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死一線 路在何方
威海衛屬丘陵地帶,整個境內遍布丘陵。有丘陵處就有桲欏(注4)嵐子,有桲欏嵐子就可以放養柞蠶。這些年,威海養蠶之風日盛,家家植柞,戶戶養蠶,形成了一大產業,在威海衛租界里,尤以里口山為盛。
清晨的太陽升起,越過山脊,照射到了里口山裡。太陽光從桲欏嵐子上劃過,山逐漸清晰了起來。陽光照射到了山腳根一排磚瓦建築,這些建築便漸次清晰了起來。建築中間入口的大門上,醒目地懸挂著「合德織綢」的牌匾在陽光的照射下愈發清晰。
一間長長的屋子裡,擺放著一排排長條凳子,凳子上鋪滿了草帘子,草帘子上面滿滿當當地擺放著蠶繭。這是一間柞蠶制種室,黃氏領著文魁、唐掌柜一行人在巡視制種情況。
黃氏同文魁道:「你爸從藥材貿易開始起步,掙了本錢。有了錢,又搞起了花生,靠花生貿易贏了口碑。為了扶持娘的家鄉人,你爸又和娘聯手搞起了絲綢生產和貿易。現如今,買賣不好做,花生生意已經停了,藥材貿易舉步維艱,只剩這絲綢生意還可維持。你要用心學習,儘快接手才好。」
文魁道:「我曾聽我爸說起,六合八荒,德為根,業為本;一家一戶,德為根,合為本。爸和娘合心聚力,化為一體,才有此家業。爸和娘堪稱治家興業的典範。」
唐掌柜道:「少東家說的是。大奶奶與東家是夫妻合一心,東家與夥計是上下合一心。就拿咱們這合德絲綢來說吧,跟著咱們這合德絲綢吃飯的,算上養蠶的、制種的、纊絲的、織綢的,有數百口人哪。一個場子養活這麼多人,這在威海衛可是頭一份。這合德絲綢是名副其實的合德。」
「是這樣。」黃氏道:「如今我等已不僅是給自己幹了,還維繫著眾多人家的飯碗。你我眾人要齊心合力才是。」
眾人齊聲應道:「大奶奶放心,我等定當盡心竭力。」
黃氏向前走到制種的工人身邊,對工人道:「今年氣溫升得略微快些,你們加溫時溫度要比往年略微低些才好。」
「是,大奶奶。」工人應道。
黃氏道走到加溫的水包前,用手摸了一下,說道:「溫度還是略高些,你們把火撤一點才好。」
工人應聲后,走到閥門前,把閥門扭緊了一些。
「娘,這暖水包里的水是哪來的?」文魁道。
「大少爺,這暖水包還是大奶奶設計的。」工人搶著說道:「隔壁是纊絲工場,纊絲要用熱水,大奶奶便讓人把水通了過來。」
「這個設計確實太妙了。」文魁若有所思道。
黃氏見文魁認真的樣子,有意考文魁,便說道:「文魁說說,這個設計有什麼好?」
「以前,我媽暖繭用火炕,溫度忽高忽低,總也不好控制,出的蛾死亡率高,產卵少。這個設計控溫效果好,自然出的蛾也會好。再者,一水兩用,費用還低。」
「少東家天資聰穎,一看就會。」唐掌柜誇讚道。
黃氏領著眾人繼續前行。到了氣窗邊,黃氏順手拿起木杆,說道:「濕度也有點大了,還要勤開窗才好。」說著,用木杆把氣窗捅開了。
「是,大奶奶。」工人說著,接過了木杆。
黃氏領著眾人到了纊絲車間。這裡,偌大的車間里,數排纊絲機一字排開,工人們緊張地在纊絲。
工人們見黃氏過來,紛紛向黃氏打著招呼。黃氏一邊應著一邊向前走去。
黃氏走到一位正在纊絲的工人面前,說道:「谷大姐,您的老寒腿最近好些沒有?實在不行就回家歇著吧。」
谷大姐欲起身回應,黃氏按住了。谷大姐回應道:「謝謝大奶奶關照。您給我的葯吃過之後好多了。」
黃氏道:「您腿腳不方便,我讓大壯把纊絲機給您搬回家,您就在家裡干吧。」
