令狐沖道:「正是。其實我們便是四人聯手,也打你不過,只不過你顧著那姓楊的,這才分心受傷。閣下武功極高,不愧稱得『天下第一』四字,在下十分欽佩。」東方不敗微微一笑,說道:「你二位能這麼說,足見男子漢大丈夫氣概。唉,冤孽,冤孽,我練那《葵花寶典》,照著寶典上的秘方,自宮練氣,煉丹服藥,漸漸的鬍子沒有了,說話聲音變了,性子也變了。我從此不愛女子,把七個小妾都殺了,卻……卻把全副心意放在楊蓮亭這鬚眉男子身上。倘若我生為女兒身,那就好了。
任教主,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請……你瞧在我這些年來善待你大小姐的份上……」任我行問道:「甚麼事?」東方不敗道:「請你饒了楊蓮亭一命,將他逐下黑木崖去便是。」任我行笑道:「我要將他千刀萬剁,分一百天凌遲處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腳趾。」東方不敗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縱起,向任我行撲去。他重傷之餘,身法已遠不如先前迅捷,但這一撲之勢仍是凌厲驚人。任我行長劍直刺,從他前胸通到後背。便在此時,東方不敗手指一彈,繡花針飛了出去,插入了任我行右目。任我行撤劍后躍,呯的一聲,背脊撞在牆上,喀喇喇一響,一座牆被他撞塌了半邊。盈盈忙搶前瞧父親右眼,只見那枚繡花針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時東方不敗手勁已衰,否則這針直貫入腦,不免性命難保,但這隻眼珠恐怕終不免是廢了。盈盈伸指去抓繡花針的針尾,但鋼針甚短,露出在外者不過一分,實無著手處。她轉過身來,拾起東方不敗拋下的繡花繃子,抽了一根絲線,款款輕送,穿入針鼻,拉住絲線,向外一拔。任我行大叫一聲。那繡花針帶著幾滴鮮血,掛在絲線之下。任我行怒極,飛腿猛向東方不敗的屍身上踢去。屍身飛將起來,呯的一聲響,撞在楊蓮亭頭上。任我行盛怒之下,這一腿踢出時使足了勁力,東方不敗和楊蓮亭兩顆腦袋一撞,盡皆頭骨碎破,腦漿迸裂。任我行得誅大仇,重奪日月神教教主之位,卻也由此而失了一隻眼睛,一時喜怒交迸,伸天長笑,聲震屋瓦。但笑聲之中,卻也充滿了憤怒之意。
上官雲道:「恭喜教主,今日誅卻大逆。從此我教在教主庇蔭之下,揚威四海。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笑罵:「胡說八道!甚麼千秋萬載?」忽然覺得倘若真能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確是人生至樂,忍不住又哈哈大笑。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稱心暢懷,志得意滿。向問天給東方不敗一針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會,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道:「恭喜教主,賀喜教主!」任我行笑道:「這一役誅奸複位,你實占首功。」轉頭向令狐沖道:「沖兒的功勞自然也不在小。」
令狐沖見到盈盈皎白如玉的臉頰上一道殷紅的血痕,想起適才的惡戰,兀自心有餘悸,說道:「若不是盈盈去對付楊蓮亭,要殺東方不敗,可當真不易。」頓了一頓,又道:「幸好他繡花針上沒喂毒。」盈盈身子一顫,低聲道:「別說啦。這不是人,是妖怪。唉,我小時候,他常抱著我去山上采果子遊玩,今日卻變得如此下場。」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舊冊頁,隨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他握在手中揚了揚,說道:「這本冊子,便是《葵花寶典》了,上面註明,『欲練神功,引刀自宮』,老夫可不會沒了腦子,去干這等傻事,哈哈,哈哈,……」隨即沉吟道:「可是寶典上所載的武功實在厲害,任何學武之人,一見之後決不能不動心。那時候幸好我已學得『吸星大法』,否則跟著去練這寶典上的害人功夫,卻也難說。」他在東方不敗屍身上又踢了一腳,笑道:「饒你奸詐似鬼,也猜不透老夫傳你《葵花寶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難道老夫瞧不出來嗎?哈哈,哈哈!」令狐衝心中一寒:「原來任教主以《葵花寶典》傳他,當初便就沒懷善意。兩人爾虞我詐,各懷機心。」見任我行右目中不絕流出鮮血,張嘴狂笑,顯得十分的面目猙獰,心中更感到一陣驚怖。任我行伸手到東方不敗胯下一摸,果然他的兩枚睾丸已然割去,笑道:「這部《葵花寶典》要是教太監去練,那就再好不過。」將那《葵花寶典》放在雙掌中一搓,功力到處,一本原已十分陳舊的冊頁登時化作碎片。他雙手一揚,許多碎片隨風吹到了窗外。盈盈吁了一口氣道:「這種害人東西,毀了最好!」令狐沖笑道:「你怕我去練么?」盈盈滿臉通紅,啐了一口,道:「說話就沒半點正經。」盈盈取出金創葯,替父親及上官雲敷了眼上的傷。各人臉上被刺的針孔,一時也難以計數。盈盈對鏡一照,只見左頰上劃了一道血痕,雖然極細,傷愈之後,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迹,不由得鬱鬱不樂。
