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史述

書法史述

筆墨是用來書寫歷史的,但它自己也有歷史。

我一再想,中國文化千變萬化,中國文人千奇百怪,卻都有一個共同的載體,那就是筆墨。

這筆墨肯定是人類奇迹。一片黑黝黝的流動線條,既實用,又審美,既具體,又抽象,居然把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族群聯結起來了。千百年來,在這塊遼闊的土地上,什麼都可以分裂、訣別、遺佚、湮滅,唯一斷不了、掙不脫的,就是這些黑黝黝的流動線條。

那麼今天,就讓它們停止說別人,讓別人說說它們。

是不是要寫「書法簡史」?我的企圖似乎要更高一點兒。「史述」,是對歷史做出自由選擇,並進行美學論述。平鋪直敘,非吾道也。

開筆,還是從自己寫起。

在山水蕭瑟、歲月荒寒的家鄉,我度過了非常美麗的童年。

千般美麗中,有一半,竟與筆墨有關。

那個冬天太冷了,河結了冰,湖結了冰,連家裡的水缸也結了冰。就在這樣的日子,小學要進行期末考試了。

破舊的教室里,每個孩子都在用心磨墨。磨得快的,已經把毛筆在硯石上舔來舔去,準備答卷。那年月,鉛筆、鋼筆都還沒有傳到這個僻遠的山村。

磨墨要水,教室門口有一個小水桶,孩子們平日上課時要天天取用。但今天,那水桶也結了冰,剛剛還是用半塊碎磚砸開了冰,才抖抖索索把水舀到硯台上。孩子們都在擔心,考試到一半,如果硯台結冰了,怎麼辦?

這時,一位樂呵呵的男老師走進了教室。他從棉衣襟下取出一瓶白酒,給每個孩子的硯台上都倒幾滴,說:「這就不會結冰了,放心寫吧!」

於是,教室里酒香陣陣,答卷上也酒香陣陣。我們的毛筆字,從一開始就有了李白餘韻。

其實豈止是李白。長大后才知道,就在我們小學的西面,比李白早四百年,一群人已經在蘸酒寫字了,領頭那個人叫王羲之,寫出的答卷叫《蘭亭序》。

我上小學時只有四歲,自然成了老師們的重點保護對象。上課時都用毛筆記錄,我太小了,弄得兩手都是墨,又沾到了臉上。因此,每次下課,老師就會快速抱起我,衝到校門口的小河邊,把我的臉和手都洗乾淨,然後,再快速抱著我回到座位,讓下一節課的老師看著舒服一點兒。但是,下一節課的老師又會重複做這樣的事。於是,那些奔跑的腳步,那些抱持的手臂,那些清亮的河水,加在一起,成了我最隆重的書法入門課。如果我寫不好毛筆字,天理不容。

後來,學校里有了一個圖書館。由於書很少,老師規定,用一頁小楷,借一本書。不久又加碼,提高為兩頁小楷借一本書。就在那時,我初次聽到老師把毛筆字說成「書法」,因此立即產生誤會,以為「書法」就是「借書的方法」。這個誤會,倒是不錯。

學校外面,識字的人很少。但畢竟是王陽明、黃宗羲的家鄉,民間有一個規矩,路上見到一片寫過字的紙,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經污損,也萬不可踩踏。過路的農夫見了,都必須彎下腰去,恭恭敬敬撿起來,用手掌捧著,向吳山廟走去。廟門邊上,有一個石爐,上刻四個字:「敬惜字紙。」石爐里還有餘燼,把字紙放下去,有時有一朵小火,有時沒有火,只見字紙慢慢焦黃,熔入灰燼。

我聽說,連土匪下山,見到路上字紙,也這樣做。

家鄉近海,有不少漁民。哪一季節,如果發心要到遠海打魚,船主一定會步行幾里地,找到一個讀書人,用一籃雞蛋、一捆魚乾,換得一疊字紙。他們相信,天下最重的,是這些黑森森的毛筆字。只有把一疊字紙壓在船艙中間底部,才敢破浪遠航。

那些在路上撿字紙的農夫,以及把字紙壓在船艙的漁民,都不識字。

不識字的人尊重文字,就像我們崇拜從未謀面的神明,是為世間之禮,天地之敬。

這是我的起點。

起點對我,多有佑護。筆墨為杖,行至今日。

多年來,全國各地一些重大的歷史碑刻,都不約而同地請我書寫碑文,並要求用我自己的書法。例如,《炎帝之碑》、《法門寺碑》、《采石磯碑》、《鐘山之碑》、《大聖塔碑》、《金鐘樓碑記》等等,其他邀請我書寫的名勝題額還有很多,例如秦長城、都江堰、雲岡石窟、昆崙山。可以安慰的是,山川大地如此接受我,只憑筆墨。因為,我並無官職。

天下很多事,即使參與了,也未必懂得。

我到很久之後才知道,那些黑森森的文字,正是中國文化的生命基元。它們的重要性,怎麼說也不過分。

其一,這些文字證明,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已經徹底擺脫了蒙昧時代、結繩時代、傳說時代,終於找到了可以快速攀援的文化台階。如果沒有這個文化台階,在那些時代再沉淪幾十萬年,都是有可能的。有了這個文化台階,則可以進入哲思,進入詩情,而且可以上下傳承。於是,此後幾千年,遠遠超過了此前幾十萬年、幾百萬年。

其二,這些文字,展現了中華民族始終保持一種共同生態的契機。遼闊的山河,諸多的方言,紛繁的習俗,都可以憑藉著這些小小的密碼而獲得統一,而且由統一而共生,由統一而互補,由統一而流動,由統一而偉大。

其三,這些文字一旦被書寫,便進入了一種集體人格。這種集體人格,有風範,有意態,有表情,又協和四方、對話眾人。於是,書寫過程既是文化流通過程,又是人格修鍊過程。一個個漢字,千年百年書寫著一種九州共仰的人格理想。

其四,這些文字一旦被書寫,也進入一種高層審美程序,有造型,有節奏,有徐疾,有韻致。於是,永恆的線條,永恆的黑色,至簡至朴,又至深至厚,推進了中國文化的美學品格。

……

我曾經親自考察過人類其他重大的古文明的廢墟,特別關注那裡的文字遺存。與中國漢字相比,它們有的未脫原始象形,有的未脫簡陋單調,有的未脫狹小神秘。在北非的沙漠邊,在中東的煙塵中,在南亞的泥污間,我明白了那些文明中斷和湮滅的技術原因。

在中國的很多考古現場,我也見到不少原始符號。它們有可能向文字過渡,但更有可能結束過渡。就像地球上大量文化遺址一樣,符號只是符號,沒有找到文明的洞口,終於在黑暗中消亡。

由此可知,文字,因刻刻劃划而刻劃出了一個民族永久的生命線。人類的諸多奇迹中,中國文字,獨佔鰲頭。

中國文字在苦風凄雨的近代,曾受到遠方列強的嘲笑。那些由字母拼接的西方文字,與槍炮、毒品和科技一起,包圍住了漢字的大地,漢字一度不知回應。但是,就在大地即將沉淪的時刻,甲骨文突然出土,而且很快被讀懂,告知天下,何謂文明的年輪,何謂歷史的底氣,何謂時間的尊嚴。

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這個地球上人口最多的族群臨近滅亡時最後抖摟出來的,不是深藏的財寶,不是隱伏的健勇,不是驚天的謀略,而只是一種古文字?終於,我有點兒懂了。所以我在為北京大學的各系學生講授中國文化史的時候,開始整整一個月,都在講甲骨文。

一般所說的書法,總是有筆有墨。但是,我們首先看到的文字,卻不見筆跡和墨痕,而是以堅硬的方法刻鑄在甲骨上,青銅鐘鼎上,瓦當上,璽印上。更壯觀的,則是刻鑿在山水之間的石崖、石鼓、石碑上。

不少學者囿於「書法即是筆墨」的觀念,卻又想把這些文字納入書法範疇,便強調它們在鑄刻之前一定用筆墨打過草稿,又惋嘆一經鑄刻就損失了原有筆墨的風貌。我不同意這種看法。