「大奶奶可千萬別不要我了。」谷大姐道:「以前,我自己在家裡干,有一搭沒一搭的,自己織自己穿,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現如今,您領著我們一起干,雖然苦點、累點,收入可是比以前多多了。有了這份工作,我家生活可是改善了許多。」
唐掌柜道:「嫂子,您誤會大奶奶了,您是第一個用纊絲機入股纊絲場的,大奶奶怎麼會不要您呢。大奶奶是想讓您回家一邊養著一邊干著,兩不耽誤呢。」
谷大姐道:「大奶奶慈祥,從不把我們當下人使。」
「可不是呢。」唐掌柜道:「大奶奶,剛入春,周邊又有上百人要求加入纊絲場,咱們現在已經沒有場地了,如果是租場地,我讓盤算兄弟算了一下子,不合算,正不知該怎麼辦好呢?」
文魁聽了,應聲道:「我娘成立纊絲場的初衷,原本也不在於掙錢,而是通過把一家一戶的纊絲機集合起來,形成規模,降低成本。村民通過機器入股掙一份錢,還能通過投勞再掙一份工錢,讓周邊的婦女都能走出家門,掙錢改善生活。另外,這樣做也是為了穩定質量,控住貨源。雖說是前頭養蠶、纊絲是虧了點錢,可後面的織綢工序還是賺錢的。依我看,這纊絲場規模能擴大還是要盡量擴大些。」文魁接著道:「至於這場地,我看先把這中間走路的地方利用起來,等有了錢,再把院子利用起來,蓋一片新場房。」
「少東家說的是,我這就安排人去辦。」唐掌柜道。
黃氏問唐掌柜:「去年收成好,纊出來的絲也是一等一的好絲,為什麼織出來的綢卻賣不上價?」
「回大奶奶話。按說咱們的絲綢並不差,製成衣服,夏、秋時節穿著最舒服。」說話的檔口兒,到了織綢工場,唐掌柜從地上撿起已經織好的綢子說道:「咱們的綢子緊實耐用,透氣性好,十年也穿不壞。只是洋布看著鮮艷,價格又便宜,大家圖新鮮便宜,就不願意買我們的綢子了。不過,咱們的綢子是牆裡開花牆外香,寧海州的榮老闆有路子把綢子賣給洋人。咱們費了點周折,同榮老闆搭上了關係,把綢子賣給他了。雖說是價錢低了點,可銷量還不錯,去年已經走了三批貨了,快有點供不應求了。這不,廷葉兄弟馬上又趕著送第四批貨了。」
廷葉正在和工人一起往車上扛綢子,聽了唐掌柜的話,應聲道:「嫂子,這是最後一包了,裝完了這包,就可以出發了。」
早春的威海城雖然冰消雪融,卻是春意料峭,寒風似刀。剛一入春,鄭氏的病又重了,時不時地咳出血來,人消廋地沒了人樣。鄭盤算向唐掌柜請了假,在家裡照顧鄭氏,娘家人聞訊趕了過來,圍著鄭氏暗暗抹淚。鄭盤算的家裡人進人出,忙作一團。
鄭月兒剛忙著煎完葯,又趕緊忙著給一大家子人做飯,忙得腳不點地,抽空兒還要在佛祖面前禱告,盼佛祖保佑,度過這一劫。
一隻貓不聲不響地跳上了供桌,欲吃桌上的供奉。鄭月兒輕輕抱住了貓,從鍋里拿了一塊吃食,塞到了貓嘴裡,貓叼著吃食心滿意足地走了。鄭月兒重又拿出手串,閉著雙眼,念起了佛經。
李老闆提著一包油津津的桃酥來了。李老闆名叫李茂財,長個細高個,穿著青衣大褂,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頭上梳著的灰白的大辮子也隨著前後晃蕩,整個人活像剛撈上船的大對蝦。加上手裡拿著一對核桃手玩,隨著走路的節奏,邊走邊把玩,更顯滑稽。
鄭盤算見李老闆來了,趕緊讓座,沖了茶水,說道:「怠慢李老闆了,不巧今天內人病重,有照顧不周的地方您還得多擔待。」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不是。」李老闆尖著嗓子說道:「這俗話說,冬天好過,春天難躲。弟妹子病了這麼久,老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不是。」