令狐沖道:「你佔盡了天下的好處,未免為鬼神所妒,臉上小小破一點相,那便後福無窮。」盈盈道:「我佔盡了甚麼天下的好處?」令狐沖道:「你聰明美貌,武功高強,父親是神教教主,自己又為天下豪傑所敬服。兼之身為女子,東方不敗就羨慕得不得了。」盈盈給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時將臉上受傷之事擱在一旁。任我行等五人從東方不敗的閨房中出來,經過花園、地道,回入殿中。任我行傳下號令,命各堂長老、香主,齊來會見。他坐入教主的座位,笑道:「東方不敗這廝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著,下屬和他相距既遠,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這叫做甚麼殿啊?」上官雲道:「啟稟教主,這叫作『成德殿』,那是頌揚教主文成武德之意。」任我行呵呵而笑,道:「文成武德!文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哪。」向令狐沖招招手,道:「沖兒,你過來。」令狐沖走到他座位之前。
任我行道:「沖兒,當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本教。其時我光身一人,甫脫大難,所許下的種種諾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復得教主之位,第一件事便是舊事重提……」說到這裡,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幾拍,說道:「這個位子,遲早都是你坐的,哈哈,哈哈!」
令狐沖道:「教主、盈盈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甚麼事,原是不該推辭。只是我已答應了人,有一件大事要辦,加盟神教之事,請恕晚輩不能應命。」
任我行雙眉漸漸豎起,陰森森的道:「不聽我吩咐,日後會有甚麼下場,你該知道!」
盈盈移步上前,挽住令狐沖的手,道:「爹爹,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為這種小事傷神?他加盟本教之事,慢慢再說不遲。」任我行側著一隻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聲,道:「盈盈,你就只要丈夫,不要老父了,是不是?」向問天在旁陪笑道:「教主,令狐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執拗得很,待屬下慢慢開導於他……」正說到這裡,殿外有十餘人朗聲說道:「玄武堂屬下長老、堂主、副堂主,五枝香香主、副香主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聖教主。教主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任我行喝道:「進殿!」只見十餘條漢子走進殿來,一排跪下。任我行以前當日月神教教主,與教下部屬兄弟相稱,相見時只是抱拳拱手而已,突見眾人跪下,當即站起,將手一擺,道:「不必……」心下忽想:「無威不足以服眾。當年我教主之位為奸人篡奪,便因待人太過仁善之故。這跪拜之禮既是東方不敗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當下將「多禮」二字縮住了不說,跟著坐了下來。
不多時,又有一批人入殿參見,向他跪拜時,任我行便不再站起,只點了點頭。令狐沖這時已退到殿口,與教主的座位相距已遙,燈光又暗,遠遠望去,任我行的容貌已頗為朦朧,心下忽想:「坐在這位子上的,是任我行還是東方不敗,卻有甚麼分別?」只聽得各堂堂主和香主讚頌之辭越說越響,顯然眾人心懷極大恐懼,自知過去十餘年來為東方不敗儘力,言語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前任教主之處,今日任教主重登大位,倘若要算舊帳,不知會受到如何慘酷的刑罰。更有一干新進,從來不知任我行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東方不敗和楊蓮亭便可升職免禍,料想換了教主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聲頌揚。