用筆墨打草稿是有可能的,但也未必。我和妻子早年都學過一點兒篆刻,在模仿齊白石的陰文刀法時,就不會事先在印石上畫樣,而只是快刃而下,反得鋒力自如。由此看甲骨文,在那些最好的作品中,字跡的大小方圓錯落多姿,粗細輕重節奏靈活,多半是刻畫者首度即興之作,而且照顧到了手下甲骨的堅松程度和紋路結構,因此不是「照樣畫葫蘆」。

石刻和金文,可能會有筆墨預稿,但一旦當鑿刀與山岩、鑄模強力衝擊,在聲響、石屑、火星間,文字的筆畫必然會出現特殊的遒勁度和厚重感。這是筆墨的損失嗎?如果是,也很好。既然筆墨草稿已經看不到了,那麼,中國書法由這麼一個充滿自然力、響著金石聲的開頭,可能更精彩。

也許我們可以說:中國書法史的前幾頁,以銅鑄為筆,以爐火為墨,保持著洪荒之雄、太初之質。

我在殷商時的陶片和甲骨上見到過零星墨字,在山西出土的戰國盟書、湖南出土的戰國帛書、湖北出土的秦簡、四川出土的秦木牘中,則看到了較為完整的筆寫墨跡。當然,真正讓我看到恣肆筆墨的,是漢代的竹簡和木簡。

長沙馬王堆帛書的出土,讓我們一下子看到了十二萬個由筆墨書寫的漢代文字,雲奔潮卷般讓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中國書法史上的盛大節日,而時間又十分蹊蹺,是一九七三年底至一九七四年初,正處於那場名為「文革」的民粹主義浩劫的焦灼期。這不禁又讓人想到甲骨文出土時的那一場浩劫,古文字總是選中這樣的時機從地下噴涌而出。我不能不低頭向大地鞠躬,再仰起頭來凝視蒼天。

那年我二十七歲,急著到各個圖書館尋找一本本《考古》雜誌和《文物》雜誌,細細辨析所刊登的帛書文字。我在那裡看到了二千一百多年前中國書法的一場大回涌、大激蕩、大轉型。由篆書出發,向隸、向草、向楷的線索都已經露出端倪,兩個同源異途的路徑,也已形成。

從此我明白,若要略知中國書法史的奧秘,必先回到漢武帝之前,上一堂不短的課。

漢以前出現在甲骨、鐘鼎、石碑上的文字,基本上都是篆書。那是一個訂立千年規矩的時代,重要的規矩由李斯這樣的高官親自書寫,因此那些字,都體型恭敬、不苟言笑、裝束嚴整,而且都一個個站立著,那就是篆書。

李斯為了統一文字,對各地繁縟怪異的象形文字進行簡化。因此他手下的小篆,已經薄衣少帶,骨骼精練。

統一的文字必然會運用廣遠,而李斯等人設計的兵厲刑峻,又必然造成緊急文書的大流通。因此,書者的隊伍擴大了,書寫的任務改變了,筆下的字跡也就脫去了嚴整的裝束,開始奔跑。

東漢書法家趙壹曾經寫道:

蓋秦之末,刑峻網密,官書煩冗,戰功並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為隸草,趨急速耳。

——《非草書》

這就是說,早在秦末,為了急迫的軍事、政治需要,篆書已轉向隸書,而且又轉向書寫急速的隸書,那就是章草的雛形了。

有一種傳說,秦代一個叫程邈的獄隸犯事,在獄中簡化篆書而成隸書。隸書的名字,也由此而來。如果真是這樣,程邈的「創造」也只是集中了社會已經出現的書寫風尚,趁著獄中無事,整理了一下。

一到漢代,隸書更符合社會需要了。這是一個開闊的時代,眾多的書寫者席地而坐,在几案上執筆。寬大的衣袖輕輕一甩,手勢橫向舒展,把篆書圓曲筆態一變為「蠶頭燕尾」的波盪。

這一來,被李斯簡化了的漢字更簡化了,甚至把篆書中所遺留的象形架構也基本打破,使中國文字向著抽象化又解放了一大步。這種解放是技術性的,更是心理性的,結果,請看出土的漢隸,居然夾雜著那麼多的率真、隨意、趣味、活潑、調皮。

我記得,當年馬王堆帛書出土后,真把當代書法家看傻了。悠悠筆墨,居然有過這麼古老的瀟洒不羈!

當然,任何狂歡都會有一個像樣的凝聚。事情一到東漢出現了重大變化,在率真、隨意的另一方面,碑刻又成了一種時尚。有的刻在碑版上,有的刻在山崖上,筆墨又一次向自然貼近,並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叮叮噹噹間,文化和山河在相互叩門。

畢竟經歷過了一次大放鬆,東漢的隸碑品類豐富,與當年的篆碑大不一樣了。你看,那《張遷碑》高古雄勁,還故意用短筆展現拙趣,就與飄灑蕩漾、細筆慢描的《石門頌》全然不同。至於《曹全碑》,雋逸守度,剛柔互濟,筆筆入典,是我特別喜歡的帖子。東漢時期的這種碑刻有多少?不知道,只聽說有記錄的七八百種,有拓片的也多達一百七十多種。那時的書法,碑碑都在比賽,山山都在較量。似乎天下有了什麼大事,家族需要什麼紀念,都會立即求助於書法,而書法也總不令人失望。

說了漢隸,本應該說楷書了,因為楷出漢隸。但是,心中有一些有關漢隸的凄涼后話,如果不說,後面可能就插不進了,那就停步聊幾句吧。

隸書,儘管風格各異,但從總體看,幾項基本技巧還是比較單純、固定,因此,學起來既易又難。易在得形,難在得氣。在中外藝術史上,這樣的門類在越過高峰后就不太可能另闢蹊徑,再創天地。隸書在這方面的局限,更加明顯。例如,唐代文事鼎盛,在書法上也碩果累累,但大多數隸書卻日趨肥碩華麗,徒求形表,失去了生命力。千年之後,文事寥落的清代有人重拾漢隸餘風,竟立即勝過唐代。但作為清隸代表的金農、黃易、鄧石如等人,畢竟也只是技法翻新,而氣勢難尋。在當代「電腦書法」中,最醜陋的也是隸書,不知為什麼反被大陸諸多機關大量取用,連高鐵的車名、站名也包括在內。結果,人們即便呼嘯疾馳,也逃不出那種臃腫、鈍滯、笨拙的筆畫。

這下,可以回過去說說楷書的產生了。

歷史上有太多的書法論著都把楷書的產生與一個人的名字連在一起。這個人叫王次仲,河北人。《書斷》、《勸學篇》、《宣和書譜》、《序仙記》等等都說他「以隸字作楷法」。但他是什麼時代的人?說法不一,早的說與秦始皇同時代,晚的說到漢末,差了好幾百年。

有爭論的,是「以隸字作楷法」這種說法。「楷法」,有可能是指楷書,也有可能是指為隸書定楷模。如果他生於秦,應該是後者;如果生得晚,應該是前者。

我反覆玩味著那些古代記述,覺得它們所說的「楷法」主要還是指楷書。但是,我歷來不贊成把一種重要的文化蛻變歸之於一個人,何況誰也不清楚王次仲的基本情況。如果從書法的整體流變邏輯著眼,我大體判斷楷書產生於漢末魏初。如果一定要拿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人做標杆,那麼,我可能會選鍾繇(公元一五一——二三〇年)。

鍾繇是大動蕩時代的大人物,主要忙於筆墨之外的事功。官渡大戰打得最激烈的時候,他支援曹操一千多匹戰馬,後來又建立一系列戰功,曾被魏文帝曹丕稱為「一代之偉人」。可以想象,這樣一位將軍來面對文字書寫的時候,會產生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沙場。

他會覺得,隸書的橫向布陣,不宜四方伸展;他會覺得,隸書的扁平結構,缺少縱橫活力;他會覺得,隸書的波盪筆觸,應該更加直接;他會覺得,隸書的蠶頭燕尾,須換鐵鉤銅折……

但是,他畢竟不是粗人,而是深諳筆墨之道。他知道經過幾百年流行,不少隸書已經減省了蠶頭燕尾,改變了方正隊列,並在轉折處出現了頓挫。他有足夠功力把這項改革推進一步,而他的社會地位又增益了這項改革在朝野的效能。

