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劫后 該感誰的恩
一九二零年的十月,這是一個無法用言語述說的美麗的秋季。
這一年,久渴的土地如同憋足了勁兒的湧泉一般,把孕育了三年的力量全部在這年的秋天迸發了出來。這一年的糧食獲得了歷史上罕見的大豐收。持續了將近三年的災情徹底解除了,救災工作也隨之宣告結束。
整個威海衛的人們都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然而,駱特卻處在冰火兩重天的境遇中:救災為他贏得了廣泛的讚譽,另一件事情卻讓他背負了無數的詛咒和謾罵,讓駱特每日的心情陰晴不定,時好時壞。
這件事情還得從四年前說起。
眾弟兄,大家來聽:你我下歐洲,三年有零,光陰快,真似放鵰翎。人人有父母弟兄,夫妻與子女,天性恩情,親與故,鄉黨與賓朋,卻如何外國做工?內中情與境,曲折縱橫,且聽我從頭說分明。
德國王,國富兵強,人人多雄壯,器械精良,吞歐洲,早在他心上。起禍端,奧國皇儲,賽國少年黨,暗把他傷,滔天禍,從此開了場。德國王,藉口聯邦,忽然調兵將。晝夜奔忙,英法俄,三國著了慌。德國兵,四面齊集,安心滅法國。假道於比,最可憐,比人死得屈。英法人,拚命拒敵,水路共進兵,馬不停蹄。因戰爭,無人種田地,請我國,助一臂膀。……我工人,冒險而至,一為眾友邦,二為自己,中華人,最愛好名譽。
這是一首用山東地方劇腔調演唱的歌曲,幾個男人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演唱,一群人在天下觀看,這是一九一六年當時威海衛租界常見的場景。
這首歌後人給起了個名字,叫《華工出洋歌》。
一九一四年的七月份,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戰爭進行了兩年多后,英法聯軍因為缺少兵員,漸漸感到吃力。此刻,他們把目光轉到了中國。山東人因為身強力壯、吃苦耐勞成為了首選;而威海衛租界則因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便利的地位,成為了最主要的出海口。募兵、檢疫、培訓、轉運等工作便落到了駱特的頭上。
駱特對此很是上心,除了把原來的華勇營兵舍拿出來做中轉基地,還建了不少臨時建築,用來安置這些人。為了保證安全,又派出了不少士兵進行看守。果然,期間發生的幾次騷亂都因為準備充分才沒有造成大的後果。
在威海衛募兵並不順利,威海人重鄉守土情結濃厚,少有人願意背井離鄉。深諳中國人心理的募兵隊別出心裁地找人編寫了這首歌曲,連續兩年在租界的各個村莊演唱。百姓聽了這首歌便知道募兵隊又來了。募兵的人告訴百姓,到歐洲去是務工、種田、整修道路房舍,絕不上戰場。就這樣,一批一批的勞工從威海衛登船,遠涉重洋,到了歐洲。
然而,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在經過了海上三個多月的生死旅程后,有的直接葬身大海;活著的剛一下船,便被送上了炮火連天的戰場,挖壕溝、運炮彈、搶救傷病員,有的甚至直接在戰場上同德國兵殊死搏鬥。
到了一八年,戰爭總算結束了,可是有一成多的人的魂魄永遠留在了異國他鄉。還有的人被強行留在當地清理戰場,到現在也沒有回來。感覺受了欺騙的人員紛紛以各種途徑表達了自己的憤怒情緒,駱特的情緒也隨之波瀾起伏。
還有幾個月駱特就要退休了。在最後的從政時刻,駱特不想再出現任何任何紕漏了,他一改往日的從容,事事謹慎。
救災工作雖然圓滿結束了,可是對他來說,借出去的錢沒有回來就不算結束。往不好的地方推測,如果錢收不回來,自己能不能安全退休還是個問題。
