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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章和我的名字都不想傳世。

我只想我的某些文句滋潤某些人的心田,而這些人因此所產生的點滴情思,淡淡地影響了周圍。周圍,又有絲絲縷縷的傳遞,既不強大又不純粹,卻留下了不斷的印痕,延綿遠方。

沒有人記得,這些印痕與誰的文章和誰的名字有關。

我的寫作,就像我向擁擠的人群遞過去一個笑容。

接受我笑容的只有幾個路人,引起反應的更少,但他們因我的笑容而增添了一點喜悅,也給別人露出了笑容。

笑容傳遞下去了,其中個別人,養成了向路人微笑的習慣。

當然,笑容的比喻過於單純,還可增加一些表情。例如,傳遞給世間的是一份端莊,一份從容,一份憂慮,一份急切……

總之,傳遞出人之為人的正常表情,使世間的不良表情,感到寂寞。

哪怕寫了一輩子,寫到最後一篇文章,也不要企望讀者的信任慣性。寫壞最後一篇文章是極有可能的事,到時候只能再一次領悟:我與讀者未曾簽約。

人世間很多事,越是發展越容易迷失。清醒的人總會不斷自問每件事的原始定位,警惕自我迷失。寫作這件事,是寫作人與讀者的心理溝通,素昧平生的讀者有一些心理底線,這也就決定了寫作人的心理底線。我們應該多想下這些心理底線,以便找到一個立足點。沒有立足點,做出來的姿勢再美麗也要鬧笑話。

讀者沒有義務要去興緻勃勃地讀哪一位作家的作品。這一點,初學寫作的人大多明白,但當他稍有名氣,往往就迷惑了,以為自己有了一個穩定的讀者群,自己的名字就是契約。真實情況不是如此。

寫作人自己也是讀者,總該從自己的閱讀心理上領悟:不存在永遠忠實的讀者,不存在那個想象中的契約。

什麼時候都沒有理由自我放任、鬆鬆垮垮,讓讀者去聽你的胡亂閑聊、重複嘮叨。每一篇都是一個新開始,每一句都有一份新誠懇。曾國藩說,立身處世,在乎敬、誠二字,寫作人也要每時每刻以敬、誠面對讀者。不管以前的文章已經為你添加了多少聲勢,你也不可以仗勢欺人;不管以前的文章已經為你集結了多少讀者,你也不可恃寵耍潑。

尊重讀者,首先要吸引讀者。

一生中有幾本書不能吸引讀者,這幾本書等於白寫;一本書中有幾篇文章不能吸引讀者,這幾篇文章等於白寫,一篇文章中有幾句話不能吸引讀者,這幾句話等於白寫。

完全不考慮吸引力而自命清高,也是一種人生態度,有時候還是一種值得仰望的人生態度。抱有這種人生態度的人可以做很多事情,就是不適合寫文章。

當然我這裡所說的文章只限於文學範圍,不包括學術論文。但是我作為一個也曾長期從事學術研究的人需要補充一句:即便是學術論文也應該具有起碼的吸引力,只不過吸引的範圍和方式不同罷了。

醫生檢查病人需要做心電圖,我們在寫作和修改的時候也等於在做心電圖,既是文章的心電圖,又是讀者的心電圖。心電圖一旦出現平直線,就有死亡信息在覬覦,必須立即採取措施,把生命重新激活。我在修改文章時也常常把自己轉換成一個醫生,用盡量苛刻的目光檢查每一個段落的「心電圖」,看看有哪些平直線出現了,有哪些令讀者厭倦的硬塊需要剔除。可惜等到發表時,仍然會發現不少硬塊還是從我眼皮底下逃過去了,真對不起讀者。

我們要明白,人類的文化作為,比之於茫茫自然界,是小而又小的;人類的幾千年文明史,比之於地球的形成、生命的出現,是短而又短的;人類對於自身生存環境的理解能力,是弱而又弱的。因此,我們的文化理應更謙虛、更收斂一點。在群峰插天、洪濤卷地的偉大景象前,我們如果不知驚懼、不知沉默,只是一味嘰嘰喳喳地談文化,實在有點要不得。如果這算是什麼「大散文」,那寧肯不要。

所謂境界,是高出於現實苦澀的一種精神觀照。你好像猛然升騰起來了,在天空中鳥瞰著茫茫大地。由此,文章不再顯得平面,因出現了另一個向度而成為立體。

要升騰,必須掙脫世俗功利得失的坐標,從而使世間的難題不再具有絕對性。它們都是一種自然存在,因此具備在更高坐標上獲得協調共存的可能。

例如正像先哲所言,人的感性慾望和理性慾望本來是很難協調的,感性慾望的絕對滿足必然是人慾橫流,理性慾望的絕對滿足必然是規矩森嚴,這也是一種兩難。那麼,舉行一個舞會吧,在舞會上,人的許多感性慾望獲得滿足,生命的節奏躍動在聲色旋渦中,但舞會是有規矩的,人類的理性命令滲透舉手投足之間。席勒說,人們通過遊戲才能把感性慾望和理性慾望協調起來。那麼舞會就是這樣的遊戲。