於是,楷書,或曰真書、正書,便由他示範,由他主導,堂堂問世。他的真跡當然看不到了,卻有幾個刻本傳世,不知與原作有多大距離。其中那篇寫於公元二二一年的《宣示表》,據說是王羲之根據自家所藏臨摹,后刻入《淳化閣帖》的。因為臨摹者是王羲之,雖非真品也無與倫比,並由此亦可知道鍾繇和王羲之的承襲關係。從《宣示表》看,雖然還存隸意,卻已解除隸制,橫筆不波,內外皆收,卻是神采沉密。其餘如《薦季直表》、《賀捷表》都顯得溫厚淳樸,見而生敬。

鍾繇比曹操大四歲,但他書寫《宣示表》和《薦季直表》的時候,曹操已在一年前去世,而他自己也已七十高齡了。我想,曹操生前看到這位老朋友那一幅幅充滿生命力的黑森森楷書時,一定會聯想到官渡大戰時那一千多匹戰馬。曹操自己的書法水平如何?應該不會太差,我看到南朝一位叫庾肩吾的人寫的《書品》,把自漢以來的書法家一百多人進行排序。分為上、中、下三等,每等之中又各分三品,因此就形成了九品。上等的上品是三個人:張芝、鍾繇、王羲之。曹操不在上等,而是列在中等的中品。看看這個名單中的其他人,這個名次也算不錯了。《書品》的作者還評價曹操的書法是「筆墨雄贍」。到了唐代,張懷瓘在《書斷》中把曹操的書法說成是「妙品」,還說他「尤工章草,雄逸絕倫」。

八年前我訪問陝西漢中,當地朋友說那裡有曹操書法碑刻,要我做一個真偽判定。我連忙趕去,碑刻在棧道的石門之下,僅有兩字,為「袞雪」。字體較近隸書而稍簡,比不上鍾繇,但也顯現一點兒功力。我看了一下河道和棧道,立刻告訴當地朋友,這大概是真跡。因為把此地風光概括為「袞雪」,在文學功力上正像是他。而且,處於蜀地,別人偽造他題詞的理由不太充分。我覺得這是他於匆匆軍旅間的隨意筆墨,應景而已。

偶然讀到清代羅秀書《褒谷古迹輯略》,其中提到曹操寫的兩個字,評述道:「昔人比魏武為獅子,言其性之好動也。今觀其書,如見其人矣……滾滾飛濤雪作窩,勢如天上瀉銀河,浪花並作筆墨舞,魏武精神萬頃波。」

在我看來,這種美言,牽強附會。曹操不會在山水間沉迷太久,更不會產生這種有關獅子和浪花的幼稚抒情。

大丈夫做什麼都有可能,唯獨不會做小文人。曹操寫字,立馬可待。他在落筆前不會哼哼唧唧,寫好后也不會等人鼓掌。轉眼已經上馬,很快就忘了寫過什麼。

看到了曹操的書法,又知道後人評論他的書法「尤工章草」,可見他的隸書沒怎麼往楷書這面拐,而是直奔章草去了。

章草是隸書的直接衍生。當時的忙人越來越不可能花時間在筆墨上舒袖曼舞,因此都會把隸書寫快。為了快,又必須進一步簡化,那就成了章草。章草的橫筆和捺筆還保持著隸書的波盪狀態,筆筆之間也常有牽引,但字字之間不相連接。章草的首席大家,是漢代的張芝。後來,文學家陸機的《平復帖》也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等到楷書取代隸書,章草失去了母本,也就順從楷書而轉變成了今草,也稱小草。今草就是我們所熟悉的草書了,一洗章草上保留的波盪,講究上下牽引,偏旁互借,流轉多姿,產生前所未有的韻律感。再過幾百年到唐代,草書中將出現以張旭、懷素為代表的狂草,那是后話了。

人類,總是在莊嚴和輕鬆之間交相更替,經典和方便之間來回互補。當草書歡樂地延伸的時候,楷書又在北方的堅岩上展示力量。這就像現代音樂,輕柔和重石各擅其長,並相依相融。

草書和楷書相依相融的結果,就是行書。

十一

行書中,草、楷的比例又不同。近草,謂之行草;近楷,謂之行楷。不管什麼比例,兩者一旦結合,便產生了奇迹。在流麗明快、遊絲引帶的筆墨間,彷彿有一系列自然風景出現了——

那是清泉穿岩,那是流雲出嶴,那是鶴舞雁鳴,那是竹搖藤飄,那是雨叩江帆,那是風動岸草……

驚人的是,看完了這麼多風景,再定睛,眼前還只是一些純黑色的流動線條。

能從行書里看出那麼多風景,一定是進入到了中國文化的最深處。然而,行書又是那麼通俗,稍有文化的中國人都會隨口說出王羲之和《蘭亭序》。

那就必須進入那個盼望很久的門庭了:東晉王家。

是的,王家,王羲之的家。我建議一切研究中國藝術史、東方審美史的學者在這個家庭多逗留一點兒時間,不要急著出來。因為有一些遠超書法的秘密,在裡邊潛藏著。

任何一部藝術史都分兩個層次。淺層是一條小街,招牌繁多,攤販密集,摩肩接踵;深層是一些大門,平時關著,只有問很久,等很久,才會打開一條門縫。跨步進去,才發現林苑茂密,屋宇軒朗。王家大門裡的院落,深得出奇。

王家有多少傑出的書法家?一時扳著手指也數不過來。王羲之的父輩,其中有四個是傑出書法家。王羲之的父親王曠算一個,但是,伯伯王導和叔叔王廙的書法水準比王曠高得多。到王羲之一輩,堂兄弟中的王恬、王洽、王劭、王薈、王茂之都是大書法家。其中,王洽的兒子王珣和王珉,依然是筆墨健將。別的不說,我們現在還能在博物館里凝神屏息地一睹風采的《伯遠帖》,就出自王珣手筆。

那麼多王家俊彥,當然是名門望族的擇婿熱點。一天,一個叫郗鑒的太尉,派了門生來初選女婿。太尉有一個叫郗璿的女兒,才貌雙全,已到了婚嫁的年齡。門生到了王家的東廂房,那些男青年都在,也都知道這位門生的來歷,便都整理衣帽,笑容相迎。只有在東邊的床上有一個青年,袒露著肚子在吃東西,完全沒有在乎太尉的這位門生。門生回去後向太尉一描述,太尉說:「就是他了!」

於是,這個袒腹青年就成了太尉的女婿,而「東床」,則成了此後中國文化對女婿的美稱。

這個袒腹青年就是王羲之。那時,正處於曹操、諸葛亮之後的「后英雄時代」,魏晉名士看破了一切英雄業績,只求自由解放、率真任性,所以就有了這張東床,這個太尉,這段婚姻。

十二

王羲之與郗璿結婚後,生了七個兒子,每一個都擅長書法。這還不打緊,更重要的是,其中五個,可以被正式載入史冊。除了最小的兒子王獻之名垂千古外,凝之、徽之、操之、渙之四個都是書法大才。這些兒子,從不同的方面承襲和發揚了王羲之。有人評論說:「凝之得其韻,操之得其體,徽之得其勢,渙之得其貌,獻之得其源。」(《東觀餘論》)這個評論可能不錯,因為相比之下,「源」是根本,果然成就了王獻之,能與王羲之齊名。

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個家庭里的不少女性,也是了不起的書法家。例如,王羲之的妻子郗璿,被周圍的名士贊之為「女中仙筆」。王羲之的兒媳婦,也就是王凝之的妻子謝道韞,更是聞名遠近的文化翹楚,她的書法,被評之為「雍容和雅,芳馥可玩」。在這種家庭氣氛的熏染下,連雇來幫助撫育小兒子王獻之的保姆李如意,居然也能寫得一手草書。

李如意知道,就在隔壁,王洽的妻子荀氏,王珉的妻子汪氏,也都是書法高手。脂粉裙釵間,典雅的筆墨如溪奔潮湧。

我們能在一千七百年後的今天,想象那些圍牆裡的情景嗎?可以肯定,這個門庭里進進出出的人都很少談論書法,門楣、廳堂里也不會懸挂名人手跡。但是,早晨留在几案上的一張出門便條,一旦藏下,便必定成為海內外哄搶千年的國之珍寶。