令狐沖站在殿口,太陽光從背後射來,殿外一片明朗,陰暗的長殿之中卻是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頌辭。他心下說不出厭惡,尋思:「盈盈對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日月神教,我原非順她之意不可。等得我去了嵩山,阻止左冷禪當上五*有了交代,再在恆山派中選出女弟子來接任掌門,我身一獲自由,加盟神教,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學這些人的樣,豈不是枉自為人?我日後娶盈盈為妻,任教主是我岳父,向他磕頭跪拜,那是應有之義,可是甚麼『中興聖教,澤被蒼生』,甚麼『文成武德,仁義英明』,男子漢大丈夫整日價說這些無恥的言語,當真玷污了英雄豪傑的清白!我當初只道這些無聊的玩意兒,只是東方不敗與楊蓮亭所想出來折磨人的手段,但瞧這情形,任教主聽著這些諛詞,竟也欣然自得,絲毫不覺得肉麻!」又想:「當日在華山思過崖后洞石壁之上,見到魔教十長老所刻下的武功,曾想魔教前輩之中,著實有不少英雄好漢。若非如此,日月教焉能與正教抗衡百年,互爭雄長,始終不衰?即以當世之士而論,向大哥、上官雲、賈布、童百熊、孤山梅庄中的江南四友,哪一個不是奇材傑出之士?這樣一群豪傑之士,身處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個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辭,心底暗暗詛咒。言者無恥,受者無禮。其實受者逼人行無恥之事,自己更加無恥。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漢?」只聽得任我行洋洋得意的聲音從長殿彼端傳了出來,說道:「你們以前都在東方不敗手下服役,所干過的事,本教主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錄在案。但本教主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今後只須大家盡忠本教主,本教主自當善待爾等,共享榮華富貴。」瞬時之間,殿中頌聲大作,都說教主仁義蓋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計小人過,眾部屬自當謹奉教主令旨,忠字當頭,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立下決心,為教主盡忠到底。任我行待眾人說了一陣,聲音漸漸靜了下來,又道:「但若有誰膽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嚴懲不貸。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遲處死。」眾人齊聲道:「屬下萬萬不敢。」令狐沖聽這些人話聲顫抖,顯是十分害怕,暗道:「任教主還是和東方不敗一樣,以恐懼之心威懾教眾。眾人面子上恭順,心底卻憤怒不服,這個『忠』字,從何說起?」只聽得有人向任我行揭發東方不敗的罪惡,說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楊蓮亭一人,如何濫殺無辜,賞罰有私,愛聽恭維的言語,禍亂神教。有人說他敗壞本教教規,亂傳黑木令,強人服食三屍腦神丸。另有一人說他飲食窮侈極欲,吃一餐飯往往宰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
令狐衝心道:「一個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頭牛、五口豬、十口羊?他定是宴請朋友或是與眾部屬同食。東方不敗身為一教之主,宰幾頭牛羊,又怎算是甚麼大罪?」但聽各人所提東方不敗罪名,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加瑣碎。有人罵他喜怒無常,哭笑無端;有人罵他愛穿華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說他見識膚淺,愚蠢胡塗;另有一人說他武功低微,全仗裝腔作勢嚇人,其實沒半分真實本領。令狐沖尋思:「你們指罵東方不敗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們說得對不對。可是適才我們五人敵他一人,個個死裡逃生,險些兒盡數命喪他繡花針下。倘若東方不敗武功低微,世上更無一個武功高強之人了。當真是胡說八道之至。」接著又聽一人說東方不敗荒淫好色,強搶民女,淫辱教眾妻女,生下私生子無數。