席勒所說的遊戲,就是一種高的境界。

這些遊戲,都因超越了功利,超越了兩難,而散發出自由和人性。

在這樣的遊戲中,我們看到的境界就是超然的關懷。

在這樣的遊戲中,生活和藝術非常靠近。

終於到了這麼一天,我決定再繼續學術著述之外,去觸摸另外一個文體。

此後,當我遇到那些已經解決的難題,就把它交付給課堂;當我遇到那些可以解決的難題,就把它交付給學術;當我遇到那些無法解決的難題,也不再避開,因為有一個稱之為散文的籮筐等著它。

不能把所有無法解決的難題都交付給散文。在這裡我要做一番篩選。

首先就要看一看它的無法解決是否具有人文價值。有些問題乍一看無法解決,實際上是科學研究和思維水平尚未達到,或者是某種實力角逐一時難見分曉,這些都應排除。真正有價值的難題,大致屬於人本範疇的先天性問題;

其次我要看一看這種無法解決的難題是否能夠牽動普遍的人心。如果只是經院思辨領域的人本難題,一般也予以排除,只留下那些關及社會生態,因此也能引起眾生感應的部分;

第三,我要看一看這種無法解決的難題一旦顯示出來是否能夠激發人們積極的生命反應,使他們因加深複雜的人生體驗而抬起頭來,由大困惑走向大慈悲,如果只能讓人絕望,也要割捨;

最後我還要看一看這種無法解決的難題是否適合我來表現。例如,我的生命經歷使我在文化人格的構建、人類文明的命運等問題上更能投入知識和感情;我的藝術經歷又使我對人物的遭遇、歷史的細節較感興趣。

我在構思中常常是想如何把一個苦澀的難題化解成一個生動的兩難選擇過程。文章中的主角在進行兩難選擇,我自己更在進行兩難選擇,結果,把讀者也帶進了兩難選擇的過程之中。這一點,幾乎成了我散文中的基本情節。

世上有一些問題永遠找不到結論卻永遠盤旋於人們心間,牽動著歷代人們的感情。祖先找過,我們再找,後代還要繼續找下去,這就成了貫通古今的大問題。文學藝術的永恆魅力,也正是出現在這種永恆的感受和尋找中。

平生最苦惱的事是接受朋友的命題作文。這就像把我隨意拋落在一個陌生的山岡,我本不想在那裡找到什麼,也不知道能在那裡找到什麼,胡亂走去,能有什麼結果?更可怕的是,我知道這樣的胡亂腳步都在朋友們熱烈的逼視之下,所以又要裝出似乎找到了什麼,強顏歡笑,誇張表情,好像處處感動,時時興奮,這真比什麼都累。

文學寫作的基座是個體生命。

沒有個體的集體,是一種紙紮的龐大、空洞的合唱、虛假的一致。

依我看,靈感是生命的突然噴發,生命大於理智,因此在噴發的當口上,理智已退在一旁。

靈感的產生需要氣場,文章中的氣場就是情景。

我的靈感並不呈現為波瀾壯闊的狀態,而只是片段閃光。我的震感也不能巍然自立,而只能依存於敘述對象和敘述過程之中。當我越來越深地體驗著敘述對象和敘述過程,不知不覺之中已把自己溶入其間,然後才有生命潛藏的喚醒。

在我的文章中,自認為那些不錯的句子都是一字一句認真苦磨出來的,但奇怪的是其中最令我滿意的文筆卻並非如此。往往是,熬了很久,苦了很久,頭腦已經有些迷糊,心志已經有些木然,杯中的茶水又涼又淡,清晰的邏輯已飄忽窗外,突然,筆下來了一些句子,毫無自信又不能阻止,字亦潦草地任其流瀉,寫完也不會細加捉摸,想去改動又沒有了心緒,誰知第二天醒來一看,上上下下都不如這一段精彩。

苦思只是某種準備,準備再好也可能不來,準備草率倒可能來了,這裡不存在直接的因果關係。就像深山尋瀑,並不是走的路越多,找到的可能就越大。寫作中的靈感產生於埋伏在心中的莫名意念:我是獲悉此山有瀑布的消息才進山的,我聽得到瀑布最依稀的轟鳴,也感覺得到它從遠處飄灑過來的水氣,我與瀑布有約,瀑布在那裡等我。

有時走得精疲力竭也未能找到,那就是走錯了路,找錯了山,乾脆離去。世上有瀑布的山多的是,它們都在那裡等我。

同樣,如果寫作中始終沒有找到靈感,那就廢棄這篇文章。

廢棄的文章中也不乏巧思,但巧思只是觸動了我的一點聰明,並未觸動我的生命。不廢棄這樣的文章,便扭曲了自己的生命。一次次的扭曲加在一起,就是生命的糟蹋。我何必花那樣大的辛苦,去描繪一個非我之我?