晚間用餐,小兒子握筷的姿勢使對桌的叔叔多看了一眼,笑問:「最近寫多了一些?」

站在背後的年輕保姆回答:「臨張芝已到三分。」

誰也不把書法當專業,誰也不以書法來謀生。那裡出現的,只是一種生命氣氛。

十三

自古以來,這種家族性的文化大聚集,很容易被誤解成生命遺傳。請天下一切姓王的朋友們原諒了,我說的是生命氣氛,而不是生命遺傳。但同時,又要請現在很多「書法鄉」、「書法村」的朋友們原諒了,我說的氣氛與生命有關,而且是一種極其珍罕的集體生命,並不是容易模擬的集體技藝。

這種集體生命為什麼珍罕?因為這是書法藝術在經歷了從甲骨文出發的無數次始源性試驗后,終於走到了一個經典性的創造平台。像是道道山溪終於匯聚成了一個大水潭,立即奔瀉成了氣勢恢宏的大瀑布。大瀑布有根有脈,但它的匯聚和奔瀉,卻是「第一原創」,此前不可能出現,此後不可能重複。

人類史上難得出現有數的高尚文化,但大多被無知和低俗所吞噬,只有少數幾宗有幸進入「原創爆發期」。爆發之後,即成永久典範。中國現代學者受西方引進的進化論和社會發展論影響太深,總喜歡把巨峰跟前的丘壑說成是新時代的進步形態,惹得很多不明文化大勢的老實人辛勞畢生試圖超越。東晉王家證明,後世那種以為高尚文化也會一代代「進化」、「發展」的觀念是可笑的。

在王羲之去世二百五十七年後建立的唐朝是多麼意氣風發,但對王家的書法卻一點兒也不敢「再創新」。就連唐太宗,這麼一個睥睨百世的偉大君主,也只得用小人的欺騙手段賺得《蘭亭序》,最後珣葬昭陵。他知道,萬里江山可以易主,文化經典不可再造。

唐代那些大書法家,面對王羲之,一點兒也沒有盛世之傲,永遠的臨摹、臨摹、再臨摹。他們的臨本,讓我們隱約看到了一個王羲之,卻又清晰看到了一群崇拜者。唐代懂得崇拜,懂得從盛世反過來崇拜亂世,懂得文化極品不管出於何世都只能是唯一。這,就是唐代之所以是唐代。

公元六七二年冬天,一篇由唐太宗親自寫序,由唐高宗撰記的《聖教序》被刻石。唐太宗自己的書法很好,但刻石用字,全由懷仁和尚一個個地從王羲之遺墨中去找,去選,去集。皇權對文化謙遜到這個地步,讓人感動。但細細一想,又覺正常。這正像,唐代之後的文化智者只敢吟詠唐詩,卻不敢大言趕超唐詩。

同樣,全世界的文化智者都不會大言趕超古希臘的哲學、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術、莎士比亞的戲劇。

公元四世紀中國的那片流動墨色,也成了終極的文化坐標。

十四

說了那麼多文化哲學,還應回過頭來記一下東晉王家留下的名帖。太多了,只能記王氏父子的留世代表作。例如,王羲之除了《蘭亭序》之外的《快雪時晴帖》、《姨母帖》、《平安帖》、《奉橘帖》、《喪亂帖》、《頻有哀禍帖》、《得示帖》、《孔侍中帖》、《二謝帖》等。王獻之的《鴨頭丸帖》、《廿九日帖》以及草書《中秋帖》、《十二月帖》等等。

任何熱愛書法的人在抄寫這些帖名時,每次都會興奮。因為帖名正來自帖中字跡,那些字跡一旦見過就成永久格式,下筆如叩聖域。

這麼多法帖中,我最寶愛的是《蘭亭序》、《快雪時晴帖》、《平安帖》、《喪亂帖》、《鴨頭丸帖》、《中秋帖》六本。寶愛到什麼程度?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一見它們的影印本,都會頓生愉悅,身心熨帖,陰霾全掃,紛擾頃除。

十五

王家祖籍山東琅邪,后遷浙江山陰。因此,前面說的那個門庭,也就坐落在現今浙江紹興了。我在深深地迷戀這個門庭的時候,又會偶爾抬起頭來遙想北方。現在,可以暫離南方的茂林修竹,轉向「鐵馬西風塞北」了。那裡,在王羲之去世二十五年之後,建立了一個由鮮卑族主政的北魏王朝。

北魏王朝無論是定都平城(今大同),還是遷都洛陽,都推進漢化,崇尚佛教,糅合胡風,鑿窟建廟。這是一系列氣魄雄偉的文化重建工程,需要把中國文明、世界文明、農耕文明、游牧文明通過一系列可視可觀、可觸可摸的藝術形態融會貫通,於是,碑刻也隨之興盛。刻經、墓誌、像記、山詩、摩崖、碑銘大量出現,又一次構成用堅石壘成的書法大博覽。我們記得,上一次,是以《張遷碑》、《曹全碑》為代表的東漢隸碑的湧現。

北魏的諸多碑刻簡稱「魏碑」,多為楷書。這種楷書深得北方之氣,兼呈山石之力。在書寫技術上,內圓外方,側鋒轉折,撇捺鄭重,鉤躍施力,點划爽利,結體自由,寫起來乾脆迅捷。總體審美風格,是雄峻偉茂,高渾簡穆。

我曾多次自述,考察文化特別看重北魏,因此在那一帶旅行的次數也比較多。古城、石窟、造像等等且不說了,僅說魏碑,我喜歡的有:《孫秋生造像記》、《元倪墓誌》、《元顯儁墓誌》、《高猛夫婦墓誌》、《張黑女墓誌》、《崔敬邕墓誌》、《張猛龍碑》、《賈思伯碑》、《根法師碑》等等。南朝禁碑,但也斑斑駁駁地留下一些好碑,如《瘞鶴銘》、《爨龍顏碑》和《蕭憺碑》。

十六

對於曾經長久散落在山野間的魏碑,我常常產生一些遐想。牽著一匹瘦馬,走在山間古道上,黃昏已近,西風正緊,我突然發現了一方魏碑。先細細看完,再慢慢撫摸,然後決定,就在碑下棲宿。瘦馬蹲下,趴在我的身邊。我看了一下西天,然後借著最後一些餘光,再看一遍那碑……

當然,這只是遐想。那些我最喜愛的魏碑,大多已經收藏在各地博物館里了。這讓我放心,卻又遺憾沒有了撫摸,沒有了西風,沒有了古道,沒有了屬於我個人的詩意親近。

山野間的魏碑,歷代文人知之不多。開始去關注,是清代的事,阮元、包世臣他們。特別要感謝的是康有為,用巨大的熱誠闡述了魏碑。他的評價,就像他在其他領域一樣,常常因激情而誇大,但總的說來,他宏觀而又精微,凌厲而又剴切,令人難忘。

至此,一南一北,一柔一剛,中國書法的雙向極致已經齊備。那麼,中國藝術史的這一部分,也就翻越了崇山峻岭而自我完滿。前面就是開闊的曠野,雖然也會有草澤險道,但那都屬於曠野的風景了,不會再有生成期的斷滅之危。

接下來,那個既有鮮卑血緣又有漢族血緣,既有魏碑背景又有蘭亭迷思的男人,將要打開中國文化最輝煌的大門。他,就是前面提到過的唐太宗李世民。我們已經說過,在他即將打開的大門中,唯有書法,他只收藏輝煌,而不打算創造。

十七

受唐太宗影響,唐初書法,主要是追摹王羲之。然而那些書法家自己筆下所寫,更多的倒是楷書,而不是行書。他們覺得行書是性靈之作,已有王羲之在上,自己怎敢揮灑。既然盛世已立,不如恭恭敬敬地為楷書建立規範。因此,臨摹王羲之最好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全以楷書自立。

虞世南是我同鄉,餘姚人。褚遂良是杭州人,也算大同鄉。但經過仔細對比,我覺得自己更喜歡的還是湖南人歐陽詢。三人中,歐陽詢與虞世南同輩,比虞大一歲。褚遂良比他們小了三四十歲,下一代的人了。

歐陽詢和虞世南在唐朝建立時,已經年過花甲,有資格以老師的身份為這個生氣勃勃、又重視文化的朝代制定一些文化規範。歐陽詢在唐朝建立前,已涉書頗深。他太愛書法了,早年曾在一方書碑前坐卧了整整三天,這倒是與我當初對魏碑的遐想不謀而合。後來他見到王羲之指點王獻之的一本筆畫圖,驚喜莫名,主人開出三百卷最細縑帛的重價,歐陽詢購得后整整一個月日夜賞玩,喜而不寐。在這基礎上,他用自己的筆墨為楷書增添了筆力,以尺牘的方式示範坊間,頗受歡迎。