為此,駱特每天查看還款進度,可是入秋以來,償還的糧食數量一直是零。駱特三番五次地提醒曲文魁,如果百姓不還糧食他要包賠。曲文魁只好無可奈何地告訴駱特,糧食收穫還遠遠沒有結束,也沒有到當初約定的還糧期限。
終於有一天,威海衛租界港區的主路上突然之間湧來了大批的騾馬車輛和人員。
每天太陽還沒有升起,街上便人喊馬嘶,車來人往。有的村董一次性地把全村所還的糧食全部收齊,用大車一起運來;有的村莊則是由村董統一組織百姓肩挑人扛或是用獨輪車推過來;多數村沒有人組織,只是百姓自發地前來還糧。
每天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直到天黑也不停息。這樣過了半個月之後,前來還糧的百姓才開始逐步減少。
到了月底,駱特讓人把收上來的糧食匯總了一下發現,百姓不但全部還了所借的糧食,而且自覺地把糧食豐收后形成的跌價損失也算了進去。收上來的糧食賣掉后,拿回來的錢不多不少恰好等於借款。
駱特看著賬目久久沒有言語。
他在威海十八多年,威海衛的山山水水他走了不下兩遍,連最偏僻的山村他都去過了。他自認為是個威海通,對於威海衛的人文地理最有發言權。可是此時他第一次覺得,他對於威海人了解得是如此膚淺。
「也許我們就從來沒有走入他們的內心吧?不過,威海衛人太深奧了,他們太難懂了。」
他欺騙了威海的百姓,可是威海百姓卻以誠實報答了他,駱特被百姓的義舉深深地感動了。反覆思考之後,駱特揮筆寫下了威海衛百姓還糧記,然後讓人雕刻在銅牌上,製作成了銘牌。
駱特想把銘牌掛在人來人往的海港碼頭的牆上。駱特想讓所有出入威海衛的人都能看到,讓所有出入威海衛的人都能知道:在古老東方大國的最東端,有這麼一個叫威海衛的地方的人們,他們有一種不需要引導、不需要激發、不需要強制便能集體散發出人性光芒的偉大美德,那便是超乎尋常的誠信。
掛牌那天,駱特盛裝出席。他覺得這一刻是他在威海最莊嚴最神聖的時刻。為此,駱特不僅安排了部分官員出席,還特意邀請了劉公島上度假的英國軍官參加,又特意邀請了部分村董到現場見證。
臨近午時,駱特來到了現場。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現場人山人海,碼頭區已經成了一個大型的集會場所。陪同的官員告訴他,威海百姓自發組織起來,要在掛牌儀式之後,用中國人的方式舉行一系列隆重的儀式,感謝他在百姓危難時刻奮力組織救災,救百姓於倒懸。
陪同的官員說,今天的掛牌儀式將是威海衛有史以來最隆重的百姓答謝官員的儀式。
看著現場喜氣洋洋的人們,駱特再一次覺得眼前的人們是如此的陌生,是如此得不可思議:這些人骨子裡從來沒有認同他這個外來政權,一直在想方設法驅趕自己。對於自己的惡政他們恨之入骨,可是對於自己的善政他們又如此感恩戴德,就如同兩條平行線既能平行運動又能在這裡自然而然地交匯在一起一樣。
駱特第一次覺得一個如此誠信的民族、一個如此知恩感恩的民族、一個如此恩怨分明的民族實在是太可怕了,這樣的民族是永遠也不可戰勝的。因為他們的骨子裡有一樣東西是你永遠無征服的,那就是尊嚴。這些尊嚴用錢買不來,用槍炮恫嚇不了,它是地域文化凝聚起來的錚錚鐵骨:有恩說恩,有仇說仇;該報恩時當場報恩,該報仇時一往無前;不虧不欠,不卑不亢;自強自立,寧折不彎。
曲文魁沒有參加駱特的掛牌會。
苗老伯託人捎信說,太白頂的無根水井連續枯了兩年半,六月份下雨後開始又有了水。最近這些日子,水不斷外溢,越來越多,竟然成了噴泉。
苗老伯說,無根水是大山對於天地滋潤之恩的報答。也是大山對於人們的呵護之情所給予的回贈。噴涌而出的無根泉水究竟蘊含了大山對天、地、人怎樣的感激,沒人能說得清。不過,百姓都說這樣的景觀百年難遇,是難得的吉兆,特別值得一觀。