我讀書,多半在深夜。四周都已沉睡,只有我和作者在輕聲聊天。此間情景,像是小時候過年守夜,開始那麼熱鬧,漸漸大家都打盹了,坐在椅子上,頭一顛一顛的,只有我和祖母醒著,壓低了嗓門說話。紅蠟燭在搖曳,祖母說著以前過年的各種事情,我聽著、問著,遠處隱隱傳來兩聲爆竹,天地間安靜極了。

守歲,總像是在等待什麼。等待著上天把一段年月交割?交割給誰呢?交割時有什麼囑咐?這一切一定都在發生,因此我們不能安睡。深夜讀書的情景也與此相類,除了兩個對話者,總覺得冥冥中還有更宏大的東西在浮動,因此對話時既專心又有點分心,時不時抬起頭來看看窗外。窗外,是黑黝黝的一片。

閱讀中的對話者,有些是我特地邀請來的,從書店;有些則是自己來叩門的,叩門的聲音很沉穩,原來是厚厚一包書稿,要我寫序言。近年來寫序言的事情雖然已成為我一個不輕的負擔,但這是朋友們把自身的精神勞作和對我的信任的雙重傳遞,我沒有理由皺眉。事實上,這也是略帶強制地讓我獲得了重要的閱讀機會。朋友是熟悉的,因此這種文本閱讀必然與生命閱讀連在一起,備感深切。

不管哪種閱讀,我都不會關閉自己、被動接受。被動不是謙遜,恰恰相反,只有開啟自我才是對對方的尊重。不過這種開啟常常離題,飄飄忽忽,如夜風遊盪夜空。

世間有不少表面上看起來氣吞山河、辛辣犀利的雄文,或敏感波俏、儀態萬方的妙文,細讀之下卻沒有什麼人生原則,只把氣勢、機智和風格當作了寫作的目的。

光聽著窗外夜色中時緊時疏的雨聲,便滿心都會貯足了詩。要說美,也沒有什麼美,屋外的路泥濘難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夜行的旅人渾身濕透。但正是在這種情境下,你會感受到往常的世俗喧囂一時澆滅,天上人間只剩下了被雨聲統一的寧定,被雨聲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歸位,死心塌地地在雨簾包圍中默默端坐。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雨中的想象總是特別專註,特別遙遠。

在夜雨中想象最好是對窗而立。黯淡的燈光照著密密的雨腳,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熱氣呵成一片迷霧。你能看見的東西很少,卻似乎又能看得很遠。風不大,輕輕一陣立即轉換成淅瀝雨聲,轉換成河中更密的漣漪,轉換成路上更稠的泥濘。此時此刻,天地間再也沒有什麼會幹擾這放任自由的風聲雨聲。你用溫熱的手指劃去窗上的霧氣,看見了窗子外層無數晶瑩的雨滴。新的霧氣又騰上來了,你還是用手指去划,划著划著,終於劃出了你思念中的名字。

夜雨款款地剝奪了人的活力,因此夜雨中的想象又格外敏感和畏怯。這種畏怯又與某種安全感拌和在一起,凝聚成對小天地中一脈溫情的自享和企盼。在夜雨中與家人圍爐閑談,幾乎都不會拌嘴;在夜雨中專心攻讀,身心會超常地熨帖;在夜雨中思念友人,會思念到立即尋筆寫信;在夜雨中挑燈作文,文字也會變得滋潤蘊藉。

也許從中學語文教學開始,大家對寫作產生了一種普遍誤會,以為寫散文就要堆砌辭彙,動輒抒情、隨意議論。一件事情還沒有講清楚呢,情緒和觀點已經潑得讀者一頭一臉,讀者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紙頁間又變得玄深莫測、一驚一咋。有時見到了作者,發現為人倒是隨和、平實,不知怎麼一拿筆就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文章之道千萬條、各擅其勝,但是,我對平實敘述卻情有獨鍾。我覺得從這條路上,比較容易走向大氣。我讀葉聖陶先生後期的一些散文,面對一句句洗去了一切色彩的純粹白描式敘述,喜愛程度遠勝那些「五四」以後被廣泛推崇的美文。

我希望作者在今後的寫作中要注意細節敏感。惟細節,劃分著敘述的精妙和平泛的界線。另外,增加一些情趣敏感。惟情趣,決定著敘述的人性品味。

質感、細膩、隨意,盡量把大感覺化解成小感覺,把理性結論隱藏在幾乎看不見的地方,因此也可能根本沒有這種結論。這樣的文字,才有一種感性的征服力。

絕不追求那種經過洗滌的純美。深信很多藝術寫生和遊記筆墨都用過度的省略而走向了虛假,因此優美的旅行作家總是在感性的談吐中不避真實生活的蕪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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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人生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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