發現他的唐朝皇帝,開始還不是唐太宗李世民,而是唐高祖李淵。李淵比歐陽詢小九歲,至於李世民則比他小了四十多歲。李淵在處理唐皇朝周邊的藩屬關係時,發現東北高麗國那麼遙遠,竟也有人不惜千里跋涉來求歐陽詢的墨跡,十分吃驚,才知道文人筆墨也能造就一種籠罩遠近的「魁梧」之力。

歐陽詢的字,後人美譽甚多,我覺得宋代朱長文在《續書斷》里所評的八個字較為確切:「纖濃得體,剛勁不撓。」在人世間做任何事,往往因剛勁而失度,因溫斂而失品,歐陽詢的楷書奇迹般地做到了兩全其美。他的眾多法帖中,我最喜歡兩個,一是《九成宮醴泉銘》,二是《化度寺碑》。

唐代楷書,大將林立,但我一直認為歐陽詢位列第一。唐中後期的楷書,由於種種社會氣氛的影響,用力過度,連我非常崇拜的顏真卿也不可免。歐陽詢的作品,特別是我剛才所舉的兩個經典法帖,把大唐初建時的風和日麗、平順穩健全都包含了,這是連王羲之也沒有遇到的時代之賜。

歐陽詢寫《九成宮》時已經七十六歲,寫《化度寺碑》早一年,也已經七十五歲。他以自己蒼老的手,寫出了年輕唐皇朝的青春氣息。那時,唐太宗執政才五六年,貞觀之治剛剛開始。

歐陽詢是一個高壽之人,享年八十五歲。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小楷寫了《千字文》留給兒子歐陽通。這個作品是精緻的,但畢竟人已太老,力度已弱。清代書法家翁方綱在翻刻本的題跋上說:「此《千字文》,及垂老所書,而筆筆晉法,斂入神骨,當為歐帖中無上神品。」這種說法,我完全不同意。如果在歐陽詢的畢生法帖中,《千字文》「無上」了,那麼置《九成宮》和《化度寺碑》於何處?由此,我對翁方綱本人的書法品位也產生了疑惑。

書法需要經驗,也需要精力。小到撇捺,大到布局,都必須由完滿充盈的精氣神掌控,過於老邁就會力不從心。因此,常有不同年齡的朋友問我學書法從何開始,我在打聽他們各自的基礎后,總會建議臨摹《九成宮》和《化度寺碑》。

十八

比歐陽詢小一歲的虞世南,實實在在擔任了唐太宗的書法老師。他的小楷《破邪論序》,頗得王羲之小楷《樂毅論》、《黃庭經》神韻,但我更喜愛的則是他的大楷《孔子廟堂碑》。恭敬清雅,舒捲自如,為大楷精品。我特別注意這份大楷中的那些斜鉤長捺,這是最不容易寫的,他卻寫得彈挑沉穩,讓全局增活。

這種筆觸,還牽連著一樁美談。

說的是,唐太宗跟著虞世南學書法,寫來寫去覺得最難的是那個「戈」字偏旁,尤其是斜鉤,一寫就鈍。有一次他寫一幅字,碰到一個「戩」字,怕寫壞,就把右邊的「戈」空在那裡。虞世南來了,看到這幅字,就順手把「戈」填上去了。

唐太宗一高興,就把這幅字拿到了魏徵面前,說:「朕總算把世南學到家了,請你看看。」

魏徵看過後說:「仰觀聖作,唯戩字的戈法頗逼真。」也就是說,只有這個偏旁像虞世南。

唐太宗一驚,嘆道:「真是好眼力!」

這件趣事,讓我們領略了初唐的文化氛圍。唐太宗、虞世南、魏徵的心理,都很健康。結果,唐太宗本人也因謙虛勤勉而書法大進。我曾評他為中國歷代帝王中的第一書法家。第二是誰?我在宋徽宗趙佶和唐太宗的「兒媳婦」武則天之間猶豫再三,最後選定趙佶,因為他畢竟創造了一種「瘦金體」,而武則天雖然也寫得一手好字但缺少創新。之所以猶豫,是因為我不喜歡「瘦金體」。

十九

既然說到了武則天,就可以再說說受到這位受女皇帝欺侮的書法家褚遂良了。褚遂良被唐太宗看重,不僅字寫得好。在政治上,褚遂良也喜歡直諫不諱,唐太宗覺得他忠直可信,甚至在臨終時把太子也託付給他。誰都知道,在中國朝廷政治中,這種高度信任必然會帶來巨大禍害。褚遂良在皇後接續等朝政大事上堅持著自己的觀念,結果可想而知:逐出宮門,死於貶所,追奪官爵,兒子被害。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書法家就是書法家,涉政過深,為大不幸。我想,褚遂良像很多文化人一樣,一直記憶著唐太宗和虞世南的良好關係,誤以為文化和權勢可以兩相幫襯。其實,權勢有自己的邏輯,與文化邏輯至多是偶然重合,基本路向並不相同。

幸好褚遂良還留下了很多優秀的書法作品,這是他的另一生命,逃離了權勢互戕而永不死亡的生命。現在到西安大雁塔,還能看到他寫的《雁塔聖教序》。那確實寫得好,與歐陽詢、虞世南的楷書一比,這裡居然又融入了一些隸書、行書的筆意,瘦瘦勁勁,又流利飄逸。在寫這份《雁塔聖教序》的第二年,他又寫了大楷《陰符經》。這份墨跡最讓我開顏的,是它的空間張力。所喜的是,這種張力並不威猛,而是通過自由的流動感取得,這在歷來大楷中,極為罕見。除了這兩個碑外,他寫於四十七歲時的那個《孟法師碑》,我也很喜歡。一個中年人的方峻剛勁,加上身處高位時的考究和精到,全都包含在裡邊了。

褚遂良的這幾個帖子,至今仍可以作為書法學者的奠基範本。

二十

唐代書法,最繞不開的,是顏真卿。但對他,我已經寫得太多,說得太多,再重複,就不好意思了。

顏真卿的生平,我在為北京大學各系學生開設的「中國文化史」課程中已經講述得相當完整,可以參見已出版的課堂記錄《中華文化四十七堂課》。整部中國文化史,在人格上對我產生全面震撼的是兩個人,一是司馬遷,二是顏真卿。顏真卿對我更為直接,因為我寫過,我的叔叔余志士先生首先讓我看到了顏真卿的帖本《祭侄稿》,後來他在「文革」浩劫中死得壯烈,我才真正讀懂了這個帖本的悲壯文句和淋漓墨跡。以後,那番墨跡就融入了我的血液。

我在上文曾經提過,平日只要看到王羲之父子的六本法帖,就會產生愉悅,掃除紛擾。但是,人生也會遇到極端險峻、極端危難的時刻,根本容不下王羲之。那當口,淚已吞,聲已噤,恨不得拚死一搏,玉石俱焚。而且,打量四周,也無法求助於真相、公義、輿論、法庭、友人。最後企盼的,只是一種美學支撐。就像冰海沉船徹底無救,抬頭看一眼烏雲奔卷的圖景;就像亂刀之下斷無生路,低頭看一眼鮮血噴洒的印紋。

美學支撐,是最後支撐。

那麼,顏真卿《祭侄稿》的那番筆墨,對我而言,就是烏雲奔卷的圖景,就是鮮血噴洒的印紋。

二十一

康德說,美是對功利的刪除。但是,刪除功利難免痛苦,因此要尋求美的安慰。美的安慰總是收斂在形式中,讓人一見就不再掙扎。《祭侄稿》的筆墨把顏真卿的哭聲和喊聲收斂成了形式,因此也就有能力消除我的哭聲和喊聲,消解在一千二百五十年之後。刪除了,安慰了,收斂了,消解了,也還是美,那就是天下大美。