曲文魁接到信的當天便帶著林子鳶踏上了前往昆嵛山的路程。
此時,唐球兒考上了天津南開大學,曲蛐兒考上了南開大學預科班,兩人都沒能跟著前來。唐球兒在信中說,她是南開大學的第一批學生,也是天津第一批男女混校的女大學生。大學很美,老師特棒,在學校里她學到了很多知識。
唐球兒說:爸、媽,尤其讓你們想不到的是,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與咱威海有不解之緣。他曾經在咱們威海當過海軍,也見證了威海衛租借給英國人的恥辱時刻。他說他特別感激威海衛人在北海海軍困難時刻所給予的幫助。
當他聽說我是威海衛人時,他特意向我了解了咱家的情況。張伯苓先生對您的所作所為很是讚賞。他說,中國就因為有您這樣千千萬萬的普通人,我們中華民族才能生生不息,奔湧向前。
曲蛐兒也來信了。曲蛐兒說,天津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就像奔涌的大江大河,每天都會讓我有新的感受。就說這幾天吧,我和同學一起到工廠宣傳新思想,認識了一個操威海口音的工人叔叔,他叫都小春,據說是工人糾察隊的成員,我們都很喜歡他。他給我和我的同學講了很多幫助窮人過上幸福生活的道理和知識。他說,這叫共產主義。從小春叔叔這裡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佛教、道教、洋教改變不了窮人的命運,儒學、心學、西學改變不了民族被欺負的現狀,神靈、鬼怪、算命保佑不了百姓的前途,三民主義也救不了中國,能救中國的唯有共產主義。以後,我也要向小春叔叔那樣,用共產主義探索救中國的道路。
爸、媽,尤其令你們想不到的是,當小春叔叔知道我是威海衛人後,他向我打聽了咱家的情況。聽說您叫曲文魁,小春叔叔說他認識您,他曾在咱們家養了一個多月的傷。當時能活著離開威海,首先得感激您和我媽。小春叔叔說:他很佩服您的為人。如果有一天,咱中國有了千千萬萬像您這樣的人,咱們國家就會強大起來,就會讓百姓富裕起來,就會不再受外國人的欺負了。
深秋時節,層林盡染,萬山紅遍。美麗的昆嵛山在盡情地展示著他剛毅不屈的陽剛之美的同時,也在盡情地展示著她的柔情之美。曲文魁、林子鳶和苗老伯他們靜靜地站在太白山頂上,欣賞著這美麗的景緻,禁不住心潮澎湃。
林子鳶看著這美景,雙腳踏著青石,雙手打著節拍,情不自禁地輕聲唱起了山民們自己編的昆嵛山之歌:
兩海抬一山,一山牽兩岸;
晴翠戀碧海,碧海接藍天。
蛟龍吐紅日,紅日照崑山。
昆嵛歌萬丈,迴響勝天籟。
好歌何人唱?響徹雲天外。
苗老伯敲著降龍棍,扭著秧歌,和唱道:
一山連百島,神仙樂逍遙。
綠遮雲霧罩,雲深無人曉;
有人知曉處,洞深無人到。
昆嵛育萬家,堪比天宮好。
好山何人住?帝王爭相到。
文魁雙手敲打著石塊,和唱道:
神仙不朝天,逍遙昆嵛山;
帝王不在殿,尋寶昆嵛山。
我到昆嵛山,山海腳下觀。
我立在雲海,浩氣沖霄漢。
昆嵛何眈眈?虎踞蛟龍盤。
三人合唱道:
我唱在山巔,百鳥和歌贊。
我唱在雲海,百獸齊拜天,
我唱在山澗,百泉齊彈弦。
天堂百般好,不如昆嵛山。
好歌任我唱,好景任我覽。
不羨帝王不羨仙,百姓雙手美家園。
此時,一群火狐狸似乎聽到了歌聲,來到山巔歡快地跳躍著;一群錦雉也在展翅跳躍,繪出了五彩繽紛的美麗圖案;一群南歸的大雁從北方飛來,在太白頂歡快地鳴叫著、盤旋著,然後向南方振翅飛去;一群北來過冬的天鵝也來到了太白頂,歡快地鳴叫著、盤旋著,然後向東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