令狐衝心想:「東方不敗為練《葵花寶典》中的奇功,早已自宮,甚麼淫辱婦女,生下私生子無數,哈哈,哈哈!」他想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聲來。這一縱聲大笑,登時聲傳遠近。長殿中各人一齊轉過頭來,向他怒目而視。盈盈知道他闖了禍,搶過來挽住了他手,道:「沖哥,他們在說東方不敗的事,沒甚麼聽的,咱們到崖下逛逛去。」令狐沖伸了伸舌頭,笑道:「可別惹你爹爹生氣。」二人並肩而出,經過那座漢白玉的牌樓,從竹籃下掛了下去。
二人偎倚著坐在竹籃之中,眼見輕煙薄霧從身旁飄過,與崖上長殿中的情景換了另一個世界。令狐沖向黑木崖上望去,但見日光照在那漢白玉牌樓上,發出閃閃金光,心下感到一陣快慰:「我終於離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場惡夢。從此而後,說甚麼也不再踏上黑木崖來了。」
盈盈道:「沖哥,你在想甚麼?」令狐沖道:「你能和我一起去嗎?」盈盈臉上一紅,道:「我們……我們……」令狐沖道:「甚麼?」盈盈低頭道:「我們又沒成婚,我……我怎能跟著你去?」令狐沖道:「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盈盈道:「那是迫不得已,何況,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閑言閑語。剛才爹爹說我……說我只向著你,不要爹爹了,倘若我跟了你去,爹爹一定大大的不高興。爹爹受了這十幾年牢獄之災,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此心不渝,今後咱們相聚的日子可長著呢。」說到最後這兩句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恰好一團白雲飄來,將竹籃和二人都裹在雲中。令狐沖望出來時但覺朦朦朧朧,盈盈雖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卻又似極遠,好像她身在雲端,伸手不可觸摸。竹籃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籃外。盈盈低聲道:「你這就要去?」令狐沖道:「左冷禪邀集五嶽劍派於三月十五聚會,推舉五嶽派的掌門。他野心勃勃,將不利於天下英雄。嵩山之會,我是必須去的。」盈盈點了點頭,道:「沖哥,左冷禪劍術非你敵手,但你須提防他詭計多端。」令狐沖應道:「是。」盈盈道:「我本該跟你一起去,只不過我是魔教妖女,倘若和你同上嵩山,有礙你的大計。」她頓了一頓,黯然道:「待得你當上了五嶽派的掌門,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難了。」
令狐沖握住她手,柔聲道:「到這時候,難道你還信我不過么?」盈盈凄然一笑,道:「信得過。」隔了一會,幽幽的道:「只是我覺得,一個人武功越練越高,在武林中名氣越來越大,往往性子會變。他自己並不知道,可是種種事情,總是和從前不同了。東方叔叔是這樣,我擔心爹爹,說不定也會這樣。」令狐沖微笑道:「你爹爹不會去練《葵花寶典》上的武功,那寶典早已給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練,也不成了。」盈盈道:「我不是說武功,是說一個人的性子。東方叔叔就是不練《葵花寶典》,他當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大權在手,生殺予奪,自然而然的會狂妄自大起來。」
令狐沖道:「盈盈,你不妨擔心別人,卻決計不必為我擔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會裝模作樣。就算我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遠永遠就像今天這樣。」
盈盈嘆了口氣,道:「那就好了。」
令狐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我倆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給你充軍到南海荒島的那些朋友們,可以讓他們回來了罷?」盈盈微笑道:「我就派人,坐船去接他們回來就是。」令狐沖拉近她身子,輕輕摟了摟她,說道:「我這就向你告辭。嵩山的大事一了,我便來尋你,自此而後,咱二人也不分開了。」盈盈眼中一亮,閃出異樣的神采,低聲道:「但願你事事順遂,早日前來。我……我在這裡日日夜夜望著。」令狐沖道:「是了!」伸嘴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盈盈滿臉飛紅,嬌羞無限,伸手推開了他。
令狐沖哈哈大笑,牽過馬來,上馬出了日月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