不知道外國美學家能不能明白,就是那一幅匆忙塗成、紛亂迷離的墨跡,即使不誦文句,也能成為後人的心理興奮圖譜和心理釋放圖譜,居然千年有效,並且仍可後續。

為此,我曾與一位歐洲藝術家辯論。他說:「中國文化什麼都好,就是審美太俗,永遠是大紅大綠,鑲金嵌銀。」

我說:「錯了。世界上只有一個民族,幾千年僅用黑色,勾畫它的最高美學曲線。其他色彩,只是附庸。」

說到這裡,我想不必再多談顏真卿了。他的楷書,雄穩飽滿、力扛九鼎,但有了《祭侄稿》,那些就都成了昆玉台階、青銅基座。

順便也要對不起柳公權了。本來他遒勁的楷書也可以說一說的,何況我小時候曾花兩年時間臨過他的《玄秘塔碑》。但是,後人常常出於好心把他與顏真卿拉在一起,提出「顏筋柳骨」的說法,這就把他比尷尬了。同是楷書,顏、柳基本屬於相近風格,而柳又過於定型化、範式化,缺少人文溫度,與顏擺在一起有點兒相形見絀。文化對比,素來殘酷。

柳公權的行書,即便沒有與顏真卿做對比,也不太行。例如他比較有名的行書《蘭亭詩》就有字無篇,粗細失度,反覺草率。

說到了顏真卿和柳公權的行書,我不能不多講一個人,李邕,也就是古代書法家經常提起的「李北海」。按我的排序,唐代行書,顏真卿之下就是他,可踞第二。在年齡上,他可是顏、柳兩人的前輩了,出生比顏真卿早三十年,比柳公權早了整整一百年。李邕的行書,剛勁而又和順,欹側而又沉穩,在我看來,是把魏晉時代的南北風格糅合了。魏碑的筋骨,遇到了晉代的舒麗,相遇后又在大唐的雄壯氣氛中煥發出新姿。這一來,也讓唐代的行書走出王羲之而自立了,這很重要。他的行書,不僅影響到他之後的唐代,還深深地影響了宋代,蘇東坡、黃庭堅、趙孟頫都曾受其潤澤。他的作品,以《麓山寺碑》、《李思訓碑》為代表。這兩個帖子,我本人也經常玩索,頗感愜意。

二十二

唐代還須認真留意的,是草書。沒有草書,會是唐代的重大缺漏。

我說的是唐代的重大缺漏,而不是研究者的重大缺漏。為什麼這麼說呢?

這就牽涉到書法和時代精神的關係問題了。

偉大的唐代,首先需要的是法度。因此,楷書必然是唐代的第一書體。皇朝的最高統治者與絕大多數楷書大師如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權等等都建立過密切的關係。這種情形,在其他藝術門類中並沒有出現過,而在其他民族中更不可想象。上上下下,都希望在社會各個層面建立一個方正、端莊、儒雅的「楷書時代」。這時「楷書」已成了一個象徵。

但是,偉大必遭兇險,兇險的程度與偉大成正比。這顯然出乎朝野意外,於是有了安史之亂的時代大裂谷,有了顏真卿感動天地的行書。顏真卿用自己的血淚之筆,對那個由李淵、李世民、李治他們一心想打造的「楷書時代」做了必要補充。有了這個補充,唐代更真實、更深刻、更厚重了。

這樣,唐代是不是完整了呢?還不。

把方正、悲壯加在一起,還不是人們認知的大唐。至少,缺了奔放,缺了酣暢,缺了飛動,缺了癲狂,缺了醉步如舞,缺了雲煙迷茫。這一些,在大唐精神里不僅存在,而且地位重要。於是,必然產生了審美對應體,那就是草書。

想想李白,想想舞劍的公孫大娘,想想敦煌壁畫里那飛天的衣帶,想想灞橋、陽關路邊的那麼多酒杯,我們就能肯定,唐代也是一個「草書時代」。

二十三

唐代的草書大家,按年次,先是孫過庭,再是張旭,最後是懷素。但我的品評,等級的排列應是張旭、懷素、孫過庭。

孫過庭出生時,歐陽詢剛去世五年,虞世南剛去世八年,因此是一個書法時代的交接。孫過庭的主要成就,是那篇三千多字的《書譜》。既是書法論文,又是書法作品。這種「文、書相映」的互動情景,古代習以為常,而今天想來卻是奢侈萬分了。

《書譜》的書法,是恭敬地承襲了王羲之、王獻之的草書規範。但是,一眼看去,沒有拼湊痕迹,而是化作了自己的筆墨。細看又發現,這個帖子幾乎把王羲之、王獻之以及他們之後的全部「草法」,都彙集了,很不容易。

清代書法家包世臣曾在《藝舟雙楫》中,把《書譜》全帖三千多字的書寫狀態,分作四段來評析:第一段七百多字「遵規矩而弊於拘束」;第二段一千多字「漸會佳境」;第三段七百多字「思逸神飛」;最後一段則「心手雙暢,然手敏有餘心閑不足」。這種逐段評析,對於一個書法長捲來說,很有必要,也很中肯。

孫過庭的墓誌是陳子昂寫的,而比他小三十歲的張旭,則開始逼近李白的時代了。當然,他比李白大,大了二十六歲。

張旭好像是蘇州人,但也有一種說法是湖州人。剛入仕途,在江蘇常熟做官,有一位老人來告狀,事情很小,張旭就隨手寫了幾句判語交給他,以為了結了。沒想到,才過幾天,那位老人又來告狀,事情還是很小。這下張旭有點兒生氣,說:「這麼小的事情,怎麼屢屢來騷擾公門!」

老人見張旭生氣就慌張了,幾番支吾終於道出了實情:他告狀是假,只想拿到張旭親筆寫的那幾句判語,作為書法精品收藏。

原來,那時張旭的書法已經被人看好。老人用這種奇怪的方式來索取,要構思狀子,要躬身下跪,要承受責罵,也真是夠誠心的了。張旭連忙下座細問,才知老人也出自書法世家,因此有這般眼光。

張旭曾經自述,他的書法根柢還是王羲之、王獻之,通過六度傳遞,到了他手上:

自智永禪師過江,楷法隨渡。永禪師乃羲、獻之孫,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傳陸柬之,陸傳子彥遠。彥遠,仆之堂舅,以授余。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詞。

——轉引自《臨池訣》

這種傳法,聽起來蜿蜒曲折,但在古代卻是實情。那時雖然已經出現碑石拓印,但傳之甚少,真跡更是難見,因此必須通過握筆親授。而握筆親授,又難免要依賴親族血緣關係,「書譜」在一定程度上也呼應著「家譜」。因此,中國古代書法史也就出現了非常特殊的隱秘層次,一天天晨昏交替,一對對白髯童顏,一次次墨池疊手,一卷卷絹縑遺言……不是私塾小學,不是技藝作坊,而是子孫堂舅、家法秘授,維繫千年不絕。這種情景,放到世界藝術史上也讓人嘆為觀止。我雖無心寫作小說,但知道這裡埋藏著一部部壯美史詩,遠勝宮廷爭鬥、市井恩怨。

家族秘傳之途,也是振興祖業之途。到張旭,因時代之力和個人才力,又把這份好不容易到手的祖業做了一番醒目的拓展。他也精於楷書,但畢生最耀眼處,是狂草。

二十四

狂草與今草的外在區別,在於字與字之間連不連。與孫過庭的今草相比,張旭把滿篇文字連動起來了。這不難做到,難的是,必須為這種滿篇連動找到充分的內在理由。

這一點,也是狂草成敗的最終關鍵。從明、清乃至當今,都能看到有些草書字字相連,卻找不到相連的內在理由,變成了為連而連,如冬日枯藤,如小禽絆草,反覺礙眼。張旭為字字連動創造了最佳理由,那就是發掘人格深處的生命力量,並釋放出來。

這種釋放出來的力量,孤獨而強大,循范又破范,醉意加詩意,近似尼采描寫的酒神精神。憑著這種酒神精神,張旭把毛筆當作了踉蹌醉步,搖搖晃晃,手舞足蹈,體態瀟洒,精力充沛地讓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然後擲杯而笑,酣然入夢。

張旭不知道,他的這種醉步,也正是大唐文化的腳步。他讓那個時代的酒神精神,用筆墨畫了出來,於是,立即引起強烈共鳴。

尤其是,很多唐代詩人從張旭的筆墨中找到了自己,因此心旌搖曳,紛紛親近。在唐代,如果說,楷書更近朝廷,那麼,狂草更近詩人。

你看,李白在為張旭寫詩了:

楚人盡道張某奇,

心藏風雲世莫知。

三吳郡伯皆顧盼,

四海雄俠爭追隨。

李白自己,歷來把自己看成是「四海雄俠」中的一員。

杜甫也在詩中說,張旭乃是「草聖」,「揮毫落紙如雲煙」。

在張旭去世后才出生的新一代文壇領袖韓愈,也在《送高閑上人序》中,寫了長長一段對張旭的評價,結論是:

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後世。

由此可見,張旭的那筆狂草,真把唐詩的天地攪動了。然後,請酒神做證,結拜金蘭。

二十五

張旭的作品,我首推《古詩四帖》。四首古詩,兩首是庾信的,兩首是謝靈運的。讀了才發現,他的狂草比那四首詩好多了。形式遠超內容,此為一例。原因是,筆墨形式找到了自己更高的美學內容,結果那些古詩只成了一種「運筆借口」。

此外,我又非常喜歡那本介乎狂草和今草之間的《肚痛帖》。才六行,三十字,一張便條,「忽肚痛不可堪……」,竟成筆墨經典。明代文學家王世貞評價此帖「出鬼入神」,可見已經很難用形容詞了。我建議,天下學草書者都不妨到西安碑林,去欣賞一下此帖的宋代刻本。

我從《肚痛帖》確信,張旭說他的書法傳代譜系起於王羲之、王獻之,一點兒不假。《十七帖》和《鴨頭丸帖》的神韻,竟在四百年後還生龍活虎。

二十六

唐代草書,當然還要說說懷素。

這位出生於長沙的僧人,是玄奘大師的門生。他以學書勤奮著稱歷史,我們歷來喜歡說的那些故事,例如用禿的毛筆堆起來埋在山下成為「筆冢」,為了在芭蕉葉上練字居然在寺廟四周種了萬棵芭蕉,等等,都屬於他。

他比張旭晚了半個世紀。在他與張旭之間,偉大的顏真卿起到了遞接作用:張旭教過顏真卿,而顏真卿又教過懷素。這一下,我們就知道他的輩分了。

李白寫詩讚頌張旭時,那是在讚頌一位長者;但他看到的懷素,卻是一位比自己小了二十幾歲的少年僧人。因此他又寫詩了:

少年上人號懷素,

草書天下獨稱步。

墨池飛出北溟魚,

筆鋒掃卻山中兔。

起來向壁不停手,

一行數字大如斗。

恍恍如聞鬼神驚,

時時只見龍蛇走。

有了李白這首詩,我想,誰也不必再對懷素的筆墨再做描述了。

我只想說,懷素的酒量,比張旭更大。僧人飲酒,唐代不多拘泥,即便狂飲,懷素也以自己的書法提供了理由。我曾讀到一個叫李舟的官員為他辯護,說:「昔張旭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為也,余實謂之狂僧。以狂繼顛,誰曰不可?」

張旭被稱為「草聖」,懷素也被稱為「草聖」,一草二聖,可以嗎?我借李舟的口氣反問:「誰曰不可?」

對於懷素的作品,我的排序與歷代書評家略有差異。一般都說,「素以《聖母帖》為最」;而我則認為:第一為《自敘帖》,第二為《苦筍帖》,第三為《食魚帖》,第四才是《聖母帖》。

藝術作品評判,很難講得出確切理由,但一看便有感應。好在都是懷素自己的作品,孰前孰后問題不大。我相信,他的在天之靈會偏向於我的排序。

二十七

就像中國文化中的很多領域一樣,唐代一過,氣象大減。這在書法領域,尤其明顯。

書法家當然還會層出不窮,而且往往是,書運越衰,書家越多。這是因為,文化之衰,首先表現為巨匠寥落,因此也就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嚮往,失去了等級,失去了裁斷,於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而且,猴子總比老虎活躍得多,熱鬧得多。也許老虎還在,卻在一片猿啼聲中躲在山洞裡不敢出來,時間一長,自信漸失,虎威全無。

我的文化史觀,向來反對「歷史平均主義」。在現代,也可以稱為「教科書主義」,即為了課程分量的月月均衡,年年均衡,總是章章節節等時等量,勻速推進。這種做法,必然會把巨峰削矮,大川填平,使中國文化成為一片平庸的原野,令人疲憊和困頓。

我之所重,在文脈、文氣、文勢。這些似乎無可名狀的東西,是文化的靈魂。

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書法的靈魂史,在唐代已可終結。以後會有一些餘緒,也可能風行一時,但在整體氣象上與唐代之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

因此,請原諒本文由此走向簡約。

二十八

宋代書法,習稱「蘇、黃、米、蔡」四家。

蘇東坡,我衷心喜愛的文化天才,居然在書法上也留下了《寒食帖》。在行書領域,這是繼《蘭亭序》、《祭侄稿》之後的又一傑作。我知道歷來有很多人不同意,認為蘇東坡只是以響亮的文學之名「兼占」了書法之名。明代的董其昌甚至嘲笑蘇東坡連用墨都濃麗得像是「墨豬」。但是,我還是高度評價《寒食帖》,因為它表現了一種倔強中的豐腴,大氣中的天真。筆墨隨著心緒而偏正自如,錯落有致,看得出,這是在一種十分隨意的狀態下快速完成的。正因為隨意而快速,我們也就真實地看到了一種小手卷中的大筆墨、大人格。因此,說它「天下行書第三」,我也不反對。

然而,我卻不認為蘇東坡在書法上建立了一種完整的「蘇體」。《寒食帖》中的筆觸、結構,全是才氣流瀉所致,如果一個字、一個字地分拆開來,會因氣失而形單。所以,蘇字離氣不立。歷來學蘇字之人,如不得氣,鮮有成就。其實,即使蘇東坡自己,他的《治平帖》、《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合卷》、《與謝民師論文帖》,也都顯得比較一般。

這就是文化大才與專業書家的區別了。專業書家不管何時何地,筆下比較均衡,起落不大;而文化大家則憑才氣馳騁,高低險夷,任由天機。

黃庭堅也就是黃山谷,曾被人稱「蘇門學士」之一,算是蘇東坡的學生了。有人把他列為宋代第一書法家,例如康有為就說:「宋人書以山谷為最,變化無端,深得《蘭亭》三昧。至其神韻絕俗,出於《鶴銘》而加新理。」

這裡就可以看出康有為常犯的毛病了。評黃庭堅為宋書之最,不失為一種見解,但說他的字「變化無端」、「神韻絕俗」,顯然誇張。

黃庭堅認為《蘭亭》有「寬綽有餘之風韻」,所以自己的字也從「寬綽」上發展,一般以欹側取勢,長筆四展,撇捺拖出。這種風格,可以贊之為「恣逸舒展」,卻未免鋒芒坦露,筆畫見俗,又雷同過多。因此,康有為說他「變化無端」,我卻認為他「變化太少」;康有為說他「神韻絕俗」,我卻認為他「拖筆見俗」。他的這種寫法本也可以,但與《蘭亭》三昧,頗有距離。

他的行書,較有代表性的是《松風閣詩卷》。相比之下,他的草書《李白憶舊遊詩卷》和《諸上座帖》更好一些。因為有了較大變化,不再像行書那樣拖手拖腳。但是,他的草書與唐代的張旭、懷素還是遠不能比。原因是中氣不足,通篇筆墨並非自然貫注,而有刻意鋪排的表演感。酒神不見了,只見調酒師。

他自稱草書得氣於懷素的《自敘帖》。有一次他在幾個朋友前執筆揮毫,受到稱讚,但其中一位朋友客氣地批評說:「你如果能夠真的見到懷素《自敘帖》真跡,一定更有所得。」黃庭堅一聽心裡不痛快,但後來果然見到了《自敘帖》,「縱觀不已,頓覺超異」,才知道當初那位朋友的批評是有道理的。

雖然有了這次心理轉折,但我們還是沒有在他以後的草書中看到太多懷素的風貌。明代畫家沈周把他也奉之為「草聖」,那就失去分寸了。哪有那麼多「聖」?