「可不是嗎,我都快急死了。」鄭盤算道:「李老闆見多識廣,還請您多幫忙想想辦法。」
「南城門最近從天津來了個活神仙不是。聽說賣的三仙丸兒有還陽的功效,有錢人排著隊買都買不上不是,大兄弟何不買來試試?」
「我也聽說了。」鄭盤算道:「只是太貴了,買不起。」
「大兄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不是。」李老闆依然尖著嗓子,不緊不慢地說道:「這俗話說,救急不救窮。眼下到了生死關口,我不幫你誰幫你。這樣吧,錢我先替你墊上,葯拿到了先給弟妹子吃上。等你有錢了,再還我也不遲不是。」
「李老闆,您這讓我怎麼感激您呢!」鄭盤算作揖道:「都說患難之處見人心,您這一次次幫我,讓我如何消受得起!」鄭盤算邊說著邊到李老闆跟前續了茶水。
「這老話說,救急不救窮。客氣話就不用說了,救人要緊不是,你讓月兒跟著我去拿葯就行了。」
鄭盤算應過,轉頭向里喊道:「鄭月兒,你過來!」
鄭月兒聽到了,並不挪動腳步,只是回道:「爹,我在忙呢,沒有空兒。」
鄭盤算對著李老闆無奈地笑笑,說道:「這個孩子還小,不懂事,李老闆不要見怪。要不,我跟您去拿?」
「大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李老闆陰陽怪氣地說道:「當初我想娶月兒,是明娶不是。我情你不願,這頁就算翻過去了,我也沒對月兒怎麼著不是?如今,月兒老是躲著我,傳出去壞了我的名聲不是?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對月兒怎麼樣了呢。這不管怎樣,咱就算做個樣子給鄰居們瞧瞧,也不算過分吧不是?」
「李老闆教訓的是。」鄭盤算道:「我這就讓鄭月兒跟您去。」
里口山裡,黃氏領著眾人到了門外,外面寬闊的小廣場上,停了一輛馬車,裝滿了絲綢。二牛幫著廷葉把麻袋裝到了車上。
廷葉如釋重負道:「妥了,可以出發了。」
唐掌柜對文魁道:「少東家,這趟出去,大兄弟負責收錢,二牛負責押車看貨,您看這樣妥不妥?」
文魁道:「唐叔一向謹慎,從未出過差錯。這趟商路我爹和二牛哥也走了幾次,熟門熟路,您只要放心,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大奶奶,一切妥當了,您看是否可以出發?」唐掌柜問黃氏道。
黃氏沒有立即應聲,抬頭向遠方望去。
里口山四周是山,中間狹長平坦,如同葫蘆,只有一條黃泥路通向山外。山上樹葉落盡,樹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唯有青松還是青黛黛的,頑強地挺拔著。黃氏看著,感覺這些青松就如同自己,風裡雪裡硬挺著。
是啊,半年多來,自己的境遇,如同這天氣,一天冷似一天,眼看春天來了,可感覺更冷了。想到這,黃氏後背不禁冒出了絲絲涼氣。
黃氏又想起昨天的一幕。昨天,唐掌柜告訴她,年底前,為了給這些工人結算一年的報酬,抵押了工場,向李老闆借了高利貸,最近就要到期了,就指望著把這車絲綢賣了,回款還貸。
黃氏收回目光,看著廷葉道:「弟弟,買賣難做,一步錯不得。此行千萬小心,不要出了差錯。」
廷葉道:「嫂子,您就放心吧,人在貨在。」
黃氏道:「出發吧。」
黃氏本來想像往常一樣大喊一聲,卻不知怎麼忽然泄了中氣,說出來的話,有氣無力。
注4:桲欏,膠東方言,指灌木柞。