二十九

在宋代,真正把書法寫好了的是米芾。書界所說的「米南宮」、「米襄陽」、「米元章」、「米顛」、「米痴」,都是他。

少有這樣一位書法家,把王羲之、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全都認認真真地學了一遍,而且都學得相當熟練。然後,所有的「古法」全都成了自己的手法,刷、刷、刷地書寫出來。那些筆法都很眼熟,但又無法確定是誰的「古法」,它們被交相取用,又被交相破格,成就了一個全能而又峭拔的他。

我本人在學書法過程中,曾從米芾那裡獲得過不少跳蕩的愉悅感、多變的豐裕感、靈動的造型感。但在趨近多年後才發現,他所展現的,更多的是書法之「術」,而不是書法之「道」,因此反而又倒逆到他的源頭上去了。

不錯,在正鋒、側鋒、藏鋒、露鋒的自然流轉上,在正反偏側、長短粗細的迅捷調度上,米芾簡直無與倫比。但是時間一久,我們就像面對一個出神入化的工藝奇才,而不是面對一種出自肺腑的生命文化。

米芾對自己摹習長久的唐代書法前輩有相當嚴厲的批評,例如說歐陽詢「寒儉無精神」,說虞世南「神宇雖清,而體氣疲苶」,等等,這當然是後代的權利。他認為唐代的毛病是過於遵「法」,因此他要用晉代之「韻」來攻,這倒很有見地。遺憾的是,他在晉「韻」、唐「法」之後,又提出了自己的所謂宋「意」,卻有點兒不知所云了。他的「意」包括意趣、色調、氣骨、精神等等,範圍很大,內容很泛,交疊很多,如果把這一切都一起打包,命名為宋「意」,與晉「韻」、唐「法」相提並論,在理論上實在有點兒混亂,而且對晉、唐也失之片面。

實踐家一玩理論,常常會陷入這種雲遮霧罩的谷地。如果理論家再跟著鬧,那就更混亂了。

米芾的書法,多為行草。我最喜歡的,一是《蜀素帖》,二是《苕溪詩卷》。此外,《多景樓帖》、《研山銘》也不錯。

三十

宋四家最後一位是蔡襄。但也有人說,他應該排在第一位。蘇東坡本人也這麼說過,有自謙之嫌,姑且不論;而明代學者盛時泰的看法更有一種鳥瞰式的比較:

宋世稱能書者,四家獨盛。然四家之中,蘇蘊藉,黃流麗,米峭拔,皆令人斂衽,而蔡公又獨以深厚居其上。

——《蒼潤軒碑跋》

可以承認蔡襄是「深厚」的,晉、唐皆通,行、草並善,而且也體現了自己的特色。但是,文化大河需要的,是流動,是波浪,是潮聲,是曲折,是晨曦晚霞中的飛雁和歸舟,是風雨交加時的吶喊和搏鬥,而不是僅僅在何處,有一個河床最深的靜潭。

蔡襄什麼都好,就是沒有自己的生命強光。看他的書法,可以點頭,卻不會驚嘆。這種現象,在古今中外文化史上所在多有。因此,我還是把他放在宋書第四位。

蔡襄的字帖中,他自己得意的《山居帖》我評價不高。倒是《別已經年帖》和《離都帖》,都還不錯。

三十一

元代不到百年,漢人地位低下,本以為不會有什麼漢文化了,沒想到例外迭出。不僅出了關漢卿、王實甫、紀君祥,一補中國文化缺少戲劇的兩千年大憾,而且還出了黃公望,以一支閑散畫筆超越宋代皇家畫院的全部畫家。書法的運氣沒這麼好,卻也有一個趙孟頫,略可安慰。

在我看來,趙孟頫的書法,超過了黃庭堅和蔡襄。他的筆下,那麼平靜、和順、溫潤、閑雅,實在難能可貴。他的眾多書帖,也很適合做習字範本。行草最佳者,為《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紈扇賦》、《赤壁賦》。晚年那本《玄都壇歌》向被評為代表作,反不如前面三本,原因是太過精細,韻力已失,出現較多軟筆鼠尾。行楷佳者甚多,如《膽巴碑》、《福神觀記》、《玄妙觀重修三門記》、《妙嚴寺記》。其中有幾本,介於行楷和楷書之間。楷書佳者,有《汲黯傳》、《千字文》。

趙孟頫的問題,是日子過得太好了,缺少生命力度。或者說,因社會地位而剝奪了生命力度。他是宋朝宗室,太祖子秦王的後裔。誰知宋元更替后受到新朝統治者的更大重視,成了元代文化界領袖。這種經歷,使他只能尊古立範,難於自主創新。他總是高高在上,汲取不了民間大地粗糲進取的力量。

順便提一句,他的兒子趙雍所寫《致彥清都司相公尺牘》及《懷凈土詩帖》等,水準不低於他。

三十二

明代書法,與文脈俱衰。但因距今較近,遺迹易存,故事頗多,反而產生更高知名度。大凡當時的官員、仕人、酒徒、狂者、畫師,再不濟也有一手筆墨,在今天常被稱為「一代書家」。尤其近年在文物拍賣熱潮中,這種顛倒歷史輕重的現象越來越多。那些原來只敢用於對晉唐經典的至高評語,也被大量濫用於後世平庸墨跡,識者不可不察,否則就不能被稱為「知書達理」了。

大概從十五世紀末期開始吧,蘇州地區開始產生一些文化動靜。幾個被稱為「吳中才子」的人如祝允明、唐寅、文徵明等擅長書法,被比他們稍晚的同籍學人王世貞稱之為「天下書法歸吾吳」。當時其他地區的文墨可能都比較寥落,但他的口氣卻讓人很不舒服。因為這幾個人的筆墨程度,實在扛不起「天下書法」這幾個大字。說了這幾個大字,人們就有權利搬出王羲之、顏真卿、歐陽詢他們來了,這幾個才子該往哪裡躲?

這幾個才子中,多年前我曾關注過文徵明。他在八十多歲的高齡還能寫出清俊道媚的行書,讓人佩服一位蘇州老人的驚人健康。那時,與他同齡的唐寅已經去世三十多年了。文徵明的缺點與其他幾位才子相近,那就是雖嫻熟而少氣格。他們如果書寫自己的詩文,讓人一讀就覺得流暢有餘而文采疲弱,那就反過來會把書寫的筆墨再看低幾度。當然,文徵明的行書比之於唐寅還是高出不少。論草書,幾個吳中才子中最好的是祝允明,代表作有《前後赤壁賦》、《滕王閣序並詩卷》。當然,比黃庭堅的草書還差很多,更不必說與張旭、懷素他們比了。

三十三

明代書法,真正寫好了的是兩人,一是上海人董其昌,二是河南人王鐸。而王鐸,已經活到了清朝。

董其昌明確表示看不起前輩書家文徵明、祝允明。論者據此譏其「自負」,我卻覺得他很有道理,也有資格。他又認為,自己比趙孟頫更熟悉古人書法,但趙孟頫反而求熟練,而自己反而求生疏,結果,「趙書因熟得俗態,吾書因生得秀色」。這種說法有點兒傲慢,卻契合文化哲學。他的字,蕭散古淡、空靈秀美,等級不低,只是有時寫得過於隨意,失了水準。這一點他自己也承認,說自己平日寫字不太認真,如果認真了,會比趙孟頫好。

我對他的《尺牘》、《李白月下獨酌詩卷》都有較高評價,前者匯融古人,後者得見自己。但是,《試墨帖》又把後者的特點往前推了,飛動有餘而墨色單薄,太「上海」了。

與董其昌構成南北對照,王鐸創造了一種虎奔熊躍的奇崛風格,讓萎靡的明代精神一振。

我曾多次自問,如果生在明代,會結交董其昌還是王鐸?答案歷來固定:王鐸。王鐸的筆墨讓我重溫闊別已久的男子漢精神,即用一種鐵鑄漆澆的筆畫,來宣示人格未潰、浩氣猶存。更喜歡《憶游中條語軸》、《臨豹奴帖軸》、《杜甫詩卷》的險峻盤紆結構,以一種連綿不絕的精力曲線,把整個古典品貌都超越了,實在是痛快淋漓。

我認為,這是全部中國書法史的最後一道鐵門。

三十四

在這一道鐵門外面,是一個不大的院落了。那裡,還有幾位清代書家帶著紙墨在棲息。讓我眼睛稍稍一亮的,是鄧石如的篆隸、伊秉綬的隸書、何紹基的行草、吳昌碩的篆書。

除此之外,清代書法,多走偏路。或承台閣之俗,或取市井之怪,即便有技、有奇、有味,也局囿一隅,難成大器。

歷史已入黃昏,文脈已在打盹,筆墨焉能重振?只能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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